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暑即出暑

對于很多傳統(tǒng)文化，由于想象空間巨大，人們自以為正確的看法，往往會錯訛一生而毫無察覺。比如，我歷來以為處暑之“處”是“處于”之意，屬于正在進行時。記得2017年酷暑時節(jié)來峨眉山入住七里坪，偶翻字典，才發(fā)覺“處\"字原初的意思“終止”，其他意義都是由此蕩漾而開。比如處長、比如處死，比如處理品四川民間的說法是，處暑即為“出暑”，就像一個雄起起的少年，眼觀六路，急于一闖江湖。

古人信奉宇宙之無窮，俯究萬類之運動。元朝吳澄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指出：“處，去也，暑氣至此而止矣。\"這是氣候由狂熱漸漸退燒的征兆，是北方冷空氣南下活動的轉(zhuǎn)折點。處暑的些微變化在白天并不明顯，但晚上的確可以實現(xiàn)退涼的天道。我記得幼年生活在悶熱的川南，節(jié)約的父母一到處暑，深夜總會起身關(guān)掉電風(fēng)扇，我?guī)缀跏窃谝簧沓艉沟慕堇镄堰^來…由于日夜溫差變大，處暑以后的一個節(jié)氣叫白露，指的就是夜晚降溫導(dǎo)致的露水凝結(jié)。

許慎《說文解字》解釋很妙：“処，止也。得幾而止。\"\"止\"的前提是“得幾”。擬人化修辭，夏去秋來，正是逢幾案而斜靠瀕臨報廢的身體?？磥砉湃硕继貏e喜歡往“幾”上靠，這才是“危坐\"之外，古代身體政治的造像。

哇，處暑了。

被群山圍合的巴山蜀水，夏季的盆地與丘陵多處于靜風(fēng)狀態(tài)，極度的悶熱一如兇惡的移情別戀，毫無剎車跡象。所以蜀地的處暑沒有黃河流域那樣明顯，季候的長裙仍然卡在酷熱的門縫里，怎么也掙脫不了。

巴蜀江河漫流，水汽也蒸發(fā)而上；加之夏季多云，太陽把云層加熱，上下其手，逐漸形成蒸籠效應(yīng)。幼年時候，我為了學(xué)習(xí)電影里的大人物，往往是雙手卡腰，站在高坡上遙看大地，雄視古今，還必須深呼吸，列位看官，一片灰蒙蒙啊，人間正道是滄桑啊，城市就像是云朵的分泌物。

古代將處暑分為三候：“一候鷹乃祭鳥；二候天地始肅；三候禾乃登。\"這一節(jié)氣中，老鷹開始四初翔動，大量捕獵鳥類；天地間萬物開始轉(zhuǎn)向凋零；“禾乃登”的“禾”，是黍、稷、稻、粱之類農(nóng)作物的總稱，“登”，即成熟。

可惜的是，成都城里不大容易看到老鷹，也看不到“禾乃登\"之景，倒是偶爾在路口遇到一個人硬塞給我“克萊登大學(xué)”的招生廣告。

昨天是處暑，一早我沿錦江公園跑步，漸漸出了鬧市，田野展現(xiàn)了久蓄的綠意。看到幾個美女邁著豪邁的步伐，輕松超越了我，一路香汗淋漓，還留下一路歌聲。我回頭看看望江樓上空的低云，云朵總是輕而慢，有古蜀神話中的芙蓉之色。我想，只有置身大?；蚋呱剑斣贫涓┫律碥|，以葡匐的軍團那樣沖殺而至?xí)r，才能領(lǐng)略到云朵的濃重。

這就像我與思想的相遇，多半是在猝不及防的時刻，遭受它的反手劍與蹄鐵的攻擊。甚至還沒有看清楚思想的容顏，它已經(jīng)轟然遠去了。而留在我身心的傷痛與驚駭，應(yīng)該就是思想的影子。現(xiàn)在，望江樓上空的白云突然溢出了墨汁，我確信，它就是某種天象的再一次君臨。

蟬仍然在行道樹上高叫，加速空氣的熾熱，構(gòu)成了一張巨大的網(wǎng)。壯美而有力的東西，比如出血的文學(xué)，比如一去不復(fù)返的情人，總是讓人在驚駭?shù)臒崂死?，學(xué)習(xí)冷卻，學(xué)習(xí)收斂。

而在漫長的農(nóng)耕時代，處暑節(jié)氣的天象，農(nóng)人有一句話：“處暑天晴，遍地起墳頭。\"意思是處暑如遇天氣晴朗，預(yù)示接下來可能會有較多的雨水，就像田間的墳頭一樣，需要更多的水分來滋養(yǎng)。我還注意到一句農(nóng)諺：“處暑不出伏，一年無春秋?！苯赀B續(xù)出現(xiàn)異常高熱，無論出伏與否，總是熱不可當。可見穩(wěn)定的農(nóng)諺，已趕不上世道之變了。

苦節(jié)乃與生俱生

四川全省竹林面積達到1835萬畝，居全國第二位。在眾多竹筍里，我特別喜歡的是苦筍?？喙S又名甘筍、涼筍，源自苦竹，這是一種未本科的植物，原產(chǎn)于南方?？嘀裣矝鏊?，耐瘠薄，多生長在高寒深壑的山區(qū)。筍子長在竹林太密了，并不利于長成大竹，所以必須得挖去部分，這樣新生筍子才能長成優(yōu)質(zhì)的苦竹。因為竹筍里面含有很多有益身體的成分，所以蜀人都知道它有食療的作用。甘苦之味，是因為含有一種可刺激巨噬細胞生成的糖昔物質(zhì)。

周作人1935年《苦竹雜記》指出，“《寶慶會稽續(xù)志》卷四《苦竹》一條云：‘山陰縣有苦竹城，越以封范蠡之子，則越自昔產(chǎn)此竹矣。謝靈運《山居賦》曰，竹則四苦齊味，謂黃苦，青苦，白苦，紫苦也。越又有烏末苦，頓地苦，掉顙苦，湘簟苦，油苦，石斑苦?？喙S以黃苞推第一，謂之黃鶯苦。孟浩然詩，歲月青松老，風(fēng)霜苦竹余。苦竹有這些花樣，從前不曾知道，頓地掉顙云云仿佛苦不堪言，但不曉得味道與蕺山的蕺怎樣?！都翁尽肪硎咧v竹的這一條中云：‘苦竹亦可為紙，但堪作寓錢爾。案紹興制錫箔糊為‘銀錠’，用于祭祀，與祭灶司菩薩之太錠不同，其裱諧錫箔的紙黃而粗，蓋即苦竹所制者軟。我寫雜記，便即取這苦竹為名?！边@也顯示出，江浙人對于苦竹的認識與運用比蜀人要早。明代陸樹聲《苦竹記》就說，在我官署的西南角，竹子叢生，出自敗磚之間，既不是處于復(fù)垣重鎖，又不生長在溪谷巖陸，散漫無收的，卻無人去砍伐，因為它完全是苦的，而經(jīng)過的人正因為苦竹輕視它。我讀《莊子》，正好看到關(guān)于味道的話，有感而發(fā)做了這篇游記?？嘀裰?，啟發(fā)了陸樹聲的哲思：苦澀的竹子雖然被放棄，還免于砍伐，近似于莊子“以無用為用者”。

苦竹對于蜀人而言是盛夏時節(jié)的大菜：苦筍肉片湯、苦筍燒鱔魚，是四川之外無從復(fù)制的美味?？喙S之味，怎么能從“老饕”蘇東坡的舌尖逃逸呢？元豐元年（1078），任徐州太守的蘇東坡寫《春菜》，就回憶家鄉(xiāng)眉州的苦筍，“久拋菘葛猶細事，苦筍江豚那忍說”，他是苦苦想念苦筍和江豚而不得，準備要寫一篇文章，直接辭官回家了。他的學(xué)生黃庭堅和詩回應(yīng)東坡說：“您如果真為了苦筍而辭官，那明天就趕緊把青色長衫脫了?！焙髞硖K東坡被貶到黃州，一生也沒有回到家鄉(xiāng)眉山，他再沒有重溫苦筍之樂。倒是黃庭堅，在宜賓為官六載，大快朵頤。為此，黃庭堅寫《苦筍賦》：

余酷嗜苦筍，諫者至十人，戲作《苦筍賦》。其詞日：

僰道苦筍，冠冕兩川。甘脆愜當，小苦而及成味；溫潤縝密，多啖而不疾人。蓋苦而有味，如忠諫之可活國；多而不害，如舉士而皆得賢。是其鐘江山之秀氣，故能深雨露而避風(fēng)煙。食肴以之開道，酒客為之流涎。彼桂玫之與夢汞，又安得與之同年。蜀人日：苦筍不可食，食之動痼疾，使人萎而瘠。予亦未嘗與之下。蓋上士不談而喻；中士進則若信，退則眩焉；下士信耳而不信目，其頑不可鐫。李太白日：“但得酒中趣，勿為醒者傳?！?/p>

《苦筍賦》約書于北宋元符二年（1099），紙本墨跡，縱31.7厘米，橫51.2厘米，行書，11行181字?，F(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此帖行書中宮緊縮、四角開張，神閑而意濃。不懂苦筍的人，自然不暗苦筍的三味。但苦筍的豐富美感，又豈是一個“苦\"字就能囊括的！黃庭堅由此大加引申，認為“苦而有味，如忠諫之可活國，多而不害，如舉士而皆得賢”“上士不談而喻，中士進則若信，退則眩焉，下士信耳而不信目，其頑不可鐫”。高明之士自然無須多說，中智之人聽的時候似乎明白，退而思之則又迷惑，下智之人則只信耳朵聽來的傳聞，卻不相信親眼所見，頑固不化，就不可救藥了。這里化用了《老子》：“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最后，他引用李白《月下獨酌四首》中詩句“但得醉中趣，勿為醒者傳”，苦筍之妙，不為外人道也。

宋代樓昉《崇古文訣》稱，此賦“文字簡嚴，微有譏諷”。宋代周密《齊東野語》卷十四《諫筍諫果》載：“世傳涪翁喜苦筍，嘗從斌老乞苦筍，詩云：南園苦筍味勝肉，龍稱冤莫采錄。煩君更致蒼玉束，明日風(fēng)雨吹成竹…嘗賦苦筍云：苦而有味，如忠諫之可活國。'…于是世以‘諫筍’目之?！?/p>

黃庭堅還喜歡醮姜和醋拌筍吃，吃“苦”不斷，幾乎成癮。他的《書自作苦筍賦后》云：

余生長江南，里人喜食苦筍，試取而嘗之，氣苦不可于鼻，味苦不可于舌，故嘗屏之，未始為客一設(shè)。雅聞簡寂觀有甜苦筍，每過廬山，常不值其時，無以信其說。及來黔中，黔入冬掘苦筍，萌于土中，才一寸許，味如蜜蔗。而春則不食。唯僰道人食苦筍，四十余日，出土尺余，味猶甘苦相半，覺班筍輩皆苦淡少味。蓋神農(nóng)之所漏，有莘庖圣所未達者耶！故作此賦，以曉蜀人。方苦筍時，襲姜和醢，然茅火中而薦之，日食百數(shù)，至老不可食而后已，未嘗能作病也。

如果說《苦筍賦》的立意不過在于由苦筍抒發(fā)了一通治國用賢的道理再以道理曉蜀人，那么這則《書自作苦筍賦后》，就是從實用的角度落筆?！犊喙S賦》文辭華美而典雅，托物寓意，題旨鮮明；《賦后》文辭通俗，運思縝密，曉人之理。兩者體現(xiàn)了文體與語言之間的不同倚重，可謂“苦筍二重奏”。

苦筍哲學(xué)暫且不談，峨眉山的苦筍，名氣雖沒有冷竹筍大，除了詩人陸游感嘆的“苦節(jié)乃與生俱生\"之外，更蘊含著峨眉的無上奧義，總是在味蕾的深處，夤夜游走。

處暑之后的筍子和金蟬

一天我去峨眉山通往瓦屋山公路一側(cè)的高廟古鎮(zhèn)趕場，這里海拔1200米，四面環(huán)山，竹海茫茫，以苦竹、刺竹、箭竹、冷竹居多。這是一座未被經(jīng)濟開發(fā)大規(guī)模驚動的千年古鎮(zhèn)，一切景致、建筑仿佛都凍結(jié)在20世紀80年代之前。古鎮(zhèn)老街絕大部分建筑為清代老建筑，清一色木構(gòu)瓦房，典型的川西民居風(fēng)格，鱗次櫛比的房屋下是青石板路，房檐見只容得下一線天光射入。去高廟市場上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有百合、野蜂蜜、蟬蛻、新鮮冷竹筍出售，均為這一時令的好東西。這里有“處暑有雨十八江，處暑無雨一河裝”的民諺。山溪縱橫，四季從未干涸。一過處暑，雨量陡然增加，小小的山溪，豁然發(fā)出了獅子吼。

由于冷竹筍到了十足成熟期，這是處暑時節(jié)瓦屋山上演的重頭戲。

8月23日處暑當日，距離高廟古鎮(zhèn)不遠的瓦屋山鎮(zhèn)總要舉行“打筍子\"前的蔡山儀式，一般要宰羊祭獻。瓦屋山下有炳靈河（亦名周公河），自南向北流，注入青衣江。炳靈河畔古有炳靈場，建有中國唯一的鱉靈祠，祭拜來自荊楚的明朝第一任蜀王鱉靈，古老的青羌民俗和楚人后裔的文化結(jié)合，形成了當?shù)鬲毺氐摹扒硷L(fēng)楚韻”。為期一個月的“打筍節(jié)\"吸引了各地山貨客商與游客，通過舉行祭山儀式、民俗文化展演、竹筍陳列等，向外界展示當?shù)囟嘧硕嗖实那嗲嘉幕兔袼罪L(fēng)情，讓更多的游客前往體驗“打筍子”的快樂。

洪雅的竹筍自古以來就有“雅筍”一說，瓦屋山鎮(zhèn)與高廟鎮(zhèn)擁有數(shù)十萬畝高山冷竹筍，每年處暑前后進入采摘期，采摘冷竹筍被當?shù)刈u為“打筍子”。多是立秋開刀，中秋收刀。打筍人結(jié)伴上山，在雨霧中攀巖爬坡，為了盡量不打濕衣服，他們會穿上草衣。打筍人集露水而飲，以鮮筍為菜，住在臨時搭起的簡易棚子里進行“大會戰(zhàn)”。小販會上山來收購打下來的鮮筍，打筍人也會就地制作干筍，增添附加值。這一季的勞作是瓦屋山區(qū)農(nóng)家重要的收入來源。

“打筍子”傳承著瓦屋山悠久農(nóng)耕文化，其工具包括帽殼兒、草蓑衣、草鞋、裹腳、圍腰、彎刀。這些裝備和工具別有妙用：帽殼兒是由樹皮加工而成，造型獨特，戴在頭上既能防雨又能保護頭部不被荊棘所傷，因帽檐較長，對面部也能起到較好的防護；草蓑衣，實為一副天然軟甲，由棕葉或棕條編織而成，光滑、平整、便于貼身穿戴，其背面棕葉呈長條狀。披著蓑衣在竹林里穿，不會被荊棘掛住，還能加快行動速度；草鞋以草、竹麻或玉米殼為原料，利水、透氣、輕便、柔軟，草鞋上還可套上鐵制的腳碼子防滑；棕襪裹在腳上護腳，具有舒適、保暖功能；裹腿俗稱“裹腳”，用青布布料做成，纏在腿上，能防螞蟥、褲襠蜂、蛇等動物。彎刀是一件方便快捷的打筍工具。打筍時只需用彎刀鉤住筍的根部，輕輕一拖一推，竹筍就可以從根部分離，獲得好品質(zhì)的竹筍。而圍腰也不是普通意義的圍腰，它實際上是打筍的收納工具，用針線縫合廢舊口袋而成。圍腰一般挎在肩上，負在背后，可裝上百斤竹筍。因為用背筧來裝筍子，就不方便在竹林中穿行。

山民有“山德”，這也是祭拜山神時的許諾。那就是不能涸澤而漁，都必須蓄養(yǎng)竹母子。到了“打筍子”尾期的筍子不能打，當看到筍子的顏色由白黃變青了，就明白到了蓄養(yǎng)竹母子的時節(jié)，這就能保證來年還有竹筍會漫山遍野。

見到山民個個像出征的武士，旅游者不可能如此全副武裝，只能拿把刀比畫幾下。我去年處暑之后去參與過一次“打筍子”，自收自買，固然快樂，但被竹枝劃破了外衣，鞋子也壞了。一算，快樂的成本也蠻高。

瓦屋山的竹海并非年年筍立，也遭遇過山民最怕的竹子開花。俗話說“竹子開花，趕快搬家”1997年版《洪雅縣志》記載：1976年7月開始，洪雅縣吳莊、炳靈、張村、高廟等公社的冷箭竹全部開花枯死，竹干產(chǎn)量由年產(chǎn)35萬多公斤，下降到2450公斤。竹子開花后，可以在竹花中找到很多“竹米”，這些竹米能夠食用，炒后非常美味。我詢問當?shù)厣矫?，現(xiàn)在為防止同齡竹一起開花，人們常常把不同品種、竹齡、來源的竹子種植在一起，形成“異齡竹”，就不會出現(xiàn)集體開花死亡的現(xiàn)象。

我們腳下的竹葉窸窸窣窣，也許是受到驚擾，處暑之后的金蟬，聲音也漸漸疲憊下來，起伏如峰巒，反而顯得抑揚頓挫

這次帶女兒進山，她急于想干的事，不是“打筍子”，而是親手捉幾只知了。她13歲了，竟然從來沒有摸過這個肚皮里裝著永動機的發(fā)聲機器

我?guī)畠簛淼礁邚R溝底的鐵索橋邊，砍了一根一丈來長的斑竹竿，順口給她講了柏拉圖在《菲德拉》里的一個故事：從前，蟬本是人，在繆斯誕生之前就已有。后來繆斯誕生了，她們的歌聲非常美妙，人就開始模仿。有些人模仿得太投入了，以致忘記吃喝，就不知不覺間死去了，死后就變成了蟬…女兒似信非信，哦哦哦地應(yīng)付我。

鉆入陡坡密林，真是太熱了，即便站在林蔭里也是大汗不正。但金蟬偏偏喜歡這樣的悶熱如蒸籠的時令，它們歡聲高叫。

金蟬是閃電的收集者，也是電鋸的學(xué)徒。

幼年的我就感到，從蟬翼上隨便刮去一塊，就足以照亮骨頭。

蟬風(fēng)餐露宿，吃陽光、吃月亮、吃風(fēng)，也吃黑暗。金蟬在黑暗的邊緣逡巡，通電的身體發(fā)出爐中煤的黑紅色。它們收集閃電，在甲殼掩護下秘制膏丹。當金蟬的閃電牧放出來，整個叢林因其轟響而大逃亡，

我還發(fā)現(xiàn)，大凡有金蟬聚集之地，燠熱總是加倍。那里的鳥兒，都被迫成了帕瓦羅蒂。

粘蟬子，我是行家里手。知了本名蟬，北京人俗呼作“季鳥”，上海等地稱其為“夜毅子”。每年四五月間出生，到八九月才死，半年長的時間內(nèi)在老柳高槐上不停嘶叫，奇怪的是，詩人們往往取之入詩，知了便成為很具風(fēng)雅的文化蟲了。處暑一過，蟬似乎預(yù)感到了什么，它們時斷時續(xù)、高高低低地唱，就很不容易找準方向。

在一大片老瓦房屋檐下終于找到了兩個大蜘蛛網(wǎng)，我用竹竿的尖頭去繞蜘蛛網(wǎng)，并不斷用唾液潤濕它，以免干燥失去黏性，我這個動作讓女兒皺起了眉頭；以前也可以固定一坨黑乎乎的桐油膠，就是粘蟬的理想工具，而如今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北方兒童多是找那些能流黏液的榆樹，刮下黏糊糊的樹脂，用小手把黏黏的樹脂團成球，粘在長竹竿的頂端。實在找不到樹脂時，才用\"面筋”——就是把和成的白面在水中洗去粉質(zhì)，最后剩下黏性的面筋。鄉(xiāng)居兒童往往是用麥粒在口內(nèi)咀嚼，吐出渣子也能得到面筋。

粘知了如同釣魚，也需要手藝、經(jīng)驗、耐心和注意力。哪怕熱汗都流進眼睛了，女兒也顧不得擦，眼睛一眨不眨死死地盯著樹枝上的蟬，瞄準了，悄悄把竹竿伸到背后，手不能抖動，一下子粘住，就成了！我告訴她，蟬一旦在一棵樹上安頓下來，就不會輕易飛走，遠沒有蜻蜓敏感。哦，我看到前面的樹林里，有一個男孩也在捉蟬、撿蟬蛻，他屁股上吊著一個小笆簍，用來裝盛，估計他已收獲了幾十只。

我回憶起幼年時節(jié)一邊粘一邊哼著的童謠：“知了叫，割早稻，早稻黃，賣老娘，老娘老娘，你不要哭，一擔(dān)歡團，一擔(dān)肉……\"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自己一直搞不明白。

三伏蟬鳴秋雨來，處暑蟬蛻殼殘骸。蟬蛻下的殼叫蟬蛻、玉衣，但蟬蛻與蟬同樣伏在樹枝上，距離稍遠，并不容易區(qū)分，我曾經(jīng)就上過當，怎么覺得這只蟬子這么老實呢？粘了半天，老粘不上，就覺得不對頭了，它像螺絲釘一樣釘在樹枝上，從不休息，而樹枝太細，我又不敢再往上爬，只好作罷。

孩子們回到院子里，彼此的笆簍滿滿實實，知了大聲合唱著。從中選擇一兩只叫聲最響亮的單獨放起來，剩下的，就對不起了，點把柴火，全部燒著吃了，那個香啊，比現(xiàn)在流行的燒烤強多了。

在北方，入伏以后一直到處暑，還有一種綠色的小蟬，因為它的叫聲近似“伏蝶兒\"的發(fā)音，又因入伏以后才有，所以北方人就呼它為“伏蝶兒”。顏色形態(tài)都比知了美觀，但機警異常，稍有動靜立即飛去，不易粘到。即使粘得以后，叫聲吱吱的，也沒有在樹間鳴叫“伏蝶兒”的聲音了。

山間氣候突變，一場大雨劈頭蓋臉而來。我們趕緊在一間房子下避雨。古鎮(zhèn)溝下居民多遷居到山上去了，屋檐長闊，遙看峰頂上竹海飄動的廟宇，恍若仙境。

女兒一直在研究奇怪的蟬蛻。她說，很卡通。

古語枯蟬就是指蟬蛻。過于強調(diào)很容易讓讀者迷失于形式主義，找不到逸走的肉身。但我喜歡這個復(fù)合詞，它暗示了那個端坐在枝條上悟道者的種種情狀，尤其是化入冥思后，半推半就，可有可無，留在物質(zhì)世界的半截身體。因為另一半，已經(jīng)羽化了。

《拍案驚奇》里說：“只要做得沒個痕跡，如金蟬脫殼方妙。\"蟬身漆黑，間雜著橙紅色，與金子的色澤似乎相隔一段距離，說是黑金或紅金庶幾近之。但我認為，這并非古人觀察不力，金色在漢語一直具有提升物性的本能，它可以賦予物體一種形而上的突然之光，所以金蟬可以放聲鳴叫，也可以隨機鋒隱沒，成為遁詞。

法布爾在《昆蟲記》里對蟬進行了長篇工筆式的摹寫，他試圖令喜歡遁走的蟬無處藏身，他用手斧挖開土塊，觀察蟬艱苦一月修筑起來的光滑通道。蟬這種閉關(guān)修煉的本性一旦被科學(xué)考察擾亂，它的性命就十分堪憂了。法布爾發(fā)現(xiàn)：

假使它估計到外面有雨或風(fēng)暴——當纖弱的躋螬脫皮的時候，這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它就小心謹慎地溜到隧道底下。但是如果氣候看來很溫暖，它就用爪擊碎天花板，爬到地面上來了。

在他腫大的身體里面，有一種液汁，可以利用它避免穴里面的塵土。當它掘土的時候，將液汁倒在泥土上，使它成為泥漿。于是墻壁就更加柔軟了。躋螬再用它肥重的身體壓上去，便把爛泥擠進干土的縫隙里。因此，當它在頂端出口處被發(fā)現(xiàn)時，身上常有許多濕點。

對于這等學(xué)術(shù)眼光，崇尚道法自然的東方人是完全不屑的。把渾圓的悟道儀式撕開，露出道藏的身體，完全是佛頭著糞之舉。不過，對蟬怪異的頭部，東方人也并非視而不見?！侗静菥V目》指出，“崔豹古今注言：齊王后怨王而死，化為蟬，故蟬名齊女。此謬說也。按詩人美莊姜為齊侯之子，蟻首蛾眉。蟻亦蟬名，人隱其名，呼為齊女，義蓋取此?！睆闹形覀兙土私獾?，這個貌似好女的男人長得“臻首蛾眉”，體現(xiàn)了蟬頭“廣方有冠”的氣概。我推測，這蟬頭是否與蜀人叫的“蟬花”同出一源，雖無法判定，但起碼可以說，齊女之首是高蹈在齊國審美天橋上的尤物。按古人說法，凡是造型詭異的物象，往往具有無法探知的大能。就像鳩形鵠面之徒，多是自然賦予神秘力量以后的顯形一樣，因此，“蟬”對“禪\"的全方位浸淫，就構(gòu)成了蟬對悟性一道的全然問鼎。這在佛道圣地峨眉山，似乎更容易進入?yún)ⅰ跋s”之境。

雨說停就停，山間一派清涼，甚至微有寒意。我?guī)畠喝ナ袌鲑I了十斤冷竹筍，她手里捧著兩個蟬蛻，說是要作為畫畫的模本。宋人蘇洞的《長江二首》有“處暑無三日，新涼直萬金\"之句，道出了酷暑過后，對秋涼的感恩之心。天道循環(huán)，筍子來年會同樣進發(fā)，金蟬會繼續(xù)高唱。我感恩什么？我無法金蟬脫殼。而且處暑過后幾天，乃我生日，分明是秋后的螞蚱。

回望金頂，被一團彤云罩定。蘇軾詩曰：“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畢竟，又老去一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