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楚辭》圖像化呈現是文學與藝術交融的范式，折射出不同時代的文化語境與審美流變。然現有研究多聚焦“文圖互證”的傳統路徑，缺乏對圖像獨立表意功能與文化價值的深入探討。本文提出融合文獻學、藝術學與文化學的跨學科框架，重構圖像呈現研究結構，厘清其呈現的核心議題與創(chuàng)新路徑，提供“歷史-形式-接受”三維理論支撐，推動研究的動態(tài)化與全球化轉型。

《楚辭》以《離騷》《九歌》《天問》等篇構建“香草美人”象征體系，突破《詩經》寫實傳統，開浪漫主義先河，承載楚地文化記憶與忠君愛國的民族精神，是中華詩性智慧的典型載體。自漢代注疏至當代跨學科研究，“楚辭學”從考據闡釋到與考古、藝術等領域的互鑒，“圖像化呈現”已成學界關注熱點。

現有研究多集中于“圖譜著錄”或“個案分析”。如鄭振鐸《楚辭圖》、羅建新《歷代楚辭圖像文獻研究》，系統整理歷代圖像遺存，構建分類框架；陳池瑜《張渥的lt;九歌圖gt;與神話形象》結合文本探討畫中神話角色的視覺形象特點。這些研究存在三點局限，重“圖文”的對應考證，輕“圖史”的互動闡釋，對圖像呈現背后的文化動因與審美變遷缺乏譜系化梳理；研究范疇集中于宋元明清文人畫，對多元載體關注不足；理論視角單一，較少引入符號學、接受美學等跨學科方法，制約圖像生成機制的深層挖掘。

本文以歷代楚辭圖像為據，通過譜系梳理與案例對比，論證其非文本附庸，而是文化記憶視覺重構與民族精神具象顯現的載體，具有與文本同等的研究價值，并希望為傳統文化轉化提供方法論啟示。

一、《楚辭》圖像呈現的研究路徑分類與問題

（一）從零散著錄到系統匯編的文獻整理路徑

自漢始，歷代《楚辭》相關圖像甚多，但多散佚，未得系統整理。20世紀50年代，饒宗頤《楚辭書錄》專設圖像類，以文字形式整理，開圖像著錄先河。鄭振鐸的《楚辭圖》則是最早進行《楚辭》圖譜系統整理的著錄，收錄圖例依主題劃分，書后附文考訂圖像。60年代，姜亮夫《楚辭書目五種》、崔富章《楚辭書目五種續(xù)編》《楚辭書錄解題》均從目錄學的角度，細化楚辭圖譜分類，并擴大著錄范圍。崔書增設版畫、雕像、攝影等，豐富了楚辭圖像的種類。21世紀周建忠的《五百種楚辭著作提要》繼姜、崔后繼續(xù)增補圖像內容，使圖譜日趨完善。近年有羅建新的《歷代楚辭圖像文獻研究》重新將楚辭圖像分類為作者圖、文本圖、衍生圖三種，創(chuàng)新在于依照《楚辭》注本與圖像的關聯性發(fā)展脈絡，增添“圖注”，彌補楚辭圖像譜系研究的評述不足。

在文獻整理路徑的研究中，前人多“文圖分離”，但經逐年構建已呈現出較完整的圖像譜系。但分類體系多依托文本展開，缺乏從圖像本體的形式分析進行的分類。其次圖譜的研究集中于文人畫，以精英視角為主，缺乏對民間材料的挖掘，較少納入現代圖像，且圖譜著錄以文獻考據的靜態(tài)整理為主。

（二）從個案分析到脈絡梳理的藝術史路徑

藝術史視角聚焦《楚辭》圖像的個案分析與縱向梳理。如阿英結合《九歌》《離騷圖》等作品主題，分別評述歷代畫作的藝術風格表現，補充有關屈原戲曲雜劇的插圖、碑、織繡的圖像類型；何繼恒以跨學科的方法揭示宋以來《九歌圖》的精神演變脈絡；黃凌梅則從視覺形式的角度歸納歷代《九歌圖》的類型，闡述其藝術史價值。

藝術史路徑的個案研究主要集中于《九歌》《離騷》的視覺呈現?！毒鸥鑸D》聚焦張渥、陳洪綬、蕭云從三人作品的分析為核心，圖像活躍于精英文化圈層，主要出現在易代之際，畫家借以抒發(fā)愛國之情。畫作在傳承上以李公麟版的形制為后世藍本。陳池瑜從視覺造型的視角分析，認為張渥繼承了李公麟版的造型基礎，以白描表現清新的人物形象。閆立群在張渥與李公麟的對比中認為其在繼承造型的基礎上，于卷首與背景渲染上有創(chuàng)新。裘沙對比陳洪綬與李公麟，認為造型上陳版更具生動氣韻，創(chuàng)作經驗上認為蕭云從更注重文本還原，陳則側重意象傳達。李征宇，范聰從文圖關系與視覺形式上分析，認為蕭云從版不拘前式，表現為構圖的創(chuàng)新，是在考證原文的基礎上把握詩句本意對《九歌》進行詮釋。

《離騷圖》研究主要集中在蕭云從與門應兆的作品。如陶海艷認為蕭云從《離騷圖》中的人物造型與前人不同，是借用神話的形式對楚地民族原型進行了一次重新塑造。何安靜則是深入文化內因，認為《離騷圖》以宗教隱喻的形式繪事衍道，旨在托物言志，體現愛國情懷。

現有研究從藝術史角度，聚焦經典個案縱向梳理，存在研究對象單一，忽視“非主流”民間圖像、除屈原外其他作者像或次要篇章研究的問題，且理論工具單一，多依賴藝術學對視覺形式的淺層分析，缺乏圖像學、符號學等跨學科理論介入，難以揭示圖像表意的深層機制。然此類成果對把握《楚辭》經典圖像的語言特征與風格演變仍有重要參考價值。

（三）從功能闡釋到意義重構的文化學路徑

闡釋作品歷史時期的功能及其對《楚辭》意義重構的研究多從文圖互譯角度切入，其中《離騷圖》與《天問圖》是學界研究重點。

如羅建新《歷代楚辭圖像文獻研究》將圖像置于歷史語境，揭示《楚辭》圖像體系從“巫儀符號”到“文人抒情”的功能轉型，進行圖像功用性的挖掘。趙憲章則從文圖關系的角度，指出蕭云從《天問圖》采用“旁見側出”的方式，將詩歌意涵延展為視覺符號，體現圖像對文本的補充與重構。羅建新也認為《天問圖》作為“圖注”，具有與“文注”不同的闡釋功能。其直觀性使觀者更易感知文本內容，同時通過圖像增殖意義，豐富了《楚辭》的接受維度。張紫耀，李征宇則主要闡述《離騷圖》“分章摘句，續(xù)為全圖”的作畫思路，強調作者注重歷代圖繪及注解，認為其在繪畫技法與風格上兼具繼承與獨創(chuàng)性，以圖像寄托遺民情思與愛國情感。孫洋洋從圖像對詩歌內容的轉化方式角度進行歸納，認為《欽定補繪離騷全圖》雖完整呈現了文本內容，但消解了詩歌的象征性表意。即蕭云從的圖像化嘗試雖具開創(chuàng)性，但其對文本的具象化處理，可能削弱了《離騷》的哲學深度與開放性。所以，門應兆所作的補繪或是對蕭云從圖像風格具象化處理負面效果的放大。何繼恒《中國古代屈原及其作品圖像研究》則借屈原圖像的不同意涵分類畫作，認為歷代繪畫中的屈子圖像表現的氣質較為單一化，主要作為統治者勸誡教化的工具和文人抒發(fā)志向與苦悶的符號

上述研究聚焦圖文關系，偏重文圖的轉譯邏輯或圖像歷史功能的闡釋，忽視圖像作為文化記憶載體的獨立表意機制與其符號系統再生產的價值。研究對象上缺少跨文化的比較，存在全球化視野缺失的問題。

綜上，《楚辭》圖像呈現的研究路徑普遍存在“文本中心主義”“精英化傾向”“理論工具單一”的局限，綜合性不足，亟需搭建跨學科框架進行結構性重構。

二、《楚辭》圖像呈現的結構重構與跨學科框架建構

結合上述研究分析，本文提出“文獻-圖像-文化”互補的理論路徑，在突出圖像研究的主體地位基礎上，采用跨學科的方法建構研究框架。

本框架的建立旨在從跨學科的角度，融合文獻學、藝術學、文化學的理論工具與研究路徑，使其互補。從文獻學的角度來說，即進行系統編纂與圖文整合，將歷代楚辭圖像文獻進行圖像分類體系與譜系框架的重構，增加圖像的廣度與深度，拓展民間圖像。此外，還可借助數字技術，構建《楚辭圖像數據庫》，將圖像與題跋，著錄，歷代評述等文本內容進行網狀關聯，實現圖文關聯檢索的可視化文獻呈現。從藝術學的角度來說，可將形式分析理論結合圖形學、符號學等相關學科，實現圖像形式語言的深度解碼。從文化學的角度來說，可以把圖像置于社會、文化、政治等動態(tài)網絡中，探討圖像呈現的功能轉型及意義生成。

從其互動邏輯的角度看，文獻學具有的基礎性作用可為藝術學與文化學提供堅實的史料基礎與分類框架，輔助圖像的形式分析與文化闡釋，藝術學則通過形式分析與符號學解碼揭示圖像的形式語言以何種方式承載文化意義，如陳洪綬《九歌圖》中夸張的人物造型與傾斜構圖，既是藝術風格的創(chuàng)新，也是晚明社會動蕩的隱喻。而文化學對圖像的意義重構功能不僅需要依靠文獻學與藝術學提供的史料與形式分析，其自身的“批判性”特點亦可反作用與二者，提供更宏觀的文化邏輯與理論視野。

三、《楚辭》圖像呈現的核心議題與創(chuàng)新路徑

《楚辭》圖像呈現研究在文獻整理、藝術分析、文化闡釋角度已有體系化的積累與初步的知識框架，但面對圖像本體生成的復雜機制及跨學科融合的需求，需在現有研究上提煉核心議題，拓展研究的創(chuàng)新路徑。

目前楚辭圖像研究主要的重心在于“文圖關系的重新審視”“文化記憶的視覺重構”“全球語境下本土至跨文化的挑戰(zhàn)”。從文圖關系角度來說，傳統研究多將圖像視作文本的依附，從而忽視其作為獨立符號系統的表意功能。如何平衡圖像的“文本關聯性”與“視覺自主性”成為討論的重點。此外，當下研究多聚焦文人畫，如歷代《九歌圖》發(fā)展即文人畫家的傳承創(chuàng)新，忽視民間材料的搜集，多元載體的關注，導致缺乏二者文化記憶的差異化詮釋層面的對比研究。即如何通過圖像載體與風格的多樣性，揭示楚辭文化記憶的多層性與流動性。最后，在當下數字化背景的全球語境下，楚辭圖像呈現研究存在如何避免跨文化傳播誤讀與本土化重構的挑戰(zhàn)，即如何通過視覺語言的本土創(chuàng)新與全球對話，實現楚辭文化的有效傳播。

面對以上問題，可采用“歷史-形式-接受”三維的理論支撐。歷史維度研究基礎豐厚，如羅建新的《歷代楚辭圖像文獻研究》整合了不同載體、時期的《楚辭》圖像，強調圖像功能的歷時性分析（表1）。但仍可從民間層面豐富圖像類型，以動態(tài)視角串聯歷史主線，構建“功能轉型”的動態(tài)圖像譜系，揭示圖像在文化思潮更新與技術革新下的文化角色轉變。

從形式維度來看，部分學者聚焦藝術形式的本體性，如侯爽通過分析歷代畫家對《楚辭》的視覺轉譯，探討圖像的構圖、線條、色彩的獨立意義；黃敏結合符號學，將文字意象圖像化應用在設計實踐中，解析《九歌圖》中神祇形象的視覺符號如何重構文本意象。但該類研究多集中于設計領域。對于形式維度的研究，未來應當引入圖像學與符號學，深入探討圖像本體形式語言，揭示其獨立于文本外的表意機制。

從接受維度來看，學界現有成果較少，且多從歷史角度梳理特定時段《楚辭》文本的接受情況，圖像傳播研究較少，羅建新從大眾與精英的差異化接受角度，闡述明清時期《楚辭》圖像官方與民間的分化，反映不同階級對楚辭文化的差異化詮釋。

綜上，未來研究應突破單一視角，關注不同受眾對圖像的差異化接受與意義重構，結合畫作題跋、詩文、民間傳說等文獻，協同圖像進行接受史研究，或從跨文化角度對比不同文明神話圖像的視覺敘事策略，揭示史詩視覺化的共通邏輯與本土特征。

總體而言，歷史、形式、接受三個理論維度需跨學科整合，突破歷史維度“個案”到“分期”的碎片化研究，構建楚辭圖像動態(tài)演進框架；結合形式維度探討圖像形式本身的價值；在傳播與接受維度，強調圖像的大眾接受與跨文化轉化，為楚辭圖像的數字化傳播提供理論支撐，完善當前研究路徑。

四、當前研究的不足及未來展望

綜合來說，當前楚辭圖像研究存在如下問題。方法論囿于“文圖互證”，弱化圖像作為獨立符號系統的表意機制，依賴傳統考據與藝術形式分析的方法，較少納入符號學、接受美學等跨學科理論，難以揭示圖像深層意涵；研究對象長期聚焦宋至清的文人畫，忽視民間圖像如年畫、剪紙與數字媒介等多元載體，且缺乏二者的對照研究，導致視角局限，忽視圖像傳播的多層性；跨文化闡釋乏力，現有研究幾未涉及其與國外史詩圖像的對比分析，使得楚辭圖像難以在國際語境中進行充分傳播。

針對上述局限，未來研究或可從以下路徑延展。即革新方法論，構建“圖像主體性”研究范式，跳出“文圖互證”框架，結合符號學解析圖像的生成機制與意義增殖。同時通過技術賦能，建設“楚辭圖像分析平臺”，結合人工智能搭建圖像風格與文本關鍵詞的鏈接，重述文圖互動規(guī)律；拓展研究對象，從“經典”轉向“邊緣”，搜集楚辭民間圖像，從非精英載體探討楚辭文化記憶的視覺呈現，結合數字技術，搭建虛擬空間，再現楚辭圖像歷代“交互”功能，推動理論到實踐的當代轉化；全球化傳播上增強楚辭圖像與國外史詩作品的對比研究，進行符號輸出研究，為楚辭文化的全球化傳播提供符號學支撐。

綜上，未來《楚辭》圖像化呈現研究需跳出靜態(tài)的“歷史考證”與“文圖互釋”框架，轉向動態(tài)的“活態(tài)化”路徑。通過方法論革新、技術介入與全球化傳播，使圖像從“文化遺存”轉化為“當代資源”，融入現代生活與國際語境，成為激活傳統文化生命力的視覺引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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