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中,蘇軾憑借高超的詩詞造詣被后世所敬仰,其深刻政見與堅韌人格亦令人嘆服。置身宋代政治變革的洪流之中,他將文字作為政治見解和批判的載體,借詩歌傳遞獨特的智慧與哲理思考,尤其是其政治思想從理想主義向務實理性的嬗變過程,構成了研究中國文學與政治思想史不可或缺的重要課題。
一、蘇軾的生平背景與政治思想初探
(一)蘇軾的早年經歷與理想主義
蘇軾(1037—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北宋時期卓著的文學家、書法家與畫家。蘇軾幼承庭訓,天資超邁,少年即展現(xiàn)出非凡的文學才華與理想主義精神嘉祐二年(1057年),蘇軾與弟蘇轍同登進士第,由此開啟仕宦生涯。其早期政治抱負可見于“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之志,此等濟世治國宏愿充分體現(xiàn)了其青年時期的理想主義特質,并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得到深刻反映。
觀其《江上看山》一詩,此詩表面描繪江上行舟時的山水變幻之景,實則蘊含著詩人對自然的感悟與人生的思索,體現(xiàn)了其青年時期奮發(fā)有為的精神面貌。詩中“舟中舉手欲與言”一句,尤見其渴望與世間對話的理想主義情懷。劉學斌認為,“在其早期社會化歷程中,政治參與意識和政治責任感已經根植于思想中”[1]。
然而,蘇軾的理想主義卻在現(xiàn)實政治中屢遭挫折,其任職鳳翔時期的一則典故可為明證。據(jù)記載,蘇軾在府衙任職時,府衙小吏因敬慕其才學與風骨,尊稱其為“蘇賢良”。蘇軾對此并不介意,時任上司陳希亮卻聞之震怒,當眾令人杖責小吏四十,并訓斥道:“府判官就是府判官,哪來什么賢良不賢良的?!贝耸虏粌H令蘇軾蒙受顏面之損,更促使其開始深刻思考理想與現(xiàn)實的鴻溝。
(二)初入仕途:政治理想與現(xiàn)實沖突
蘇軾初入仕途時期的思想特征,體現(xiàn)了典型的士大夫階層的理想主義色彩。其秉持“修己安民”的儒家理政理念,欲憑借個人才識致力于社會革新。然而,現(xiàn)實政治環(huán)境的復雜性卻讓其逐漸意識到,實現(xiàn)理想絕非易事,官場錯綜,變革維艱。
正是在這種理想與現(xiàn)實的激烈碰撞中,其逐步從熱忱的理想主義轉向冷靜務實,這種認知轉變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得到了深刻的映照。
其詩作《和子由澠池懷舊》最能體現(xiàn)這一思想軌跡:“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p>
表面觀之,此詩感嘆人生短暫、世事無常,實則蘊含著對“如何在歷史長河中留下印記”的深層思考。詩中“留指爪”與“鴻飛”的意象對比,張毅認為其“不僅表現(xiàn)出詩人初入仕途時的迷惘,也寫出人生的偶然無常與不可捉摸,但沒有因此而氣餒,而是充滿了不懼艱難、向前奮飛的自信”[2]
在鳳翔府任職期間,蘇軾直面社會矛盾與官僚體制的僵化,這些切身體驗促使他對政治理想進行深度審視,其創(chuàng)作的《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和《浣溪沙·游蘄水清泉寺》便是典型例證,“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揭示了官場浮沉的透徹覺悟,而“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又以通俗的筆觸滲透出逆境中的樂觀激勵。詩中“白發(fā)”對應時間的流逝,“黃雞”暗喻年齡增長及境遇的艱辛,深刻呈現(xiàn)他對現(xiàn)實環(huán)境百般思索后所得出的認知。
(三)與王安石變法的分歧:理想主義的沖突
蘇軾與王安石在變法理念上的差異體現(xiàn)了北宋文學與政治思想之間的深度交融,也可視為其從理想主義向現(xiàn)實主義過渡的具象表現(xiàn)。為剖析這一分歧的核心,不但要在變法的歷史語境下分析,更要借助蘇軾詩文創(chuàng)作去追尋他心路歷程的轉變,以探究其政治理念從理想主義向務實理性轉變的內在邏輯。
何曉葦認為,“蘇軾、司馬光與王安石爭名實,無非由正名而正政。此系儒者之間的論爭,皆本于儒家的政治倫理,認為國家的安危系于民心的向背,強調為政之要在于澤民”[3]。蘇軾對改革的批評并非源于對變革的排斥,而更多的是對激進方案脫離民情實際的憂慮,在其詩文創(chuàng)作中反復強調“務實”理念,本質上是對空泛理想主義的否定,在理念層面上折射出對民生的根本關懷。
蘇軾針對變法表達異議時,通常借助文學性表達來緩沖正面碰撞。正如《江城子·密州出獵》中的“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一句,巧妙嵌入典故,既流露出對理想情境的眷戀,也隱約有對改革過程中魯莽激進的隱憂,他將過于倉促的政治變革比作一場冒險之舉,甚至可能為社會埋下不穩(wěn)定因素。
《題西林壁》中的“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映射出蘇軾歷經官場風浪后的思緒流轉,揭示了他對變革政策的深度考量,認為所有革新舉措應立足現(xiàn)實,而非單純仰仗理念支撐。
借助這樣的詩句,蘇軾不僅僅是在自我審視,也在對王安石變法表達隱晦的批評,同時展露出自己在政治革新上務實的理念。陳苗苗認為,“貶謫黃州,是蘇軾人生的重大轉折點,也是蘇軾思想的突圍,最終形成了進退有度、超然自適的生命范式”[4]。這一認識的深刻轉化,也正是蘇軾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重要標志。
蘇軾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展現(xiàn)的“自我反思”與“理性修正”,構成了其思想發(fā)展的關鍵路徑,見證了他從理想主義向深思熟慮的理性轉化,體現(xiàn)了他對政治智慧重要性的領悟。
二、蘇軾詩歌中的實事求是思想
(一)詩歌中的“時務”觀念:實事求是的體現(xiàn)
蘇軾的詩歌中,“時務”觀念既反映了他對當代政治生態(tài)的關注,更彰顯了一種成熟的政治理性,其辯證融合理論與實踐的思維特質也得以顯現(xiàn)。
以《浣溪沙·游蘄水清泉寺》為例,“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蕭蕭暮雨子規(guī)啼”,看似是單純的景物描寫,實則蘊含著深刻的政治哲理。詩作通過自然景象和諧之美的刻畫,隱喻了作者在政治困境中領會的“順其自然”。這種姿態(tài)并非消極,而是在復雜多變的政治環(huán)境中依托理性判斷與靈活應變尋求最適宜解決方案的真實寫照。蘇軾的“時務”觀點借此彰顯出鮮明的務實特質,同時也體現(xiàn)了他對政治現(xiàn)實的透徹洞悉。
蘇軾詩歌中的“時務”觀念隱隱透露出他“實事求是”的政治態(tài)度,面對政治變革與社會變遷,他始終保持理性的思索,主張政策需根植于現(xiàn)實狀況,仔細衡量其是否具備可操作性,在此理念中務實精神得以凸顯。這不僅凝聚了他的政治謀略,也是其思想成熟的有力證明。
(二)貶謫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從政治困境中提煉智慧
蘇軾的貶謫生涯在其政治思想的逐步深化與微妙轉變中占據(jù)重要位置。黃州、惠州、儋州等地成為他命運的特殊節(jié)點。在困境中,他并未屈從或沉淪,詩歌創(chuàng)作成為其心靈疏解的一種途徑。在詩詞的天地里,他的政治才智經過磨礪逐步變得圓潤且犀利。在這期間經歷的困境反而化為助力,令他能夠以更加曠達的胸懷重新審視其中的意義,進而促使其理性認知愈發(fā)深刻。
蘇軾此階段的詩歌創(chuàng)作慢慢轉向“求真務實”,這一變化不僅體現(xiàn)在內容的深刻性上,更重要的是反映了其政治思想的根本性嬗變,《石鐘山記》正好為這種微妙變化提供了例證。蘇軾通過描繪自然景致與歷史遺存,不經意間刻畫出自己在政治失意時尋求心境解脫的方式,詩句里的山水和歷史彼此映襯,有其對個人命運的感懷,也隱藏著他在理性直面困局時尋求內心安寧的思考。
蘇軾在貶謫歲月中的文學書寫確實映射出其政治理性逐步邁向成熟的軌跡,這些作品超越了單純的情感抒發(fā),集中展現(xiàn)了其從理想主義向實事求是的思想轉變過程。詩歌演變?yōu)槌休d其政治理念逐漸轉型的載體,呈現(xiàn)了文藝與政治理論交融的風貌。如同梁銀林所指出的,“蘇軾的豁達是一種理性表露,他在官場之時保持低調不顯擺,在荒僻之地也未消頹散漫,永遠給人一種樂觀灑脫詼諧幽默且熱愛生命的感覺”[5]。此階段的創(chuàng)作不僅讓蘇軾自身的政治哲學變得更豐富飽滿,也為后世理解文人政治思想的嬗變提供了重要范例。
三、蘇軾詩歌中從理想主義到政治理性的轉變
(一)詩歌中的自我反思與理性修正
蘇軾的政治生涯坎坷起伏,從初期因變法爭議被卷入旋渦,到烏臺詩案后的謫居生活,其晚年的思想逐漸趨向圓融。他在吸取傳統(tǒng)人生思想和個人生活體驗的基礎上,形成了一套“苦難—省悟—超越”的思路[6]
《江城子·密州出獵》巧妙印證了這種轉變?!袄戏蛄陌l(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表面上盡顯豪放,細究之下卻暗含深層的政治思索。在密州任職的蘇軾心中雖依舊燃燒著報國熱情,渴求憑借軍功替朝廷化解憂慮,然而字里行間的無奈與失意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心懷壯志卻無處施展的矛盾心境和早年意氣昂揚的模樣對比鮮明,表現(xiàn)出其政治思維日趨成熟的軌跡。
劉學斌認為,“蘇軾的政治心態(tài)存在著一個變化和調整的過程,烏臺詩案則是其中的轉折點”[7]。這一事件使蘇軾認識到過于尖銳往往適得其反,適應復雜多元的政治環(huán)境需要深度自省與低調謙遜。如《臨江仙·送錢穆父》中的“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既是對仕途挫折的理性歸納,也是在個人生命意義維度引發(fā)的深層共鳴。又如《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中“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絕唱,展現(xiàn)出以一種平和超脫的心態(tài)面對官場沉浮,意味著在磨難洗禮下靈魂得到高度升華。他在頻繁創(chuàng)作詩歌的過程中不斷自我審視,逐步擺脫了早期的進取銳氣,形成了一種更加寬容、理性的政治處世哲學。
(二)從“家國情懷”到“務實政治”思想的內化
蘇軾的家國情懷貫穿其一生,但隨著閱歷的增長,其內涵與表達悄然發(fā)生變化。特別是經歷貶謫和步入晚年時,其中漸漸融入了一種低調而務實的政治理性,并深深滲透到他的詩詞創(chuàng)作中。蘇軾人生哲學的進階是以螺旋式上升的形態(tài)呈現(xiàn)的。事實上,蘇軾在這一時期也曾不止一次慨嘆人生如夢[8]
《念奴嬌·赤壁懷古》開篇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表面上依托周瑜的形象來抒發(fā)家國情懷,實則隱含著對歷史演變和政治現(xiàn)狀的深邃思考。蘇軾通過對赤壁之戰(zhàn)進行藝術重構,呈現(xiàn)了他對個人局限性和歷史大勢的清醒認識。這體現(xiàn)了其政治思維的成熟轉向,真正的家國情懷不應局限于功名追求,而在于如何在特定歷史條件下改善國計民生。
《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中的“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表面上寄托了對親人的思念之情,實則暗含著對社會和諧與百姓安定生活的深度企盼。如果說蘇軾早期作品洋溢著激昂高亢的基調,那此時的他更傾向于琢磨政治理想能否在現(xiàn)實中扎根落地。這表明他已經認識到,實現(xiàn)政治理想要從民生的實際改善起步,而不再是空談理想主義的宏大敘事,這種思想轉變如同流水歸于平靜后重新找到前進的方向,少了幾分犀利的鋒芒,增添了些許穩(wěn)重的權衡。
在黃州流放期間,蘇軾的政治思想經歷了一場深刻的嬗變?!冻慌_記》中的“余既樂其風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一語,透露出他在地方治理上帶有濃厚的親民底色,這般態(tài)度與其詩歌主張隱隱相通:無論身處順境還是逆旅,對現(xiàn)實的關切與人本精神始終貫穿其中,成為他表達家國情懷的基石。高峰認為,其“經歷了黃州貶謫的落寞、政治命運的反思、佛禪思想的濡染,由此構成了豐富的情思脈絡,在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明月朗照之下,獲得了人生解脫的達然”[9] 。
通過對自然與人生的觀照,蘇軾進一步凝練了其務實的政治哲學。遇赦北歸時,他在《六月二十日夜渡?!分袑懙馈熬潘滥匣奈岵缓蓿澯纹娼^冠平生”,雖然飽受仕途失意、經濟拮據(jù)的磨難,但是飽覽了長江、嶺南、海南雄奇壯麗的自然風光后,錘煉了超然、曠達的文人性格,并創(chuàng)作了精美絕倫的文學名篇[10]。這種在務實政治與家國情懷之間達致的辯證平衡,標志著其政治思想的最終成熟。
結束語
蘇軾的詩歌創(chuàng)作超越了單純的個人情感,蘊含著對國家命運和社會現(xiàn)實的深切關懷。其思想發(fā)展軌跡清晰可見:從早期單純的政治理想主義,逐步過渡到更加深邃的政治理性思考。這種嬗變既體現(xiàn)在其對個人經歷的深刻反思中,也表現(xiàn)在其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敏銳觀察中。這種轉變不僅使其成為一位具有深刻社會責任感的思想家,更為后世提供了一種將文學藝術與政治智慧相結合的典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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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