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時,別處是蒸騰的暑氣,科爾沁沙地草原卻迎來了一年中最飽滿、最蓬勃的時節(jié)。驅(qū)車駛離彰武縣城,燥熱仿佛被一層層濾去。視野豁然開闊,無垠的綠意如同巨大的清涼劑,瞬間熨帖了心肺。
天空是那種毫無雜質(zhì)的藍(lán),澄澈得仿佛能倒映出人心底的塵埃。云朵不再是點綴,而是磅礴的主角,一團團、一簇簇,飽滿得如同剛摘下的新棉,低低地懸在草尖之上,仿佛觸手可及。風(fēng)是草原的呼吸,帶著青草汁液的清甜和野花微醺的芬芳,自由地穿梭、旋轉(zhuǎn),掠過耳畔時,只留下沙沙的低語,輕易便卷走了積郁的煩憂。
前一秒還是晴空朗朗,牛羊在光影斑駁的草甸上踱步,游人支著畫架,或是舉著相機,貪婪地捕捉著這“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詩意。后一秒,西北天際便涌起墨色的云墻,以排山倒海之勢壓境而來。不多時,豆大的雨點便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那雨點起初尚稀疏,后來竟密密地織成了一道水幕,澆得草原上每一片草葉都彎下了腰。這草原的驟雨,來得暴烈,去得也干脆,像一場酣暢淋漓的宣泄,洗刷天地,也滌蕩著觀賞者的心靈。
雨腳剛收,陽光便迫不及待地刺破云層。雨后初霽,草原像被洗過一遍,碧草更顯鮮綠,葉片上滾動的雨珠晶瑩剔透,折射著七彩的光暈。此時的草原,是色彩的盛宴。翠綠是主調(diào),其間卻跳躍著斑斕的星點:淡紫的黃芩、雪白的防風(fēng)花、寶藍(lán)的翠雀……它們不畏沙性土壤的貧瘠,在陽光下開得熱烈而純粹,編織成一張巨大的、天然的花毯。蝴蝶翩躚,蜜蜂嗡鳴,給這靜謐的綠海增添了靈動的韻律。牛群、羊群悠閑地低頭啃食著雨后格外鮮嫩的草尖,牧羊人騎在馬上,目光溫柔地巡視著自己的牛羊。偶有牧人引吭高歌,那悠長的曲調(diào)里,仿佛融進了草原的遼闊與雨水的清冽,歌聲在空曠的天地間久久回蕩,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這歌聲,沒有舞臺,沒有觀眾,只為天地而唱,為牛羊而唱,為自己而唱,純粹得讓人心頭發(fā)燙。常有被都市節(jié)奏催逼得疲憊不堪的旅人,循著這歌聲駐足,在無言的遼闊與牧歌的蒼涼中,感受到一種久違的、直抵心靈的寧靜與釋然。
吸引人們前來的,不僅是景致,更是這里獨特的生活氣息與慢下來的節(jié)奏。在牧民的定居點或旅游接待點,能看到穿著鮮艷蒙古袍的婦人,坐在氈房前,手指翻飛,用彩色的絲線在布面上繡出傳統(tǒng)的云紋圖案,針腳細(xì)密,圖案古樸,彰顯著游牧民族對自然的敬畏與對美的理解。游客可以學(xué)著擠一碗溫?zé)岬孽r奶,那帶著體溫的醇厚乳香,是超市包裝牛奶無法比擬的滋味;或是笨拙地嘗試熬制一小塊奶豆腐,在氤氳的蒸汽和濃郁的奶香中,體會食物本真的來源。這科爾沁沙地草原,在遼寧彰武的邊界上,如同被遺忘的綠洲般靜靜臥著,一邊是豐饒的遼河平原,一邊則連著風(fēng)沙漫天的荒漠。這塊土地如同大自然的一道缺口,孕育著草浪起伏的生命。
站在草原之上,目光越過悠閑的牛羊,越過悠然自得的牧人,越過那些沉浸在大自然懷抱中、臉上煥發(fā)著光彩的游人,便能瞥見遠(yuǎn)方起伏的沙丘。
游客站在觀景臺上,望著那巨大的、整齊排列的草方格如同棋盤般鋪向遠(yuǎn)方,看著點點人影在其間辛勤勞作,一種對生命韌性和人類意志的崇高敬意會不由自主地升起。這不僅僅是治沙的現(xiàn)場,更是一部關(guān)于堅守與希望的史詩。
夜晚降臨,我宿在草原上牧人的氈房里。我們盤腿圍坐,酒壺在眾人手中傳遞,自釀的奶酒香氣醇厚而獨特,稠得似乎能掛住碗邊,溫潤地滑入喉嚨,暖意便從胃里升騰開來,彌漫至四肢。牧人們講起先輩們?nèi)绾乌s著牛羊逐水草而居,又如何在風(fēng)沙的緊逼下艱難地守護著僅有的草場。氈房外,萬籟俱寂,只有偶爾幾聲牛羊的輕哞。城市的霓虹與喧囂被徹底隔絕,只剩下這片最原始、最深邃的黑暗與寧靜。這極致的靜,本身就有強大的治愈力,讓被信息轟炸的大腦得以放空。
夜深人靜,我獨自步出氈房。抬頭仰望,但見漫天星斗璀璨如鉆,鑲嵌在墨藍(lán)的天鵝絨上,銀河橫貫天際,星光如瀑傾瀉而下,浩浩蕩蕩。北斗低垂,仿佛觸手可及。那亙古的星河無聲流轉(zhuǎn),仿佛在無垠的宇宙中低語。風(fēng)從草原深處吹來,掠過草尖,拂過臉龐,溫柔得如同嘆息。草叢中,有細(xì)碎的、綠色的光點悄然亮起,是夏夜的螢火蟲,提著小小的燈籠,在草葉間游弋,與天上的星辰交相輝映,編織著屬于草原夏夜的夢幻。
置身于此,仰望星空,感受著宇宙的浩瀚與自身的渺小,那些日常的得失、糾結(jié),便顯得微不足道。一種宏大的平靜與釋然,如同星光般灑落心田。這或許就是草原深邃的治愈,讓你在遼闊與靜默中聽見內(nèi)心的聲音。
選自《遼寧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