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發(fā)來消息，邀我為她的新書寫個評論。我不是善于總結的讀者，閱讀過后留下的往往是零星碎片，模糊影子。尤其是，她找我來寫，全因我曾讀過考古專業(yè)，對古代藝術有些興趣?？赡茉谒磥?，這樣的經(jīng)歷能令我講出點什么深邃的內容。實際上我感到非?；炭?，考古史從未深入過我，并且哪怕學習過好幾遍中國藝術史，我簡陋的記憶仍舊連基本知識都存儲不住。等拿到了這本裝幀大方，印制精良的《訪古記》，心中的不安又擴大了一些，僅僅隨手一翻，就知道單從專業(yè)角度，遠超我的能力，關于這本書，我做不出精深凝練的評價，所以這篇“評論”只算得上一個無法穿透作品的膚淺的讀后感。

斷斷續(xù)續(xù)，我讀了一個月，終將文本仔細看完。九月出差數(shù)趟，這本書陪伴我許多次的旅程。在候機大廳，飛行途中，大巴車上，酒店大堂，餐廳角落，在細雨中，烈日下，靜夜里，強雯的博物志能令我于所處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短暫抽離，淺表地，或者深深地進入另外的時空。無論是“小城一浮夢”，還是“動物皆洶洶”，或者尊爵禮器案頭文玩，靈魂居所黃粱一夢，貴賤忍冬嚴肅的狂歡，強雯以文字為炬，在光影明滅中，帶我去了趟生者與亡靈的游戲場。

一本訪古記是對古物的見聞感知，首先繞不去的便是生死美學。在這樣一個宏大的議題上，很可以見證作家的生死觀。強雯多少會在文中將古物的價值做一些延展，伸手探一探在歷史的皮膚下亙古不變的生死骨骼?！秾は悴┪镳^》中，她寫一段枯木橫陳在玻璃展柜，作為樹木的沉香樹生命已死，但作為香料的生命還在醞釀?！跋x漏、倒架，其實都是一種病樹，或被蟲子噬咬，或被洪水侵蝕后，病體發(fā)酵，產(chǎn)生了奇異的香味，被人類提取，制作成香品已經(jīng)辨不清，誰是誰的魂，誰是誰的精…生命總是以不同的形式在延續(xù)，生死無窮無盡?！?/p>

因很大比重的文物都來源于墓葬品類，書中自然有許多關涉這一死后居所的內容，令我格外有感的，是篇名為《靈魂居所》的小文。文章起手就寫：“活著的人說，靈魂可以棲息于文學、音樂、美術、科學…古人不玩這些虛的，他們認為這些是偉大靈魂成就的東西，而不是靈魂的居所。\"這篇文章里，她將死后靈魂寄居的陶罐的形態(tài)，與歷史的進程呼應起來，“生前的社會游戲規(guī)則，自然影響了人的價值觀”。紛爭不斷的年代，死后的明器會顯示一種逃避求穩(wěn)的風格；而在安穩(wěn)年代，則會按照藝術品的方式來打造。談到生死，談到靈魂居所，強雯有這樣的提問：“肉身是亡了，但高貴的靈魂需要安放，安放到什么時候？”關于自由的靈魂，她又有如下感慨：“這些堆塑罐上大大小小的空，就像臥室、客廳、書房、廚衛(wèi)一樣，讓靈魂自由出入…進也可以，退也可以，這大概是人生最理想的處境…生者給予死后世界無限的浪漫主義色彩，死有什么可怕，不過是另一場游戲的開始。”

無論是把亡靈寄存在四處有孔洞的瓶罐里，還是把神秘的、出神入化的故事雕刻在厚實沉重的石棺上，這些古人對生命的認識，是強雯在博物館中流連的一大收獲。死生大事，靈魂進退，是眾生都會思考的問題。強雯并沒有只做陳述，而是將自已深深代入，呈現(xiàn)給讀者的，就是擁有個人視角充滿人性的解讀。宇宙之大，生命的意義究竟為何？當我讀到她寫一段水下碑林的文章時，深覺一些闡述具有隱喻意象：“要想把所有題刻看清楚是不太可能了，但常識告訴我們，銅墻鐵壁外均是浩浩湯湯的長江，我們不過是在一個‘可樂瓶子’里參觀水下世界…回到地面，看長江水波瀾不興，對岸青翠欲滴，好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除卻大夢一般的生死，《訪古記》最令我欣賞的是強雯于眾多古物中品味的世情人心。她幾度寫燈，寫燈臺與度緣，讀起來趣味十足，也會有入禪之感。在《不折騰不是省油燈》一文中，我才知曉“從科學角度講，省油燈才是真真正正的愛折騰、窮折騰之物”。強雯仔仔細細介紹了省油燈的制作工藝，一個小巧之物，也可算得上機關算盡。這種燈自然不是為了富貴階級設計的用品，大抵卻是常伴寒門子弟的日常之物。強雯在文章末尾感嘆，“這凄凄寒夜中，燈光如豆，生生不息，用之不竭，是省油燈的精髓，也是讀書人孜孜不倦的進階信念?！痹诹硪黄榻B德化窯油燈的文章里，她又將古代文玩比作今天的文創(chuàng)，頓時鮮活生動。學子伏案，時長日深，在枯燥疲倦之余，把玩一下這些古代文具，可以減去些許青燈黃卷的辛苦，“可以繼續(xù)守著案頭邁步功名之階了?！痹谥v到的一盞有螃蟹、蝦子、魚裝飾的油燈底盤時，她說：“三水族雕刻得活靈活現(xiàn)，既各有其美，又各擔隱喻，三足鼎立之美態(tài)，已經(jīng)涵蓋水生萬物。試想，若加滿油，則三物更有動感，明火在燈管處卓然，水火既濟之美，也就在方寸之間。讀書人累了，倦工，捻撥燈芯之際，看見螃蟹、蝦魚各自掙出一方天地，也會莞爾一笑。人生的命運，可不就在‘掙’一個字上？這文玩充滿靈性，還有什么比這更好的教義？”如此活脫地道出了中國人的入世觀。而轉手在瀘州博物館中，她于漫步之中體悟到了燈展的“度化美學”?！盁襞_是古人的常用之物。油燈燭光下，奮發(fā)提筆、掩卷沉思、追名逐利、酒酣耳熱燈臺之下有數(shù)不盡的人間故事、悲歡離合。如此，燈臺也是最宜賦予度緣之物?！?/p>

世俗的燈展亮在人間，也不忘在墓穴里長明，意在生生世世，都可以光照子孫。強雯追古述今，在無盡的空間游走。讀到這些章節(jié)，恰好都在飛行途中，我時常掩卷發(fā)呆，偶爾望向白霧茫茫的云層。萬事萬物似乎都承接著某種度化功能，試圖啟發(fā)心思窄小的人類。這本書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對世事的問詢與求解，然強雯行文恰到好處，于入海處止住，不再深流，為讀者如我，發(fā)掘了一個獨自繼續(xù)深入的開口。

《訪古記》的副題為“一個人的周末博物志”，我認為很是恰當，“一個人”是這本書帶給我最初也是最大的感受，有很多次，強雯在文中描寫她獨自一人走進博物館的狀況，令我馬上也如墜其中。如在“冬季一個淫雨霏霏的周末，一身泥濘的我叩門而入，下午五點，視線昏暗，剛剛裝修完畢的博物館中，三十余座精美漢代石棺整齊地排列開來，好像巨大的隱形之物在四周審視我，晦暗、凜冽、眾目睽睽，這些散發(fā)著千年土塵之物，真令人有些不寒而栗?！蔽曳路鹨踩缢话?，進入了一個陰冷沉靜的空間。當她寫在野外停車，觀望，尋找古跡的狀況，那個尋找古跡的人似乎不再是作者，而是成為了我自己：“寒氣彌漫在整個鄉(xiāng)間，雜草、樹林、荒田。舉目四望，不知何處是懸崖，更別提崖墓。攔住往來的摩托車，跟老鄉(xiāng)打聽崖墓何在，他們只把羊臀一揮：‘在石碑那下面，下面。下面是哪里？我順著石碑往河流方向步行百余米后，但見草木深鎖，泥濘纏繞，間或有暗坑，無路可去，也有廢棄農(nóng)房一所，無草的田地幾塊，河流渾濁流淌。雨繼續(xù)下，滋潤著山川萬物，褐色的野蘑菇在酸枝草周圍肆意生長，三兩從竹林發(fā)出沙沙之聲，我知道就是在這塊地方，某個隱秘之處。他們在安息?！?/p>

強雯寫出許多的感官細節(jié)，翩趼幾句，留下了渾厚的古今氣息。她尋訪小田溪巴王墓遺址，“而抵達時，卻是一片荒冢，青草蔓生。狗尾巴草堙沒了荒棄的農(nóng)田，遠遠的是烏江，還有正在修建的樓房。汽車已無法前行。我只能步行穿過蟻蟲肆虐的野草叢，游蕩了十余分鐘，試圖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但舉目所及皆是茫茫草海。好不容易看見一個老太太獨自散步，一時恍惚。…我問老太太小田溪巴人墓在哪里，她說，沒啥可看的，就是一塊石碑。…她搖手一指終于在一群錯落相依的農(nóng)房里，找到了那塊石碑。但是石碑已經(jīng)被茂盛的南瓜葉子遮蔽了大半，字跡若隱若現(xiàn)。”

她寫一個火鍋店、洗衣店、社區(qū)委員會包圍的塔，寫出了煙火與市井在其周遭生根、發(fā)芽、幾代延續(xù)的歲月蹉跎，她寫了守塔人“走來觀望，得知是要參觀，便熱情地打開大門。他說，其實這座塔一直沒有正式對外開放，但是塔前依舊供奉著瓜果，明顯是不乏來人?！砩系臅r候，經(jīng)常有人悄悄翻墻、翻門而入。他指著兩道門給我看，那鐵門上是尖利的鐵矛頭?！瓦@樣，他們都能翻進來，帶上供品?！薄?/p>

強雯寫自已進入、尋蹤的筆記，文中風起霧涌，隨意蔓延，每一個篇章都造境不同，令如今與過去渾融一處，將讀者我團團圍住，帶入其中，心境跟著起伏?？吹揭话?，恰好與她有機會見面，我問她這些文章應該不是一蹴而就，顯然是多次的單項體驗。她回我說確實如此，這些文章都是好幾年以來慢慢積蓄的作品。在后記中，她提到因為時間有限，走訪古記都是碎片化的，“大部分時間是周末，有時是利用出差的間隙?！薄拔乙矊ｉT會買一張動車票去外省，看四川博物院、成都市博物館、漢中博物館、貴州博物館、恩施自治州博物館的展覽”。她羅列出了幾間令她收獲頗豐的展館，但是書中涉及內容，顯然要比這些豐富，她所到之處絕非僅有這幾處，本想要仔細查看、詳細記錄她尋訪過的古跡，確實因為數(shù)量較多而心生惰意。

強雯寫文章時沒有世俗的宏愿，文字著述生發(fā)于純真的興趣，大多數(shù)的探索，都是一個人完成的。她說“尋古，問古，讓我們離智者的世界更接近?！蔽覅s覺得這一份沉心靜氣的體味和學習，多數(shù)時間只能一個人完成。只要閱讀這本書，讀者就很容易辨析出“孤獨”的況味。這不是一個下降聲調的詞匯，而是一種能量的集中。當我們獨自一人，感官不被干擾，可以無限打開，接近我們所趨同且好奇的事物，與其交融。我相信一次又一次的與文物靠近的旅程，不僅僅是強雯行萬里路的旅程，學習的旅程，也是她與天地連接的旅程，讓自已更開闊廣博的旅程。

能夠花費大量時間精力，堅持完成一個誠實、飽滿、復雜的作品是一件非常令人喜悅的事情。也許在歷史與古物中思考、漂流、總結的過程十分枯澀艱深，零碎繚亂，但深切的熱情會擊潰這些困難。在幾年之中，強雯跋涉過了現(xiàn)實中考察的辛勞，也趟過了在古籍中檢索的困難。許多人很容易在時代的變化多端中心浮氣躁，因此我們現(xiàn)在經(jīng)常不免看到些東拼西湊的“百度體”書籍。能調用或忽略時代和世界，堅持自我，本身就是毅力的訓練。所以，拋開扎實嚴謹?shù)奈谋荆腋鼮閺婗┯幸环輬允氐恼J知感到開心。她慢慢進行著自我塑造，向著自己接受認同且喜愛的、想要成為的方向靠近。寫作永遠厚待一個認真的寫作者，強雯的作品令我感到敬佩。

【作者簡介】白琳，寫小說，作品見《收獲》《當代》《花城》《北京文學》等刊物。

責任編輯：曹桐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