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用木板封死房門時,我已經四天沒有從家里床上醒來了。為此我特意從五金店買來老虎鉗和釘子,又從廚房的柜臺下,翻騰出擱置許久的長條木板。板子灰黑摻雜,還有不少毛發(fā)固定在兩端,不知是從何處拆卸下來,又被哪一任租客丟到了這里,沉睡至今。我撣掉它身上的灰塵,立在房門一側,盤算如何釘在墻上最為牢固。上手量量,最終選了房門左上角位置,斜著貼緊門旁的木墻,把門的邊角壓在它身下。敲人第一枚釘子后,我又細微調整,才拿下嘴里叼的鐵釘,滿意地敲在了另一側。門是向里開的,我握緊把手,用力拉拽,木板紋絲不動。門的下側有松動的跡象,但回天乏術,只能隨著我的拖拽回彈幾下,發(fā)出幾聲沉悶的聲響。我后退三步,腳跟觸到床板,倒頭躺下,精準落到了枕頭上。我想,明天或許就能知道,最近早上醒來都在不同的地方,是我染上了夢游的病癥,還是被怪事纏了身。
事情開始在周三,早上醒來,天還沒有亮透,我赤裸著身子,只穿著一條印有卡通人物的內褲,癱坐在離租住房屋不遠的一條小巷里。巷里的店鋪都沒開張,兩旁的居民樓也只零星亮著燈。我意識到自己的處境,趕忙向四周張望。巷道并沒有人,連接馬路的巷口,偶爾有行人路過,不會注意過來。對面店鋪門前有個灰色袋子,估計是擺攤小販丟下的。我撿來開個小口,套在身上,剛好遮到內褲。袋子里一股青菜味道,混合著腐爛的氣息,讓我頭暈目眩。我雙手抓住口袋邊緣,顧不得路人眼光,小跑回了房子。隨便換件衣裳,已經到了上班時間。坐地鐵半個鐘頭到公司,慌慌張張打完卡,我坐定到工位,開始盯著電腦屏幕發(fā)呆。這怪事讓我難以靜下心來,疑心出現了幻覺。當天下班后,我又跑回原地查看,希望能尋到些什么,然而毫無收獲。我懷疑自己喝酒斷了片,生出這樣的事端。畢竟每天下班吃完飯后,我總會小酌幾杯,不過怎么回想,也記不起昨晚喝酒的事情。到旁邊飯館吃了炒面,我終于不再糾結,生活總是干奇百怪,用不著計較。不過我還是留了心眼,老板照例上桌的啤酒,我特意退了回去?;氐椒块g,我盡力不去想,刷手機轉移注意力。等到睡覺,早上的事情又在腦袋里閃回。我起床穿好褲子,套上短袖,只把被子蓋住肚皮,才安心睡著。第二天早上,我在離房子更遠的另一條巷道里醒來。第三天是在租住房東邊半公里外的人民廣場,我穿著短袖,躺在被灌木叢圍起的草坪上。
事不過三,必須想個法子。周五下班回家,我在房里鍍步,想事情都發(fā)生在睡著之后,那要是不睡覺,又會如何?明天不用上班,晚上做好熬夜的準備,看看能否奏效。我點了幾罐咖啡,又泡了濃茶,等外賣的空當,先喝幾口,等外賣送到,就著咖啡咽下米飯。吃飽喝足,我又想到更多可能性,索性上網買了監(jiān)控器,到時候裝在房間里,晚上發(fā)生什么自然一清二楚。不過監(jiān)控器寄來之前,我也得思考其他辦法,畢竟就算不睡覺這個法子有用,也不可能天天執(zhí)行。我上網搜索類似的情況,都說是夢游的癥狀,這倒有可能。證明的最好辦法,就是封死門窗,如果醒來還在屋里,一切就都好說了。但這是個天工程,而且我沒法保證夢游的狀態(tài)下,那些封鎖的東西不會被我解開。除了硬件封鎖,我得找些一次性的東西做標記,這樣我是否出過房門,也能有了結論。謀劃好第二天該買的東西,我在屋子里打轉,想窗戶也得有防備,住在二樓,窗下又都是草坪,從窗戶逃出去不是沒有可能。我躺在椅子上,倒一口快要喝敗的茶,在嘴里左右晃蕩,盯著墻面發(fā)呆。
墻上有個凹槽,原本用釘子掛著一幅畫。想起當初我剛搬來時,畫框已經掉落,封裝的玻璃碎了一地,里面的畫被揉成一團,扔在門后。我用手單拎起一角,慢慢撥開,是梵高的星空,應該是網上買的掛飾。畫并無特別之處,但那畫框做工精良,紋理清晰,還鑲著金邊,玻璃也是淡藍色,碎在地上十分可憐。我從地上攢起玻璃碎片,還特意從床下清掃出幾塊,等確認沒有落下,才把玻璃清洗干凈,倒進了畫框。我決定按照畫框的大小,拼好玻璃粘在一塊,到時候按照尺寸買來喜歡的畫裝入,應該會很不錯。玻璃碎得完全,我只好先把棱角分明的挑揀出來,依次擺好在框里,如今才剛完成外圍部分,中間便完全沒了頭緒。
窗戶是左右拉開的樣式,我咽下茶水,有了主意,從抽屜翻出還未拼裝的碎片,小心倒進了窗戶凹槽,又填進去一根木棒頂住。這下就算開窗,也得把碎片弄出來,到時候夢游的話,也能扎醒。我滿意地躺倒在床,想還得買些紙條,上面寫上我的名字,學電視里面,交叉貼在窗戶和門上,好更直觀發(fā)現我是否外出。白色有些恐怖,紅色似乎也有些疹人,我記起學校附近有賣卡通紙的,可以弄張來裁剪。在細致規(guī)劃中,我居然迷糊地睡了過去,濃茶和咖啡,還不時翻涌上喉嚨。再次醒來,我已在租住房南邊的公園里,旁邊停著一條狗,斜著身子町著我看,見我睜眼,才小跑離開。
驗證這事還有機會,不該著急,晚上的事才是重頭戲。公園門口有許多早餐小攤,我買了肉夾饃,吃完去到五金店,又在學校附近買了紙和膠帶,準備齊全后,哼著歌往房子趕。庸常的生活突然橫插進這樣的事端,就像寂靜的星空被太陽填充。我懷疑自己還惦念著那幅畫,等拼好了玻璃,還是該選星空放進去。
封好門窗已過傍晚,我突然想起晚飯還沒解決,這下倒好,沒防住明天的我,先困住了今天的自己。好在房子里有儲備,不然又得拆來拆去。我煮了囤積的泡面,特意打了兩個雞蛋,算是犒旁。臨睡前,我又檢查一遍門窗,確定無法打開,便把提前寫好名字的紙條封到窗戶和門上。躺在座椅上旋轉一圈,整個房間似乎恐怖片里的布景,我心頭一顫,看到封條上的動漫人物,才舒展身子。就算有鬼也不該擔心,畢竟我能瞬移到其他地方,怕有些鬼也沒有這樣的本事。關燈躺平,翻來覆去卻怎么也閉不上眼,上次這樣興奮,還是辭職剛來的時候。我讓腦袋想想這事可能導致的后果,好降溫冷靜。忽然想起如果不是夢游,以后都無法擺脫,又該如何是好,心頭一股冷戰(zhàn),更加睡不著了。打開手機,我索性坐起,才明白過來,是不是昨晚的濃茶咖啡,現在才起效。沒辦法,只好又躺倒,開始數羊,眼前慢慢模糊,等意識再清醒,腦袋里已經有幾千只羊了,而我正在一處偏僻的巷道里,旁邊就是羊肉泡饃店。
我先伸出雙手,并沒有劃傷,身上也無半點刮擦的痕跡,假如是夢游,那我只能破門出來。巷道的路年久失修,又缺少清掃,一路沙石和碎屑,全沾染到我的腳上,也許下次睡覺,該把鞋也穿好。趁著人少,我弓起雙腳,揉搓著發(fā)冷的手臂,做賊一般,挑揀著小路,趕回了房子。大門鑰匙在門框邊角的縫隙里,我拾起樓道廢棄的筷子,半天才捅出來。房子不天,兩室一廳,被分成三個單間出租,只留著又長又窄的過道,通到最里邊我住的地方。房子只租出去兩間,另一個舍友神神秘秘,在我來之前就住著,卻從未打過照面,似乎總是在出差,這應該只是其中一個??空尽N掖┻^走廊,拐角看到自己的房間。門并沒有打開,也無破損的痕跡。要是夢游,那夢里的我應該很是靈巧,這動手能力,估計現在的我都學不來。我握緊門把手,用上狠勁,卻只有下半扇略微露出點縫隙,回應我的舉動。很好,看來并不是夢游,我的確是被怪事纏上了。
一屁股癱倒在門前,我掃掉腳上的碎渣,眼下的頭等大事,是如何進去。門窗都被我封死,沒留下后路,思來想去,只能打窗戶的主意。我隨便穿了屋外的拖鞋,跑到樓下,看見懸在墻壁的空調外機,有了辦法。二樓不高,我找物業(yè)借來梯子,在樓下翻找半天,尋到一塊剝離路面的石頭,拎著它爬上梯子,又小心踩著空調外機,挪移到自己窗邊。交叉的紙條完好無損,抬眼還能看到窗戶凹槽里的玻璃碎片和木棍。揚手下落,一聲清脆的碎裂后,我跳進了屋里。拆下木板,撕掉紙條,從玻璃碎渣里挑出藍色的玻璃重放回抽屜,又掃清殘余碎片,我疲憊至極,躺倒在床,蒙頭大睡。
傍晚的風已有涼意,昭示著秋天即將落地。鳥鳴和人聲沒有遮擋地進人我的耳朵,甚至于花葉的擺動,也很賣力地翻過窗臺,擠進來湊熱鬧。我看眼手機快遞,監(jiān)控器還有兩天才能到。不過就算到了,又能如何?看看自己是瞬間消失,還是慢慢沒了身子嗎?風把窗簾卷上卷下,開著大口的窗戶還得維修。我拉緊窗簾,把邊角塞進暖氣片夾縫里,才勉強減弱外邊的聲響。穿好鞋子,我重躺倒在床,打開手機閑逛。按照這些天的搜索,手機推給我一個關于異聞異事的帖子,發(fā)帖人聲稱自己能聽懂動物的語言,可以無障礙和老鼠交流。下面有很多人回帖,有人講自己的故事,說他帶著前世的記憶,得到很多人的附和。有人貼上一張自繪的圖片,說他能看到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圖片就是昨天晚上,他在樓下小區(qū)的草坪里看到的。畫上是一個動物腦袋人身模樣的東西,頭頂有兩個觸角,身上還有鱗片,想來應該是在開玩笑。底下評論卻有人認真,說他最近也有類似癥狀,留言要和樓主仔細交流,說不定能發(fā)現新物種,天賺一筆。我一時不知真有其事,還是發(fā)帖的人反串。一圈刷下來,各種怪事都有,顯得我很平常。我隱去個人信息和細節(jié),把自己的經歷也發(fā)了上去。等了半天,無人回應,只有兩個打廣告賣片的,排在我留言的最前頭。我以為的怪事,在網上都排不上號,愈發(fā)感覺沒有意思。這事給我的新鮮感逐漸淡去,隨之而來的是恐懼。成年之前,我無法掌握人生;成年之后,以為命運可以由自己做主,跑了好幾個城市,干了好幾份工作,才發(fā)現自己能決定的,只有每天吃什么,甚至于有時常吃的那幾家店歇業(yè),居然不知該點什么外賣。到現在,我連自己的身子也擺布不得,徹底成了砸碎玻璃的那塊石頭,成了一份工具。感慨之余,手機彈出通知,有人回復了我的帖子,讓我看私信。我打開軟件,那人網名叫慌不擇路。他直截了當問我第一次出現癥狀的時間,又問我住的地方。我說了時間,看他屬地和我相同,就坦言在秦陽區(qū)。他問我具體的地方,是不是在新盛街道?我嚇得關上手機。他猜得不錯,我不知該如何作答,半天才回過去另一個地方給他。他說好吧,看來是他想多了,他之前就住在那里。我不愿和他再交談,告訴他我不過是瞎編,就匆匆結束了話題。他還發(fā)過來一些問題,例如每次醒來的時間,醒來的地點,我只當沒看見。在臨睡前,我看一眼手機,又有私信,他回復說問地址確實是自己的錯,他太過慌忙,就和他的名字一樣,讓我不要介意。他只是太過興奮,才生出冒犯的言語。當然,他也知道我沒有瞎編,而且問我想不想解除癥狀。我有些心動,畢竟現在毫無辦法,聽他口氣似乎有門路,也算是根救命稻草。但轉念想想或許是他的詭計,畢竟網上騙子很多,不得不防。我耐下性子,關掉手機,確認穿了鞋子,才準備睡覺。
風把窗簾鼓成兩個大包,一些從中間的縫隙漏進來,敷到我的身上。我雖全副武裝,還是打了個冷戰(zhàn),只能蓋好被子,在呼吸不暢中,睡了過去。第二天醒來,是在一間廁所,我正好憋得緊,上完廁所出來,才發(fā)現是在地鐵站。我從貼身的衣兜掏出手機,看還沒到開放時間,免得誤會,就趕忙回到廁所重關好門。手機提示又有私信,今天凌晨發(fā)的。我打開,還是那人。他回復說:“別把我當成騙子,我知道你說的都是真的,畢竟我之前也經歷過。對了,睡覺前記得穿好衣服和鞋子。”我望著那條留言發(fā)呆,等外邊開始涌動嘈雜的人聲,才回過神。不穿好衣物,醒來就會光著身子,這點我并未在帖子里明說,他如何得知?我到洗手臺隨便洗把臉,趕著下一趟地鐵,直接去了公司。
監(jiān)控器到的當天晚上,我立馬安裝在了空調旁邊,正對著我的床鋪。天氣愈發(fā)冷,窗戶又露著大洞,我不得已換上長袖,才安穩(wěn)睡下。第二天醒來,是在一處老舊的居民樓旁,路上景色蕭條,梧桐樹的葉子趁著夜色,三三兩兩御風落地,團成好幾個小堆。離上班時間尚早,我叫車回了房子。不知監(jiān)控器運行如何,為了方便查看,我還特意開了云儲存。打開手機軟件,找到昨晚的回放,我拖拽進度條,一直到凌晨五點四十五分,攝像頭輕微抖動,還沒看清,床上的我就沒了身影。我放慢速度,逐幀觀看:裹著一半身子的被子,瞬間坍塌下去,另一半身子直接憑空消失,似乎是兩段視頻剪接拼湊而成。我跑去查看攝像頭聯網是否成功,又重播畫面三回,確認是實時監(jiān)控沒錯,才關了手機。有了前面的鋪墊,這人間蒸發(fā)的情景,我也就慢慢接受了,唯獨有個疑惑、醒來的時候,明明已經過了六點,中間的那十五分鐘,我身在何處?難不成醒來之前,我在那條巷道獨自待了那么久。不過從開始到現在,我都是自然醒來,這證明別人并未發(fā)現過我。假如醒來之前我就在外邊,這么多次肯定會暴露,甚至已經被報警上了新聞。畢竟一個人閉著雙眼靜止不動,癱倒在大街上,并不是很平常的事。當然,或許有另外的可能:這兩地間的移動,就像網絡一樣,也存在著延遲。不知道是不是外星生物控制了我,要真是這樣,希望他們早點斷網為好。
監(jiān)控畫面坐實了我的遭遇,現在唯一沒有檢測的,就是晚上不睡覺,能不能擺脫它。這幾天還得上班,不能因為這事耽誤工作,畢竟是前些日子花了不少精力才找到的,還是等周末吧。其間網上那人并沒有過多糾纏,私信還停留在上條。我翻著聊天記錄,看到他問我想不想解除癥狀的留言,思索再三,還是回復過去,問他之前的經歷。他很快回過來,說經歷大都相同,他那時候是在冬末,溫度還沒回升,剛開始不得已穿著羽絨服睡覺,連被子都省了。我問他持續(xù)了多久,又是怎么消失的。他說半年之后,一天早上醒來,他正謀算著去哪里坐地鐵,才發(fā)現自己就在睡前的床上。我問他為什么要幫我,他說自己受過折磨,清楚它帶來的困擾,正常生活工作完全被打亂,因為這,他不得已辭去工作,專門尋找能消除的方法。半年時間,他快成了精神病,甚至去檢查過是不是腦袋出了問題。他不希望看到我再經受一遍。當然,也有點私心,希望能借我的遭遇,繼續(xù)他的研究。我問什么研究。他發(fā)來微信,讓我加他好友細聊。我申請之后,他很快同意,半天發(fā)來很多截圖,是在一個房間里,墻面貼滿了地圖和密密麻麻的數學公式。床邊還有個小型白板,上面貼著不少地方的照片。我立馬想起刑偵劇里警察辦案的場景,這架勢沒幾個命案是弄不出來的。我只看得懂數字,組合到一起,便完全無法理解,一旁的坐標系統(tǒng)計圖,上次見到還是高考時候。其他的復雜圖形符號,說我念的文科,雖然上過天學,但現在只會背乘法口訣。他又發(fā)過來不少,墻面和白板的內容變化很大,唯一不變的是我還是看不懂。我讓他別再發(fā)了,直奔主題說明意思。他告訴我這些內容只是冰山一角,都是當時為了尋找破解辦法弄的。我好奇他的說法,用這些數學公式,就能找到問題所在?他說當然可以,萬事萬物都有規(guī)律,它自身的運行有著規(guī)律,它所依賴的外界同樣有著規(guī)律,只要找到這個規(guī)律,所有問題都能迎刃而解。我又翻看那些圖片,看到白板上掛的照片,有不少就在附近。而且大部分都蒙著一層灰色,似乎是在早上拍攝而成。我恍然大悟,問他照片里顯示的,是否就是他之前醒來時的地方。他回過來豎大拇指的表情包,又發(fā)一張桌面的圖片,桌上騾著厚厚一沓照片。他說每次醒來,他都會拍攝附近的照片,沖洗出來后,排列在墻面尋找線索。之前的照片他都保存著,不過自從一切恢復后,他就收起來,再也沒有打開過了。我問他既然都研究到了這個地步,為什么還要讓我?guī)兔Γ苯影蜒芯拷Y論給我,不就萬事大吉了。他說問題就出在這里,他收集數據,排除干擾信息,就在快要得出結論之前,一切突然變正常了。他沒了機會驗證結論的準確性。我說數學公式我看不懂,你告訴我結論,我?guī)湍銓嵺`,明天,不,現在就可以。他說事情不可能這么簡單,之前的統(tǒng)計數據都來自他,想解決我的問題,必須先收集我的信息。我說合著還是要我的地址是吧,你這騙子耐心真大,有本事把你身份證發(fā)來。他許久沒說話,等再回復,是兩張圖片,一正一反的身份證信息。他名字叫周悟,比我大兩歲,居然和我同一個省,可以稱一句老鄉(xiāng)。我還是很懷疑,他意識到我的警惕,說周末可以約線下,見個面,地點我來定,到時候是不是騙子自然清楚,實在不行他帶上戶口本。我猶豫再三,還是同意了,定在周六下午兩點,秦陽區(qū)一家咖啡店。他問我姓名,囑托我這兩天醒來,務必拍照片。還讓我記下醒來和消失的時間。我問他消失的時間怎么算?他發(fā)個壞笑的表情,說別裝蒜,監(jiān)控器應該已經安好了吧。遇上這樣的怪事,他當晚就下單了監(jiān)控,想來我也一樣。我說,看來你確實經歷過,有個問題:消失后和醒來前,中間有時間空缺,怎么回事?他發(fā)句語音,是個帶著方言的男音,說一切等見面后,自然會有答案。之后我按照他的囑托,拍好照片,記好時間,準備等到周六一起給他。
周五晚上放假,我記起之前不睡覺的檢測,想來周悟應該做過,就問他結果。他說這辦法能奏效,他曾上過一段時間夜班,但治標不治本,最后還是辭職了。當然我也可以試試,不過明天不能遲到。剛好新出了游戲,我準備好零食濃茶,來了個通宵。迷迷瞪瞪聽見鳥叫,一看時間已過六點,我還在自己的房間。周悟說得果然沒錯。我關掉電腦倒頭就睡,醒來已經兩點半,趕忙往咖啡店趕去。等我到時,周悟已經占好位置,發(fā)消息說在二樓邊角的單間。我走進去,一個頭發(fā)潦草的男人,穿著格子衫,正抱著筆記本寫字。見我進來,他停下筆,伸手向我問好。我讓他叫我小崔就行,笑問他戶口本在哪。他轉身從背包里翻找,我忙說不用,但他已經放在了桌上。這讓我尷尬至極,似乎成了一個小人,趕忙拿起塞進了他的包里,主動把這幾天拍攝的照片拿給他,上面寫著對應的時間。他雙手接過,表示感謝。我讓他解答我的疑惑。他推推眼鏡,翻了翻筆記,說中間那段時間,他到現在也無法解釋,但總有一天會有答案。他反問我有沒有發(fā)現什么規(guī)律。我仔細回想,說都發(fā)生在晚上算嗎?他點點頭,讓我繼續(xù)。
我思索一番,拍一下手,說很奇怪,每次醒來的地方都沒有人,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他笑著點點頭,說很好,在他看來,這就好像是寄生在你身上的蟲子一樣。它以你為生,自然不希望被更多人發(fā)現。它得保證宿主的安全,而且不能引發(fā)過度的關注,盡可能隱藏自己的存在。我想,也許真是某種奇怪的、不屬于我們這個世界的生物,糾纏上了我,和我共用我的身子。哈哈,把這怪事擬人化一下,倒還是挺有趣的。他說,這只是便于理解,說白了這就是它的規(guī)律,也是他研究的重點。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任由它繼續(xù)發(fā)展下去,你會變成什么樣子?我喝一口咖啡,說也許會被傳送得越來越遠,指不定哪天給我傳到國外,一覺醒來,旁邊待著企鵝。不過按照剛才寄生的思路,它應該不會害我,畢竟我死了,它也活不成不是。周悟笑笑,說我很有悟性,已經能舉一反三了。不過最好是趕在這之前找到辦法,身子的控制權,還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更好一些,畢竟誰也不知道未來會發(fā)展成什么樣,或好或壞,全無定數。我問他當初本來要執(zhí)行的方案是什么,也好讓我有個底。他揉搓手指,往前伸伸脖子,說,據他推測,只要能推斷出下次醒來的地點,提前趕過去,一直待在那里,就能斷掉它的規(guī)律,從而跳脫出來。我聽完有種被欺騙的感覺,難怪他不成功,猜測準確與否,誰能下個確鑿的結論?他看出我的疑惑,說他并不是沒有試驗過,當初怪事還沒消退時,他以為得出了答案,就連夜跑到認為的地方待到早上,果真之后一周都沒有再被傳送,但隨后卻又出現了。他排查原因,推演四天,才發(fā)現是之前一天的坐標有誤,差了一個街道的位置。那以后他不敢輕易嘗試,擔心再生出其他怪事來,準備等確認無誤后再行動??伤麤]等來這一天,怪事就消失了,這也成了他心中的執(zhí)念,也是幫我的原因。我只好暫且相信他,又聽他雜七雜八聊了很多。他講之前的經歷,說有次醒來是在一家商場,直到九點開門他才跑出來,還差點被當成小偷。我喝完咖啡,準備要走,他跟我出門,才支支吾吾,說希望能給他我的住址,作為一切移動的中心點,這是非常關鍵的信息。他還建議我不要搬家,至少在他研究有結論之前,減少變量,更有利于尋找規(guī)律。見我猶豫,他伸手又要掏戶口本。我趕忙把地址發(fā)到他微信,精確到了樓層。他也把自己的住址發(fā)過來,離我一公里不到,說歡迎我有空去找他,到時候可以喝一杯。我點頭答應。在對面的十字路口,我們道別后,各自回了家。
之后,為了方便,每天我都會把拍攝的照片和對應時間發(fā)到他的微信。著監(jiān)控也成了日常的功課,比上班打卡還勤快。有次忘了時間,還被周悟催過。他還問我詳細的工作時間,如遇休假或者變故,也得向他說明,好列入計算之中。感覺他成了我生活中的老板,沒辦法,入了局,也只能順從??翠浵襁@事,剛開始還有點新奇感,看自己瞬間從床上消失不見,想這要是在小時候,吹給小伙伴,絕對能被稱一聲孫大圣?,F在成年了,長時間盯著自己只感覺惡心,也沒有人可以分享,而且這傳送還專門挑著沒人的地方,想火一把都不行。我倒是想過把錄像傳到網上,但估計只會被當成惡搞視頻,還屬于無聊又無趣的那一類。這期間我醒來的地方千奇百怪,廁所反倒是夢中情地,除了救急之外,落得個清凈。最折磨人的地方就是巷道,雖沒有人,可一旦睜開眼睛,奪回身體的控制權,就得方分注意。最讓人滿意的一次,醒來是在公司附近,吃個早餐舒舒服服上班,還能小瞇片刻。我想要是能控制醒來的地點,那可真就無敵了一一每天四十分鐘的通勤,屬實要了我的命?,F在每天早上地點不確定,又增加了移動的距離。遇到醒來在交通不便的地方,還得步行加共享單車,才能找到地鐵站??上褋砟茉趲质堑罔F站的廁所,也就只有那么一次。生活的插曲慢慢演奏成了主題曲和背景樂,反正無法躲避,我開始自己研究規(guī)律。買了居住城市的地圖,我從腦袋里搜刮學生時代的數學殘渣,終于以住所為原點,建了坐標軸,又把所有醒來記錄的位置標記上,走遠看,妄圖能著出門道。那些點散落在城市的各個地方,像嗑完瓜子扔在地上的皮,實在看不出所以然來。我干脆把這些點連到一起,勉強有個形狀,尋思再堅持一個月,會不會連成有意思的東西。空閑之余,那碎裂的藍色玻璃已被我拼完整,用膠水固定起來,重裝進畫框,有種別樣的美感。按照尺寸,我上網訂了新的星空圖畫,還帶著閃燈。裝好掛在地圖旁邊,更映襯出它的神秘。為了保證睡眠,我每天晚上都要鍛煉,以快速入睡,不耽誤數據結論。畢竟我怕中途醒來,睡不著傳送不了,沒了一天的數據,周悟那邊又得增添新的考量。不過自從染上這癥狀,我雖睡的時間變少,睡眠質量卻出奇地高。每天睡著,再醒來就是早上,倒也不是壞事。可時間久了,感覺白天在上班,下班了,還是在打工,生出無名的怒火,不知該找誰發(fā)泄。我多次詢問周悟研究的進度,卻只能得到模棱兩可的答案,永遠都是在進行中,計算中,推演中。
日子越來越短,前不久冷得受不了,我終于修好了破窗。隔壁的住戶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搬走,原本空閑的另一個房間,又添了新的租客,果然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他也很是神秘,和上個租戶一樣從未和我碰面,應該也是命苦的出差狂人,在這里暫作休息。時令漸到深秋,每天晚上,我必須穿著厚重的衣服入睡,還不能脫鞋,醒來渾身難受。后來想到辦法,我買了一次性拖鞋,睡前放到上衣兜里,醒來還在,撕掉包裝穿上,雖然碚腳,卻也聊勝于無。終于在一個周六,我實在無法忍受,詢問周悟進展,得到之前一樣的答復。我告訴他,再給他一個月的時間,如果不行,我就辭職找個夜班去上,這樣的日子實在太過折磨。他回復過來,說給他二十天,他一定給我滿意的答復。數據積累越多,結論就會越準確,也會讓我少受苦。不然稍有偏差,就得重來,還會出現其他的癥狀,得不償失。我聽他言語堅定,只好選擇相信,畢竟熬到了現在,又如何放棄呢?為了讓我樹立信心,他約我到上次的咖啡店,老時間老位置不見不散。我渾渾噩噩挨到周六,睡不成懶覺,傳送的地方太遠,等回家已經快九點。我睡到三點才趕去赴約。他對我的遲到表示理解,點了我上次要的口味,問我最近如何。我指著身子上下晃動雙手,讓他自己評判。他理解我的辛苦,也希望我可以體諒他的難處。還說就差幾個關鍵的節(jié)點,只要吻合他構建的模型,就可以實施。這話我聽得耳朵快要生繭,應承他幾句。他看出我的不耐煩,低頭繼續(xù)在筆記本上演算。沉默半晌,才抬起頭來,說:“你會后悔嗎?”“什么?\"我被這冷不丁的問題問住了。他停下手里的筆,坐端正,說:“如果我能幫到你,你的生活回到以前的狀態(tài),變得正常,或者說庸常,你會懷念以前每天醒來,都能去到不同的地方嗎?”“當然不會,”我脫口而出,“巴不得這樣呢,現在這種活法,人不人鬼不鬼。我已經好久沒睡過懶覺了,上次這樣還是高中的時候?!彼麚蠐项^發(fā),嘆口氣,說:“你有沒有想過,如果能堅持下去,最后會被傳送到哪里去?\"“南極?北極?還是外太空?”我輕蔑地回復,“要是能到火星去,我還能考慮一下,畢竟能留名史冊。不過回來是個問題,搭上小命不值當,還是算了?!?/p>
他思考良久,換了個問題:“或許這些地方都不是呢?”我把雙手搭在胸前,“難不成會回到過去,或者未來,還是去到平行世界?”他臉上掠過一絲笑容,說:“我不知道。也許會一直這樣下去,也許會在某一天突然停止。這些都有可能。但這不就是它存在的魅力嗎?我越是研究,越是覺得它可愛,像是深邃的星空,可望而不可及。你很難想象在黑暗中,會有哪些斑駁的光影。未知,未知是世界上最迷人的東西?!蔽易鰝€停止的手勢,吐槽他比我還像文科生,又潑他冷水,“這個或許是很神秘,但遠沒有到無法解釋的地步,就像古代人看現在的汽車飛船,也許過幾個世紀,這就成很稀松平常的事了。到時候人們說不定還能隨意控制目的地呢?!彼麚u搖頭,說:“不會,應該不會是這樣,將近一年的研究,我覺得它,不該是我們這個世界擁有的。它是超空間和時間的。”我聽他越說越邪乎,怕等會扯到神佛上帝,趕忙舉起杯子,讓他和我干杯,祝他早日發(fā)現規(guī)律,早日讓它離開我的身體。他被我打岔過去,也不再繼續(xù)。后續(xù)氣氛有些尷尬,我看他越來越像瘋子,他看我可能越來越難以溝通。學理科的腦回路我的確無法理解,想起晚年信仰神學的牛頓,搞不好他已經走火人魔了。就這樣吧,最后幾十天,能成則已,不成就找個夜班。也許它就像是一場小感冒,過段時間會自己康復。
那之后,我們微信除了例行的照片發(fā)送,沒有了其他交流。在臨近期限的前一天,我在城區(qū)外的一個村落里醒來。村子和城區(qū)中間,還隔著一個縣城。我把照片和時間發(fā)過去,周悟立馬回過來,說和他預想的差不多,有了這個數據,今天晚上他就能推算出明天確鑿的地點,到時候我就可以解脫了。聽到消息,我渾身軟弱無力,似乎打了很久的仗,終于得到喘息的機會。我來到馬路,坐在路邊攔車,手機顯示這是進城的路線,先到縣城再想辦法吧。這塊天藍如靜海,不著一絲云彩。風漸有了冬的氣勢,拿路旁還未完全干枯的花草練手,卻總是掀起陣陣塵土。車輛不多,偶爾路過幾輛,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等到中午,我口干舌燥,干脆站起,盯著每一個司機匆匆而過的臉,希望能攔住。最后是輛小貨車停了下來,司機下車解手,我趕忙跑過去,寒暄幾句,表示愿意出路費,希望能搭一程。司機爽快,說他們是雜耍團,要去縣里,晚上有表演,正好順路。不過車里人已經滿員,不介意可以坐到后面車廂,但快到縣城得下車,怕被交警抓到。我連連道謝,踩著輪胎跳進車廂。車上有個籠子,里面關著一只老虎,給我嚇了一跳。司機讓我莫擔心,那不過是條體形稍大的狗,被染成這樣的顏色,讓觀眾看個新奇。我這才放心,看那狗牽拉著腦袋,在鐵籠里無半點活力。司機囑咐我抓好,然后開車上路。路上風聲隨著車聲,我卻聽不到狗的叫聲,不知是不是為了騙人不露餡,狗的喉嚨被處理過,畢竟外表可以偽裝,但叫是天性,難免露餡??斓娇h城,車多了起來。我下車加了司機微信,要轉賬。司機擺擺手,說不用,以后有機會遇到他們,可以來捧捧場。我說一定,下次要是到市區(qū),提前告訴我。司機點點頭,開車走了。我攔下一輛出租,坐到縣城,又轉乘大巴,趕在夜色浮動之前,回到了城區(qū)。
打開房門沒多久,周悟就發(fā)來信息,說推測的地點在宏廣路的文苑小區(qū)門口,讓我趕在夜里十二點之前過去,待到早上六點之后就行,但中間不能睡覺。我被這些天的奔波,早已磨得沒有脾氣,只能按照信息,機械般執(zhí)行。地方很遠,在雁南區(qū),我訂好鬧鐘,趕忙補覺。醒來后,我?guī)е潆妼?,趕在十一點半到了周悟說的地方,又找到個隱蔽處,準備刷劇硬熬。其間好幾次,眼皮上下打架,我趕忙掐幾下胳膊,恢復精神。到了后半夜,冷風刺骨,倒不用擔心睡著,該想想如何保溫,一定要扛過黎明前這段嚴寒。終于挨過六點,我給領導發(fā)去請假信息,直接關了手機。等回到房間,開始蒙頭大睡。再次醒來,已經到了傍晚。好久沒有睡得這樣踏實了。當然,明天早上會更加踏實。我打開手機,領導沒給批假,消息一長串,沒有看的欲望。我點開輸人框,說身體不舒服,明天還得請一天,準備立刻發(fā)過去,想想還是臨睡前比較好。周悟意外地沒有聯系我,也好,他了結了他的執(zhí)念,我達到了我的自的,各取所需,各自安好吧。
今晚的風并不鬧人,或者說傍晚的風才有這種魅力。我打開窗戶,讓它盡可能多地涌入,擠占這間充滿疲倦的房子。我打開畫框里星空的彩燈,又撕掉墻壁上的地圖,折疊起來,扔進了垃圾桶。點了外賣吃完,睡意又起,我想現在睡著,萬一半夜醒來,不就難以知道是不是有了作用,所以強撐著打了幾把游戲,看指針過了十一點,才把消息回給領導,脫光衣服,躺倒睡覺。等再次睜開眼睛,眼前一陣光亮一一我睡前沒有拉窗簾,應該是太陽光無疑。好久沒有被太陽照醒了,真是難以置信,沒想到普通的生活,居然也能給我莫大的快樂。生活,平常甚至庸常的生活,我到底還是該愛你。等我完全睜開眼睛,卻發(fā)現并不是在房間里。光不是從窗戶而來,而是從我頭頂的路燈傾灑到了地面。天黑得徹底,周邊的居民樓,沒有一家亮著燈。旁邊是寬闊的馬路,我光著身子,躺倒在灰色的磚塊上,要不是太冷,我真想就這樣睡過去。
周邊不時有車穿梭而過,我又在顯眼的燈光下,本能地想著要起來,卻早已灰了心。假如它真寄生在我體內,倒不如干干脆脆,徹底把它暴露出來,讓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它的存在,說不定能逼它從我身上逃離。冷得不行,我用手機叫了車,司機趕過來,張望許久,才不情愿地停在我跟前。我趕忙說和妻子吵架,被趕了出來,讓他拉我去朋友家。這樣的解釋,雖然窩囊,但好在不會被當成變態(tài)。司機笑笑,說正常正常,讓我趕緊進車,別著涼?;丶乙呀浱炝?,領導回復說今天要是不去上班,就辭職得了,廟小供不下菩薩,讓我另尋高就。身體的控制權沒能收回,工作不能不要。我趕忙敲下一長段文字,正準備發(fā)過去,收到了周悟的消息:是不是失敗了?老地方,九點鐘,不見不散。難道是他在搗鬼,我刪掉要給領導的回信,穿好衣服,提前趕過去。
咖啡店才剛開門,我找到二樓位置,他還沒有來,這次換我等他了。九點過去一刻,他才落座。我站起來逼問他,一直以來是不是都在耍我,研究只是幌子。他放下手里的筆記本,說當然不是。他沒有閑到那個地步,研究也確有其事,只不過是錯報了地點。其他信息,沒有半個字是假的,身份證和我沒有打開看的戶口本,也都是真的。我逼近他的身子,揚起手要給他一巴掌,終究還是落到他的衣領上,我質問他為什么要給錯誤的地點。他撕開我的手,摁下我的身子,讓我少安毋躁,聽他慢慢道來。他點了咖啡,還特意問我喝什么。我沒搭理他,他說那就照舊。等咖啡上桌,他抿一口,才說這整個就是一場騙局。他當時的試驗是成功了,只不過他無法接受癥狀消失,畢竟陪伴他半年有余,早已習慣。而且隨著研究,他愈發(fā)感覺到了它的迷人之處,未知包含的魔力,讓他渴望再次擁有。為了達成自的,他試了很多辦法,去到之前醒來的地方住宿,在最后一次醒來的地方常住,但都沒有效果。就在他絕望之際,卻在手機上刷到了我。他腦海里有了新的計劃,是不是可以把它轉移回來,重新回到他的身體?在得知我住的地方后,他更堅定了這個計劃,因為我房子的上個租戶,就是他。他覺得是我搶走了它,霸占了它,霸占了那擁有無限可能的世界。我打斷他的話,事情到他講述為止,全都符合雙方利益,為什么不提前告訴我,我很樂意配合他。還有,既然兩人的訴求吻合,為什么要讓我失?。克鎏傻缴嘲l(fā),說事情本該是這樣,按照他的推測,演算出來的地點,應該由他去,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可以完成交接。但為了不讓我在最后關頭起疑,破壞計劃,他還是編造了一個地方,煞有其事讓我過去待著。他也沒想到我就這樣信了,在那里等了整整六個多小時。我受不了他的嘲諷,站起要打他,他仿佛在等待我的拳頭。我停下來,想我失敗了,他肯定也沒成功,這比打他還要讓我痛快。我坐好,開始盯著他笑。他也笑起來,知道我明白了他的處境,喝盡咖啡,說:“你想拋棄它的決心有多大,我想重新找回它的決心就有多大。你無法理解未知的魅力,能觸摸到它,和它合為一體,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你會像一個掌握著現代技術,回到古代的人。你雖然孤獨,但未來全在你的手底下。”說完,他轉身離開。我腦袋亂如襁糊,不斷重復著他的話。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我也回了家。領導讓我辭職,我估量目前的情況,也不打算繼續(xù),想找個夜班先上著。只要能擺脫它,保佑我睡個好覺,比什么都重要。
晚上的工作難找,除去保安,那些KTV酒吧,雖專屬于夜晚,嘈雜卻讓我無法容忍。到處求職半月有余,我最后來到一家工廠,在所有能找到的工作里,只有它工資最高。當然最主要還是離我住處近,不用費力搬家,這于我而言,實在是天大的優(yōu)勢。工作實行兩班倒,我負責夜班,下班基本都在上午。生活慢慢回到正軌,工作讓我遠離了它的折磨,可之前那些經歷,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抹去,有時睡醒,睜眼看到是在自己的房間,反倒很不適應。之前的生活被它完全充斥,如今的日子就像癟了的氣球,不會有爆炸的風險,但總感覺少了點味道。時間久了,工作也開始讓我反感。每天晚上,沒有盡頭的流水線吐出產品,讓它沾染上我對生活的期待,才繼續(xù)吞咽下去。重復的產品,重復的動作,生活在我入職的那一天,留存了一張底片,其余的日子便完全由它打印而來,還不是全彩。我想起以前每天雖然到處奔波,生活卻值得猜測和期待,如今確實安穩(wěn)了,卻相同得可怕??臻e下來不用工作,想起以前的奔波,卻又覺得還是如今的生活更適合我。我懷疑自己受虐上了癮,加上新的工作還沒適應,才會懷念以前的日子,便找來其他東西轉移注意力??磿莻€好選擇,科幻、玄幻這類腦洞大開的小說,讀來能讓人忘記現實中的一切??傻汝P掉電子書,躺在床上發(fā)愣時,又總會想起它,想到周悟口中的那個未知。我總會把自己代入主角,感覺體內潛藏著無窮的神力,覺得不該這樣壓制著它??上肫鹉切]有著落的清晨,我已疲于奔波。小說畢竟是小說,主角有光環(huán),總有成功的時候。我呢,也許到頭來,也只有受苦的命。思來想去還是當前的工作和現狀,都沒能讓我滿意,所以才把希望寄托在了它身上。可它或許就是我身體生了病、出了毛病的結果,我求助于它,還不如到寺廟拜了菩薩。之后我便把那些小說全刪掉了,開始刷短視頻取樂。
一個月后,冬天的第一場雪趁著夜色,在城市涂抹開來。工廠難得放長假,我已忽視它的存在,刷手機到半夜睡著,第二天醒來,被送到了附近的一個廣場。睜眼看著空闊無人的周遭,一種莫名的情緒涌上心頭,似乎又回到了之前那些日子,每晚的等待,準備,醒后的拍照,歷歷在目,甚至家里的監(jiān)控我都還留存著。我掏出手機,習慣性拍了照片,在附近閑逛到中午才回家。午休之前,那位上次載我的馬戲團司機,發(fā)來信息,說他晚上在城郊有演出,問我有沒有時間,可以過來捧場。我明天不用上班,無事可干,同意了邀請。等晚上過去,演出已經過半,正遇到那條狗上臺表演,跳火圈,頂圓球,直立行走。圍觀的人紛紛喝彩。猴子端著禮帽,向人群要錢。我沒有現金,只好掃了旁邊的二維碼,轉過去五十。演出持續(xù)到十二點,人群漸漸散去,他們還在表演。司機穿著禮服,手里拋著球,面對架起的手機直播。我打開直播間,人數很多,看來他們并不完全依靠線下賺錢,如今線上好過線下,也算不錯的生意。等到深夜,眾人走光,獨我留了下來。我問司機明天要去什么地方,他說是另外一個市,有人請他們過去。我好奇他們工作的地點。司機點根煙,說走到哪里算哪里,干他們這行,就要四處奔波。每天早上醒來,都是不同的地方,習慣了。我聽他講完,點點頭,想之前我都是在這個城市打轉,假如離開會如何?周悟之前一直不讓我搬家,那我要是住在其他地方,事情會不會發(fā)生變化?假如是我自己主動完成移動,會不會能讓它停止?也許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永遠在路上。我被這個想法震驚了,和周悟待太久,事事都相信他,仰仗他,結果忘記自己還長著腦袋,也有思考的能力。我在附近找了賓館,一夜未眠。第二天搭乘司機的車,一路抵達鄰市。道別后,我還是不放心,干脆買了張高鐵票,跑去了鄰省。晚上,住在高鐵站附近的旅館里,我又想起周悟一直念叨的那個未知。明天醒來,最好能在原地,但若因為我換了地方,出現新的情況怎么辦?我會被傳送到其他更遠的地方嗎?甚至于過去,或者未來?也許我的身子會分散在幾處,分送到不同的地方,也不是沒有可能。紛亂的思緒讓我腦袋里一片嘈雜,心跳開始加速。周悟所說的那個超越空間和時間的地方,又到底是什么?我無法想象,明天醒來,世界會是什么樣子。穿好衣服和鞋子,我全副武裝,等待時間的判決。
醒來,睜眼,環(huán)視四周,沒有明顯的亮光,昏暗一片。摸索出手機,打開電燈,原來還在賓館的房間里,時間已經早上七點。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事情,終于發(fā)生在了我的身上??蛇@并不屬于未知,是我期待的已知,毫無驚喜可言,有的只是卸下包袱的帳然。我一直以來都試圖甩掉包袱,可現在的我,卻對包袱里面的東西產生好奇,甚至著迷。也許只是意外,在外邊偶爾失靈一次,也在情理之中。我趕忙買了高鐵票,回到家已經下午。我發(fā)消息給周悟,告訴他我想知道那個未知,求他幫助我。他并無應答,打電話也無人接聽。我記起他家的住址,一路趕過去,敲門,有人回應,是他的舍友,開門問我找誰。我報了姓名,他指了最里頭的一間,還說好久都沒見過他了。我進到屋里面,門并沒有上鎖,轉動把手,輕輕一推就開了。房間里雜亂不堪,照片貼滿墻面,那個在聊天記錄里見過的白板也滿是污垢。我坐到他的書桌前,正前方墻上一小塊地方,他留給了梵高的星空,和我在租住房撿起的一樣,也是藍色的玻璃。我看到桌上放著一張新照,場景很熟悉,仔細辨認,就是我家,不過鏡頭對準的是第三間房,就是租出去不久的那間。我意識到情況不對,趕忙跑回家中,一腳端開那間房子。屋里一樣的布局,墻面密密麻麻全是我拍的照片,地上散落著演算的稿紙和玻璃碎片。我才發(fā)現墻面相同的畫框,玻璃碎了一地,星空掉落在墻角。我記起他之前詢問我工作的時間,還有我的行程,并再三確認。原來是從那時候就開始了,他真是下了一盤大棋。我癱坐到椅子上,看桌上還有剛泡好的泡面,冒著熱氣,咬了一半的餅干,掉落在旁邊。另有張白紙,上面寫著一句話:
交換完成的前提,必須要讓對象認識到其價值所在,唯有如此,失才能復得?!暗谩弊种粚懥藗€雙人旁,似乎寫字的人是瞬間被拖拽走的。我不清楚周悟是否重新擁有了它。等第二天醒來,我只知道我徹底失去了它。自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周悟,但我一直都在尋找他。當然,他有可能早在那時,就已不存在于這個世間。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