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K0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583-0214(2025)08-0116-11
19 世紀末20世紀初,清王朝推行新政,先后在1902年和1904 年頒布了《欽定學堂章程》和《奏定學堂章程》,以日本的近代教育制度為藍本,開設新式學堂,重設教學科目。由于初涉新式教育,當時的中國學者一時難以及時自行編訂出新式教科書。經(jīng)清政府學部審定,各科目先后引進了大量日本教科書以應教學之需,歷史學科也是其中之一。漢譯日文中國歷史教科書不僅在清末用于新式學堂,直到20世紀20年代,仍有部分此類教科書不斷被修訂、再版使用。然而,在本國歷史教學中大量使用他國學者編纂的教科書顯然不是一種適宜的方式,這種現(xiàn)象也一直受到諸多學者的批判①。為了使泊來的教科書適用于中國的歷史教學,從本國的角度出發(fā)解釋歷史,中國的編譯者往往會對原作內容進行相應增刪與修改,也會為適應時代和社會的變化而作有針對性的修訂。其中尤其敏感的是清末民初政局變動時期事關清朝歷史的敘述,因為這直接關系到當時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確立和推廣,編譯者往往會對清朝史部分從不同角度進行較大幅度的改編。
日本學者市村瓚次郎的兩部著作《支那史》與《支那史要》在清末民初經(jīng)歷了不同版本的譯介與多次修訂,在當時的新式學堂歷史教學中使用得較為廣泛?!吨鞘芬返淖g本是清末教育改革中官方審定的四種中國歷史教科書之一②;《支那史》則深受各教科書出版機構的青睞,成為商務印書館根據(jù)清政府、民國政府不同時期頒布的學制反復修訂出版的歷史教科書。因此,市村瓚次郎的著作是當時漢譯日文中國歷史教科書的代表之一,以這兩部書為中心考察中國編譯者對其清朝史記載部分的翻譯方式和改編重點,能夠集中反映這一時期日人所著的中國歷史教科書在中國的編譯情況,相對清楚地看出編譯者所關注的關鍵問題及所持的核心觀點,也是對清末民初歷史教科書中的清朝史敘述研究的一個新的切人點。關于清末民初日文中國歷史教科書的編譯,有學者曾進行整體性的考察和總結①;關于近代中國歷史教科書中的清朝史敘述,此前則有從民族認同和政治認同的角度或是以其對太平天國等具體事件的描述為中心的研究②。
有鑒于此,本文擬采用日本學者市村瓚次郎著中國歷史教科書原書中的清朝史部分和與其對應的中文編譯版歷史教科書中的清朝史部分兩相對比的方法,明確中國編譯者對其所做的調整、刪改、增寫之處,從中具體考察清末到民初中國的歷史教科書編譯修訂者對相關清朝歷史敘述的不同形式及特點。
一 市村瓚次郎的中國史著述及其主要中文編譯本
市村瓚次郎(1864—1947)是日本明治后期的中國史學者,畢業(yè)于東京帝國大學古典漢書科,其治學側重于傳統(tǒng)漢學與儒學,“反對偏重洋學的風潮”③,并不符合當時日本的學術潮流,使其史學研究在日本學術界影響相對有限。但市村瓚次郎撰寫的《支那史》及《支那史要》兩本著作,作為中學歷史教科書卻在日本得到了較高的評價。明治維新后,負責文化和教育工作的日本文部省于1872年頒布了《學制》,效仿西方建立近代教育制度。當時日本大部分中學仍在使用元代曾先之編寫的蒙童課本《十八史略》作為中國歷史教科書。此后,日本歷史學者編寫了相當數(shù)量的中國史著作,試圖完成能夠適應新式中學教學要求的中國歷史教科書,以期替代《十八史略》。直到1888年那珂通世的《支那通史》以及1889 年市村瓚次郎、瀧川龜太郎合編的《支那史》出版,日本學者編寫的新式中國歷史教科書方才趨于成熟,后者更是被認為能夠替代《十八史略》的優(yōu)秀中國歷史教科書。
《支那史》由市村瓚次郎以及與他同年畢業(yè)于東京帝國大學古典講習科的漢學家瀧川龜太郎合著而成④,全書共六卷,1889至1892年由日本吉川書房陸續(xù)出版。該書是應日本明治維新之后新式學堂的教學要求,以“變東洋之古體,采西洋之新體”為宗旨編寫的中國歷史教科書,以“充中學課業(yè)之用”。除了敘述歷代治亂興衰之外,該書受到西方文明史觀念的影響,在每篇最后設置了各時代的“開化”一章,以介紹各個時代的制度、學術、技藝、產業(yè)與風俗。
《支那史要》則是經(jīng)市村瓚次郎刪改前書而成,主要刪去了“開化\"部分,改變了原書以朝代命名篇章的方式,將中國歷史劃分為古代史、上世史、中世史、近世史、今代史五篇,并將原來的六卷本縮減為上下兩冊,在1895年由吉川書房出版。作者在兩書中都持\"過多的議論對教科書而言似有不當\"的態(tài)度,有意“在本書中避免述議論,而以敘事實為主”,這就弱化了作者的學術見解和可能存在的政治訴求,加之其敘述較為簡潔、融人西方史學元素等特點,客觀上不僅更適合將其譯介為中國歷史教科書,而且改編難度也相對較低。這兩部書都被譯介到中國作為歷史教科書使用,并多次再版。
《支那史要》的主要譯本為廣智書局在1902年出版、由陳毅編譯的版本,是清末教育改革中官方審定的歷史教科書之一①。廣智書局選擇該書進行譯制,原因在于該書“敘錄我國自開關以迄今代數(shù)千年來政治上變遷之大綱,提要鉤元,不煩不漏”,目的則是“以為我愛國國民初學研究之用”①。該版編譯本對原作的改動較少,譯者的翻譯能力也相對有限,是清政府1904年的癸卯學制頒布前,中國國內尚未形成體系的歷史教科書譯制的代表之一。
《支那史》最初于1903年由日本儒學家橋本海關譯為中文,上海教育世界社出版發(fā)行,但并未作為教科書使用。此后明確作為中國歷史教科書編譯發(fā)行的該書主要有三種版本,分別為1906年出版的《支那四千年開化史》、1907年出版的《新體中國歷史》,以及1912年民國建立后重新校訂出版的《新體中國歷史》。
《支那四千年開化史》由黃炎培、邵仲輝、張志鶴三人署名“支那少年”合譯完成,三人為上海南洋公學特班的同學。受到梁啟超《新史學》的影響,三人有感于“恫哉我國無史。龐然塞于棟者,非二十四史乎,我謂二十四姓之家乘而已”,認為中國古代史學缺少對“文化之進退,民氣之開塞,實業(yè)之衰旺\"的關注,因此選擇《支那史》一書編譯,“去吾二十四姓家乘所備載之事實,而取其關于文明之進步者”,刪去了原書中以時間順序敘述歷史事件的內容,僅保留原書各篇末尾“開化”一章,在1902 年出版②,此時距原作初版(1892年)已過去了十年時間。他們編譯該書的目的在于通過介紹日本學者的中國史撰述,為改變中國史學界提供參考借鑒,初衷并非是用作歷史教科書,因此黃炎培等人在清朝史的部分中增加了近十年的史實以及對近代學術、制度的評價?!蹲喽▽W堂章程》當時尚在制定階段,到1906年由廣智書局負責統(tǒng)籌銷售該書第三版時,封面上才有\(zhòng)"中學歷史教科書\"字樣,說明該書此時已經(jīng)明確為歷史教科書性質了,但再版的內容并未為適應教科書的需求進行修改。
1907年版《新體中國歷史》是在晚清癸卯學制頒布后,為滿足新式教育對新式教科書的大量需求,由上海商務印書館組織編譯的中國歷史教科書。之所以選擇市村瓚次郎的這部中國史作為底本,是因為“近譯日人所著東洋支那史,非失之略,即失之渾。求有簡繁得宜,論斷得衷,專詳建國之體制,學術之隆替,武備之張弛,政治之沿革,文明之進步,實業(yè)之發(fā)達,風俗之變遷等事者乎?無有也。日本市村瓚次郎、瀧川龜太郎所著中國史,于治亂原因,頗有所見”③。其目的則是“若我中學校據(jù)為教科書,則讀者自知社會之變遷,文化之由來,以發(fā)揚愛國之心,團結其合群之力,以收歷史之效果”④,該譯本發(fā)行以來頗受歡迎,到1911年時共有13次再版。
“中華民國\"成立后,教育部規(guī)定:“凡民間通行之教科書,其中如有尊崇清朝朝廷,及舊時官制、軍制等課,并避諱、抬頭字樣,應由各該書局自行修改,呈送樣本與本部,及本省民政司、教育總會存查。如學校教員遇有教科書中不合共和宗旨者,可隨時刪改;亦可指出,呈請民政司或教育會通知該書局改正。”③于是商務印書館又依據(jù)“凡從前專制時代之所諱飾,自不得不概予廓清,而我‘中華民國‘之所開始經(jīng)營,由不得不特加記載”的要求,重新修訂《新體中國歷史》,經(jīng)民國政府審定為教科書后繼續(xù)使用。此即1912年版《新體中國歷史》,該書亦多次再版發(fā)行。兩版《新體中國歷史》編譯的核心目的都是使其成為適用于新學制的中學歷史教科書,因此無論是清末還是民初的版本,其改編的主要方向都在于刪除不利于統(tǒng)治當局的敘述,增加有利于思想教化的內容。
綜上,市村瓚次郎兩部著作的四種主要中文編譯本中,《支那史要》是清末教育改革初期為應付教學需求率爾選擇使用的不成熟歷史教科書,《支那四千年開化史》為晚清有識之士為了推動史學進步、激揚民族精神而有針對性進行編寫的歷史教科書,清末和民初兩種版本《新體中國歷史》則是以商務印書館為代表的專業(yè)出版社在近代教育制度改革的市場需求中,應官方的政治需要和新式學堂歷史教學的要求而有組織、有計劃出版的歷史教科書。通過對比其各自對原作內容的增刪和改編,可以窺見在不同歷史時代下、以不同的形式編成的中國歷史教科書,如何通過調整敘述方式和敘述重點,借助歷史教科書形式,對作為近代歷史的清朝史敘事輸出其思想和觀點。
二中國的教科書編譯者對日本中國史著述中明清易代過程的重新解釋
在市村瓚次郎的《支那史》和《支那史要》中,作者應日本的歷史教學需要,同時也作為他國歷史的旁觀者,在行文中對清朝建立和明清易代的過程基本沒有明顯傾向性的敘述,而對日本學者原本就關注較少的正統(tǒng)論問題,書中更是少有涉及。中文譯介本《支那史要》對原作的改動較小,黃炎培等譯的《支那四千年開化史》并不包含這部分內容,但在清末與民初先后出版的兩種《新體中國歷史》中,編譯者和修訂者則根據(jù)統(tǒng)治當局對歷史教學的要求,對這一時期的歷史敘述作了不同的修改。
無論是內憂外患下深陷統(tǒng)治危機的晚清政府,還是建立之初亟需穩(wěn)固統(tǒng)治的民國政府,都需要在教科書中強調其政權的合法性與正統(tǒng)性。1904年清政府頒布了《奏定學堂章程》,要求中學歷史教學應“先講中國史,當專舉歷代帝王之大事,陳述本朝列圣之善政德澤”①。1912年“中華民國\"建立以后,教育部針對歷史教學和教科書提出了新的要求,特別強調修改教科書中“尊崇滿清朝廷”②的部分,并在教學中“尤宜注意于政體之沿革,與民國建立之本”③。晚清和民國政府對歷史教科書中清代歷史的敘述要求,必須要體現(xiàn)在編譯自日本的歷史教科書中,清末的編譯者和民初的修訂者對歷史教科書中涉及清朝的建立、清朝的統(tǒng)治等重要問題的表述作了針對性的改寫與調整,以適應現(xiàn)實中的政治取向。
在《支那史》原作及中譯本《新體中國歷史》中,涉及清朝建立過程的內容主要集中在第六卷《明清史》的第一章《明室之興亡》的第八節(jié)、第九節(jié)以及第二章《清室之治亂》的第一節(jié)中。對比《明室之興亡》第八節(jié)、第九節(jié)的標題在原作以及兩種版本的《新體中國歷史》中的譯法(見表1),在清末的版本中,譯者以空格避諱“清\"字,并且不再使用原文中“侵略”一類的詞匯;而在民初的版本中,修訂者則不僅剔除了對清軍的正面評價,還在第九節(jié)的標題中將明朝作為敘述的主體和正面形象,又將原本的“明室之滅亡\"改為“清之代明”,說明修訂者希望減少教科書中對明朝的負面描述,以突出清朝取得政權的非正義性,從而強化對清朝統(tǒng)治的批判意識。
從后兩版的編譯者對標題的修改可以看出,其主要改變的是對清軍軍事行為的敘述以及對明清政權更替的評判立場。關于這兩點,在《明室之興亡》第八、第九兩節(jié)的正文中亦有所體現(xiàn)。第一,關于對清軍的敘述,以第八節(jié)中有關崇禎二年(1629 年)清軍與袁崇煥所率的明軍交戰(zhàn)情況的敘述為例,《支那史》原文對此的記述為“互有勝敗”④,這與《明史》中“出與大軍鏖戰(zhàn),互有殺傷”的記載相符。1907年版的譯者將本句直譯為“各有勝敗”,1912年版的修訂者則將本句改為“清士卒死傷甚多”而不再提明軍死傷狀況。此外,在這兩節(jié)的部分小標題中,1907年版的譯者將原文中僅記述了清軍攻下云南的表述,擴充為清軍攻占了云南、廣西、貴州、四川、湖南五省;而在民初1912 年的修訂版中,趙玉森將之前版本中直譯的“下\"“定\"等字眼一律改為“取”,并將“伐明\"改為“占燕京”(見表2)。諸如此類的相繼修改,都可見不同時代的修訂者對相關歷史事件所持態(tài)度的細微變化。
第二,在正文中涉及到明清關系、明末清初的政權正統(tǒng)性的敘述時,兩版《新體中國歷史》的編譯者亦進行了一定程度的調整。這里以文中對李自成及南明永歷帝朱由榔獲取“帝位\"的描述為例進行說明(見表3)。
除去因譯者翻譯能力而造成的與日文原義的差別,簡單對比清末與民初兩種版本中的描述可以發(fā)現(xiàn),1907年版的編譯者將李自成獲取帝位的行為譯為“自即帝位”,將桂王朱由榔的行為譯為“稱帝”,雖然基本保持了對原文的直譯,但其遣詞用語很容易產生一種歧義:李自成合法登上帝位,因此攻滅李自成政權而建立的清王朝才是政權更迭的合法性正統(tǒng)傳承,而作為清王朝反抗力量的南明朝廷則只是擅自稱帝,不具有正統(tǒng)性,這與清初以來由清政府官方建立起的對明清更替的歷史解釋相符。但1912年的版本則作出了調整,“即帝位\"的從李自成變成了朱由榔,李自成的帝位則不僅僅是“自即”而來,被明確定義為僭越而得。同時,又增加了“國賊”吳三桂引清兵人關的史實,刪去了李自成虜去崇禎帝太子朱慈烺這一不利于明朝正面形象塑造的史實。修訂者通過對表述的微調以及史實的增刪,使明清兩朝的合法性和正義性在書中得到了明確劃分。
在教科書中對相近時代歷史上政權更迭、統(tǒng)治合法性的敘述,直接關系到能否建立起新一代國民對當代政權統(tǒng)治的認可與認同。這一問題當然不在歷史教科書日本原作者的考慮范圍之內,總結兩版《新體中國歷史》對明末清初歷史敘述的調整,則能夠看到出版機構與編譯者在這方面的良苦用心。此外,從1912年版《新體中國歷史》中可以看到,盡管當時清朝已被推翻,建立了“中華民國”,但教科書編者在敘述中更多還是局限在傳統(tǒng)王朝正統(tǒng)論的思維定式中,表現(xiàn)為在歷史教科書里對清朝存滅的解釋用相對簡單化的操作來達到否定清王朝的目的,這反映出民初中國知識分子尚缺少現(xiàn)代國家的政治觀念意識。
三清末與民初教科書編譯者對日本中國史著作中清代內政外交記載的不同處理
盡管引人了文明史觀的撰寫方式,市村瓚次郎撰寫的中國歷史仍然是以政治史與軍事史為主,日本學者對清代政治的敘述不可能完全符合中國的歷史教育需要,故無論是黃炎培等據(jù)此編譯的《支那四千年開化史》,還是清末民初中國學者編譯的兩版《新體中國歷史》,涉及清政府具體的內政舉措、各項制度、對外關系等方面,中國的編譯者與修訂者都會根據(jù)時局的不同對市村瓚次郎書的原文進行較大幅度的增刪,且這幾種編譯本歷史教科書成書期間,中國經(jīng)歷了清朝覆亡和民國初建的歷史變化,致使歷史教科書編譯者立場及其編譯目的均產生相應變化,由此導致先后不同版本的編譯本中國歷史教科書對市村瓚次郎原書的增刪內容存在明顯差異。
首先,在清代內政舉措方面最具代表性的修改,就是民初版本的《新體中國歷史》對清前期內政情況的增刪,主要體現(xiàn)在對康熙帝功績的刪減和對文字獄相關內容的增加。在市村瓚次郎原書的清朝史部分中,有《圣祖之治世》(聖祖の治世)上下兩節(jié),主要敘述康熙朝穩(wěn)定清初統(tǒng)治的軍事活動,在下節(jié)的最后,設置有小標題為《康熙之文治》(康熙の文勳)的部分,意在介紹康熙帝在政治與文化方面的功績,如重儒學和佛教、設博學鴻詞科等。1907年的《新體中國歷史》除了完整翻譯該部分之外,在介紹青年康熙帝時還增加了“旁通星歷算術諸書\"①等內容。而在1912 年修訂的《新體中國歷史》中,修訂者則直接刪除了明顯帶有贊頌意味的“康熙之文治”部分,又在本節(jié)之后增加了日文原作所沒有的《文字獄之繁興》一節(jié),突出講述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屢興文字獄的情況。
民國建立之初,無論是改編清末版本的還是新編成的中國歷史教科書,在敘述清前期歷史時,大多都會加人與文字獄相關的內容,如1912年中華書局出版的《中華中學歷史教科書》、1913 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增訂普通新歷史》和《增訂中國歷史教科書》等②?!缎麦w中國歷史》作為1912年修訂的歷史教科書,在原本的基礎上增加了整節(jié)講述文字獄的內容,自然是為了突出清代專制統(tǒng)治的黑暗。修訂者趙玉森在書中反復強調康雍乾三朝專制制度的嚴苛,在引入章節(jié)中,提出“三帝為專制時代之雄主,鉗制言論、束縛士林”③;在本節(jié)最后,將文字獄發(fā)生的原因總結為“以上諸獄者,皆三帝特興,用以制服國民、鞏固帝業(yè)者。專制進化,蓋于斯為極端已[矣]”④。文字獄成為當時的歷史教科書中指斥清代專制制度嚴酷的典型事例,被編著者們看作是批判專制制度的最重要切入點之一。值得一提的是,1913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趙玉森編纂的《共和國教科書本國史》,編者在書中基本沿用了他在《新體中國歷史》中的敘述,并增加了對文字獄所造成的后果的分析,認為:“當民國前三世紀至二世紀之間,正泰西各國各大宗學術昌明時代,我國國民則蜷伏于網(wǎng)羅機括之下,除詞章考據(jù)外,不敢復有言論及思想之自由,而人才為之大拙云?!痹摃粐裾逃繉彾橹袑W歷史教科書。由此可見,當時的歷史教科書中對清朝文字獄的處理,對文字獄成為后來清史敘事的重要內容產生了較大影響,而后世學術史中將文字獄視為清代考據(jù)學形成的主要原因,如果要究其根源,也應當考慮民初教科書在其中的引導作用。
其次,對于各項政治制度的記載,不同的譯本也有其相應的編譯側重。市村瓚次郎在其書第六卷中,將明清史的內容分為明史部分、清史部分以及《明清之開化》一章。在第三章《明清之開化》中,第一節(jié)即為《制度》,涉及對明清時期官制、兵制、稅制、法制、科舉制的介紹。由于該書被譯成中文時,已經(jīng)距其在日本出版的時間過去了十年,因此各版本或多或少都對晚清制度的變化進行了增補,例如治外法權的變化、清末新政后法制和兵制的變化等。出于前述原因,中文編譯本《支那四千年開化史》以及兩種版本的《新體中國歷史》中對各項制度的評論也有所區(qū)別,前者更注重作為教育制度的科舉制,后者則更關注刑獄制度等更能體現(xiàn)統(tǒng)治者形象的內容。
在1902年出版的《支那四千年開化史》中,黃炎培等三位編譯者在原文介紹性內容的基礎上,增加了對明清兩朝科舉制度的批評,認為其“所試之文字程式非一,要以制義為正宗,相沿至今,殆五百年。天下士子,陷于帖括者,大抵陋空疎。且其考試亦流弊滋甚”,雖然明代制定的考試科目包括騎射書算律五項,其初衷可以算是“求實用之士”,但在禮部的實施過程中卻“文辭增而事實廢,蓋與初時求賢之旨,稍有不同”,這種現(xiàn)象從明代一直延續(xù)至晚清,到清末新政之后才得到了一定改善⑥。再聯(lián)系到此后黃炎培發(fā)表的《學校教育采用實用主義之商榷》一文中所主張的各學科教育應以實用為目的作出改革②,可見黃炎培對教育的觀點是一以貫之的,他對于教育和考試中實用主義的強調在該書中就已經(jīng)有所體現(xiàn)。1902年南洋公學特班解散后,黃炎培、張志鶴等人開始奔走于興辦新式學堂、宣傳教育救國的事業(yè),還曾多次發(fā)表公開演說,以期開啟民智、宣揚民主思想。不難看出,黃炎培等人對日文中國歷史教科書的編譯中,也融人了他們對教育改革的熱切期望。
1907年版本的《新體中國歷史》在涉及清代內政的內容時,編譯側重點與前者又有不同,其改編的主要方向在于強化對清代政治與社會的肯定,而1912年的版本則正好與之相反。以刑獄制度的記述為例,市村瓚次郎的原文認為盡管明清兩代都規(guī)定犯人如果不認可地方審判,可以上告京師都察院,其用意本身是好的,規(guī)則制定也頗為精密,但實際情況卻多是“奸吏恣意徇私,小民無處申告”①。黃炎培等編譯本完整保留了本段的評述,而在1907年的《新體中國歷史》中,編譯者只保留了原作前半段對此制度的肯定性評述,刪除了最后“奸吏恣意徇私,小民無處申告\"的記載,到了1912年的版本中,修訂者則又刪去了前半段的正面評價,只保留了對刑獄制度本身的介紹。這種存而后刪、刪而后存的做法,十分典型地反映了處于不同時代的歷史教科書編譯者對清朝歷史的不同態(tài)度,也展現(xiàn)出歷史教科書本身因其所承載的歷史教育功能而不斷變化的特點。
最后,有關清朝的外交,特別是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與列強的關系,由于市村瓚次郎兩部著述所敘述的時間下限為1881年《中俄伊犁條約》的簽訂,其中主要涉及的史實有兩次鴉片戰(zhàn)爭、日本對琉球和臺灣的侵略以及沙俄對中國西部領土的侵占等。中譯本《支那史要》和1907 年版《新體中國歷史》僅翻譯了原文內容,黃炎培等人編譯本在明清法律制度的介紹中增加了治外法權從鴉片戰(zhàn)爭到清末法制改革的變化,1912年版《新體中國歷史》則增加了十節(jié)的內容闡述1881年以后直至1912年民國建立期間的重大歷史事件,其中除了最后兩節(jié)《憲政之紛紜》和《武昌之革命與清帝之退位》之外都與晚清時的列強侵略有關,至少在內容和篇幅上,中文編譯本較之日文原書有非常多的增補。
市村瓚次郎書中對清末的中國受到的侵略以及清政府與列強的談判,大致可以分為兩種態(tài)度。在敘述與英法俄等國家相關的事件時,作者大多用“侵略\"“占領\"等詞匯來表述這些事件的性質,且出自旁觀者的視角,只是簡單梳理事件過程,不作更深人的分析;而在敘述1872年到1874年日本對琉球和臺灣的武裝入侵時,作者的敘述就有了明顯的政治傾向,將日軍的侵略行為歸結為誤會與“訛言\"②所引發(fā)的兩方?jīng)_突,顯然是在為日軍的侵略行徑進行辯護。原作的這種歷史表述當然不適用于中國的歷史教學,然而,當時無論哪一種中文編譯本,都既沒有加人對列強侵略的批判和反思,也沒有對原作里中日關系的敘述態(tài)度作出明確修正。如1907年版的《新體中國歷史》在翻譯《臺灣及伊犁之紛議》一節(jié)時,對原作只進行了一處修改,就是將原文中清政府在英國的介人下\"同意償(日本)撫恤銀十萬兩及軍費銀四十萬兩\"的“償\"字,改成了“賞”字③。涉及其他列強的入侵史實,編譯者也只是在行文中相對弱化了對中國被侵略的表述,如原作述及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的兵制時,有“英法來寇以后\"④一句,這句話被編譯者譯為“自與外洋交涉后”③。1912 年版的《新體中國歷史》中,修訂者不僅對以上兩處并沒有改動,還在新增的與外國相關的章節(jié)中延續(xù)了“交涉”的表述,將節(jié)標題定為《中英緬甸暹羅及中日琉球之交涉》《中日朝鮮之交涉《軍港租借之交涉》等。至于其中的具體內容,以講述甲午中日戰(zhàn)爭的《中日朝鮮之交涉》一節(jié)為例,《新體中國歷史》在文中認為,日本與歐洲列強相繼與朝鮮簽訂通商條約,“政府之不問,是為中國失朝鮮主權之導線”,到中日黃海海戰(zhàn)時,“管帶鄧世昌力戰(zhàn),而諸將無斗志,遂敗”?,至于戰(zhàn)爭最終結束的原因,則是“日本自知違國際通例,始尤停戰(zhàn)”⑧。
可以看出,對于日本中國歷史教科書中關于清代外交的記述,清末的歷史教科書編譯本意在弱化清政府在外國侵略下的窘境,而民初的修訂本在敘述晚清的內憂外患時,顯然比起“外患”更加強調“內憂”,側重點仍然在于對清政府的批判。早期中國歷史教科書的編譯,均缺乏明確地通過闡述近代歷史的恥辱和列強的侵略以喚起人們抵御外侮之意。但1912年版的修訂者趙玉森在1913年自行編寫出版的《共和國教科書本國史》中,改變了這樣的敘述方式,轉而以列強的侵略行為以及中國和周邊的安南、朝鮮等地遭受的侵害與奴役為敘述重點,如在介紹日本對朝鮮出兵始末時,該書寫到:“李是應深怒日本之侵略,襲日本使館,殺兵官數(shù)人。日本出師問罪,清廷遣兵至朝鮮,執(zhí)李是應歸,自是中日兩國各駐兵朝鮮都城,日人陰謀日甚,設法使朝鮮內訂,為干涉地步?!雹龠@種敘述重點和敘述方式的轉變,正是民國建立之初的歷史教科書編撰者對清朝史敘述不斷探索和自我調整的過程。以上種種事例也說明,真正適用于中國歷史教學的課本必須要完全由中國人自己編著。
四中國的教科書編譯者對日本中國史著述中太平天國歷史的增寫與評價
市村瓚次郎的兩部中國史著作對太平天國歷史沒有明顯的傾向性評價,只是沿用清政府的立場稱太平天國為“發(fā)賊”,對于太平天國興起的原因、太平天國運動對中國社會歷史的影響都未作過多闡發(fā)。清末民初的歷史教科書編譯者和修訂者根據(jù)不同時局的政治需要,在譯介中對太平天國歷史敘述增寫了分析和解釋的內容。
市村瓚次郎的兩部中國史著述中涉及太平天國歷史的章節(jié)都有兩節(jié),題目相同,分別為《發(fā)賊之興起》髮賊 ① 興起)和《英法的來寇與發(fā)賊之平定》英佛の來寇及髮賊 0 平定),內容稍有不同。前書的《發(fā)賊之興起》一節(jié)開頭,作者簡述了太平天國運動爆發(fā)前的社會背景:“鴉片戰(zhàn)爭之后,廣西廣東兩地饑荒嚴重,盜賊蜂起,出現(xiàn)大量對朝廷的抵抗者?!雹诤髸a充了洪秀全對當時社會的認識:“洪秀全先一步發(fā)現(xiàn)了清國即將走向末路的命運?!雹壑形臍v史教科書譯者在對后書進行編譯時,只是隱去了市村瓚次郎所謂“清國即將走向末路的命運”,將之改為“秀全竊察時勢\"④,編譯者顯然意在削減對清朝不利的敘述,無論市村瓚次郎作為日本人的立場和觀點如何,“清國即將走向末路的命運\"這種表述放在1902年的中國的歷史教科書中,自然是不能被處于清朝末期的清政府所允許的。
在清末與民初的兩版《新體中國歷史》中,編譯者與修訂者則結合原文中已有的內容,從各個角度對太平天國的歷史進行了側重點不同的增補。
關于太平天國運動興起的原因,1907年版《新體中國歷史》中,編譯者增寫了鴉片戰(zhàn)爭后的社會狀況:“鴉片戰(zhàn)爭后,內地既通互市,而耶穌教遂以輸入。時中國承平日久,民不知兵,而盜賊窺伺,得乘其隙而藉端肆行?!边@種論斷是編譯者從清政府角度出發(fā)的避重就輕的分析。在1912年版《新體中國歷史》中,上文第二句被替換為“時中國雖見創(chuàng)外人,政府恬熙不知懼,萬端腐敗,官貪而吏狡,民不聊生”,修訂者將敘述重點轉向對清政府腐敗的批判,“發(fā)賊\"的稱呼也變?yōu)椤疤杰姟薄?/p>
關于對太平天國歷史的評價,1912年版《新體中國歷史》的修訂者趙玉森有較多增寫。如提出太平軍“具有革命思想,為清室人關后之第一勁敵”;針對當時“上海的官紳經(jīng)過合議,派人至京師,請借外國兵力以討賊”的行動,修訂者認為其“遂為爾后損失權利之種種禍本”③,對晚清的局勢以及主權喪失的過程有了一定的分析和認識;修訂者還提到太平天國運動失敗的原因,是因為“太平軍所至之處,不能約束士卒,擄掠焚殺,人心怨忿”@,其執(zhí)行與管理能力無法支撐起革命的理念與行動。在述及洪秀全之死時,修訂者加人了洪秀全的遺言:“吾以義兵拯救同胞兄弟,今顧反為兄弟敗。然數(shù)十年后,必有繼吾志而起,為吾同胞爭自由者?!庇蛇@些增寫部分可以看到,隨著清王朝的覆滅,對太平天國運動的歷史解釋發(fā)生了變化,將這些變化的觀點寫人歷史教科書中,則反映了當時的教育部門及教科書的修訂者充分意識到,對太平天國的認知態(tài)度及歷史評價與清朝覆亡、民國建立的時局有著直接聯(lián)系,而對太平天國成敗的分析,則表明新政權正是在吸取太平天國失敗教訓的基礎上,最終成功建立了“為同胞爭自由”的“中華民國”,以此證明新政權存在的合理性與先進性。
1912 年版本的修訂者趙玉森在修訂《新體中國歷史》及另一本教科書《中國歷史教科書》①時,都有將近代民主思想加入歷史敘述中的意圖。反映在太平天國歷史的記述中,市村瓚次郎原書對洪秀全稱王一事直接記為\"太平王と稱し\"②,即“稱太平王\",但在趙玉森于1912 年修訂的《新體中國歷史》中,則將其改為“眾推秀全為太平王”③,突出“眾推”二字強化了洪秀全稱王是民意決定的結果。在趙玉森增訂《中國歷史教科書》的內容中,此處同樣使用了“眾推秀全為教主”以及洪秀全“建國號曰太平天國,受眾推為天王\"的記述。1916年出版的趙玉森自編的中學教員用中國歷史教學參考書《本國史參考書》中,也沿用了與之相同的表述。在1912年版《新體中國歷史》中,修訂者在關于太平天國歷史的章節(jié)之后補充了原書中并未提及的捻軍的始末,將其定義為“捻黨之起原,蓋于政治革命無干涉”,認為捻軍并不具備太平天國的革命性,可見太平天國歷史在清朝史敘述中的重要性,說明了歷史教科書編寫者通過調整對太平天國歷史的敘述方式來輸出自己觀點的必要性與可行性。
綜合來看,無論是哪種版本,在對太平天國歷史的敘述進行修改或增寫時,其目的都并不僅僅在于歷史知識的介紹傳播,更是要根據(jù)國內不同的政治局勢及意識形態(tài)需求而發(fā)揮歷史教科書的教化功用,體現(xiàn)國家意志。日文中國歷史教科書的編寫自然無意于此,這也說明中國歷史教科書依賴于日本版中國歷史教科書的編譯絕非長久之計,中國學者自編中國歷史教科書已成當務之急。
五“開化史”與中國的教科書編譯者對清代學術思想文化史內容的增擴
市村瓚次郎和瀧川龜太郎的《支那史》作為吸收西方文明史學的中國歷史著作,其文明史特征最重要的體現(xiàn),就是每篇結尾的“開化史\"部分,該部分試圖以文明開化發(fā)展的眼光,分析中國歷史不同時期軍政制度、社會、文化的發(fā)展。在分析文化發(fā)展時,主要涉及的是歷代學術與宗教兩方面的內容。《支那史要》中則為了縮減篇幅而刪除了“開化史\"部分。
上文已經(jīng)論及,1907年與1912年兩種版本的《新體中國歷史》對日文原書中清代軍政相關的敘述都作了較大的改動,在此基礎上,中方盡管順應學制改革的要求選擇了新式體裁的日文歷史著作進行譯介,在編譯和修訂中對文化方面的內容卻并不十分重視,敘述的重點基本集中于政治、軍事等方面。同時,市村瓚次郎與瀧川龜太郎作為傳統(tǒng)的日本漢學家深受儒學文化影響,他們在書中對中國學術文化方面的介紹和評價也大都言之成理。結合以上兩方面原因,《新體中國歷史》在編譯的過程中對學術與宗教相關的內容改動并不大。1907年版幾乎是直譯原文,1912年版中則刪除了少部分對清代學術的介紹,例如對清修《明史》“以事實精確著稱”的褒揚、對清三通和續(xù)三通“皆為奉敕令而撰成的作品”的定義、對曾國藩在文學方面“憑借豪杰之姿,頗有文章之才”的評價等,其改動仍是基于對有清一代整體的批判態(tài)度。而《支那四千年開化史》既以“開化史”為書名,重點選擇了原書中開化史部分進行翻譯,自然也意圖通過譯介來闡發(fā)中國學術文化的發(fā)展狀況,希望能夠通過對思想文化領域的敘述,宣揚晚清以來西方輸入的思想、學術乃至于宗教。
在學術方面,《支那史》將明清學術的發(fā)展分為“學校的沿革”“經(jīng)學”“史學”和“文學”四部分,《支那四千年開化史》對四部分的內容都進行了擴充。編譯者深受梁啟超提倡的“新史學”影響,黃炎培、張志鶴等人一直都是新學的倡議者,對近代思想與西方史學十分推崇,在對這四部分進行擴充時,他們更注重晚清時期的近代新思想在中國傳播方面的內容。具體而言,第一,在“學校的沿革\"部分中,原書簡單介紹了明清兩代的國子學和府州縣學,并提及了晚清在京師設同文館教授外語的情況。編譯本細化了對明清學校制度的介紹,并補充了“自近世泰西學術漸播于中國,頗有進步”①的情況,如同文館、廣方言館、南北洋公學等以外語教學為主的學校的開設,以及戊戌變法以后各級新式學堂的建立。第二,在“經(jīng)學\"部分結尾處,編譯者補充介紹了更多清朝后期的經(jīng)學家與考據(jù)學者,并刪去了原文中“科舉時仍以宋儒之說為基準取士\"②一句,這與戊戌變法后清朝教育和科舉發(fā)生的變化以及編譯者們對教育改革的呼呼直接相關。第三,在“史學\"部分的最后,編譯者提出“支那向無文明史之體,至邇來東西新思想漸次輸人,乃有譯注文明史者,若飲冰子之新史學等,實可謂史界革命軍也?!雹叟c其在《棄言》開篇反復強調的“恫哉我國無史”相呼應,解釋了之所以選擇《支那史》中的開化史部分進行譯介的原因。第四,在“文學\"部分中,編譯者認為“文學至今日可謂一大革新時代,蓋不專求詩古文辭,而以新思想鑄人新學說,主持風氣,開化國民\",強調報館和譯書機構在新思想和新學說的輸人和傳播中的重要作用,并介紹了近代新式小說的興起,認為其“將歷史、政治、哲學、科學等一切可以感動人之智腦者,盡以小說體裁為之,精心結構,亦于文學上有大價值?!雹?/p>
在宗教方面,《支那史》介紹明清宗教時主要涉及佛教、道教、耶穌教和回教,中文編譯本對宗教的改編主要集中在耶穌教部分,其中明顯帶有對耶穌教和清代傳教士積極肯定的傾向。以書中對清代傳教士和教會及其在中國的境況的介紹為例,原書中提出,盡管其在布教過程中有建立醫(yī)院、救濟貧民等舉動,但\"大部分人民仍然不喜其教,殺害傳教士或燒毀教堂的事件時有發(fā)生?!痹诰幾g本中,該句被刪除,改為“各地方官莫不有護教之責任。義和團亂后,反動力大振,其勢力益以強大矣。其教區(qū)分為二,一稱天主教,一稱耶穌教,而同祖耶穌者也。耶穌教為新教,天主教為舊教。天主教之教士稱神甫,耶穌教之教士稱牧師。此其大較也?!本幾g者刪去了對耶穌教的不利敘述,并增加了對其勢力擴張和具體構成情況的介紹。結合幾位編譯者同晚清傳教士的交往來看,黃炎培、張志鶴、邵仲輝三人共同求學于上海南洋公學時,擔任監(jiān)院的是美國基督教美以美會教士福開森(John Calvin Fergu-son),而在1903年時,黃炎培、張志鶴等人在上海南匯新場發(fā)表倡導革命的演說時被捕,出面將其保釋出獄的是美國在上海的基督教總牧師步惠廉(WilliamB.Burke)??梢哉f,三位編譯者與傳教士之間的往來是友好而持續(xù)的,他們對基督教與天主教的了解自然會相對深入,因此在《支那四千年開化史》中,就出現(xiàn)了對耶穌教更詳細的介紹和偏向正面的評價。就此而言,與文化發(fā)展相關的歷史敘述,因其與政治問題存在一定距離,編譯者在選擇編譯增補的時候,其個人在這些領域的興趣、專長和愛好表現(xiàn)得會更加突出,這是與前述在歷史教科書中對政治、軍事方面歷史的刪改初衷有所區(qū)別的。
六結語
中國作為具有悠久史學傳統(tǒng)的國家,清末民初之際,新式歷史教科書的編纂?yún)s以譯自日本學者的中國史著述為主,這雖然是清末實行新學制后為應付新式歷史教科書的需求所采取的權宜之計,卻深刻反映了傳統(tǒng)史學難以應對處于社會劇變中的近代中國對史學社會功能的強烈需求的實際狀況,從這個角度看,20世紀初梁啟超\"謂中國前者未嘗有史”并呼呼“史界革命”也未嘗沒有一點道理。日本的中國史學者受到在日本流行一時的文明史學的影響而使其中國史著述從觀念到體裁都呈現(xiàn)出了近代化新意,中國學人擇取市村瓚次郎等人的中國史著述譯介為中國歷史教科書用于新式學堂,確屬無奈之舉。如果說市村瓚次郎的兩部中國史著作中清以前的基本史實仍取自中國傳統(tǒng)史書,以此編譯為中國的歷史教科書還能勉強接受以應一時之需,那么作為現(xiàn)當代史的清朝史部分不僅因中日關系而難免帶有日本學者的某些立場,以至編譯者將其用作中國歷史教科書則必須對一些問題作刪改,而且,中國正處于清末民初的政權變革之際,不同的時代又會對這段歷史有不同的解釋,這便造成漢譯日文歷史教科書的清朝史敘述在清末民初被編譯者或修訂者在不同時代的不同版本中基于現(xiàn)實考量而進行相應改動的復雜狀況。
因此,中國的歷史教科書編譯者們在其編譯的過程中不斷面臨相似的困惑,即沒有已成文的正史可以參考,那么就無法像對清以前的歷史那樣簡單修正日文原書中的史實錯誤,這就使得其改編幾乎只能在原作者出于日本的立場和其個人學問的局限建立起的框架上,進行以觀點輸出為主的改編。在這種條件下編成的教科書,雖然不利于清朝史的教育,也不利于國民對統(tǒng)治當局的理解和認同,更不利于統(tǒng)治當局對歷史話語權的把控,但也正因為編譯者面臨的這一困境,才使得我們在考察他們的清朝史敘述時,比起完全由國人自編的歷史教科書,能相對清晰地通過對比看出處于不同時代、不同立場下的編譯者希望通過清朝史敘述表達的觀點與訴求的譯者意識。在過去對近代譯介自日本的中國歷史教科書進行討論時,關注點大多集中于其體裁、敘述框架、時代劃分對中國通史編寫產生的影響,但其在清朝史編譯過程中體現(xiàn)出時代變化、作者立場、統(tǒng)治當局意圖等多重影響因素相交織的復雜狀況,使之成為中國歷史教科書中的獨特組成部分。希望通過本文的討論,能夠為近代的歷史教科書研究和清史敘述研究帶來一些新的角度和啟發(fā)。
收稿日期2022—06—26作者郭露凝,歷史學博士,中國石油大學(華東)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山東,青島,266580。
The Translation and Rewriting of the Qing History in Chinese History Textbooks Written in Japanese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Centering on the Translation of Works of Ichimura Sanjirou
Guo Luning
Abstract:Japanese scholar Ichimura Sanjirou’s works on Chinese history TheHistoryof China and Esential History ofChina were translated and introduced into China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and early Republicof Chinaas Chinese history textbooks for the newschools of the time,and revised in diffrent editions as Essential HistoryofChina, History of Enlightenment of China during Four Thousand Years,and The New-Form History of China. As the historical narratives of the Qing dynasty were interpreted differentlyin different eras during thelate Qing dynastyand earlyRepublicof China,basedondiferent political positions andacademic considerations,thecompilers had made targeted additions and deletions to the history narratives of the Qing dynasty suchas the change of dynasties between the Mingand Qing dynasties,the internal affirs and diplomacy,the culture and the rise and fallof the Taiping Heavenly Kingdom from the original textbooks.Bycomparing the Japanese writings on Chinese history with the changes made bythe Chinese compilers,itis posible tosee the translator’s awarenessof thecomplex interplayof the views of Japanesescholars on Chinesehistory,theatitudes towards the history ofthe Qing dynastyof thecompilers in late Qing,the interpretationof thehistoryof the Qing dynastybythecompilers inearlyRepublicof China,and the intentionof the ruling authorities to controlthe historical discourse in the textbooks,which made them become unique parts of the study of modern Chinese history textbooks and the study of the Qing history.
Keywords:Chinese History Textbook; Ichimura Sanjirou;Qing History;Textbook Compil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