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南宋學人施宿最早記述蘇軾出生于眉山縣紗縠行。然而根據(jù)蘇軾與蘇轍的記述,以及司馬光為程夫人撰寫的《蘇主簿夫人墓志銘》、清人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所言,事實并非如此。程夫人18歲嫁給蘇洵進入蘇家,直至宋仁宗慶歷三年(1043年)或六年(1046年)到眉山紗縠行經(jīng)商,十幾年間蘇家一直居住在撥股祠一帶。蘇軾11歲時才隨母親遷居到眉山,開啟了城市生活。
關(guān)鍵詞:蘇軾;眉山;紗縠行;撥股祠
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三蘇
南宋學人施宿(1164—1222)是記述蘇軾出生于眉山縣紗縠行的肇始者。
南宋藏書家陳振孫在《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指出:“《注東坡集》四二卷,《年譜》《目錄》各一卷,司諫吳興施元之德初與吳郡顧景藩共為之,元之子宿從而推廣,且為《年譜》,以傳于世。”施宿《東坡先生年譜》載:“(宋仁宗)景祐三年丙子,先生以是年十二月十九日卯時,生眉山縣紗縠行私第?!庇捎凇蹲|坡先生詩》(即施元之、顧禧、施宿三人合注《施顧注蘇軾詩集》)以及《年譜》在后世影響深巨,從而決定了千年以降的三蘇眉山地理。著名三蘇學者孔凡禮著《三蘇年譜》就言之鑿鑿:“十二月十九日(1037年1月8日)卯時,蘇洵次子蘇軾生眉山縣紗縠行?!盵1]曾棗莊、朱靖華等也從此說,遂成定案。
問題在于,蘇軾與蘇轍的記述,尤其是司馬光為程夫人撰寫的《蘇主簿夫人墓志銘》,與施宿的說辭有明顯抵牾。蘇東坡在《東坡志林》中云:“昔吾先君夫人僦宅于眉,為紗縠行?!币粋€“僦”字就彰顯了實質(zhì),“僦”,乃是租賃之意?!百终诿?,為紗縠行”,即在眉州城內(nèi)租賃房舍,做紗縠這一行生意。后來三蘇成為高標人物,紗縠行才成為眉山的地名。
到北宋初期,眉州一直承襲后蜀時期的領(lǐng)五縣的行政格局,到太宗至道二年(公元996年),變?yōu)轭I(lǐng)四縣:眉州轄眉山縣(州郡治,北宋初仍名通義縣,太宗太平興國初的公元976年,改名眉山縣,治所在今眉山市東坡區(qū)),彭山縣(治所在今彭山區(qū)鳳鳴街道),丹棱縣(治所在今丹棱縣齊樂鎮(zhèn)),青神縣(治所在今青神縣青竹街道,舊名青神鎮(zhèn))。眉州與眉山縣衙同屬一縣之地。[2]
分析蘇東坡這一段文字,有兩個結(jié)論較為清楚:其一,蘇家最初并沒有居住在眉山縣城內(nèi);其二,紗縠行最初是蘇母程夫人租賃用來做絲綢布帛生意的地方。
蘇家為什么會在眉山城中租房子用來做紗縠生意呢?司馬光為蘇東坡之母所作的《蘇主簿夫人墓志銘》載:“夫人姓程氏,眉山人,大理寺丞文應之女。生十八年歸蘇氏,程氏富而蘇氏極貧。夫人入門,執(zhí)婦職,孝恭勤儉?!ㄖ柑K東坡的父親蘇洵)年二十七猶不學,一旦慨然謂夫人曰:‘吾自視,今猶可學。然家待我而生,學且廢生,奈何?’夫人曰:‘我欲言之久矣,惡使子為因我而學者!子若有志,以生累我可也?!大莱龇驽髦灾紊?,不數(shù)年遂為富家。府君由是得專志于學,卒成大儒?!边@段文字,讓人們覺得,做生意是程夫人嫁給蘇洵后立即發(fā)生的,其實過程更復雜,事情也更為延宕。
“游學”是蘇洵少年時期就形成的頑固癖好了,既不好應對之書,也不事農(nóng)桑與經(jīng)營,那么這個經(jīng)年不衰的“游學”之舉就有敗家的征兆,起碼是回避了生活勞作之重。
程氏嫁入蘇家后,兩人的婚姻生活曾一度過得十分艱難與粗糲。蘇家傭人建議程氏求助于娘家,但卻被有毅力的程氏一口拒絕。已出嫁的女兒是不是潑出去的水姑且不論,她肯定不愿意別人說丈夫蘇洵的閑言碎語。司馬光在《蘇主簿夫人墓志銘》中交代得很清楚:程夫人為支持丈夫蘇洵潛心攻讀、博取功名,只能以女性的肩頭擔起蘇家十幾口人的生活,生活儼然已成了不堪承受之重。程夫人將所有的陪嫁服飾玩物典當作為營業(yè)之資,即所謂“罄出服玩鬻之以治生”,來到眉山城租屋居住經(jīng)營紗縠行,開啟“前店后家”的謀生模式。程夫人在什么時候作出這一舉措的呢?司馬光在《程夫人墓志銘》中也予以了交代,那是在蘇洵27歲之際。此時正是宋仁宗慶歷三年(1043年),蘇軾時年8歲、其弟蘇轍5歲之際。
那么,蘇八娘、蘇軾兄弟又是何時遷居到眉山城中紗縠行的呢?清人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慶歷六年(1046年)”下云:“公年十一,僦居紗縠行宅。公讀書于南軒?!庇职丛唬骸肮拙蛹喛e行,初不知始于何時,及考此文,有‘先夫人僦居’之語,乃知在宮師游學四方之后也。明年宮師歸,始改南軒為來風軒。今據(jù)此定作慶歷六年事?!蹦敲?,根據(jù)王文誥所言,蘇軾是在11歲時才遷居到眉山城紗縠行,開啟了城市生活。
無論是慶歷三年還是慶歷六年,至少說明,蘇八娘、蘇軾、蘇轍并不是出生在眉山城中的紗縠行。而且可以肯定,蘇軾至少在8歲前,肯定沒居住和生活在眉山城中。
程夫人經(jīng)營有道,蘇家后來搬走了(蘇軾所言“會吾遷居”),程夫人的侄子程之問接租了紗縠行之宅。那么,蘇家搬到哪里去了?
我們不妨推斷如下,約在宋仁宗皇祐年間(1049—1053年),蘇家逐漸擺脫“極貧”的處境,程夫人、蘇洵于是在眉州城郊外蜀江邊購置了一幢舊民房,蘇轍稱之為“江上宅”,稍后又購買了山田一頃。蘇洵與蘇軾兄弟一邊躬耕田園,一邊苦讀。從蘇洵自述“閉戶事農(nóng)耕”來看,蘇家在此10年中,以農(nóng)耕為治生之計,即不再從事紗縠生意了。
文史學者王琳祥在博客文章里指出:“筆者大膽猜想,宋人建在眉州城東渡江處的津口共飲亭(江鄉(xiāng)館),其前身是否就是蘇家的故居‘江上宅’,有待進一步探討。”
蟆頤山位于東坡區(qū)崇禮鎮(zhèn)境內(nèi),林巒特秀,山形如蛤蟆狀,故名。江鄉(xiāng)館原在眉山縣東3.5公里的蟆頤山,舊名共飲亭。南宋嘉定年間,眉州知州魏了翁予以擴建,改名江鄉(xiāng)館,有《江鄉(xiāng)館記》。《宋史·魏了翁傳》云:“復蟆頤堰,筑江鄉(xiāng)館,利民之事,知無不為?!?據(jù)此記載分析,蟆頤山最高海拔1246米,高出眉山城百米以上,山上稻田不多,加之為著名道觀修行區(qū)域,估計“江上宅”不可能在江鄉(xiāng)館附近,而在流往青神方向的玻璃江畔的可能性更大。但從紗縠行再到江上宅,可以見證蘇家進入眉州城之后的遷居史。
眉山蘇家是唐代武則天時期的宰相、文學家蘇味道的后裔。蘇味道系趙州欒城(今屬河北省石家莊市欒城區(qū))人。蘇味道少有文名,與同鄉(xiāng)李嶠并稱“蘇李”;總章二年(公元669年),進士及第,授咸陽縣尉,得到吏部侍郎裴行儉認可,3次從征突厥,授監(jiān)察御史,遷侍御史、中書舍人;長壽三年(公元694年)三月,授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初居相位。蘇味道在圣歷元年(公元698年)、長安二年(公元702年),先后兩次拜相,成為他一生高光時刻。神龍元年(公元705年)唐中宗復位后,朝廷認為蘇味道親附張易之兄弟,導致他被貶為眉州刺史。蘇味道于神龍元年二月來到眉州履職,是年秋復任益州大都督府長史,不料日漸病重,未行而卒,享年58歲。
《舊唐書·蘇味道傳》狀寫了油滑的蘇味道:“為相數(shù)年,以阿諛圓滑而自營,常對人說:‘處事不欲決斷明白,若有錯誤必貽咎譴,但模棱以持兩端可矣?!庇纱颂K味道被稱為“蘇模棱”或“模棱手”,成語“模棱兩可”就源出于此。
蘇味道有4個兒子。他在眉州病逝并安葬于今眉州市東坡區(qū)修文鎮(zhèn)的楊梅山上,次子蘇份留在了眉州老宅守墓,從而孕育了今天的眉山蘇氏一脈。
蘇洵在《嘉祐集》卷十三之《族譜后錄上篇》里這樣敘述:“蘇氏之先,出于高陽?!倍笏麣v數(shù)先輩,談到唐代的蘇味道:“其后至唐武后之世有味道者。味道圣歷初為鳳閣侍郎,以貶為眉州刺史,遷為益州長史,未行而卒。有子一人,不能歸,遂家焉,自是眉始有蘇氏。故眉之蘇皆宗益州長史味道;趙郡之蘇,皆宗并州刺史章;扶風之蘇,皆宗平陵侯建;河南河內(nèi)之蘇,皆宗司寇忿生。而凡蘇氏皆宗昆吾樊,昆吾樊宗祝融吳回。蓋自昆吾樊至司寇忿生,自司寇忿生至平陵侯建,自平陵侯建至并州刺史章,自并州刺史章至益州長史味道,自益州長史味道至吾之高祖,其間世次皆不可紀?!?/p>
蘇洵承認,鑒于族譜失載,從蘇味道到蘇洵的高祖之間經(jīng)歷了多少世,每一世分別為哪一位,他自己也難以述清。 文中的“有子一人”指的就是蘇份。蘇份的第九代子孫里有蘇洵。讓人迷惑的是,三蘇一家在僦居眉山紗縠行之前,究竟居于眉州地域何處?
元祐四年(1089年)蘇東坡于開封寫《跋李伯時卜居圖》,坦言了早年的田園生活:“余本田家,少有志丘壑,雖為搢紳,奉養(yǎng)猶農(nóng)夫?!?/p>
晚年蘇轍在《葺東齋》詩中也曾言:“我生山溪間,弱冠衡茅住。生來乏華屋,所至輒成趣?!彼凇蹲詫懻尜潯吩娭猩踔琳f自己“心是道士,身是農(nóng)夫”。三蘇在很多詩文中都說自己“在鄉(xiāng)里”“鄉(xiāng)閭”“鄉(xiāng)間”“山溪間”,他們就是“山中人”“田家”“世農(nóng)”。
宋時趙令畤系皇家宗室子弟,也是蘇東坡的好友,他初字景貺,東坡為之改字德麟。他在史料價值頗高的《侯鯖錄》中也說:“東坡年十余歲,在鄉(xiāng)里,侍老蘇側(cè),誦歐公《宣召赴學士院仍謝對衣并馬表》,老蘇令坡擬之,……”這些話,可以認定為出自東坡的口述。
這些材料,都指向了一個位于眉州城外的田園??梢院翢o疑問地確定,蘇八娘、蘇軾、蘇轍的童年生活實在農(nóng)村,雖沒明言他們具體出生和童年生活在鄉(xiāng)下何處,但可以肯定地說,他們的出生和童年時期生活并未在眉州城中。
民國12年(1923年)的《眉山縣志》卷五,記載了清代眉山教育家劉恒典(又名劉鴻典,槐軒先生劉沅的四大弟子之一)的一段分析:“眉城紗縠行有三蘇祠,舊相傳為三蘇故宅,而州西七十里有撥股祠,亦相傳為三蘇故宅。說者謂三蘇父子皆生于撥股祠,既乃遷于紗縠行,理合然也?!?/p>
王致修主編《眉山縣志》記載:“三蘇鄉(xiāng)的三蘇場,原為蘇洵父子故居處。元代建三蘇祠,后稱撥股祠,清代以此建場,名三蘇場?!盵3]
那么,撥股祠在哪里呢?
撥開迷霧見撥股祠
2024年10月的一天上午,在眉山市文廣旅局干部的陪同下,筆者來到距眉山城30多公里的東坡區(qū)三蘇鎮(zhèn)三蘇場(光緒版《丹棱縣志》卷二亦名為“東坡場”)。以往三蘇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叫三蘇場,現(xiàn)在鎮(zhèn)政府已遷到伏東鎮(zhèn)??倣徤矫}的余脈橫亙其間,為成都平原邊際的丘陵紅壤山地,起伏不大,修篁、松杉樹、柑橘果園覆蓋山野,間或有水庫、魚塘清波蕩漾,靜謐的山野間,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而三蘇場距丹棱縣城東南僅有12公里。
撥股祠址位于一個小山上。撥股祠及周邊屬山村淺丘地形。當?shù)厝丝诳谙鄠?,這里是蘇家的鄉(xiāng)間私第。《眉山縣志》記載云:“三蘇鄉(xiāng)的三蘇場,原為蘇洵父子故居處,元代建三蘇祠,后稱撥股祠,清代以此建場,名三蘇場?!睋?jù)說蘇家最初定居于眉山之修文場,后由于家族繁衍生息,其中一支便從家族田地中劃撥一股地方,遷徙定居到了三蘇場。這一支族人為紀念這一重大事件,故立祠名“撥股”以志紀念。元明以來,此地即建有“三蘇祠”。
撥股祠亦稱撥股廟,后名蘇祠,原祠內(nèi)有大殿、廂房、祠堂,南北長34.5米、東西寬22米,占地面積759平方米;塑三蘇像于祠中,蘇洵居中,蘇軾居左,蘇轍居右。大殿門上有一巨匾:“家學名儒,千古圣人”。殿門外柱子上有對聯(lián):“叢作儒林,問韓柳歐外,誰策論詞章彪翰院;鴻文似海,自宋元明來,其父子兄弟重眉山”。祠堂正門的門楣上寫“蘇祠”二字。蘇祠一直保存至新中國成立后很長一段時間。三蘇鎮(zhèn)70歲以上的老人,大都親眼看見過蘇祠的建筑和祠內(nèi)的三蘇塑像。今天在撥股祠遺址上尚可見筆直的條石房基及一些砂巖柱礎(chǔ)以及紅砂石板。還有一塊細膩的淺浮雕石刻,其上花朵呼之欲出。望蘇村的村委會的干部接待我們一行,跟著參觀了院內(nèi)已停辦的三蘇中學,那里又建立起國學書院和文化院壩,內(nèi)設東坡書院、國學幼兒園。
王龍海先生指出:“清道光年間,著名詩人、教育家李惺(1785—1864)晚年在眉州任教時,四處尋找三蘇早年在眉山鄉(xiāng)下的老宅(搬遷到紗縠行宅之前的居所)。他被當?shù)氐男悴藕吞K軾詩注《罷徐州往南京馬上走筆寄子由》誤導,尋到眉山西面的陳溝(今東坡區(qū)三蘇鎮(zhèn)陳溝村),捐資修建‘撥股祠’,并塑三蘇像。三蘇老家在撥股祠一說由此產(chǎn)生?!盵4]
然而,蘇家老宅并不是蘇洵一家的住宅。蘇家老宅在三蘇鎮(zhèn)蘇家祖居處的官房山,為蘇祐、蘇序、蘇杲、蘇渙的住宅。分家后的蘇洵一家,應在附近。將蘇家老宅混同為蘇洵一家的住宅,“誤導”或許有之,尤其不可忽略名人效應對不同區(qū)域的強烈影響與暗示。如同刳兒坪、禹王宮、禹王廟、禹跡石紋、禹碑嶺等等,在北川縣與汶川縣均存在大同小異的地名一樣。司馬相如的琴臺,在蓬安縣、成都市、邛崍市也均有指稱。千載時光漫漶之下,已無從過于糾結(jié)了。對于這些歷經(jīng)風雨保存下來的三蘇故里名物,我們同樣應該報以“溫情與敬意”。
元豐二年(1079年)正月,蘇軾出任湖州知州。他離任徐州,順道去商丘看望弟弟蘇轍,途中寫詩5首,寄給蘇轍。其中第5首是:
卜田向何許,石佛山南路。
下有爾家川,千畦種秔稌。
山泉宅龍蜃,平地走膏乳。
異時畝一金,近欲為逃戶。
逝將解簪紱,賣劍買牛具。
故山豈不懷,廢宅生蒿穞。
便恐桐鄉(xiāng)人,長祠仲卿墓。
詩中提及的“石佛山”和“爾家川”,就在三蘇鎮(zhèn)。
民國12年(1923年)《眉山縣志》卷一記載:“石佛山,治西,山半有石佛像。東坡寄子由詩:‘卜田向何許,石佛山南路?!复?。”蘇軾詩中說“下有爾家川,千畦種秔稌”,“爾家”實指“我們的家園”。東坡說,石佛山下是我們家的田地,那里有千畝良田可以種下優(yōu)質(zhì)稻米。自古對石佛山的注解,基本上都是沿用宋代王十朋之說,清代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采用了這一說法,文中載:“石佛山在州(眉州)西南二十五里,下有爾家川,地育腴,宜種植?!?/p>
根據(jù)東坡區(qū)三蘇鎮(zhèn)的蔣紅衛(wèi)老師回憶,有一年,時任四川省文聯(lián)主席的馬識途在相關(guān)人員陪同下,來到撥股祠拜謁三蘇,離開時叮囑蔣紅衛(wèi)等學校老師一定要保護好這些“寶貝”。然而在他們離開后沒幾年,撥股祠的三蘇塑像就被毀掉了。那時,馬識途特寫《“東坡”從何而來?》一文,手稿存于眉山市文聯(lián)。
在這一帶,不但有撥股祠,還有望蘇橋、天慶觀、望月坡、三峰寺、位于官房山的蘇渙舊居、石佛山……
蘇東坡的《戲作種松》詩云:“我昔少年時,種松滿東岡。”標題里的“戲”字,表明了東坡的真誠,畢竟是少年時,勞動體力欠佳,也有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之嫌。可以肯定,“東岡”不是位于東坡區(qū)富牛鎮(zhèn)永光村蘇墳山上的“短松岡”,而是在三蘇鎮(zhèn)場口外的東向坡山。當?shù)卮迕駥P者說,山頭上的樹木就是長不大,與土質(zhì)有關(guān)。
撥股祠地望隸屬于眉山縣還是丹棱縣?今天的撥股祠所在的三蘇鄉(xiāng)從齊明武帝建武三年(公元496年)丹棱建縣開始,經(jīng)梁、北周、隋、唐、宋、元、明、清,一千多年來三蘇鄉(xiāng)都是丹棱縣的行政管轄地。據(jù)《元豐九域志》載宋代時丹棱全縣共轄有蟠鰲、東館、柵頭、青倚四鎮(zhèn)。紹興二十九年(1159年),知黎州(今雅安市漢源縣)的馮時行(1100—1163)于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被高宗再次召見。鑒于他曾經(jīng)擔任丹棱縣令,此番路過眉州,應丹棱縣士民之請,遂作《丹棱柵頭鎮(zhèn)夫子廟記》。文中云:“惟丹棱之東館、柵頭二鎮(zhèn),士類滋多,嘗自誦其言,學其道……”柵頭鎮(zhèn)還有著名的柵頭書院。那么三蘇鄉(xiāng)何時劃歸眉山市東坡區(qū)管轄的呢?是在清代康熙六年(1667年)時,眉州知府趙蕙芽以“眉州地狹事繁難任徭役為詞”,于是將丹棱原東館、蟠鰲二鎮(zhèn)所轄地域(即三蘇、廣濟、伏龍、東館、蟠鰲、萬勝等鄉(xiāng))約360平方公里區(qū)域劃歸眉州(今眉山市東坡區(qū))管轄。
文史學者王琳祥多年前就指出問題的核心:“如果說蘇東坡是在眉州城紗縠行內(nèi)出生,少年時期的他似乎沒有必要奔走七八十余里到龍鵠山、到棲云寺去讀書嗎?另在《丹棱縣志》上還載有蘇軾兄弟在城西門讀書時,蘇軾為丹棱白鶴寺、蘇轍為丹棱天華觀作記,以及在縣城西門留下洗墨池遺跡等事。對此,可能有人會說既然如此,那《丹棱縣志》‘鄉(xiāng)賢’名錄上為啥沒見有‘三蘇’的記載?確實《丹棱縣志》‘鄉(xiāng)賢’名錄上沒有關(guān)于‘三蘇’的記載。但問題是現(xiàn)存最早的《丹棱縣志》是清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編修的。而在九十多年前即清康熙六年時,三蘇場已劃歸眉州(今東坡區(qū))管轄去了!所以在《丹棱縣志》‘鄉(xiāng)賢’名錄上當然不會再有關(guān)于三蘇的記載了。而丹棱有文字記載的最早的一部《丹棱縣志》,是明洪武十三年(1380年)丹棱知縣孔克宜所纂修的,但這部縣志早已毀于明末戰(zhàn)亂之中,已無從查找了?!盵5]
筆者認為,王琳祥先生這樣說絲毫并沒有將三蘇“移”出眉山的半點意思,而是一位秉筆直書的學者應有的史識態(tài)度與歷史胸襟。個別人死死“摟定”三蘇祠為東坡出生地為“正朔”而不放,當代人的眼界,難道比明清之人還要低嗎?是否真成了東坡所言的“一蟹不如一蟹”!如果與“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的東坡氣象相較,真是云泥立判!
三蘇永遠都是眉山的赤子。
可以這樣認為,1027年,程夫人18歲嫁給蘇洵進入蘇家,到宋仁宗慶歷三年或六年時到眉山紗縠行經(jīng)商,這十幾年間他們一直居住在撥股祠一帶。
仰望著撥股祠內(nèi)那幾棵上百年古柏樹,其中最為碩大的一棵逾10米高,樹干已經(jīng)中空了。不遠處的還有一棵樹齡逾200年的黃葛樹。李白在《黃葛篇》中這樣寫道:“黃葛生洛溪,黃花自綿冪;青煙蔓長條,繚繞幾百尺。”在這些古樹身上,白云蒼狗,生命是一種緘默之下的堅守。其順風逆風淡然處之,在超凡脫俗之間,獲得的那種物我俱忘,但,又怎能忘記1000年呼嘯而來的暴雨狂風?!
《東坡志林》講《故南華長老重辯師逸事》,在敘述了契嵩與海月兩位高人的異行之后,東坡感嘆:“世人視身如金玉,不旋踵為糞土,至人反是。予以是知一切法以愛故壞,以舍故常在,豈不然哉!”就是說,放下了的東西,哪怕是高高在上的佛法,反而因為放下而得以長存。
祝愿識者默化之。宛若波瀾不興的玻璃江,清流方能百世不絕。
筆者一行走出撥股祠,談到了天慶觀。
慶歷四年(1044年),時年5歲的蘇轍隨7歲的蘇軾入天慶觀讀書。蘇轍在《夢中見老子》一文中說:“予幼居鄉(xiāng)閭,從子瞻讀書天慶觀。”(《龍川略志》卷一)兄弟關(guān)系極好,以至到了“轍幼從子瞻讀書,未嘗一日相舍”(《逍遙堂會宿二首》)的程度。
天慶觀亦名天慶宮,位于丹棱縣北的龍鵠山,唐代名“龍鶴山”,屬總岡山之余脈。龍鵠山為蜀中名山,宋代詩人馮時行曾有七言律詩《客丹棱天慶觀夜坐》。南宋時期著名史學家李燾于紹興八年(1138年)考中進士,朝廷任命他為華陽縣主簿,但李燾自謙才疏學淺,并未赴任就職,而是在家鄉(xiāng)龍鵠山上筑屋讀書講學,李燾將其讀書之屋命名為“巽巖書屋”,撰《巽巖書屋記》以記其事。至今龍鵠山上還保存有李燾書寫的“巽崖書屋”石刻遺跡。據(jù)《丹棱縣志》,蘇東坡在龍鵠山讀書期間,常登游位于龍鵠山側(cè)的朝陽峰,并曾作《朝陽峰東閣》詩一首:“月落星稀霧氣香,煙消日出曉光涼。天東扶木三千丈,一片丹心似許長?!?/p>
孔凡禮《三蘇年譜》載:“蘇軾21歲,蘇洵48歲。傳蘇軾讀書于連鰲山棲云寺及三峰山、實相寺、華藏寺,又傳讀書于青神上巖,作《中巖尊者洞》詩?!盵6]兩個“傳”字,的確道出了學者的嚴謹。
根據(jù)四重證據(jù)法,?口傳文本與儀式等,一直也是佐證正史缺失的關(guān)鍵。何況,也還有不少史料涉及于此。曹學佺《蜀中名勝志》載:“東坡少時讀書棲云寺中,曾于連鰲山石崖上作‘連鰲山’三字,大如屋宇,雄勁飛動?!边B鰲山石刻字,是國內(nèi)現(xiàn)存最大的蘇軾手書遺跡。
棲云寺、連鰲山距離龍鵠山都在幾十里范圍內(nèi)。民國12年版校注本《眉山縣志》云:“連鰲山,治西九十里,陂陀起伏。棲云寺,治西八十里,連鰲山旁,蘇軾有《病狗賦》書于壁?!边B鰲山、棲云寺位于眉州城西40公里,此處位于撥股祠之西,距離僅6公里左右。
當天下午,我們趕到了東坡區(qū)廣濟鄉(xiāng)連鰲村,幾經(jīng)尋訪,在海拔600多米的山坡上,目睹了長約12米、寬約5米的3個深勒砂巖的縱列大字:連鰲山。真想躺進那飛動的筆畫之間,讓身體去感知那石頭深處的筆意。
圣子云,凡是石頭定要開口說話。石頭還在呼喊。沒有無緣無故地存在,也沒有無緣無故地消失。因為存在,即便是善意的后世附會,又有何妨?
蘇軾攜家?guī)Э诒疾ㄔ趶狞S州到汝州途中,乘船過江蘇盱眙的泗水,正在天寒困厄之際,當?shù)靥厮褪澄锏酱K家上下歡聲雷動……可是蘇軾卻心情陰晴不定,他又與青年時代一起讀書的老友劉仲達相遇了,特寫《滿庭芳》。要知道寫作此詞時,恰是東坡最為艱難困苦的時候。副題很長:“余年十七,始與劉仲達往來于眉山。今年四十九,相逢于泗上;淮水淺凍,久留郡中?;奕?,同游南山,話舊感嘆,因作《滿庭芳》云。”
詞的末尾,他感嘆:“家何處?因君問我,歸夢繞松杉”。這個“家”,就是他們共同來往的精神家園——連鰲山。那時候的洪雅香杉樹,聞名遐邇;而連鰲山之北一帶,自古盛產(chǎn)蘭草。
注釋:
[1][6]孔凡禮撰《三蘇年譜》,北京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41頁,第181頁。
[2]蒲孝榮編《四川歷代政區(qū)治地今釋》(下冊),四川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所1978年版,第233頁。
[3]王致修主編《眉山縣志》,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78頁。
[4]王龍海:《三蘇文化傳承大觀》,《巴蜀史志》總第248期“三蘇文化???023年第4期,第216—217頁。
[5]王琳祥:《蘇軾、蘇轍的出生地絕不是眉山紗縠行》,《中國文物報》2010年7月2日。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特約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