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一條河流為什么改變奔涌直前的態(tài)勢，以曲折遷回的流向途經幾乎每個人的家鄉(xiāng)？一株小草為什么遠離叢廓，孤獨伸展于野外之外，被路過的一只山羊順嘴連根噻入？一塊巨大的頑石到底經歷了什么，脫離高山群石，孤零零落在一道黃土田埂上？恍若日出日落的人的一生，由誰為其搭配該有的戰(zhàn)火、安寧；貧困、富足；孤苦伶仃、兒女雙全··…·

年少時，我的腦子里充滿了太多不著邊際的遐想。自以為的解決之道是找到盡可能多的書籍閱讀。在識字不多的時候，就團圇吞棗地閱讀能找到的一切圖書。那些超越年齡認知的陌生組合讓人沉醉，那些靈魂一樣飄渺虛幻的形象讓人著迷，飄蕩在空中的朋友越來越多，便越來越離群索居，新奇的苦惱接踵而至撞擊著早熟少年的心扉，使得那些陳舊的問題來不及打磨便已成為過去。

事實上，一個人只要活得足夠久，遲早會發(fā)現(xiàn)開啟他一世關卡的密碼，那些暗示和隱喻，就明顯布置在他一生必經的地方。只不過大多時候，只有在年老回憶的嘆息中，才能夠發(fā)現(xiàn)它們的存在。

或許，再過幾年，我到了退休的年齡，像早年間我寫的一首詩歌里描述的那樣，斜倚在半幅羊毛氈上，頸下枕一部古樸的字典。我的舊相識們紛紛從書架上走下來，圍坐四周。我們像幼年時一樣，聊天、爭吵，一起回憶過往。許多不曾注意的細節(jié)紛紛呈現(xiàn)出來，許多我見過的、寫過的，久違的人事隨緣而來。手持撥浪鼓的貨郎，外鄉(xiāng)來的牲口販子，牙尖嘴利的農婦，逛逛騙騙的閑漢，我養(yǎng)過的那些動物，我喜歡的風車騎士，一場發(fā)生在黃昏時分黏稠的愛情，和隨之而來血淋淋的角斗他們模糊了虛幻和現(xiàn)實的邊界，癡迷了早熟的少年和晚熟的男人。

01

看似隨緣安排，實則精心設計。人生這幕戲劇中，造物主給出的隱喻草蛇灰線。

大約上了高中，我最喜歡做的事是逃課溜到舊書攤蹭書看，那時，《黃河》是我喜愛的一本刊物。那些編輯與作者的名字于我來說燦若星辰。時光是一位不可琢磨的魔術師，那時的我不會想到，多年后，我會有機緣跟他們相識相知。

參加工作后，我先后兩次借調到《黃河》任小說編輯。

當我懷著激動和忐忑的心情，第一次走進《黃河》編輯部，便看到一張古樸的辦公桌，樣式拙樸古雅，仿佛一位沉默的智者，舊時光的長期撫摸，使它渾身散發(fā)出溫和緘默的氣息。一位熱情帥氣的青年（后知是同事鐘小駿）見我雙眼發(fā)直，便介紹道：這桌子可不一般，大有來頭，你知道它的主人是誰？

是趙樹理當年所用！不待我有何反應，小駿已自豪地道出答案：是咱們《黃河》的鎮(zhèn)社之寶！

后來，想著沾沾文氣，我得空便伏在這張桌子上面寫作。能寫出來什么氣質的文字并不重要，那種幸福的榮耀與鉆了歷史空隙的竊喜是有的。

再后來，這張面對寵愛與遺棄、榮耀與屈辱，都保持緘默溫和的桌子，被趙樹理紀念館運走收藏了。

那時候，《黃河》編輯部位于南華門東四條作協(xié)院子的東北角。

堅固到令人敬畏的黑色鐵質臺階，像飛機舷梯一樣突兀地從二樓延伸到地面，連接起二樓狹長的走廊?？雌饋硐袷且患茈[藏在古樸院落一角的大型飛機。這就是我的“新家\"了。三明一暗的機艙依次分布在長廊北側，走廊盡頭的駕駛艙帶有明亮的落地玻璃幕墻，那是張發(fā)主編操控這架飛機使它保持正確航向的地方。

我前后在靠近舷梯的那間斗室里居住了六年。

人的一生究竟應該以怎樣的計量單位來衡量？這是個復雜的問題，如果以時間長度計量的話，顯然不足以概括生命這項浩大的工程。事實上，生命自身以及參照物的速度、質量、溫度、濕度，規(guī)律的潮漲潮汐，偶發(fā)的隨機碰撞，一個眨眼而過的念頭，都足以讓一場生命試驗發(fā)生變化。

在那里的任何一天，你盡可以像回到家里一樣卸下一切應付窺視的裝備。如果你愿意，盡可以趿著拖鞋、哼著酸曲，進出每個廳級處級作家的屋子，隨意得像從村東竄到村西。跟他們聊天你會發(fā)覺，他們比你更像圪蹴在田埂上談論莊稼收成。

像家里一樣隨意。

這種體驗跟縣里機關是大不同的。

那時是紙質媒體整體滑翔的時期，《黃河》這份海外華人閱讀量曾進入十強的大型雙月刊，訂數(shù)從輝煌時期的80萬份下降到了千余份，張發(fā)主編在全國主編會議上毫不避諱這一點，他的應對措施是縮小陣地，以守待攻。他有個“三扶三不扶\"政策：扶內不扶外，扶新不扶舊，扶青不扶老?！饵S河》在那個時期基本不發(fā)表外省作家的作品，不發(fā)表已“功成名就”作家的作品，騰出版面，大力扶持本省青年作家?！镀谄谝姟窓谀坎活櫂I(yè)內忌諱，每期必發(fā)同一位作者的數(shù)篇作品。這種貌似自廢武功的做法，現(xiàn)在看來很見成效，大量本土文學青年得以在短時期內脫穎而出，許多現(xiàn)在成名的作家都曾借勢于那段時期的《黃河》。

市場經濟的余威還左右著高層的思維，純文學刊物由于沒有財政支撐事實上已舉步維艱。全國各級刊物只得各顯神通，有跟國企私企聯(lián)營的，有把發(fā)行權甚至發(fā)稿權外包的，有向銀行借貸度日的。張發(fā)主編強悍的社交能力在這個時候得以充分發(fā)揮?！饵S河》硬是靠著各地拉來的贊助過得風生水起。

許是想著培養(yǎng)我文字功夫之外的能力吧，張老師外出拉贊助時總喜歡帶著我。可是天生社恐的我實在愚鈍，他那種強悍的本事我實在學不來，每回只能靜靜地看著他左右縱橫，游刃有余地說服各方頭頭腦腦。每回都是滿載而歸。

糧草充足，《黃河》就熱鬧起來，采風活動多了起來，力推作者的花樣多了起來。小說評獎，散文評獎，詩歌評獎；請來各地專家學者、作家編輯，給勢頭不錯的作家召開研討會；請來各家選刊主編采風，方便作者跟他們聯(lián)誼，方便作品被轉載；發(fā)現(xiàn)不錯的文學苗苗，讓他來編輯部做客改稿，管吃管住，還分配一名編輯陪聊文學。我作為張老師的愛徒，便常常充當陪聊的角色。

那是一個盛夏的夜晚，晚飯后我光著膀子在斗室看稿，張老師在樓下喊我，要我穿好衣服跟他出去一趟。

是去跟幾個文學青年聊天。張老師在路上說，他們的小說出了問題，總發(fā)不了。我們打車一路往北，過了燈火闌珊的五一路，過了尖草坪，過了郊區(qū)低矮的村莊，過了黑隨風波動的莊稼地，出租車拐上了一條坑坑洼洼的土路，最后在路盡頭一處立著龍門架的工地上停下。張老師說，不遠了，我們走過去。

深一腳淺一腳地拐來拐去，終于看到了燈光，那是一處還沒有完工的住宅小區(qū)。幾位翹首以盼的小伙子看見張老師興奮地跑過來。

說實在的，那夜在那所散發(fā)著刺鼻油漆味道的屋子里，我們具體談了些什么，聊了文學的哪些內容，聊了關于小說創(chuàng)作的什么話題，他們叫什么名字，長什么樣子，我已全記不起來了。腦子里只存著我們圍坐在圓桌旁，喝著熱氣騰騰的茶水，幾位青年的眼神也是熱氣騰騰的畫面。

不覺夜深了，張老師謝絕挽留起身告辭。出來后我們才意識到回家成了問題。這里不通公交，再說已是半夜，連出租車都打不著了。抬頭看看滿天星辰，周圍只有幾支高聳的龍門架上亮著淡黃色燈光。張老師四下瞅瞅，判斷好了方向說，在那邊，我們朝東南走。

這可不是來時的路，我提醒著。張老師說他的眼光向來沒錯。

我們連續(xù)穿過幾個看不清路面的工地，灌了一鞋沙子，一前一后插過幾道蜿蜒的田埂，兩側一人高的黑色莊稼地里撲棱棱驚起幾只飛鳥，細碎的流水聲隱隱傳過來，好像來自遙遠的孩提時代，那是清澈得可以在里面看到光線流逝的聲音。水聲越來越清晰，我們發(fā)現(xiàn)走在一條長長的灌水渠上，跟著流水走了好久，終于踏上了一條硬實一點的土路。我已出了一身汗，貼身衣服濕膩膩地黏在身上。

我問張老師，咱為啥要選在晚飯后去？早一點不好嗎？

張老師說，嗨，我不想讓孩子們破費。

土路在星光下泛著微弱的白光，隱約地消失在不遠的視野之外，踩上去卻是硬邦邦的，我能聽到走在前面的張老師跫跫的腳步聲。我看著他被夜風吹起的白發(fā)，他已是快退休的人，每度過一個夜晚便距離退休縮短了一天，我無法將那堅實的足音與走在我前面的背影聯(lián)系起來。多少年之后，那個跫跫的足音還會不時地響起來，在我一個人孤單行走的時候，那有力的聲音總會安慰我寂寥的心情。

路旁草叢里，不知有什么蟲子在啾鳴，我們走過時會暫時打破它們詩意的生活。我們走過去，它們以及它們周圍的一切，都不會記得曾有兩個沉浸在文學世界里的人離它們的生活如此之近。這條夜路我可能不會有機會再走第二次，跟一個人無法涉足同一條河流相似，即便我此刻循著記憶找尋到那條路，也一定會感到它比遙遠的那個夜晚還要陌生。

在那條硬邦邦的土路上走了約莫一個時辰，終于踏上了一條柏油馬路，路面不太寬闊，只有上下兩條車道。幸運的是，不久我們就看到身后駛來一輛汽車，從車頂燈光判斷是輛出租車。它的車速很快，我們倆幾乎站到了路中央才將車攔停。司機警惕地將我們都讓到后排，隔著柵欄跟我們搭話。

那晚回到斗室后已是凌晨一點多，我卻久久無法入睡，后來干脆坐起身揉著雙腳發(fā)呆。后窗外面校場巷里有一家燒烤店，每天都會喧囂到很晚，此刻也聽不到什么動靜了。馬路上偶有汽車駛過，唰唰的胎噪聲里鑲嵌著一聲清脆的爆響，我猜可能是壓住了一個啤酒瓶。有幾根電線緊貼著后窗玻璃，風一吹便彈動玻璃噠噠噠地響，像有人敲窗戶。小駿曾嚇唬我說，幾年前有個電工維修線路時不幸發(fā)生意外，死在了這里，并信誓旦旦向我保證是真的。我看著他的一臉壞笑，說他來了我們可以喝兩杯。桌子上堆積的稿子我還沒有看完，反正每天都看不完，像大夫處理病號一樣，寫稿簽像開處方，處理完一個又來一個，外面排的長隊不見縮短。一一擇的稿子晚上縮下去早上又長高，天天如此。張老師幾十年就是這樣過來的，其他編輯直到退休也得這樣度過。一個即將退休的老人在非工作時間，大半夜地來回折騰，去跟幾個前途未卜的小青年聊文學，圖什么？僅僅因為他們喜歡寫作嗎？僅僅因為，他們之中哪怕只有一人能在一夜攀談中有丁點收獲嗎？人這一生中會有無數(shù)個夜晚，這個夜晚會在他們生命長河中留下不一樣的印記嗎？他們此刻或者說多少年后，在喝著咖啡、吐著煙霧的某個愜意時刻，還會記得有兩個編輯曾為了他們心中的“文學夢”，走了一晚上夜路嗎？

幾年后，離開《黃河》編輯部的某個夜晚，我斜躺在家中的沙發(fā)上翻看一本線裝書，里面一句話狠狠地推了我一把，一種來自遙遠暗處的力量讓我猛地一顫坐了起來。

師者匠心，止于至善；師者如光，微以致遠。

這句話讓我一下子想到了幾年前的那個夜晚，那硬邦邦的土路上跫跫的聲音再一次回響在耳邊。

02

第二次去《黃河》時，我的恩師張發(fā)先生已經退休。黃風先生接任主編。

關于黃風先生的編輯才能，我想任誰也得承認，他是個好編輯。他的編輯方式直接影響了我，讓我在編輯生涯中不自覺地會按他的編輯方式處理文章。

他不允許經他之手的文章出現(xiàn)哪怕一處漏失。

是的，不允許，一處。

絕不單是語文老師那樣簡單地修正語法、邏輯、錯別字、不當詞匯；也不單是把控政治紅線，思想紅線。他要針對原作者的主題以及圍繞主題的表達內容的完成度，進行大量的合理的重組整合和大篇幅的增刪，以致于他編輯出來的文章總是被修改得面目全非，紙頁空白處被他的文字填補得密密麻麻，有時候還會增加附頁。負責排版的小趙拿著他編輯的稿子總是會直犯怵。

這哪里是編校，簡直就是二次創(chuàng)作了。工作量理所當然是巨大的，而且是自己給自己增加的。主編這樣，作為編輯我也只好這樣。

有一次我忍不住跟他說，先不提原作者知不知道、同不同意咱如此大幅度地修改，就說他們領不領這份人情吧？拿稿費的是他們，功成名就的是他們，咱一個編輯至于嗎？

他說，咱只管度人，其他不要問。

我牢牢記住了這句話。

人這一輩子來此娑婆世界走一遭，或遲或早總有一天會遇到關于價值和意義的困惑。

在我遙遠的孩提時代，常常坐在外祖父的毛驢車斗槽里，跟隨大人們去莊稼地。缺乏潤滑的膠皮車輪在坑洼不平的田間小道行進時，發(fā)出重復的吱吱呀呀的聲音，像一首亙古的誘哄幼兒入眠的童謠。我像躺在搖籃里一樣享受著毛驢車的搖搖晃晃。車斗里除我之外，有時裝著農具和我們的干糧，有時會是幾筐漚好的滋養(yǎng)莊稼的糞肥?？傊创笕藗兊脑捳f，都是有用的東西。我那些日益增多的超出年齡的“遐想”已讓我明白，“世上沒有無用的東西”，連糞便都有它的用處。問題是想要得到世界上的任何一個“用處”，似乎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這實際上是一種大致相當?shù)膬r值交換。比如外祖父的皮鞭落在毛驢身上，呵斥它貪吃路邊的青草時，會說“呆會兒有你吃的時候”。皮鞭和草料換來了毛驢的勞作，毛驢同樣用一路負重換來維持生命的食糧。我如果想得到什么東西便可以哭泣，只要一扯開嗓子便可以換來一粒糖塊或者一個巴掌。成年后我讀到了英國古典學者亞當·斯密著名的《國富論》，他在十八世紀便窺探到了人的利己本性，交換價值是人的本能，因為“參加交換的各方都期望從中獲得報酬或利益”。不過他認為動物可能不是這樣，這是人性的可悲和高級之處。果真如此嗎？至少我家那頭毛驢可以根據(jù)自己的需要而恢咳嘶叫，像我的啼哭一樣發(fā)出屬于自己的聲音。當然幼年的我無法解決的“遐想”層出不窮。我家高粱地頭有一塊碩大的比我還高的石頭，我曾經疑惑它為何脫離同伴孤零零出現(xiàn)在黃土地里？它有過怎樣的坎坷經歷或者榮耀的過往？現(xiàn)在，它占用了有限的耕地面積，除了能讓一個早熟的孩子發(fā)呆，讓勞作的農民利用它的堅硬緊緊松了的鋤把鍬把，有什么用處呢？不管世界發(fā)生了什么它只能靜悄悄的。它沒有生命嗎？其實中國古代哲人早已給出了答案：

萬物有靈?！叭f物生于有，有生于無”。萬物同根。只不過幸運讓造物主選擇了人類，成為憑借智慧能夠“遐想”，能夠結出思想果實進而超脫的精神之主。那么，那塊頑石的價值和意義就顯現(xiàn)出來，它沒有跟博爾赫斯一樣，將《沙之書》隱藏在圖書架上，仿佛“隱藏一片樹葉最好的地點就是樹林”，隱藏崢嶸最好的地方就是高山。它突現(xiàn)在黃土地上，就是它發(fā)出的聲音，而且那沉默的聲音更持久更有力量，讓一個人活到足夠久才會聽到：

高級的價值不是用來交換也是交換不來的。

就像黃風先生所說的，不要問。

《黃河》這條寬闊的河流一直澎湃在我的記憶里，給了我太多精神給養(yǎng)，豐富了我的文學積淀，豐盈了我的思想和情感，并將繼續(xù)滋養(yǎng)我往后的歲月。

我們一楊遙、小駿、克海、手指、東杰，是喜歡一起廝混的團隊。有一度我暫回定襄的時期，不知誰起的意或一拍即合，他們幾個成立了文學沙龍但時間不很長，我再去時沙龍之名已不公開叫囂，兄弟們則該聚還聚，想聚就聚。聚會往往是活力四射的小駿張羅，我跟他在一個辦公室，能聽到他不停地打電話。聚會從中午開始延續(xù)到黃昏，再延續(xù)到深夜?？v酒狂歡是不必說的，雷打不動的項目是轉場到文瀛湖畔，繞著夜色中波光鱗鱗的文瀛湖漫步、聊天，不時摻雜嬉笑。我們這幫意趣相投的家伙能聊些什么呢？最多時候是各抒己見談論小說，從外國的談到國內的，從過去的談到眼下的。反正不是正式場合，別人又聽不到，盡可以隨心評判。在談到我們自己的小說時，哥兒幾個會開啟互相吹捧的模式，用不了多久就捧到了云端。然后，關鍵動作就來了，狠狠地把對方從云端拽下來，開始相互揭短，不把對方的小說伎倆拆穿絕不罷休。這是我們最開心的時刻，嘻嘻哈哈的大批判會持續(xù)很久。為了徹底反擊對手，讓他從小說之外便開始潰敗，我們經常會使用小說家的手段，斜逸旁出，生發(fā)一些意想不到的故事。我們一路放肆地喧鬧，文瀛湖靜靜地忍受著這幫縱意的家伙。

那是一段精神和情感經受淬火的難忘時光。它使我相信，男人們之間的情感是比所謂愛情更真實更坦誠的。以致我離開《黃河》多年后，仍然經常夢到他們。

03

我離開《黃河》返回定襄的途中，曾折往忻州拜訪張寶燈老師，他曾編輯過我的小說，從那時起我們開始了漫長的精神交往。相契的人不一定要常相見。我拜訪他時他已從《五臺山》編輯部退休，有充足的時間研究中國古典文學，下功夫最深的恐怕是《金瓶梅》。我背地里戲稱他是中國最好的《金瓶梅》專家。寶燈老師招呼了幾位忻州的文友一起小聚。在歡快的間隙，素來笑聲不斷的他忽然嚴肅地說了一句：

文學，其實就是一場夢。

這句話讓歡快的氛圍有所凝滯，寶燈老師接著說，你們都醒了。他還在夢里。

他說“他”時，指著我。

我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笑笑。

也只能笑笑。

是的，文學是一場夢。這句話我們都不愿面對又無可非議。我們就是這樣一個族群，與紛繁的物質世界背道而馳，格格不人的身姿會顯得可笑而笨拙。這是個無解的話題，如果從精神層面去解讀，那么你就是在夢里。如果你在意著物理意義的生存現(xiàn)實，那你事實上已是局外人，可能只是自己不愿承認。我不知道如果換做是現(xiàn)在，寶燈老師再見到我，會不會遺憾地對我說，你，也醒了嗎？

我曾經懷著促狹和驗證自己想法正確的心理，在網(wǎng)絡上問過十幾位外地年輕作家同一個問題：你們看過我們山西著名作家X的作品嗎？答案無一例外是否定的。我又進一步問詢起“西季馬胡孫\"山西五老的作品，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有的人則向我列舉了一連串陌生的外國人的名字，說看過他們的作品。這種情形讓我聯(lián)想起雷蒙德·卡佛的一個短篇小說《家門前就有這么多的水》。

這才過去多少年呢？大浪淘沙，族群中絕大多數(shù)人注定會被時光的洪流所淹沒。不管你曾經怎樣紅極一時。我曾經讀過出版社編輯介子平先生的一篇文章《我為祖國浪費紙》，深以為然。

跟太陽照常升起一樣，我們這些微不足道的人不得不跟隨人類社會的大輪盤轉動。雞走蛇竄，各行其道吧。探究價值和意義，猶如在浩瀚無垠的宇宙里捕捉一粒微塵。但沒有辦法，我們就生活在微塵里面。

回到縣里以后，我把《黃河》的許多理念、工作方式延續(xù)到了那份內刊。刊物欄目設置如出一轍，三審三校一模一樣，編校方式一成不變。只有稿簽制因不符合縣刊的現(xiàn)實情況沒有采用。我也不再向外地文友約稿以裝點門面，騰出版面來刊發(fā)本縣作者的文章，寫得好賴不說，算是給本地作者保障了一片陣地吧。面對來稿，同等條件下，優(yōu)先刊發(fā)年輕作者的文章。這也算是張發(fā)老師“三扶三不扶\"政策的小區(qū)域小級別的再實踐吧。

04

不覺間，《黃河》已創(chuàng)刊四十年了。我也過了不惑之年。

當我敲打這些文字時，恍惚像回到了遙遠的過去，那是一些沉浸在夢之旅途的激情飛揚的日子，它們與此刻的夜晚形成遙相呼應的協(xié)奏，在我的身體里涵涌著。在寂靜的夜晚，紛紜的思緒幾次打斷我手下啪作響的鍵盤，腦子里不斷閃現(xiàn)《黃河》往事，那些“不要過問\"的日子，那些進發(fā)真誠友誼的日子，那跫跫的足音，那些閃耀的記憶碎片，促使我沿著記憶河流一直往前追溯。

孩提時我曾為一株路邊的青草感傷，它短暫的一生被羊群踐踏最終被啃噬干凈。它的命運就是它的使命。它完成使命的時間很短，連一個季節(jié)都沒有用完。

我家地頭的石塊脫離高聳的文山，用它沉默的巨大聲音，召喚來一個早熟的少年。現(xiàn)在，早熟的少年已變成了晚熟的男人。一個半夢半醒的晚熟男人。

一條河流之所以呈現(xiàn)出曲折蜿蜒的態(tài)勢，而放棄“兩點之間線段最短\"的物理價值，是因為它要盡可能廣闊地展現(xiàn)其悠長的生命力，以滋養(yǎng)更多的土地和土地上的生靈。

是的，一個人的命，就是他的使命。

此刻，我從書架上取下珍藏著的《黃河》雜志。我看著它們，撫摸著它們，像掀開厚厚的萬年歷一樣翻動它們泛黃的紙頁。閱讀上面的文字，像走進一個個熟識不熟識的人的生命里。很多人我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何方，但文字是有生命力的，我聽得到他們的聲音。我聽到了許多陌生人的淺吟低唱，他們陌生的面孔在文字的聲音里顯現(xiàn)出來，越來越清晰，讓我們變得像舊相識一樣熟絡。

這就是文字的魔力，文學的力量。

最后說一件讓我心有感懷的事吧。

前些時日，我的恩師張發(fā)先生給我發(fā)過來幾篇他新近創(chuàng)作的小說，讓我提點建議。我在拜讀、學習、復命之后，向老師表達了深深的敬意。退休多年后，他依然保持著旺盛的創(chuàng)作激情，不能不讓我欽佩。按土話說，他現(xiàn)在是“錢夠花覺夠睡\"的時候，不去公園溜溜彎兒，帶帶“隔輩兒親”，悠然自得地盡享天倫之樂，卻勞心費神地爬格子搞創(chuàng)作。為什么會有這樣的選擇？仔細想想便很快得到答案，他這輩子與文學事業(yè)結緣，青春全部獻給了文學，文學已融進了他的血液里。猶如魚兒在水里自由地暢游一樣，他這樣做是感覺到踏實、舒服的。這件事讓我心生慚愧的同時，如前文所述，也讓我再次陷人對人生的價值和意義的思考。

所有盛宴終將散去，一切人間戲劇都會煙消云散，最終回歸虛無。只有那些點亮夜行人雙眸的思想光芒，能夠像星辰一樣在浩瀚的時空中長久地閃耀。至于此刻一一生活在這一世塵埃里的我，是繼續(xù)沒心沒肺簡單快樂地活著，還是像我的老師那樣，將文學融化于血液重赴夢之旅？誰知道呢。

【作者簡介】燕宵飛，1973年出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1990年代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曾獲共青團中央2006年度“鄉(xiāng)村文化名人”稱號、《黃河》優(yōu)秀小說獎等獎勵。

責任編輯：鐘小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