河岸上有個人,紅祅黑褲子,身條瘦溜,是女人。我在橋上站住,盯著人家看,看出來了,是小玉。小玉是小丘的媳婦,小丘是我的叔伯兄弟,從小一塊兒玩。我剛從北京回來,背著大蛇皮袋。河岸上滿是荒草,中間有條小路,小玉沿著小路走來走去。我放下袋子,靠著橋欄桿,點上一根煙,做出歇腳的樣子,用眼角的余光瞄著小玉。她在散步。是的,她沒有牽著羊,或者拉著車,也沒有抱著秸稈,更沒有挑著桶,她是純粹地走路,往南走一段,再折回頭,走回原地。
我們村不興散步,你干什么都可以,唯獨不能散步,散步的人總會顯得莫名其妙,像個神經病。我們村唯一會在河邊散步的人,是我的兄弟小丘。小玉和小丘生活久了,也沾染了小丘的習性。
等我一根煙抽完,小玉停了腳步,她看見我了,沖我喊,黑背哥,黑背哥。黑背是一種狗,也是我的外號。我抬起夾著煙頭的手,向上挑了挑,算是打招呼。她是女的,還是我的兄弟媳婦,我不能表現(xiàn)得太熱情。
小玉離開散步的區(qū)域,往橋這邊走。我走到橋頭,等她上來。河道里有水,但只有筷子粗的一條。小時候水大,我和小丘常來摸河蚌,有時也能撈幾條小鯽魚。小玉爬上坡,問我是不是剛回來?我說是,還有十來天,就過年了,活幾不好找。
你剛才在散步嗎?跟小丘那樣,我指著下面問。散步倆字,我們不常說,說起來有點燙嘴。小玉搖頭,什么散步,我那是在發(fā)愁哩。我趕忙問她發(fā)的什么愁?她說,愁這河里的水。我笑,你又不是水利局局長,愁這個干嘛。她說,水太少了,耽誤我跳河。她那黃不拉幾的小臉,一下子變紅了。
好死不如賴活著,能不死就別死,你死了小丘怎么辦?說完這話,我瀟灑地把煙頭彈到橋下,小玉的眼光隨之畫了個弧線。她說,你也不怕著火?橋下滿是葦子,泛著一層蘆花。
到底什么事?我讓小玉快點說。我倆站在這橋頭,沒遮沒擋的,讓人看見,定會傳閑話。小玉說,你兄弟,小丘,在威海打工,這你知道吧?我說知道,威海有海,他喜歡大海。小玉說,對,他非說要去看看大海,就跑威海去了,你說他是不是有病。我說小丘從小就這樣,好看閑書,把自個兒都看神道了。小玉說,前天他給我發(fā)了條語音,你聽聽,這是精神正常的人說的話嗎?小玉點開手機,劃拉了兩下。小丘的聲音冒了出來,混在風里,聽起來冷颼颼的。
玉,給你說個事兒,以后我不回家了,掙的錢我留個吃喝,剩下的都轉給你。你別找我,找也找不著,也別叫咱爹跟佳鳳打電話,我不接。你要是想離婚,就去公安局說我失蹤了,再到法院起訴離婚,具體步驟我都查好了。離了婚,你也不用走,家里的錢跟房都給你。玉,你別問為什么。
他還不讓我問,這么大事,他一句話就定了?小玉點開另一條語音,她的手指頭有點抖。丘,你怎么啦?吃錯藥了,還是喝多了?你不要我了?你不要爹了?你不要佳鳳了?都行,那就趕緊回來,咱倆去辦離婚。
小玉不再點手機,讓我猜小丘是怎么回復她的。這我怎么猜得到,也沒興趣猜這個,搖了搖頭。小玉舉高手機,貼近我的耳朵,放出下一條語音,是呼啦呼啦的水聲。小玉說她想了半天,才明白這是海浪的聲音。我點頭,我也確定這是海浪的聲音,盡管我從沒見過大海。
你倆是不是又鬧別扭了?我問。從前年輕的時候,小玉和小丘常吵架,還打過幾回。他倆一鬧,小玉就背個包跑到娘家去了。過個兩三天,小丘他娘就會拽著小丘來我家,請小麗把小玉叫回來。小麗是我的媳婦,跟小玉不錯,倆人常一塊兒去縣城逛。小麗的嘴很能說,先把小丘說一頓,再讓他學著說軟和話,向小玉道歉。那些軟和話,由小麗親傳親授,同時讓我在一旁認真學習。小丘有個性,不愿說,嘴跟縫上了一樣。小麗就訓他,話說得越來越難聽,簡直要達到訓我的程度。她那種語氣,能讓我腦袋爆炸,想必小丘也有同感,慢慢就無所謂了,像狗一樣聽從指令。小麗撥通電話,讓小丘快說。玉,沒你我過不下去,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想你了。小丘終于說出這句話。小麗的手捂住聽筒。你說話沒有感情,再來一次,深情款款地說。小麗放開手,讓小丘再說一遍。小玉回答,你來當面道歉。小丘騎上車子,我也騎上車子,馱著小麗,一起去小玉家。在小麗指揮下,小丘總算完成了道歉。小麗與小玉的家人們談笑風生,嘮上一頓家常,我們四個吃碗面條,再騎車子回家過日子。
這回的情況不一樣。小丘和小玉都四十五了,他倆的閨女佳鳳,也二十二了。年紀一大,吵架的頻率就降低了,據(jù)小玉講,她和小丘都半年多沒吵架了,每周打一次視頻,看著對方的臉聊上幾句。家里沒出事,還那樣。小丘的娘早死了,就剩一個爹,老頭子天天蹲在村超市旁邊,從早到晚,吸收日月精華,很是康健。佳鳳在鎮(zhèn)上找了工作,商場賣手機。小玉有手藝,一直在皮毛廠干,裁皮子。小麗也在皮毛廠干,手藝不如小玉。小玉曾想跟小丘一塊出去打工,她說,去北京也好,去上海也好,我跟著,你能干的活兒我也能干。小丘不同意。他也不可能在外面有了相好。這點小玉可以肯定,她認為小丘沒那本事。我同意她的看法。有一年中秋節(jié),我和小丘都回來了,一塊喝酒,小丘說了句,我在外面,就喜歡一個人,一個人好,干著活兒,想什么都可以。小麗在旁邊接話,那你適合打光棍。小丘笑,紅著臉搖頭,又點頭。
我收到小麗的語音,問我到哪兒了,要不要她來接。我回復說快走到村里了。然后背起蛇皮袋,往村子走,小玉跟在旁邊,這樣子很像是我倆一塊從外地打工回來,只盼著別碰見什么人。我問小玉這事她都告訴誰了?她回答說只告訴了我一個人。小丘的爹,佳鳳,她沒告訴,就連小麗,也沒告訴。她說,告訴了小麗,就全村人都知道了。
這話把我說笑了,偷眼看小玉的側影,確實老了,不比從前了,眼角皺紋很密實,脖子還是很長,可肉皮松了,小耳朵有些干癟,發(fā)絲無光,還有根根白的。年輕時,我經常不由自主地偷瞄她,為此經常自責,如今心里沒有自責,卻略感悲傷,暗暗嘆了口氣,移開自光。路兩旁是麥子地,灰蒙蒙一片,麥苗葡匐在地,也不綠,是土色。霧霾像大蚊帳,罩在眼前,看不遠,那些高高的電塔,模糊得不像是真的。
都快走進村了,小玉才說出她的主意。我來聯(lián)系小丘,說要去找他,跟他一塊干,相互之間有個照應,我倆關系好,他不會不同意,只要我到了威海,就纏住他,把他拉上火車。小玉請我務必在過年之前完成這件事,以防她的公公和佳鳳知道。把小丘弄回家,好歹過個年。一過年,事情就能說清楚了。
這我同意,但就怕小麗不同意,還有十來天就過年了,我再出遠門,不是個事兒。小玉說沒問題,她去求小麗,她那么好的人,會同意的??磥恚@件事不得不讓小麗知曉了。走到我家門口,沒遇到人,真不錯。我說,村里太靜了,人都干什么?小玉說,有的打麻將,有的刷手機。我說,我先進家,你等會兒再來。小玉點頭說,你想得真多。
我走進家,先去看狗。南墻根下面,我用石棉瓦搭了棚子,青磚熳地,還灑了石灰,鋪了層麥秸。狗是黑背,名叫狼狼。我沒別的愛好,就愛養(yǎng)個狗。養(yǎng)狗也只養(yǎng)德國黑背,別的狗不養(yǎng)。這愛好來自我十八歲那年遭遇的一件事。當時我和小丘天天去鄰村的皮毛作坊鏟皮,有一天我們早早完活兒,騎車子回村,剛走到村口,遠遠看見跑來一個人,近了才看清,是殺豬的老要。老要屁股后面追著一條狗,再后面還有一個男的,身穿制服。
那狗可真威風,大塊頭,毛發(fā)油亮,倆耳朵立著,舌頭伸得長,在嘴外面探著,跑得夠快,而且顯得很穩(wěn)重,從容不迫,自信地往前一撲,叼住老要的胳膊。老要大叫一聲,跌在土里。后面那男的呼喊,大猛,松口。這條叫大猛的狗松開嘴,老要一骨碌爬起來,又被那制服男一腳端翻。那制服男說,再不老實,信不信我讓大猛咬你脖子。大猛沖老要吼了一聲。老要嚇得一哆嗦,說我信。制服男押著老要,經過我和小丘。我盯著大猛問,叔,這是什么狗?老要說,我不是你叔,我是你大爺。我說,沒問你,問警察叔叔。制服男說,這是德國黑背。我說,真好。老要說,好個屁,你個傻小子,沒看見它剛咬了你要大爺嗎?老要跟我爹還有小丘的爹,是叔伯兄弟,但他很摳門,連個豬尿泡都沒給過我。警察抓他,是因為他是老超生戶,生了五個閨女,還要接著生,簡直跟豬下崽一樣。他家老大跟我同歲,叫大英,命苦,天天被她爹揍,但她是個狠人,像大人一樣喝過農藥。
被大猛咬過之后,老要沒再生孩子,好像那一口咬掉了他的命根子。大猛雖是鄉(xiāng)計生辦的狗,卻身經百戰(zhàn),出落得比警犬更為優(yōu)秀。在某次執(zhí)行任務時,不小心吃了塊毒肉,被藥死了。得知大猛的死訊后,我還默默地掉了幾滴眼淚。從那時起,我做夢都想養(yǎng)一只黑背,那么厲害的狗,比那些土狗可強多了。
小丘知道我這想法后,表示很不理解。當時他目睹大猛咬人,被嚇了一大跳,手抖腿顫,連車子都騎不穩(wěn)了。他說,大狗太可怕了,真咬人,咬人的狗不是好狗,什么狗都不能咬人。我說,壞人能咬。他說,要大爺不是壞人。我說,他天天殺豬,豬得罪他了嗎?他還老生孩子,計劃生育得罪他了嗎?他不是壞人?小丘搖頭,不理我。他給我起了外號,叫黑背,天天這么叫我,別人也跟著叫。對這個外號,我其實挺反感,因為我從小鏟皮子,天天彎著腰,平常又不注意,老弓著,背就有些駝。他們一叫我黑背,總感覺像嘲笑我的駝背。
我去狗場問黑背多少錢。貴,一千多,買不起。直到二十四歲,我結了婚,干活兒掙的錢不再全部上交給爹娘,也暫時不用交給小麗,才抱回一條,種很純,據(jù)說是大猛的重孫子。七年后,皮毛市場行情疲軟,活兒少了,我就出門打工,過了仨月回家,才知道狗死了。小麗說,老狗了,生了病,打了一針,沒治好。我不顧小麗反對,又去狗場買了一條,同樣是黑背,卻沒了大猛的血統(tǒng)。幾年后,又讓小麗養(yǎng)死了,我無比惱火,又毫無辦法,跟她干了一仗,又弄來一條。這么說吧,這二十多年,家里沒斷了黑背。這是小麗唯一管不住我的事。
院里又臟又亂,除了連著門臺的那條道,滿是枯枝敗葉,墻根下還生了荒草。小麗除了嘴勤快點,跟地主家的二奶奶一樣懶。算了,等會兒我打掃吧。我對著南墻那邊喊,狼狼,我回來了。沒動靜。要是以往,只要聽見我的腳步聲,狼狼便會踹出來,兩條前腿伸直,匍匐著走,尾巴搖得快,嘴里嗚嗚咽咽,像小孩哭,埋怨我不該出門那么久??山裉欤裁匆矝]有,狼狼不見了。我心里一沉,跑到狗窩前,空空的,麥秸、棉墊子和食盆子都還有,就是沒有狼狼。
小麗,小麗,你給我出來,我沖屋里喊。門一開,小麗走出來,拿著手機。矮胖的樣子,可比不過小玉。她說,你回來啦。我指著狗窩問,狼狼呢?她說,進局子了。我問,進局子了?她說,是啊,它犯事了。
小麗站在門臺上,對我講述事情經過。到底是小麗,講得很流利。前些天,我牽著狼狼去溜,看見大英家的狗,那狗叫小黑,你也見過。小黑正欺負一個小孩子,都把小孩撲倒了,嚇得孩子哇哇哭。咱家狼狼俠義心腸,大吼一聲沖過去。小黑應該是昏了頭,沒跑,跟狼狼咬上了。狼狼是黑背,多厲害,咬住小黑的脖子,死不松口。小黑嗷嗷直叫,聲音太慘了,一下子圍了好些人。我拉狼狼,根本拉不動。小黑蹬了幾下腿,眼看著沒氣了。我看見大英出來了,給她說不好意思。大英說沒事,一條破狗,死了正好吃肉??伤弦桓?。老要說要是別的狗咬死的,也就罷了,黑背咬死的就不行,不能饒了,一命抵一命吧。
老東西一手拿電棍,一手拿殺豬刀,跟瘋了一樣,要捅死狼狼。我趕緊帶狼狼跑回家,插上大門。老要在門口罵,也不走,拿刀子守著。狼狼都叫瘋了,往大門上撲,非要出去把老要咬死。我怕出事,趕緊打電話報警,說有人持刀行兇,要殺人。
警察來了,先沒收了老要的刀子跟電棍,又來沒收狼狼。我給警察說,這狗不能沒收,它吃得多,一天三四斤狗糧,還得吃肉,你帶回去,非把派出所吃窮了。警察說這狗攻擊性太強,不能養(yǎng)了。我說那以后不牽出去了,誰也咬不著。警察說那也不合適。他拿著電棍,靠近狼狼。狼狼沒跑,搖著尾巴,晃著腦袋,跟人家很親近。我急了,說狼狼你快跑。警察說你敢跑,指著狼狼下命令,你給我臥倒。狼狼果然就躺下了,四肢還離了地。當時我覺著很丟人,這狗算是白養(yǎng)了,一氣之下,就對警察說,你帶走吧,好好喂著,再給它個編制。警察說,想得美,我都沒編制。他牽著狼狼上了警車。我一想,你回來肯定跟我沒完,沒站穩(wěn),要不是小玉扶著,就一屁股坐地上了。
我聽小麗講了這么多,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好蹲在地上,想下一步該怎么弄。小麗說,黑背,你說話啊,你罵出來。我說,你別叫我黑背。她說,狼狼現(xiàn)在是警犬,也是好事,這就好比咱家猛猛當了公務員,多好啊。我說,好個屁啊。我站起來,奔上去推了小麗一把。正在氣頭上,勁兒用大了,我在工地上天天搬材料,兩臂一晃有千斤之力,小麗哪里經得住。小麗后退幾步,站立不穩(wěn),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指著她鼻子罵,這事相當于什么,相當于你把自己孩子賣了,你個老娘們心太狠了。小麗說,推得好,就怕你不說話,一有事兒你就不說話,都要把我憋死了,你打我一耳光,再解解氣,來,抽吧。我抬起手臂,先適量了一下,下定決心,一個巴掌甩過去。她舉起手臂擋,忘了手里抓著手機。
小麗的手機一下子被我打飛了,啪嗒落在地上。小麗哭了,爬著去撿手機,操你娘啊,你還真打啊,你打我行,別摔我手機啊,這是新手機,四千多,旗艦的。我說,你可真舍得,我自己的手機都快不能用了,用微信打個視頻還卡得要死。小麗擦著手機哭嚎,這是我自己拍視頻掙的,不是花你的錢。她拍的那些視頻,我也刷到過,一個人在野地里講村里那些事。我從沒看完過,一刷到就連忙劃走了。
小麗說,天天喂你的破狗,煩死了,它也不會說個話,只會沖人叫,它要是能說話,我何必送它走,我把它供起來。你以為我在家天天享福?我不光伺候你的狗,還得伺候你的娘,她三天兩頭地去衛(wèi)生院,有幾回非得住院,住院我就送飯,六七里地啊。
她一說,我這才想起該去看看老娘,正好也能躲開她。我走出家門,正撞見小玉,她沒走,一直在門口聽著。小玉說,你去哪里?我說,去幫你把小丘弄回來。小玉說,小麗同意你出門?我說,她管不著,你先去幫我勸勸她,別讓她哭了,聲音太難聽了。小玉一進去,就聽見她說,麗,別哭啦,跟我比,你這事真不算什么。
我剛轉身,看見娘快步走了過來,頭上裹著毛巾。娘說,回來啦。我說,回來了,你沒事吧。娘說沒事,都是小毛病,我聽見小麗哭,你倆打了吧?我說,她把狼狼送人了。娘說,不是送人,是讓警察沒收了,小麗沒辦法,換了你也沒辦法。她又說,聽人家說狼狼在派出所看門,有吃有喝,挺好的。我說,那我去看看它。
我有一輛小面包車,停在娘的院子里。我開上車沖出門。娘擺手,讓我開慢點。我說,你去看著小麗,別讓她發(fā)瘋。娘說,小麗沒瘋,我看你是瘋了。娘和小麗的婆媳關系一直不強,倆人都愛說,誰也不服誰。自從前年我爹去世,我娘就顯得弱了些,服了小麗,倆人能說到一堆兒去,還一塊兒拍視頻,你拍我,我拍你,簡直亂了輩分。
落下車窗,讓風吹我,只聽見發(fā)動機和輪胎的聲音。村里真靜啊,他們都跟不存在一樣,剛剛小麗的哭喊,也跟沒發(fā)生過一樣。
鎮(zhèn)上的派出所,我進去過一回。那時候還沒結婚,剛能掙錢,天天跟小丘一塊鏟皮。有天沒活兒干,小丘非要去書店看看。反正閑著沒事,我就跟他去了。書店在鎮(zhèn)中學門口,店里都是學生,小我倆好幾歲。走進門來,小丘去看文學名著。他一個鏟皮的,卻愛好文學,挺神奇。我是正常人,不愛看那玩意兒,只看漫畫,七龍珠什么的,多有意思
正看著,突然聽見有人大喊,站??!又聽見門響,噔噔噔,一個人跑了出去,緊接著,另一個人追了出去。我放下書,鬧不清怎么回事。不一會兒,看見書店老板楸著一個孩子進來了。老板喊,都來看看啊,這是個偷書賊。孩子喊,我沒偷。老板拽孩子的襯衣。襯衣塞在腰里,被老板一拽,一本書掉了下來,書名挺長,一眼看不清。
老板說,這是什么?孩子說,這是我自己的書。老板說,放你娘的屁。他開始打那孩子,一巴掌接一巴掌地往臉上扇,啪啪啪,跟放鞭炮一樣。小丘突然沖過去,拉住老板的手。老板說,你誰啊,他哥嗎?小丘說,這是個好孩子,你放了他吧。老板說,偷書還是好孩子?小丘說,你看他偷的什么書,《約翰·克里斯朵夫》,世界名著。老板說,那又怎么樣?小丘說,壞孩子不看這書。老板說,放你娘的屁。
老板接著打,勁兒用得更大了。小丘說,這書我買了,多少錢?老板停手,說,一百,你買吧。小丘要掏錢,只掏出三張十塊的,回頭問我?guī)Я硕嗌馘X。我說,你傻,他說一百就一百啊,最多十塊。老板一邊打那孩子,一邊說,十塊你娘了個逼啊,窮鏟皮的冒充文化人,還知道世界名著,光看不買,娘了個逼的。孩子嘴角都流血了,還一聲不吭,也算有種。
我那時候氣性大,一聽老板罵,摟不住火,上前一腳,踢在老板的屁股上。老板身子一歪,躺地上不起來,匍匐到門口,把住門,掏出手機報警。警察很快來了,問清楚事,給我戴上手銬,讓老板關門,一塊去所里處理。我跟老板坐上警察的小汽車。小丘沒走,他騎著摩托車,馱著那孩子跟在警車后面。
派出所是一排平房,藍白漆刷的墻,院里還種了兩棵蘋果樹。屋里的味兒很雜,有煙味兒,有腳味兒,還有股臭皮子味兒。警察把我拷在暖氣管子上。做完筆錄,警察問老板要不要去驗傷,老板說不用,賠我五百塊錢就行了。他當然不會去驗傷,因為根本沒有傷。突然,那孩子走進門來,說他要報警。警察問,你報什么警?孩子指著老板說,他把我打了,你看我臉上這傷。
小丘說得對,這孩子不錯。他說自已腦袋疼,要去驗傷。老板說偷書的事。警察說那也不能把人往死里打。老板拉過孩子,給他道歉,說把書送給他。孩子搖頭,指著我說,放了他,咱就沒事。老板又來找警察,說,撤案吧,沒事了。警察給我開了手銬。我手腕上一圈紅印子。
從派出所出來,我們四個人走回書店。小丘問老板,那本書到底賣多少錢?老板說,十五。小丘說,我買兩本。老板高興了,接過小丘的錢,從地上撿起那本書,又去書架上找來一本,遞給小丘。我問,你干嘛買兩本一樣的書。小丘說,一本我自己看,一本給他。他把書送給那孩子。小家伙接過書,也高興了,說他再偷書就是狗?;丶业穆飞?,我問小丘,你買的那本書叫什么來著?他說,約翰·克里斯朵夫。我說,約翰什么夫?他說,克里斯朵夫。我說,你是怎么記住這名字的?他說,看一眼,就記住了。我說,還是你腦子好使,我看兩眼也記不住。我心里默念這個名字,到家后竟記住了。
開了有十分鐘,我看見派出所的小樓,平房早就拆了,原地蓋起三層樓,蘋果樹長大了,卻顯得矮了。圍墻也沒了,換成了鐵欄桿。我路邊停車,走到欄桿外,一眼看見狼狼,正臥在蘋果樹下,脖子上拴一根鐵鏈。狼狼在打盹。院里靜悄悄的,一時不見人從屋里出來。赫然三輛警車,停在西墻下。我好像又聞到了那種很雜的味兒。我用很小的聲音,叫了聲狼狼。狼狼馬上精神了,通電一樣站起來,看見我,興奮地搖尾巴,往我這邊撲,卻被鐵鏈子拽了回去。狼狼嗚鳴地叫,像在哭。我眼淚差點掉下來,噓了一聲,讓它冷靜,可它聽不懂,還是撲。鐵鏈子一松一緊,劃楞劃楞地響,蘋果樹晃得厲害。門一開,一個穿制服的人探出身子,盯著狼狼看。我連忙轉身,背對著欄桿,蹲在路邊,假裝成沒事人。
一只手拍在我的肩頭。我嚇得一激靈,扭頭看,是那個穿制服的人。他歲數(shù)不大,應該跟我兒子差不多,臉上幾大顆紅痘子,唇邊稀拉拉幾根胡子。他問,你干什么的?我說,沒事,等個人。他問,到底有事沒事?我說,就是等個人,沒事。他說,等人就是有事。我說,那是有事。他問,你等誰?我脫口而出,小丘,我叔伯兄弟。他說,你離遠點等,別在派出所門口。我說行,站起來,往東邊走了幾步,回頭看,他正看我,我連忙加快腳步,走出去很遠,才停下。
原地站了一會兒,我想不出辦法,只好接著走,離派出所越來越遠。這鎮(zhèn)子我很熟悉,年輕時天天來干活兒。當年這里到處是皮毛作坊,街道兩旁晾著皮子,下水道常堵,洗皮的水滿街流淌,臭氣熏天,都聞習慣了。如今皮毛的行市垮了,作坊少了,街道終于整潔了,卻讓人提不起精神。若行市撐勁,我和小丘不至于出門打工,守家?guī)У?,干一輩子皮子,不挺好嗎?/p>
走著走著,我看見鎮(zhèn)中學的大門,大門對面,那家書店竟還在。我走進書店,看見當年那個老板,他老了,頭發(fā)很稀,左手抱著一個小孩,右手拿著手機。他抬頭,問我想買什么。我問,有養(yǎng)狗的書嗎?他說,沒有,現(xiàn)在干什么都在網上學。我又問,那有什么書講狗的故事?他說,不知道,我從來不看書。我說,你不是開書店的嗎?他說,是開書店的,但我從來不看書。我說,那我自己找找。店里的書少了,小孩用的文具和玩具擺滿貨架。有個瞬間,我想偷個什么。偷什么呢?我在貨架上尋找了半天,卻始終找不見目標。毫無疑問,我對這店里的所有東西都不感興趣。我沒有下手,坦蕩地回到店門口,對老板說,我要去偷狗了,偷我自己的狗。老板說,現(xiàn)在有專業(yè)偷狗的,偷了賣給狗肉館,也挺掙錢。我說,那真不是人干的事。老板說,我看你眼熟,咱倆好像見過。我說,我大眾臉,你認錯人了。
我邊走邊想,想不出什么好辦法。要是小丘在,就好了,他腦子比我好使。我掏出手機,撥通小丘的電話。響了一會兒,他接了。喂,黑背,你在哪里?他的聲音還那樣,不高不低,慢條斯理。我說,在家里。他說,哦。我說,丘,有個事,你給我出出主意。我把事情的經過講述一遍,問他怎么才能把狼狼救出來。他說,你直接去跟警察要。我說,肯定不行。他說,你是不敢吧。我說,是不敢,讓你說對了。他說,那你就去偷。我問,怎么偷?他說,先守著,等人多的時候,趁亂下手。我說,明白了,還是你心眼兒多。他說,沉住氣。我說,好,沉住氣。
我蹲在派出所的馬路對面。那里面的人應該不會注意到我。狼狼安靜下來了,還是趴在蘋果樹下,像又睡著了。在北京的時候,我天天蹲在馬路邊等活兒。那地方叫馬駒橋,周圍全是像我一樣的人。我們有的站著,有的蹲著,黑壓壓一片。我們抽著煙,啃著饅頭,嚼著榨菜。我不抽煙,只啃饅頭,有攤煎餅的,五塊錢,不舍得買。我的經驗是,只要蹲下來,就能等到活兒,若是站著,人會急躁,一急躁,活兒就不找你了。我是個很能蹲守的人,多少回在馬駒橋一蹲就是一天。北京都蹲過了,回到鎮(zhèn)上蹲,根本不在話下。我盯著派出所,心里這樣想著,很有信心。
手機響,是小玉打來的,要和我視頻通話。她給我打電話,還是視頻,這是頭一回。我的心突突地跳了幾下。我接了,手機上出現(xiàn)小玉的臉,看上去比平常還白。她問,黑背哥,你在哪里?我說,鎮(zhèn)上。她說,把狼狼要回來了嗎?我說,還沒有。她說,你回來道個歉,認個錯,小麗就沒事了。我說,我不回家了,跟小丘一樣。她說,小丘是神經病,你也是嗎?我說,對,我也是神經病,我們兄弟倆一個樣。她那邊出現(xiàn)小麗的聲音,玉,給我,我給他說。手機上換成小麗的大胖臉,我扭頭,不看她。
你個狗操的,快回來吧,為了個破狗,就不過日子了?小麗在吶喊。我說,不過了,沒狗還過個什么勁。小麗說,那你永遠別回來,去跟狗過吧。手機上又換回小玉的臉,她說,黑背哥,你要見著小丘,讓他回來。我說,行,你托付我的事,我一定辦。
剛掛了,派出所門口就起了變化。三輛警車閃著燈開出門去。我有種感覺,來活兒了。我先等了十多分鐘,見沒人再出來,就走了過去。院子里靜悄悄,狼狼還趴著,我輕手輕腳。狼狼耳朵太靈,一撇眼,看見我,連忙站起來,又搖頭擺尾地往前撲。眼看就要接近它了,門一開,那個穿制服的年輕人又探出身子,喝道,干什么呢,小心狗咬你,有事就進來。沒想到這家伙沒出去。我收住腳,朝他走過去。他讓開門,我再次走進派出所的內部,腿有點軟。里面全變了,多了很多玻璃隔斷,像我在北京見過的寫字樓里的公司。
年輕警察問,你來做什么?我說,報警。他問,報什么警?我說,我有個叔伯兄弟,叫小丘,他不回家。他問,這個小丘,為什么不回家?我說,說不清楚,反正就是不回家,他家里有老父親,還有個媳婦。他問,你能聯(lián)系上他嗎?我說,能聯(lián)系上。他說,這人沒有失蹤,不歸我們管,要是失蹤了,就歸我們管了。我說,那好吧,我回去再聯(lián)系聯(lián)系。
我轉身,剛走到門口,只見大門口沖進三輛警車,停到西墻下,下來好幾個人,其中四個還戴著手銬。年輕警察說,抓回來了。我擋著門,他出不去,推了我一把。我一步跨出門來,年輕警察經過我,迎上那四個戴手銬的人。狼狼被他們吸引,一時沒注意到我。轉眼間,又開進來四輛車,下來許多人,全是男的,留著平頭,他們噻噻著倆字,放人,放人。年輕警察從車里抽出黑色電棍,沖那些人揮了一下,他喊道,都別動,誰敢進屋我就點誰。有一個看上去歲數(shù)大的發(fā)話,警察同志,我們都是鬧著玩,不信你好好問問他們。警察不理他,押著四個人進屋了。院子里只剩我,還有這群平頭。
他們都比我年輕,個子也比我高,我走進他們中間,像被他們淹沒了一樣。有人嫌我礙事,把我往旁邊一推,說你是干啥的啊,他不是本地人,東北口音。我被推到人群的外面,剛好靠近狼狼的這邊。
狼狼正叫著,見我過來,馬上不叫了,前腿伸開,頭低下來,像是俯首稱臣。我摸到它的頭,又摸到它脖子上的項圈,開始擰鐵鏈末端的保險環(huán),有點生銹,不好擰,幸虧我手勁兒夠大。我擰開了保險環(huán),鐵鏈子掉到地上。我往門口走,回頭看,很好,狼狼跟了上來。我開始跑,狼狼也跑起來,超過了我,像我的主人一樣,跑在我前面。我拉開車門,讓狼狼進去,它躍入車內,動作那么自然。從前它最喜歡的事,是我開這輛面包車帶它去兜風。不對,兜風和散步一樣,也是我們從來不會做的事。我去辦重要的事,才會開上車,順便帶狼狼出門逛一逛。路上的風吹進來,干凈清爽,我和狗都很享受。但這享受只是意外的收獲,永遠不是我們故意要做的事。
剛開出去幾百米,狼狼突然大叫起來,它趴在玻璃上,看樣子是想出去。我拐了個彎,停車,扭頭問,狼狼,你怎么了?它的叫聲變細了,還帶拐彎,像小孩在哼唧。我開門下車,拉開它那邊的門,想抱抱它,哄它一下。狼狼一閃,躲開我的手臂,沖下車,頭也不回地往回跑。我喊,狼狼,你給我站住。它不聽,四蹄騰空地跑。我趕忙回到車上,掉頭去追。
狼狼跑到派出所門口,一個急轉彎,鉆了進去。我連忙停車,跑進派出所一看,狼狼正在蘋果樹下坐著,跟那會兒一模一樣。它伸著舌頭,看著周圍的人。那群東北人還沒走,都在地上蹲著,看樣子是等屋里的處理結果。東北人是皮毛行市最歡的時候來的,那會兒也能和氣生財,現(xiàn)在市場小了,就開始玩黑社會那一套,市場收貨一口價,還價就打。他們內部分成幾個幫派,也是打來打去。這也是我擢下手藝,去北京打工的原因之一。
我站在大門口,小聲喊狼狼,讓它過來,可它不理我,跟不認識一樣。狼狼引起他們的注意,有個小年輕站起來,一點點向狼狼靠近。狼狼沖那人叫,魮著牙迎了上去。他們都笑,說這狗有點意思,能看出誰是壞人。那小年輕停在原地,不敢再往前湊,跟狼狼僵持住。他嘬了一口煙,夠使勁的,腮幫子都癟了。他噴出煙,不知什么目的,可能是把煙想象成了網,能把狼狼罩住。他還是個孩子。煙不是網,狼狼也不是普通的土狗,它猛地穿過那股藍煙,撲到那孩子身上。唉呀媽呀,他的慘叫聲有著地道的東北味兒。
狼狼咬住那年輕人的胳膊。年輕人想甩,甩不動,卻被狼狼拖住,趴到地上。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狼狼咬人,我還以為它根本不會咬人,盡管我無數(shù)次想象過它咬人的樣子。我跑過去,大喊,狼狼松口。它的眼珠往上滾,白了我一下,咬得更緊了。我一手薅住它的項圈,一手拍它的頭,強迫它松口。年輕人的叫聲里帶了哭腔,他這才把煙扔地上。他們圍攏過來,齊聲呼喊,松口,松口??衫抢蔷褪遣凰煽凇N抑雷约菏謩糯?,不敢太過用力,怕扯斷它的脖子。
怎么回事?年輕的警察分開人群,看見這番情景,忙喊道,狼狼,不要松口,給我咬住。狼狼竟然聽他的命令,嘴上使的勁明顯大了。年輕人叫道,警察叔叔,我好好的,這狗突然就咬我,這是瘋狗吧?年輕的警察說,你可不是個好東西,咬著吧。他注意到我,上前把我拽開,問我在干什么,我說救人,這狗不能咬人。他說,這是警犬,咬幾個壞人,沒關系的,這是它的使命,光榮的使命。他又仔細端詳我,說,你有問題,鬼鬼祟祟半天了。我說,我沒問題,我只是來報案的,我的兄弟再也不回家了。他指著我說,龍龍,松口吧,你看這人有沒有問題。狼狼改名字了,叫龍龍。
狼狼竟然聽他的話,松開嘴,看著我,眼神有點異樣。我說,你想咬我嗎?警察問,龍龍,這人有沒有問題?狼狼坐在地上,繼續(xù)看我。周圍的人安靜下來,連被咬的年輕人也不叫喚了,都在等狼狼做出判斷。我伸出胳膊,遞到狼狼的嘴邊,讓它咬。它只是魮牙,沒開口。警察抱住我,往后拖,說他只是和我開個玩笑。你怎么玩真的,你這人真倔,他說話的語氣像是上歲數(shù)的人。他年紀不大,跟我兒子差不多。狼狼邁著方步,回到蘋果樹下。
我一直往東開,肯定能開到大海邊。小丘就在大海邊上。我很難過,這種難過只有小丘理解。當初我剛養(yǎng)上黑背,在村里溜來溜去,很是得意。那狗長得神氣,除了老要不喜歡,真是人見人夸。遇上小丘,他卻說,你這是人假狗威。我不解地問,什么是人假狗威?他說,就是人仗狗勢的意思。我聽懂了,有點生氣。他又說,這狗能把你撐住,是你的福氣。我當時不理解,也懶得追問,現(xiàn)在有點懂了。
我給他打電話,說要去找他。他問,狗呢?我說,狗不要了,永遠都不要了。他說,你來這里轉一轉,看看大海,也挺好。
后視鏡里的鎮(zhèn)子越來越小,一轉上高速,就完全看不見了。一口氣開到德州,我終于覺出累了,進服務區(qū),放平座椅,躺下,合上眼,腦子里嗡嗡的。突然手機響,是小麗的號碼,我不想接,聽見她的聲音,真怕心臟病發(fā)作??晌疫€是接了。小麗的語氣很平靜,這真挺意外的,我們鬧別扭時,她總會發(fā)出像急剎車那樣的聲音。小麗先問我在哪里,我說在路上,她又問我要去哪里,我說去海邊,咱也去看看大海。你去看大海,怎么不帶上我?小麗這樣問,溫柔得不像她本人,倒像是小玉,難道小玉剛剛教了她?就像她教小丘那樣。
我回答不上來。有個幾秒鐘,她那邊也沒聲。這也是不常有的事。小麗說話快,功率高,像深井泵抽水,一打開就噴個沒完。她又開口了,黑背啊,你回來吧,接上我,咱倆一塊去看大海。我說,你別叫我黑背。她說,不叫了,再也不叫了,你快回來吧。我說,行,高速上呢,到下個出口,才能掉頭,要到家還得一個多鐘頭,要不你讓小玉把你送到高速口。我發(fā)現(xiàn)自己真正受不了的,是小麗這樣對我說話。
突然,小麗尖叫了一聲,啊一你別回來,警察來抓你了!這聲音讓我的手直哆嗦。狼狼坐在副駕駛的座位上,也被嚇了一跳,汪汪汪地叫了幾聲。聲音換了,張東,你快回來自首,敢偷警犬,你膽子太大了。我一下就聽出來了,是那個年輕的警察。我說,這是我的狗。對方說,那是以前,現(xiàn)在是派出所的狗,是警犬,你不要斷送這條狗的前途。我說,天天在派出所里拴著,有什么前途,老子要帶它去看大海。那邊小麗的聲音又冒出來,你個傻黑背,帶狗去看大海,不帶你媳婦去。這回對了,是她平常的語氣。我說,一人做事一人當,跟小麗沒關系,你們沒權力沒收我的狗,我有權力偷回我的狗。警察換了個語氣,張東,我是真喜歡你這狗,訓了好久,現(xiàn)在算是半個警犬,能趕上從前那個大猛。我看了一眼狼狼,它正望著我,眼里含著淚,似乎挺委屈。我說,狼狼不想當警犬。警察說,誰不想有個好前途,你家孩子做什么工作?我說,石家莊送外賣呢,怎么了?警察說,那就是沒出息了。我說,他挺出息的,最多一個月跑了九百多單。警察說,狼狼當了警犬,有了編制,你家就真的多了個有出息的人。小麗爆出一聲罵,出息你媽逼啊。我也罵,出息你媽逼啊。這一下,把我自己罵醒了。不知不覺,我的眼淚掉了下來。頭一次,小麗讓我有了患難夫妻的感覺。我擦掉眼淚,告訴自己,這只是個夢罷了。
手機真的響了,是小玉打來的。我接了,聽見她的溫聲細語,美中不足的是,她還是稱呼我為黑背哥,相比之下,夢里的警察是懂禮貌的。
黑背哥,你在哪里?她問。我說,高速上,正往威海那邊跑呢。她說,太好了,你一去,肯定能把小丘弄回來。我說,那可不一定,他不聽我的。她說,你是他哥哥,就算揍他一頓,他也不能說什么。我說,我不想打人,更不想打小丘,他又沒錯。小玉說,你們是一家子,你當然向著他。我說,他要是有了別的女人,我肯定要揍他,就是不一定能打得過他,我們兄弟倆小時候沒少打架,他贏的時候多,別看他蔫,腦子好,鬼主意多,不像我,光有個傻力氣。
行啦,一跟小玉說話你就話多,見了我就跟個啞巴似的。那邊突然換成了小麗的聲音,嚇得我一激靈。她又說,剛剛小玉給我說了,小丘不回家,還要鬧離婚,太不像話,你當哥哥的,應該把他弄回來。我說,知道了,別說了,開著車哩。她說,回回都是說不了兩句就掛。
我繼續(xù)往東開,目的地是威海下面的文登。小丘發(fā)來的地址,是文登下面的一家皮毛廠。自始至終,我沒提他和小玉的事。小丘和我從小一塊兒玩,一塊兒去上學。我大他一歲,為等他,上學晚了一年。他學習比我好,常代表我們村小學去鎮(zhèn)上的中心校比賽。村里人都說,小丘是考大學的料。沒想到,上初中后,小丘迷上看閑書。鎮(zhèn)上有書店,書能租著看,一天兩毛,小丘天天去租書,沒錢了就偷家里的。有天小丘偷錢,被他爹捉住,先打了一頓,又在村里游街。他爹是我叔叔,也是我爹的弟弟。聽我爹說過,從前他這弟弟跟貧協(xié)主席混,就喜歡押著成分高的壞分子們游街。沒錯,我這叔叔太熱愛游街了,以至于拿自已兒子過癮。他本人的觀點是,小丘受過恥辱,就知道用功學習了。我這是給他一個向韓信同志學習的機會啊,我叔叔總會發(fā)出如此用心良苦的感嘆。
小丘倒剪了雙手,五花大綁,被他爹押著,頂著大太陽,在街上慢慢地往前挪。他爹喊,老少爺們快來看啊,小丘這孩子不學好,偷家里錢,你說他偷錢干什么,去看閑書,不好好學,天天看他娘了逼的閑書。我站在街邊,很同情小丘,他才偷了十塊錢而已。到晚上,小丘跑到我家,跟我腳對腳睡,他娘來叫,他不回去,說與他爹不共戴天。
我想,如果不游街,小丘沒準真能上大學。他記憶力超群,看過的閑書都能記住,不怎么學,也能考前幾名。游街之后,他就完全不學了,一心一意看閑書。沒錢了就找我借,借了也不還,不還就不還吧,我不找他要。我的錢也是偷的。我爹是個馬大哈,我娘總護著我,給我很多偷錢的機會。小丘上課還是聽講的,課下不做作業(yè),只看閑書。初中畢業(yè),他竟然考上了高中,自費生,要交六千塊錢。他爹不愿掏錢,說這兔崽子要是不看閑書,就考上公費了。公費是六百,好像誰家也能掏得起。我連自費也沒考上,差一百多分。
小丘沒上高中,跟我一塊去學鏟皮。我們這里,大多數(shù)男人到了十五六歲,都要學鏟皮。我們去集上買了鋼鏟,還有鏟弓子,算是有了吃飯的家伙。我爹是我們的師傅,他親身示范,演示如何握持鋼鏟,如何用胸口頂住鏟弓子,再把兔皮搭在鏟桿上,用膝蓋壓住,不停地彎腰,把皮板鏟薄。我們學得很快,幾天就能上手了。誰見了都夸,呵,倆小將干得不賴。
干上活兒,日子就過得快,轉眼幾年過去了。我倆的手臂都變粗了,人也黑了不少。有一天,小丘問我,日本人是不是愛鞠躬?我說,是啊,電視里就這樣演的。他說,咱倆從十五歲干鏟皮,干到現(xiàn)在,二十了,整整五年,天天彎腰鞠躬,是不是比日本人一輩子鞠的躬都多?我想了想說,應該是吧。他說,咱們彎腰鞠躬一輩子,這是日本人想象不到的事。
二十三歲那年,男的能結婚了,我就結了婚,開始興找伴郎,我就找小丘來當伴郎。沒過幾個月,他也結婚了,我一個結過婚的當不了伴郎,就管采購,開著三輪跑市場,買辦酒席的肉和菜。說實在的,小玉長得挺好看,比我媳婦小麗強。小丘長得也挺好,比我高,眼晴大,鼻梁高。他倆般配。我是小個子,天天鞠躬,背有些駝了,說媳婦時,這是個缺點。小麗能看上我,是因為她長得也不行,太矮,沒長開,背影像個小孩。
轉眼又過去二十多年,我們眼看著老了。小丘謝頂,背也駝了。我倆見面沒話,他跟我去北京打過幾次工,嫌人太多,就不去了,跟別的老鄉(xiāng)去了威海,還是干皮子。我是干傷了,這輩子再也不干皮子了。
天黑了。我下了高速,來到一個縣城。天太冷,不能睡車里,只好去街邊小胡同里找了家小旅館,一晚上三十??赡苁钦胬哿?,這晚我睡得很沉。直到天光大亮,我才醒。一醒,還以為是在北京燕郊的出租屋里,緩了半天才回過神。
越往東開,天氣越好。開到中午,找服務區(qū)停了一會兒??词謾C,村里有人在群里發(fā)照片,有的是新車,有的是新房,他們都過得很好。有人問,小丘怎么退群了?我往上一找,真的看見一條小丘退群的信息。小麗發(fā)出一條語音。我點開,她的聲音炸了出來,那誰,你是不是閑得腕眼子疼,管人家小丘,他退群跟你有什么關系?
我點了幾下,跟小丘一樣退出這個群。小玉發(fā)來一條語音,黑背哥,你怎么也退群了?我不知道怎么回復,就沒回。她又發(fā)來一條,黑背哥,你到哪兒了?我仍是沒回。
直到下午四點,我按導航的指示下了高速。那家皮毛廠在文登的郊區(qū),主體是三層樓,靠近大門有一排平房,周遭圍著大片蘋果樹。我把車停在附近,給小丘打電話,他沒接。又打了幾次,他還是不接。
我站在皮毛廠的大門口。保安室里人影一晃,出來個老頭,長得很壯實,他問我是不是有事,聽口音就是我們那邊的人。我問,小丘在不在?他說,小丘啊,昨天剛走,干得好好的,突然就說不干了。我問他知不知道小丘去了哪里。他先搖頭說不知道,又想了一下,說知道。他聽我的口音,確認我們是老鄉(xiāng),打開電動門,讓我進保安室說話。
我進了保安室,屋里還有個老太太,說要給我沏杯茶,我連忙擺手,不用忙活了,我只是來打聽一下小丘的事。老太太坐在床邊,滔滔不絕地講起來。我這才體會到老頭請我進保安室的用意,他往旁邊一坐,也認真地聽著。
老太太說,小丘的手藝是真不錯,就是人挺怪,不合群,每天干完活兒,人家都是找個地方刷短視頻,他卻看書,身上常帶一本書,叫什么夫一我說,是約翰·克里斯朵夫。她說,對,就是這個夫,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了,都卷邊了。吃飯的時候,他也會跟我說個話,說他有個閨女,在北京上研究生,學文學的。我說,不對啊,他是有個閨女,中考那年沒考上高中,讓他打了幾巴掌,就不再上學了,現(xiàn)在鎮(zhèn)上賣手機呢。老太太說,不管對不對,反正小丘是這么說的。我說,好,你接著說。
老太太又講起小丘的怪誕之處,他有時會請上半天假,坐公交車出去,回來后問他去了哪里,他說海邊,沿著海邊走了大半天。我說,那是散步。她說,誰人散步散大半天?我說,對,咱們普通農民工,更沒資格去海邊散步了。老太太說還有人聽見小丘自言自語,挺嚇人的,都懷疑他的精神出了問題。我說,他明白得很,我遇到事還得問他。
據(jù)老太太講,小丘從不到傳達室來拿快遞,他幾乎沒什么需求,從不網購。有一天,來了一封EMS,竟然是寄給他的。他拿走那個大信封,爾后的日子,整個人顯得更悶了。老太太看他可憐,就讓老頭請他喝酒,二兩酒過后,他哭了起來,說他有個小兄弟死了,不錯的小兄弟,跟他一樣愛看書,倆人是二十多年前在書店里認識的,很少聯(lián)系,但也沒斷了音信。那個兄弟找了個景區(qū),爬到懸崖上,跳了下去。這事還上了新聞呢。他提前給小丘寄了信,信里說他過得苦,成不了那個什么夫。
你看,人一看書,就完了,書這東西,真是害人不淺,老頭插嘴道
昨天,小丘跟廠長說他不干了,問他為什么,他說家里有個人要來,他不想見,曾發(fā)過誓,再也不見家里的人。他還說那人能替他,手藝也不錯,說的就是你吧?
我點點頭,我的手藝比不上小丘,可也不差,只是多年沒干了,手有些生。我又搖頭,他憑什么認為我能替他?這小丘真是欠揍啊。
人家廠長還不錯,給他結清了工錢。他東西少,走時只背著一個包。問他是回家還是去別的地方,他說都發(fā)過誓了,再也不回家了,想沿著海岸線走走。問他要走多遠,他說能走多遠走多遠。他都那么大歲數(shù)了,怎么還跟年輕的一樣?老太太說完,嘆了口氣。
我開上車,往海的方向走。不一會兒,我就看見了大海。那么多的水,一浪接著一浪,把大地推向我。我找了個無人的海灘,第一次站在大海邊上。我沿著沙灘散步。太陽西沉,有晚霞,半邊天空都紅了。沙灘泛起光彩,也有些紅。我跑了起來,對著大海叫喊,像一條老狗。
責任編輯:李婷婷
【作者簡介】張敦,原名張東旭,生于1982年,河北衡水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小說《獸性大發(fā)的兔子》《皮與草之歌》等,曾獲孫犁文學獎、賈大山文學獎等獎項,被評為“河北十佳青年作家”,現(xiàn)為晉中信息學院創(chuàng)意寫作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