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

接下來兩天，我們仍然是早出晚歸，又轉了五六處牧場，晚上仍然是住在華尼西家里。時間長了，我們心里有些愧疚，但又沒有什么可以補償?shù)?，每當我們端起茶碗的時候，這種心理就會愈發(fā)強烈。一天我們返回的路上走了另一條岔道，恰巧碰到一個筑路隊在此整修牧道?？拷窖屡杂袔讉€帳篷，其中一個正冒著煙，好奇心讓我們湊了過去，看見一個漢族人正在帳篷里做飯，灶前堆了一堆菜（胡蘿卜、包包菜、皮芽子、土豆等）。山上最珍貴的莫過于蔬菜了，再者自上山以后，我們就基本沒有吃過什么菜，現(xiàn)在既然遇見了，說什么也要搞上一點，也可以補償一下華尼西家。

我們下馬走進帳篷，央求這位老鄉(xiāng)賣給我們一些蔬菜，沒想到這位四川老鄉(xiāng)直接拒絕了，說他們有一幫人吃飯呢，半個月才能下一次山，他們的蔬菜還在省著吃呢，堅決不賣。我從兜里直接摸出五塊“大洋”遞過去，這位老鄉(xiāng)仍然不為所動。巴合提朝我擠了下眼睛，又指了指我的相機。我明白了，便給老鄉(xiāng)說再附帶給他照張相。這位老鄉(xiāng)卻說：“我照什么相，這個地方！\"我突然想到，這個老鄉(xiāng)定是個外地人來此打工的，便接著說道：“你可以寄回老家，讓家里人看看呀?！边@句話好像有些效果。那老鄉(xiāng)定了一下：“我咋個拿到相片嘛？你們莫騙人噢?！薄拔覀儠o你送過來的呀。\"我指了一下巴合提，又指了一下帳篷不遠處的一個草坡，“他家就在這兒。”那人將信將疑地收了我們的五塊錢后，站到了帳篷外面，背對著一處草坡，讓我給他照了一張全身像。拍完以后，他好像有點不太放心，又叮囑了我們一句：“一定要送來哦?！闭f完，他拿了一個塑料兜兜，給我們裝了一顆包包菜、兩個胡蘿卜、兩個土豆、兩三個皮芽子。

說句良心話，這張照片真是洗出來了，半個月后我又經過此地，可是路已經修完了，只剩下幾堆石頭和一個王灶，人面不知何處去。

太陽將落山的時候，我們回到了華尼西家，發(fā)現(xiàn)氈房內外人聲喧嘩，進進出出。哇，今天他爸爸媽媽弟弟妹妹都回來了，一家人正在忙活做飯，見到我們都過來寒暄，華尼西給我做了介紹。我拿出了剛買的一兜蔬菜，一家人都很高興，不住地感謝。全家人都到齊了，晚餐自然豐盛，胡蘿卜風干肉、土豆風干肉、清炒包包菜、涼拌皮芽子、白水面條、酥油、奶酪還有媽媽妹妹從婚禮上帶回的糖果點心。

吃飯時，華尼西的妹妹興奮地向眾人通報了一件事，大家聽完后，言語和神態(tài)都很激昂。我想應該是一件喜事。巴合提告訴我，明天晚上加勒帕克牧場上要放電影。放電影在牧區(qū)可是一件大事，對牧民來講，不亞于參加一場托依。今天，華尼西老媽和妹妹在回來的路上遇見了賽力克，從他那兒知道了放電影的消息。賽力克打草的地方和華尼西家牧場在一個方向。他說明晚可以開上小四輪順路過來接上他們全家，這可真是喜上加好呀！

山上一年難得放一兩次電影，看電影不只是看電影，還可以見到多時不見的親戚朋友和老熟人，這是多么讓人開心和期待?。∪A尼西的弟弟和妹妹一直在不停地嘰嘰喳喳，好像在回憶上一次電影內容和細節(jié)。巴合提看著他們那個勁頭，朝我撇了撇嘴，有點不屑的樣子：“唉，瓦西里，都是老電影?！?/p>

第二天早上，我和巴合提又騎馬出門了。我們所到之處很多人都知道了加勒帕克牧場今晚上要放電影。這消息沒有翅膀卻跑得比鳥兒還快。當然我們也是傳播者之一。每到一處氈房，我們除了給他們照相之外，也順便把加勒帕克牧場放電影的消息告訴他們一家，好讓這一家人也開心一下。他們高興了，也會盡可能地把好吃的拿出來。

喀拉希拉克牧場有一戶牧民不但留我們吃了午飯，還把家里發(fā)酵好的馬奶子端上來招待我們。我原先喝過，不大習慣，可巴合提卻是如獲至寶。來喀拉峻的路上，他就念叨過這次上山一定要好好喝一下馬奶子。馬奶子、羊羔肉是夏日里哈薩克人的至高享受。今天馬奶子是有了，但羊羔肉卻沒那么隨便。有人可能要問了，山上牧民最不缺的就是羊，為何羊羔肉還實現(xiàn)不了自由？這你可能有所不知，牧民縱然放牧著龐大的牲畜和羊群，但那卻是家里唯一的財產。有的牧民家看似牛羊很多，但這里面可能有很大一部分是為他人代牧的。

關于牧民的生活，從他人的視角來看，牧羊人悠閑而浪漫，但其中的艱辛卻鮮為人知。牧羊人既要牧羊，還要接羔、打草、防病、轉場、剪毛、脫奶，還有狼害病災，有時因為牲畜丟失，要在大山里尋上幾天幾夜。特別是牲畜轉場，每次都像是一次長征。保住一只羊，就是保住一份收入。所以羊不是說宰就宰的，除了重要節(jié)點或是來了重要客人。我和巴合提顯然不是重要客人，能有一些風干肉吃上就不錯了。當然作為牧民家庭來講，肉是不能斷的，因為山上沒有任何其他菜肴，一兩個月宰一只羊，除了當天吃一些新鮮的，其余都卸開后用鹽碼起來，風干后每頓吃一些。有時來客人了也是這樣，宰一只羊，客人吃一些，剩下的就自家風干了。今天雖然沒有羊羔肉，但光是馬奶子，巴合提一個人就喝了四五碗，同時他還不斷地勸我多喝一些，加上主人也在不斷地客氣，我也喝了三碗。誰知這馬奶子的后勁也是不容小的，幾碗下去我倆都暈了，漸漸地眼皮有些睜不開了，推開碗后，我倆干脆就在這戶人家打起盹兒來。

不知睡了多長時間，睜開眼后發(fā)現(xiàn)這戶人家正在收拾鞍具。巴合提問了一下，主人說準備去看電影啊。我們這才想起今晚的事，趕緊起來，快馬加鞭直奔華尼西家。

到了華尼西家，太陽已經西斜，接近山頂了。賽力克的小四輪已經來了，車上還有兩三個人。一家人著急地責怪我們回來得太晚。匆匆地吃了點東西，我們便和華尼西一家人爬上了小四輪（老爸留下看家）。

小四輪駛上大路后，太陽還沒落山，華尼西說加勒帕克牧場離這有二十多公里，要一個多小時呢。我心里一驚，這么遠吶，這相當于我們從鄉(xiāng)下去縣城看一場電影了。一路上不斷地碰到趕馬車和騎馬的人在和我們同一個方向奔走，應該也是去看電影的吧。華尼西一家人不斷地和他們打著招呼。有的人為了趕速度，竟和我們的小四輪賽起跑來。賽力克故意加大油門，一會兒那些人馬便被甩在了后面。真是的，四條腿還能跑過四個輪子？巴合提說：“快一點到的話嘛，我們可以占一個好位子?！?/p>

路上不斷地遇見，我們不斷地超越，心情越來越好，越來越興奮！仿佛我們不是去看電影，而是去見一位久未相見的親人，不，應該是情人才對！

天漸漸地暗下來了，加之小四輪跑得飛快，感覺冷得不行，那晚醉酒后的冷意又來了，還好華尼西家?guī)Я藘杉蚱ご笠?，給了我和巴合提一件。

群山不斷地后退，我們越過一個又一個漫坡，黑暗也隨之起伏跌宕。雖然天已經黑了，但我們仍然可以看到黑夜中巨大的空曠無邊無際，天地間只有我們的小四輪在“突突突”作響，像是一個孩子的玩具車被放置在了無垠的宇宙之間，真有點流浪地球的感覺。遠處偶爾看到一兩處氈房，星火點點，似乎隨時消失。天越黑，我們的車燈越亮，直直地穿透前方，不斷有一些小動物從我們的車燈前閃過。

一路順風。但誰也沒有料到我們驕傲的小四輪還是遇到了麻煩?？煲郊永张量四翀鰰r，一條小河攔住了去路，河床不寬，但水流挺急，河上好像有橋，走近一看，橋卻是塌的。什么時候塌的？眾人皆不知道。我心里一驚，感覺不好！果然，賽力克下車看了看，猶豫了一會兒，返回車上表示心里沒底，天黑不敢貿然過河。眾人急了，七嘴八舌，誰也沒有一個好辦法。老太太這時說話了，意思是實在不行，就原路返回吧。此言一出，華尼西的妹妹都要哭了。

幾近絕望的時候，華尼西突然想起來此處東面還有一座小橋，路程多遠不好說，但方向他是知道的。賽力克還在猶豫，從他和華尼西的談話中大概可知，如果跑到那座橋跟前，仍然過不去，那豈不是白白跑路嗎？潛臺詞是，不是白白燒油嗎？電影就在跟前，什么力量能讓大家放棄呢？不到最后的黃河，如何能死心??？黑暗中，華尼西的眼珠子閃著熱切的光亮，他拍著胸脯向賽力克保證肯定可以過去！這時妹妹也跳出來向賽力克保證絕對可以過去。言之切切，好像她知道似的。拗不過眾人，小四輪掉頭重新上路。這條新路只能沿著河邊走，走到拐彎時，河流消失，峰回路轉，河流又重新出現(xiàn)，眾人的心情隨著河流起起伏伏。走到平坦路段時，我不經意地回望身后的河流，竟似一條白練懸掛在西天的夜空，我終于知道了什么是“天似火來水似銀?！?/p>

雖然是繞了一大段路程，但小四輪仍然是在夜空下歡暢地奔跑。突然河對面有一處光亮閃現(xiàn)，越近越亮越明顯，漸漸地由一個小碗變成了一個盤子大小。這會是什么東西？再往近，華尼西一下子叫了起來：“電影！電影！\"眾人從車廂里站了起來，真是電影??！又近了一些，我們已經看見幕布在風中搖晃，上面還有人影在走動。電影已經開演了！可此時的我們還在河的對岸呢。車廂里已經不能平靜，眾人恨不得飛過河去。但只一會兒工夫，我們就離開了那片光亮，朝著電影相反的方向奔去。小四輪重新陷入黑暗。我們是在和時間賽跑還是在和電影賽跑？確切說是在和電影里的故事情節(jié)賽跑。所有的恩怨情仇，戰(zhàn)爭與和平，一切的一切，你們都暫時停下來吧！等一下我們，等一下我們可憐的華尼西和他可愛的妹妹沙尼亞吧，終于，小四輪放慢了速度，眾人的心臟被再次提起，齊齊地伸長了脖子，我們的車燈準確地照在了一座橫河而臥的石橋上，眾人歡呼起來！過橋時，賽力克鳴起一陣長長的喇叭致以敬禮！我們終于過河了。當我們趕到加勒帕克牧場時第一場電影已經放了一半，放映員正在換片子。一塊足球場大小的草坡上擠滿了四里八鄉(xiāng)的牧民，遠處一個小型發(fā)電機在嗡嗡作響。幕布很低，離地面有一米多高，多數(shù)人都是坐在草地上的，只有外圍的人騎在馬上。我們已經擠不到前面去了，幾個人緊挨著坐在了草坡的后面。華尼西、賽力克他們幾個好像碰到了熟人，趁這間隙在相互拉手問候。

電影又開始了，片子一出來，我一下子驚了，竟然是《四渡赤水》！六七年前的一部老電影，雖然被翻譯成哈薩克語，但那些故事情節(jié)我仍然是記憶深刻。我的天！這和今天晚上的經歷是如此的契合呀，我們兩渡庫爾代河，快要摔上紅軍了。

第二部片子是《喜盈門》，也是一部老片子，很多年輕人對家長里短不感興趣，便在人群中穿梭起來。影片放到一半時，華尼西不見了，他弟弟也不見了，想是去尿尿或是尋朋友去了。再過一會兒，跟前的幾個年輕人都不見了。這時草坡下面好像傳來了一陣大聲的嘶喊，緊接著華尼西和弟弟一起跑來了，對著巴合提和賽力克在著急地說著些什么。緊接著賽力克就招呼華尼西媽媽和妹妹收拾東西。巴合提緊張地跟我說了句：“那邊打架了，打得很厲害?！薄罢娲蚣芰耍縗"我吃了一驚?！拔覀冓s快走，現(xiàn)在。\"巴合提也著急了，“把我們一塊打的話麻煩了，里面還有喝酒的人呢！”巴合提一著急，漢語也不利索了。我基本上聽明白了，反正是混戰(zhàn)起來分不清你我，再加上有一些醉鬼，若是挨上兩下子，可不是鬧著玩的。伊犁不是有句玩笑嗎？“山上來了個哈薩克，頭上戴個吐馬克（氈帽），腰里別了個皮夾克（刀子），打起架來可是恰達克（糟糕了）。”眾人顧不上電影了，扶著老太太和妹妹爬上小四輪，繞過人群倉皇離開。

回去的路上，眾人無語，與來時的心境判若兩人。我向巴合提問起打架的原因，巴合提也只說了個大概。一說是好像去年加勒帕克牧場的人在另一個牧場看電影時，被他們的人打了，這次要打回來。又一說是那牧場的一個小伙子今晚在這邊想勾搭他們的姑娘，前一段時間他們這就有一個姑娘被那個牧場的人拐走了，至今沒有見到人。我心里一動，會不會就是有天請我們照結婚照的那位姑娘?。恳苍S大概可能。弄不好世上就有這么巧的事呢。我沒好再問巴合提，再說那天那么短的時間，他也未必了解。

我看了下電子表，已經一點多了。我們一眾人像是脫離了大部隊的散兵游勇，在曠野里跋涉。小四輪像一架疲憊的驢車，已經沒有了來時的勁頭，妹妹靠在老娘的肩頭昏昏欲睡。我仰頭看見一彎新月，正向西天沉去。山里的空氣真是干凈，以至于彎月的尖角都能清晰在目。多年后，我想到那一夜的經歷，世間一切事情的意義可能只是在于它的過程，而結果像是沒有什么意義，比如人活著時候的一切辛苦和勞累，比如那晚上的電影。

小刀和野山羊

轉眼十來天過去了，我們跑遍了喀拉峻的東南西北，腿腳身心都有些累了，我思忖是否該下山了。但沒想到第二天早餐過后卻發(fā)生了一件事，讓巴合提和華尼西翻臉了。在我和巴合提準備出門時，華尼西讓巴合提把他的小刀還給他。巴合提一臉茫然，連說沒有見到呀。華尼西仍在笑著說，他今天去參加一個托依要用呢。巴合提仍說沒有見到，更沒有拿他的小刀。華尼西有些不悅了，攔著巴合提，讓他把小刀拿出來。兩個人吵起來了，聲音很大，我也聽不懂，只能象征性地勸了一下，沒用。華尼西媽媽聽聞后，過來把華尼西數(shù)落了一頓，也勸了一下巴合提。巴合提顯然很生氣，從腰間解下自己的小刀，扔給了華尼西，轉身走了。華尼西媽媽喊了幾聲，沒喊住。我只能跟著走了。

出了華尼西家的氈房，巴合提仍然氣憤難平，說肯定是華尼西自己弄丟了，懷疑到了他身上。我略微知道一些，很多哈薩克人都有一個專門吃肉的小刀，關系好的人會經常搶來搶去，今天你搶了我的，明天我拿了你的，但這都會做在明面上，一般人不會暗地里偷別人的小刀，否則會讓人看低的。華尼西那把小刀是用了一個羊羔從別人手里換來的，跟了他好多年，特別珍愛，幾乎不離身。那晚喝酒以后，他就發(fā)現(xiàn)不見了。原想是巴合提拿了，玩幾天就會還給他，可見巴合提快要走了，還未拿出來，只好開口討要了。這下把巴合提惹惱了，感覺既受了冤枉，又受到了侮辱！一把小刀，表兄弟感情的小船說翻就翻了。事情到了這樣地步，我也很難受，也無法勸解，人家畢竟是親戚，說不定我也有嫌疑呢。

離開了華尼西家，我們就犯了難，該去哪兒呢？去阿曼太家？那天醉酒丟馬的事情，已經不好意思了，關鍵是很多人知道巴合提在山上有一個親戚華尼西，其他非親非故的也不好長期打擾，若是再讓人知道了是關于小刀之事，就更難堪了，關鍵是也說不清楚啊。今天就是下山，也不一定能等到車。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會兒，巴合提干脆躺在了草地上曬起了太陽。我也只好躺下，無聊地望著遠處的松林和云朵，就在我閉上眼睛準備小瞇一會兒時突然間想到了臨行前父親告訴過我，有什么事情可以去找老村長阿肯別克。我把這個想法給巴合提說了。巴合提一拍大腿說：“佳來的（太好了）！阿肯別克跟前就說你爸爸讓來的嘛。”意思是“你爸爸讓你來看望一下阿肯別克嘛。”說完我們就起身前往阿肯別克的牧場。大概方向巴合提知道，往東大約要翻過三四個草甸，說不定還要過河，大概十來公里吧。走快點說不定還可以趕上午飯呢。還是走大路試試運氣。走了一個多小時，也未遇到一輛車，連個馬車也沒碰到。巴合提又提議抄近路翻山峁子。在山上，巴合提就是我的領導，他的決定我只能無條件接受，有時他一會兒三個變，我也要跟著不斷地變回來。

臨近中午時，好像天氣有些變化，西山來了一大片烏云，慢慢東移，很快太陽被遮住了。巴合提催促我快些走。果然太陽一消失，大風頓然起來了。我們跑了起來，但是我們跑不過風啊。瞬間，山谷里一陣陣狂風卷著雨點子橫掃過來，雨霧彌漫，谷底霎時白茫茫的一片，十米之外看不見東西。氣溫說降就降，一下就冷得不行了。連跑帶爬，我們跑到了一處峭壁下，勉強找個遮身的地方躲了起來。這時開始下冰雹了，不一會兒工夫，谷底就鋪滿了一層。還好啊，碰到了這么一處救命的山體，讓我們不至于被冰雹傷著。衣服已經濕了些，我們蹲在地上抱著自己的身體不住地哆嗦。真是冷啊，山里的氣候就是這樣，前一刻還是陽光普照，后一刻就是大雨傾盆。關鍵是一下雨就氣溫驟降。抄近路竟然抄到了這個前后不見人煙的地方，真是徹底無語了。

突然，巴合提推了我一下：“快看快看，瓦西里。\"我按照他手指的方向，并沒有看到什么?！昂煤每?，野山羊。\"巴合提又說了一句。我擦了一下眼瞼上的水珠再看看他指的方向，果然看到幾只野山羊躲在不到三十米遠的崖壁下，身體顏色和山體差不多，如果不是它們偶爾動幾下，還真難發(fā)現(xiàn)有幾只動物存在。真沒想到我們躲雨竟然和野山羊躲到一起了。聽牧民講它們是很警覺的，見人就跑，很難和它們有近距離的接觸?！艾F(xiàn)在要是有桿槍就好了?！卑秃咸崤e起手，對著野山羊做了個“砰砰”的手勢。我是第一次見到這個野物，激動的心情暫時忘卻了寒冷。我想如果現(xiàn)在我們要是往它們那個方向走去，這些野山羊將會怎樣？會沖進大雨逃離，還是會端著騎角頂過來？我細細地觀察它們，除了偶爾甩動一下身上的水珠，幾乎是一動不動，它們的神態(tài)幾乎和人類一模一樣，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關注著峭壁之外的漫天冰雹。一只大一些的野山羊的注意力好像更為專注，它的眼睛緊盯著冰雹好像在思考著下一步該怎么辦？它應該是只頭羊。巴合提把我的頭搬了過來，說不要一直看它們，它們發(fā)現(xiàn)有人看見的話，馬上就跑了。我把頭轉過來了。冰雹好像小了一些，但空中雷聲不斷，水已經流到了我們腳下，洼了一片，我的球鞋也濕透了。我想野山羊對于這樣的天氣應該是習以為常了吧，春夏秋冬，它們是如何安排自己生活的呢？每種生物應該都有一個自己的世界和生活吧。我在這閑操心，真扯淡。

雨勢漸漸小了，我再一扭頭，仿佛眼晴花了，那幾只野山羊已經不見了，再放眼四周，仍是不見一只山羊的影子。我們走近一看，空空的峭壁下留下了幾粒羊糞蛋子。何時走的？我們竟沒有一絲察覺。“它們可能是發(fā)現(xiàn)了我們。\"巴合提說。

雨終于停了，烏云還是很厚，風很大，天已經有些晚了，不敢再耽擱了，巴合提決定再次出發(fā)。當我們翻山昴頂端，看烏云像一塊塊巨石般擁擠在我們頭頂，遠處起伏的山體和松林如波浪一般在無限延伸，天似穹廬呀。這次是我先發(fā)現(xiàn)的，對面幾百來遠的一個山坡上有東西在移動，我指給了巴合提。他說應該是剛才那幾只野山羊，可以數(shù)出來，一只，兩只，三只，好像是五只或六只。頭羊遠遠地朝著我們這邊眺望，那情景真似隔山隔水送戰(zhàn)友啊。

喀拉峻的學生

六點多鐘我們趕到了阿肯別克的牧區(qū)康布拉克牧場。遠遠的有四五個氈房在天空下靜默。小雨仍在淅瀝，我們的衣服幾乎濕透，又冷又餓。今天是實實在在地過了一次草地，差點就要翻雪山了?？旖咏鼩址繒r，我倆每人從地上摳起了兩個石塊端在手上。果然三只牧羊犬遠遠地沖了過來。你騎馬和不騎馬，狗對你的氣勢都不一樣，你若是騎在馬上，再加上人多，那狗便象征性地叫兩下就收工了，若是步行，它們恨不得上來將你撕開。好在我們手里有石塊，那幾只狗雖然架勢兇狠，但也不好近前，只是圍著我們撲咬狂吠。我們選了一塊碎石較多的地方站?。ㄈ∈瘔K方便），躬著身子和狗展開對峙。這時氈房里出來一個老婦人，喝住幾只狗，把我們請進氈房。氈房里有一個老頭兒、一個年輕的媽媽和兩個小學生模樣的孩子。我們說明了來意，可得到的消息卻令我們大失所望：阿肯別克一家已經搬到另一處草場去了，距離這還挺遠。這個結果真是讓我們欲哭無淚呀！但老婦人一家還是熱情地安排我們坐下，讓我們先脫下衣服烤火。老頭兒跟巴合提說：“今晚先在這住下，明天再去尋阿肯別克一家。\"邊說邊打開爐蓋添柴，老婦人開始燒茶。

多年后，我看到了一句哈薩克諺語：“太陽落山以后，如果把客人放走了就是這家人的恥辱。\"想起了那一次和巴合提在喀拉峻的遭遇，我對這句諺語深信不疑。

在巴合提和老頭兒說話的時候，我猜想到他們可能認識，但不太熟悉。果然，這個老漢是喀拉達拉鄉(xiāng)另一個牧業(yè)村的牧民，知道巴合提的爺爺和爸爸，但不認識巴合提（巴合提在農區(qū)長大）。

茶燒好后，一家人鋪開餐布，開始招呼我們吃飯。我真是餓極了，一陣饕餐。巴合提卻讓我不要吃得太飽，說他們晚上還要做飯呢。

天將晚的時候，氈房外下起了雪，我出門去方便的時候，看到草地上已經白茫茫的一片了。風又刮了起來，一陣緊一陣。老漢的兒子牧羊回來了，正在往圍欄里驅趕羊群，看到我，和善地笑了一下。男子進來后和我們握了手，也坐在氈子上開始喝茶?？吹絻鹤踊貋砹?，老婦人開始和兒媳一起做飯，又是面條。這次我看到老婦人將煮好的風干肉切成了肉丁，又切了個皮芽子，然后將肉丁和皮芽子撒在煮好的面條上，又澆了一些肉湯端了上來。我問巴合提：“這叫什么飯？\"“納仁。\"巴合提說。我知道“納仁\"這種飯食就是從那兒開始的。

晚飯吃完，閑聊中我們得知老漢和老伴已經五六年沒有去過鄉(xiāng)里了，有十幾年沒有去過特克斯縣城了，只聽說過伊犁是個很繁華的大城市，他們一輩子也沒有去過。他們生活中一些重要的家什用具都是兒子媳婦下山去采辦，平時一些日用品山上就有小賣部。我問起兩個孩子上學的事，他回答說就在牧區(qū)寄宿小學，小的一年級，大的三年級，如今是暑假，就跟著大人們游牧。兒媳婦聽說我是個師范生，就把大孩子課本（語文）拿來了，無奈全是哈薩克語，我也看不懂。她又拿來數(shù)學課本，還好，文字不懂，但數(shù)學課程我是知道的。她翻到了其中一頁，指著一道例題讓我給孩子輔導一下。我看了一下，是四則混合運算，這是我的專業(yè)，不難，我未來的職業(yè)就是小學老師嘛?？蛇@語言不通（那時還未實行普通話教學），讓我如何輔導？只能把巴合提用上了，可他連初中也沒畢業(yè)，日常用語可以，但涉及到數(shù)學題這種專業(yè)語言可能夠嗆。死馬當作活馬用吧。好在數(shù)學用語言不多，關鍵是一步一步列算式。我把算式列開，每進行一步，我就用目光征求孩子的意見，孩子認可后再進行下一步，關鍵的步驟（先算乘除，后算加減），我盡量用簡單化的口語讓巴合提告訴孩子。

例題講完了，需檢驗一下成效，我翻開了作業(yè)題，指著兩道簡單的習題，讓孩子自己算一遍。十來分鐘后，孩子勉強算出來了，但是在除法這個環(huán)節(jié)耽誤的時間太多，看樣子除法還是他的弱項。我單獨把除法列出來，由易到難給他連講了幾道題，孩子總算掌握了除法的技巧。重點環(huán)節(jié)解決了，對孩子來講四則混合運算已經不是問題。我又出了幾道題，孩子都順利地算出來了。我長長地出了口氣，我知道這孩子已經基本上掌握了這一節(jié)課程。在這昏暗的汽燈下，在海拔三千多米喀拉峻草原的這個夜晚，我已經提前進人了我的職業(yè)生涯。經過巴合提的翻譯后，一家子都特別高興，不住地道謝。

旅游結束二十多天后，我突然接到一個哈爾濱的電話，是那孩子打來的，他興奮地告訴我，他面試已過，被錄取了。孩子說讓我去哈爾濱，他老爸要請我喝酒呢

臨睡前雪還在下。老婦人給我們鋪了厚厚的褥子和被子，我睡在最邊上，雖然氈房被遮得嚴嚴實實，但還是會有隱約的冷氣鉆進。爐火嘅啪，我卻想到了在氈房外面的牛羊，它們在風雪交加的露天曠野中該如何安眠？也許各自有命吧！也許世界本該如此。

我一直認為，對于一個山川河流的體驗，應該是在白天。白天大河滔滔，飛流直下，蜂戲蝶舞，大好顏色，引人入勝。而在這十來天里，我卻對喀拉峻的夜晚感受更深。一到晚上我就有一種孤兒的感覺。黑夜懸掛在遠離人煙的高山之巔，我們像是游蕩在草原上的另一種野物而無所依靠。剛才還在數(shù)學課程里沉浸，這會兒怎么又開始悲天憫人了？身邊的巴合提已經起了鼾聲。喀拉峻，又是一夜。

（選自2025年第6期《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