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為委身常州亥市的外鄉(xiāng)女人,她對眼下的生活,正在進行式的生活,沒有什么不滿意的,也沒有什么可挑剔的。她來到這里八年零三個月單十七天了。這些日子,是徐艷艷扳著指頭一天天數(shù)過來的。剛開始,她撫摸著自己微微隆起來的腹部,扳著指頭推算預(yù)產(chǎn)期。女兒蓓蓓出生后,她又扳著指頭計算,女兒滿月,女兒周歲,該上幼兒園了,該上小學了。這些都是意義重大的日子,每個日子都值得紀念,也舉辦過相應(yīng)的儀式。有些細節(jié)回想起來,令人忍俊不禁:拈周儀式上,女兒抓到的是她親手備下的一只精巧的胭脂盒,丁點大的人就知道臭美了。女兒遺傳了她的基因,承襲了她的德行,她小時候就這樣臭美過,她掐芍藥花,當口紅使用,想把嘴唇染成芍藥花的顏色。沒有誰教她這么做,她居然無師自通了。
現(xiàn)在,唯一叫她犯愁的是找不到去處打發(fā)時間。每天早上,保姆桂姐會把女兒叫醒,照顧她吃早餐,送她上學。桂姐回來后,再給徐艷艷做早餐,早餐的花樣是變換著來的,喝豆?jié){就不喝牛奶,蒸小籠包就不煮餛鈍,有時是一碗手搟面,澆上鹵子。還有糕點:黑芝麻核桃糯米卷,香蕉酥,桂花鮮米糕。晚上睡覺前她會交代桂姐,第二天早上吃什么,有時一覺醒來也會變卦。桂姐摸透了她的性情,她喜歡吃的東西什么都會備一點,以不變應(yīng)對她的萬變。之前換了幾任保姆,生發(fā)的抵悟不少,要么笨手笨腳,要么多管閑事,要么貪圖小便宜,總之不稱心,不合意。桂姐是后面來的,年紀比徐艷艷長個七八歲,所以叫她桂姐。桂姐人實在,不多話,盼附她干的事多半不會走樣,她也懂得察言觀色,從不擅作主張。桂姐是一個在常州亥市結(jié)識的老鄉(xiāng)介紹來的,以前在老鄉(xiāng)家?guī)鸵r,后來老鄉(xiāng)隨夫家遷往廣東發(fā)展,才將桂姐介紹給她。桂姐的善解人意無疑讓她原本愜意的日子錦上添花。
吃過早飯,徐艷艷有四個去處可供選擇:上美容店美甲美睫;去理發(fā)店洗頭;或者去涼皮店同劉杏子嘮嘮;第四項選擇是逛街,逛街得有個說得上話的同伴,這個同伴可遇不可求,似乎比什么都稀罕。如果有第五項選擇,那一定是臨時性的、突發(fā)性的,去過一回,就沒有下回了。同鄉(xiāng)聚會時她去過一回,加了幾個人的聯(lián)系方式,事后,一個女的打電話向她推銷紅酒,出于情面,她買過她一箱紅酒,酒的品質(zhì)不咋的,價格還真不便宜。對方再打電話來,她找個借口婉言拒絕了。第三次打來電話,她干脆把那個討厭的電話號碼拉黑了。還有個男的,說老家同她娘家是同一個地市的,隔三岔五給她發(fā)來暖昧的短信,有一天,居然說他在酒店開了房,報來了酒店名和房間號,等著她過去,還附加了一句:不見不散。她當即把他拉黑了,那個瞬間,她為她的手機叫屈,被那個不要臉的男人腌膦了,好像沾上了男人不潔的體液。她忍不住罵了一句臟話,雖然對方聽不見,可不罵不解恨,不罵不是她的個性。
多數(shù)時候,徐艷艷會徑奔劉杏子的涼皮店而去。她特別喜歡劉杏子做的涼皮和面筋,在娘家時就好這一口,饞這一口。當初,她懷著蓓蓓時,有些天特別饞涼皮,饞得要死要活的。路衍川駕著車幫她去找,沒找著,她還責怪他不用心。她撇開他,自己挺著肚子上街,一條條街轉(zhuǎn)過去,一條條巷子鉆過去,轉(zhuǎn)了幾天,常州亥市就沒一家賣涼皮的。她打電話給她媽媽,她媽媽在電話里教她做,一個環(huán)節(jié)一個環(huán)節(jié),說得仔仔細細,末了,還問她,艷妮兒,記得啵?她回答說記得了,迫不及待動手要做。她媽媽不嫌煩,不嫌話多,又從頭到尾詳詳細細復(fù)述了一遍。她似乎聞到了涼皮的香氣,嘗到了那種滑溜的口感,可結(jié)果呢,她做出來的涼皮成了一團疙瘩,啥也不是。后來,她又嘗試過幾次,結(jié)局如出一轍,一沾手就碎成了渣渣,沒有一點樣子。
徐艷艷發(fā)現(xiàn)劉杏子的涼皮攤是在蓓蓓出生兩年后。那天,她去老城區(qū)的商業(yè)街買幾件衣服,步行的,走得很散漫,也有點落寞。從老城區(qū)返回,她提著購物袋,晃晃悠悠,穿過濕地公園,過浮橋,來到常州亥河的南岸。她不需要著急趕回家,蓓蓓有保姆看護。她沿著河邊棧道多走了一段路,繞了個大圈子才往家里走。在一個拐角處停著一輛電動三輪車,一個身材纖瘦的女人站在車邊忙活著。她以為就是尋常的流動攤販,不是賣甘蔗,就是賣些別的水果或者炒貨。她起初沒留意,都走過三輪車了,不知怎么一回頭,發(fā)現(xiàn)了“劉香子涼皮”幾個字。她當即要了一份,顧不得斯文,當著女人的面吃將起來。這涼皮非常地道,爽滑有勁,加上香甜的芝麻醬,竟讓她品嘗出了幾分兒時的味道。滿滿當當?shù)囊环輿銎?,三下五除二,全被她餓鬼投胎似的吃進了肚子。賣涼皮的女人含著笑著著她,這笑有著雙重的意思:既有對自家涼皮頗受顧客喜愛的欣慰,也有對徐艷艷的贊賞和淺淡的揶揄。
咋早不見你這涼皮攤?要是讓我早點遇到,還不吃個百八十碗。徐艷艷有種相見恨晚的喜悅,表現(xiàn)出少見的熱誠,我就饞這一口,你可別笑話我。
說完,徐艷艷咧開嘴自嘲地笑,對面劉杏子也跟著笑。又問劉杏子每天在哪里擺攤,劉香子說哪里方便就擺在哪里,游擊戰(zhàn),滿城走,你不走城管也會著你走。徐艷艷問劉杏子要了電話,說哪天想吃涼皮就打電話給她。臨走時,又打包了一份涼皮,說是拿回去當晚餐。
這一來二去,徐艷艷同劉杏子熟悉了。有時買了涼皮不著急走,待在一旁同劉杏子說話,對她多少有了一些了解。劉杏子的娘家也在河南,同徐艷艷的娘家不在一個地市,但在這陌生的常州亥市,她們也算是老鄉(xiāng)了。劉杏子原來在廣東打工,認識了她現(xiàn)在的丈夫,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孩子長大了要上學,夫妻倆沒再出去打工,在城里租了房,她丈夫在超市找了份工作,她負責接送孩子,孩子上學時抽空出來擺擺攤。后來,徐艷艷同劉杏子的交往加深了,建議她開個店,憑她這手藝穩(wěn)賺不賠。再說這擺攤風里來雨里去的,多吃了多少苦。有錢賺哪里還覺得苦?劉杏子笑笑,不為徐艷艷的建議而心動。徐艷艷將她的表情收進了眼里,或許她并非對開店不感興趣,有可能是資金困難,難以啟齒。
你還是開個店好,這種東奔西竄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呀,從長遠來看,更需要個穩(wěn)定的地方。過了些時日,她們的距離更近了一些,徐艷艷舊事重提,并且許諾,如果資金不夠,我可以給你墊資,等你掙錢了再還我也不遲。
這咋好?!劉杏子的臉色有點羞愧,半是笑容又半帶肅然。
后來,劉杏子還是采納了徐艷艷的建議,開了家涼皮店。徐艷艷沒有食言,給她墊資了五萬元。涼皮店距離徐艷艷居住的小區(qū)僅隔著兩個十字路口,徐艷艷從小區(qū)里走出來,慢慢悠悠,到?jīng)銎さ暌膊贿^二十來分鐘。
涼皮店開張后,徐艷艷三天有兩天往劉杏子店里跑。去了幾趟,摸準了顧客上涼皮店來的規(guī)律,往后來就趁劉香子相對清閑一點的時候。徐艷艷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拎著包,徑往店堂深處走??繅τ袕埶姆叫∽?,好像是特意為她備下的,她常在桌邊落座,將包放在桌面上。劉杏子會給她沏上茶,有時徐艷艷想吃涼皮,劉杏子就給她上涼皮。然后,兩個人湊在一塊,小聲說些話,遇到開心的話題,彼此會心地笑一笑,有點幾膩歪。
到常州亥市的第一天,徐艷艷遭遇了一場大暴雨,雨水從車頂上傾瀉下來,在玻璃窗上形成了歡快的瀑流。車窗外的一切被瀑流阻隔,被暴雨吞沒了,什么也看不真切。司機說到終點站了,車門打開,狂風裹挾著雨水撲進車廂,坐在門邊的旅客趕緊起身避讓,但多數(shù)旅客仍舊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押長脖子,長頸鹿似的朝窗外張望。司機見狀將車開進了雨棚里,暴雨砸在雨棚上的聲響仿佛世界坍塌了一般。有人熬不住,下車了,陸陸續(xù)續(xù)有人下車了,到最后沒剩幾個人,徐艷艷也挎著行李袋下車了,沿著走廊,走到了出站口的通道里。停車場積水漫,通道里沒有一塊干爽的地方。望著密如珠簾的雨幕,徐艷艷不知道該往哪里走,也沒人告訴她往哪里走。
她是來找路衍川的,可這會兒他在哪里,她壓根不清楚。她同他相識是在深圳,他在一家汽車美容店上班,是店里的股東之一,汽車美容店旁邊有家餐廳,她在餐廳做收銀員。路衍川經(jīng)常來餐廳吃飯,一來二去,他們就熟悉了。他要了她的電話,說是為了訂餐方便,她也樂意給他,因為訂餐,老板會獎勵她提成。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對她懷了心思,懷了不軌,這是她事后的回想,她追問過他,他始終沒有承認,更多是回避她的問題。她那會兒太單純了,根本沒有朝那方面去想,何況對方是個比她大十幾歲的男人呢。有一天,他問她,休息時間干嗎?她說不干嗎,就宅在宿舍里追劇,聽歌,偶爾也去逛逛街。他當時說了一句,好享受啊,就沒再說什么。另一次,她休假,他打來電話,問她愿不愿意去海邊走走,他正好要出去。要知道她出生在內(nèi)陸地區(qū),對大海缺乏免疫力,對大海有種天生的骨子里的向往。她來深圳找工作時,工作還沒找到,倒先去大梅沙看了海,還用指頭蘸著海水在舌尖上試了一下,看它是不是咸的。對路衍川的邀請,她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心底里還有些激動,就差雀躍歡呼了。
他們?nèi)チ诵∶飞?,他邀請她上明思克航母看看。那有什么可看的,她嘟驤說,一邊脫下鞋子,拎在手上,另一只手提起裙子,徑往沙灘上跑去。他跟過來,要過她的鞋子,讓她放手在淺水邊奔來跑去。他恐憊她下海去試試,她說沒帶泳衣,他說他去買,結(jié)果真把泳衣買來了。我不會游泳。她有些難為情。你別去深水區(qū)。他將泳衣塞到她手上。她忸忸怩怩換上了,怕怕怩怩往水邊走。她不敢著他,她知道他在盯著她看。她的身材是美的,被正當壯年的男人看了,無疑會血脈債張。她不是要誘惑他,她壓根沒想到這一層。她只是太喜歡海了,海對她的誘惑才是致命的,才是徹底顛覆的。
去過小梅沙之后,他邀請她出去過多次,多數(shù)時候是去海邊,也去過別的地方。每一次出游,她都玩得無憂無慮,痛快極了,盡興極了。他們不止走遍了深圳周邊的海灘,把惠州的海灘也差不多走遍了,媽祖沙灘、天澳村沙灘、金銀灘沙灘。暢游的過程中,她同他的距離不知不覺拉近了,甚至有些親昵,超出了男女朋友的界限。她后來回想,有可能是鉆進了他精心布下的陷阱,在她尚未意識到時就將她俘獲了。在牛灣沙灘玩的那天,他們沒有回深圳,酒店的客房成了他們的港灣。間隔在他們中間的那堵墻推倒后,他們的發(fā)展便有些瘋狂了,每逢她休假,他們就一起外出,線路越來越長,足跡遍布的范圍越來越寬。她從餐廳租賃的宿舍搬了出來,同他住到了一起。隨著時間遞進,他隱瞞她的一些事情藏不住了,他有家庭,且有兩個兒子。她沒見過他妻子,但聽到過她給他打電話,她在電話那端河東獅吼,謾罵,將他咒罵得狗血淋頭。每次接完妻子的電話,他的臉色都很不好,陰沉沉的,擰得出水來。剛得知他有家庭時,她同他鬧過一次,將東西收拾了,搬回了集體宿舍。他又求著她搬回去,他把她的行李從宿舍里拎出來,拉回了他們的出租屋。他向她許諾,他的婚姻已經(jīng)岌岌可危了,破裂只是時間問題。她對他的憤怒慢慢淡了一些,在這陌生的城市,她需要一份溫暖,而他的確很照顧她,很暖她的心。她對他也生出了一份憐憫,特別是他接聽那些令他怒火中燒的電話時,她對他不止是同情,還有柔柔的憐愛。她想把他摟在胸前,安撫他,給他溫柔,甚至母性的慈愛。
他們同居了兩年之久,這段日子,他們像一對尚在蜜月中的情侶,一對恩愛的夫妻,只要有空,就會黏在一起。忽然有一天,他不見了,她去汽車美容店找他,他退股了。打他的電話,始終是關(guān)機的。她等了他一星期,不見他回來;一個月過去了,仍不見他回來。她不知他怎么了,是不是有意這么做,就為了把她甩掉?他有什么事必須離開,至少要告訴她一聲,就算分手,也該給句明白話,體面地分手。她不會糾纏他,強扭的瓜不甜,只能怪自己瞎了眼,看錯了人,也怪自己懵懂無知,才會同他攪在一起。
讓她更為驚惶的事緊隨而至。有一天,她從痛苦中醒來,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好多天沒來例假了。這對她來說,簡直是世界末日,令她恐懼而絕望。她偷偷買了試紙,又暗暗祈禱千萬千萬不要中招。檢測的結(jié)果令她崩潰,她懷孕了。挨過幾天,她終于說服自己,去醫(yī)院做了檢查。那個戴近視眼鏡的女醫(yī)生以一種十分篤定的語氣告訴她,你懷孕兩個月了。她一下子六神無主了,不知該拿肚子里的孩子怎么辦。她懷的是個定時炸彈,到點了,會把她炸個粉身碎骨。那些個晚上,她幾乎每晚都是在失眠中度過的,被黑暗包裹,腦子里卻是翻江倒海,一刻也平靜不下來。留他?還是不留他?兩個聲音在打架,兩個“我”在互掐。后來,她默然地想到,他還不知道呢,至少應(yīng)該讓他知道。雖然他沒說起過他老家的準確地址,但她著過他的身份證,真要找到他應(yīng)該不會太難。她打定了主意,先找到他再說,而后她辭了工,收拾幾件換洗的衣服,上了火車,再轉(zhuǎn)去常州亥市的長途汽車。
暴雨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幾道扭曲的慘白的閃電劈下來,世界好像裂成了幾瓣,幾聲炸雷,雨滴滾石般地砸下來,砸出一朵朵環(huán)形山似的水花。通道里出現(xiàn)流水了,天色轉(zhuǎn)暗,好像暮色來襲了。徐艷艷忍不住又拿起手機,撥打路衍川的電話,讓她惱恨和無助的是他的手機仍是關(guān)機狀態(tài)。她不得不叫了輛出租車,就近找個賓館住下了。她有些后悔來找他,就此回去,又不甘心。睡到半夜,拿起手機,編了條短信發(fā)過去,告訴他她來常州亥市了,住在哪個賓館幾號房,讓他看到短信來找她。
第二天下午,雨停了,她的房門被敲響了,一對中年夫婦來找她,男的同路衍川年紀相仿,姓廖,自稱是路衍川的朋友,女的姓蔡,說叫她蔡姐就行。她問路衍川在哪里,對方?jīng)]有正面回答,只是叫她放心,過幾天路衍川會來找她。過了四五天,路衍川沒來,來的還是那對夫婦,將她接到一處小區(qū)的單元房里,讓她安心住下,并且給她留了電話,有什么需要就打電話給他們。她看他們沒什么惡意,暫且住下了。
這一住就是兩個月,路衍川沒有來,她的耐心差不多消耗到極限了。其間,蔡姐來了好幾次,每次來都帶了水果,陪著她說會兒話,還給她做過幾頓飯,她做的菜有點偏辣,味道偏重,徐艷艷不怎么喜歡。蔡姐娘家是四川的,性格爽朗,有個缺點就是好奇心重,試探過她好幾回,想弄明白她到底來找路衍川有什么事。徐艷艷敷衍過去了,這事本來就不好啟齒,更何況她是路衍川那邊的人。徐艷艷有點顯懷了,只能借衣服做些遮掩,才不至于露出破綻。蔡姐是個明白人,問不出眉目,嘆口氣,再來也就不問了。
有天晚上,徐艷艷正要睡下時,房門被叩響了,聲音來得有點急促。她把門打開,站在門口的是路衍川,見了她什么話也沒說,一步跨進來,將她摟在了懷里。好長一會兒,他就那樣緊緊地摟著她,腦袋貼著她的腦袋,呼出的氣息直往她的衣領(lǐng)里鉆,暖得她的脖子發(fā)癢,她被他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了。他附在她耳邊喃聲說,我自由了。我自由了,他又說了一遍。她掙扎了一下,尚不明白他說的“自由”指的是什么,對她意味著什么。
三
在常州亥市的日子,徐艷艷認為干得最漂亮的事,最值得的事,不是生了女兒蓓蓓,而是資助劉杏子開了涼皮店。她知道自己其實沒干什么事,涼皮店的選址、裝修、開業(yè),都是劉杏子在操持。她無非借了點錢給她??尚炱G艷又為自己辯解,至少慷慨了呀,信任她了呀。她把錢交給劉香子時是這么說的,你賺錢了把本金還我就成,要是虧了,就是我入的股。那哪成?!劉杏子不接受,眼睛瞪得又天又圓,頭搖得像撥浪鼓。她把錢塞到劉杏子手中,我說成就成。事后,她反思過,如果換成別的人,她會不會解囊相助呢?答案是否定的,她不可能這么做。她為自己找到的理由是,她饞這口涼皮,并且交到了劉否子這個能說話的朋友。
后來的一天,她陡然發(fā)現(xiàn),資助劉杏子的事不像表面上這么簡單,她觸摸到了更深層次的原因,先前沒有察覺的原因。她是從棲息在香樟樹上的鳥雀身上悟到這一點的。劉杏子涼皮店前的行道樹清一色都是香樟樹,特別是冬天的時候,鳥雀成群結(jié)伙落在香樟樹上。它們在香樟樹的枝葉間蹦來跳去,歡天喜地地鳴叫著。它們好像是在為找到新的樂園而慶祝。突然間,一只鳥雀從香樟樹的枝葉間蹕出來,飛走了。在它身后,鳥群從香樟樹上起飛,像一團流動的云彩,眨眼間飛得不見了影蹤。
那一瞬間,徐艷艷忙住了,這群鳥雀好像在隱喻她們,隱喻她和劉香子,她們倆棲息在常州亥市這棵樹上。劉杏子要是飛走了,她就孤單了。劉杏子穩(wěn)定了,安下了心,她的身邊多了這個伴,她也會跟著安心一些。她們像兩只鳥,惺惺相惜,相互取暖。悟到這一點,她收斂起了內(nèi)心的某些優(yōu)越感,生怕它像根針一樣不時從口袋里刺出來,生怕它傷著劉杏子。她同劉杏子相比沒有什么區(qū)別,同樣是只鳥雀,飛離了各自的故鄉(xiāng),偶然間落到了同一棵樹上。
都飛走了。香樟樹上安靜了下來,只有汽車經(jīng)過的嘈雜聲。
劉杏子愣了一下,停下了手頭的活計。
兩個人幾乎同時扭轉(zhuǎn)頭,對視了一眼。那一眼,彼此看見了對方的眼眶內(nèi)似乎藏有某種質(zhì)地相同的東西。
咱們咋就來了這兒?徐艷艷像是喃喃自語。
你說咋來的?劉杏子反問。
我也不知道。徐艷艷將雙肘支撐在小方桌上,雙手托著腮,望著店門外的街道出神。
嫁過來的唄。劉香子笑著說,都說女人有兩個故鄉(xiāng),一個故鄉(xiāng)是娘家,一個故鄉(xiāng)是婆家。
劉杏子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兩邊的眼角像魚尾巴似的挑了起來。
估計是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咋就不嫁個離娘家近一點的地方?這大老遠的,人生地不熟。徐艷艷將她的手袋往靠墻的方向推了推,兩只手攤在桌面上,下巴擱在手背上,像只寵物狗似的,身體軟塌了下來。
要說遠也不遠,王昭君還出塞呢。劉杏子面向店堂外,漫進來的光線照在她臉上,給她鍍上了一層看得見的水亮。
那得走多久?徐艷艷的聲音里含有一線不易覺察的恐懼。
慢慢走,總有一天會到達的。劉杏子的話語透著堅定,好像此刻她正行走在遠行的路上。
徐艷艷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劉香子的內(nèi)心似乎不像她的外表這樣文文弱弱,好像有一種剛硬的東西杵著。剛遇見她時,她守著電動三輪車時的那副模樣,不止是樸素、辛勤一類的詞語概括得了的,說她寒酸、落魄也不為過,甚至有些倉皇和狼狄。轉(zhuǎn)而一想,似乎又有點過頭了,想當初她徐艷艷剛到這里時,她的境遇比劉杏子更為凄楚,如果叫人知道真相,招來的可不一定是同情,更多是鄙夷的目光。
之前,劉香子說起過來常州亥市的經(jīng)過,但那是簡要的,浮光掠影的,避重就輕的。徐艷艷忽然很想知道,她咋就同陶家鴻走到了一起?咋老老實實跟著他來了他的家鄉(xiāng)?從外貌看,陶家鴻同她并不般配,個頭比她矮了幾厘米,臉蛋不只是黑,還疙疙瘩瘩的。反觀劉杏子,身材高挑,即便生過兩個孩子,身材一點也沒變形,依舊凹凸有致。
瞧瞧你那眼珠子,都粘在人家后背上了。有一次,趁著陶家鴻剛走出涼皮店,徐艷艷拿劉杏子開玩笑,你說說,當初是他追的你,還是你追的他?
劉杏子的臉蛋緋紅一片,露出了小姑娘才有的怕怩,這個問題還真沒想過。
你是喝了陶家鴻的迷魂湯吧?徐艷艷拿手指戳了一下她的額頭,瞅你這傻樣,至今還未醒呢。
你說迷魂湯就迷魂湯吧,有可能我還真喝了。劉杏子知道徐艷艷說的是玩笑話,也不去爭辯,是我追的他,不,可能用追還不恰當,是我跟著他,跟定他了。
徐艷艷被她說迷糊了,一臉狐疑看著她。
說簡單也簡單,說麻煩也麻煩。劉杏子沉浸到了往事中,眉頭皺起來,又舒展了。
剛出去打工那會兒,劉香子好久沒找到工作,帶出去的路費快要用完了,內(nèi)心難免有些慌張,病急亂投醫(yī),結(jié)果上了黑中介的當,落入了傳銷窩點,被人控制了,怎么都脫不了身。她謊稱家里就剩爺爺奶奶,親戚早不同他們家往來了。她不想去禍害別人,也不能去禍害別人。她唯一抱著的希望,就是伺機逃出來。她不敢輕舉妄動一一如果第一次不成功,后面就更難了。她終于守到了機會,有一天,看守他們的人有兩個喝了酒,睡死了。她小心翼翼地溜了出去,沿著事先偵察好的路線摸索著往遠處走。途中,她聽到附近有人說話,她分辨不清他們是什么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她閃身躲進了一截廢棄的水泥涵管里,沒想到一進去就被人捂住了嘴巴。那個捂住她嘴巴的人就是陶家鴻。后來,她跟著陶家鴻躲躲藏藏,走走停停,借助黑夜的掩護逃離了傳銷窩點。
從那往后,她寸步不離地跟著陶家鴻,他去哪里她就跟去哪里,他進哪家工廠她就跟著進,進不了廠就在附近守著。陶家鴻似乎也不打算甩掉她,任由她尾巴似的跟著。有他在身邊,她覺得踏實,不管在哪里,都覺得踏實、篤定。他是她的安全港灣。跟了兩三年,他們理所當然地在一起了。
后來,她帶他回去見她爸媽,不想她爸媽強烈反對,死活不讓他們在一起。他們反對的理由不是看不上陶家鴻,而是不想她嫁這么遠。她有兩個哥哥,可在爸媽眼里,女兒只有這么一個。她爸媽沒留一點情面,當晚就將陶家鴻轟了出去,把她鎖在了屋子里。半夜里,她翻窗跑出來,找到陶家鴻,兩個人一路狂奔,好像當初從傳銷窩點逃出來時一樣,就這么跑出來了。
這都多少年了,我一次都沒有回去過。說到最后,劉杏子怔征地,眼晴里盈了淚光,靜默了。
四
當她將懷孕的消息告訴他時,路衍川的激動來得比徐艷艷預(yù)想的要緩慢一些,他有過一兩秒鐘的停頓,但就是這種轉(zhuǎn)瞬即逝的停頓,讓她覺察到了他的疑慮和驚訝。那一刻,后悔來找他的念頭,像閃電一樣從她腦海里劃過。他后來的舉動又讓她收回了這種念頭一一也許他不像想象中那么差勁。他攙扶她到沙發(fā)上坐下,然后俯下身子,將耳朵貼在她肚子上。讓我聽聽是兒子還是女兒。他側(cè)臉仰視著她,露出調(diào)皮的笑容,我聽出來了,是女兒,一定是女兒。她猜想,他一定是渴望有個女幾吧。你能聽出來?說不定是兒子呢。她被他的神情逗樂了,故意同他對著來。我們結(jié)婚吧。他坐直了身子,雙手撫住她的雙肩,兩眼凝視著她。
他始終沒有向她解釋為什么不辭而別。她知道了一種結(jié)果,他離婚了,至于什么時候離的婚,并不重要。當他說出那句話時,她猶豫了,就這么把自己交出去?交給這個有過一次失信于她的男人?她惶惑,心有不甘,同時被一種懸浮于半空的不踏實感圍困。她像是行走在云端,一腳踩空,就會從云端摔下來。這一摔,不是粉身碎骨,也是萬丈深淵。她沒有響應(yīng)他,而是勉強笑了笑,那要看你的表現(xiàn)。他的臉上閃過一絲失望,估計他以為她會當即應(yīng)允。
嫁與不嫁,她得給他一句話,得她拿主意,沒有誰幫得了她。她沒有把面臨的困境告訴干里之外的父母,也不敢告訴他們。落入這種窘境的原因,是被肚子里的孩子要挾了。為什么追到常州亥市來呢?也許她等待的就是他這句話,朝思暮想的就是這句話。
過幾天,路衍川偕同她去民政局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并依照當?shù)氐牧晳T,給她買了一套黃金首飾,戒指、項鏈、手鐲,哪樣都不缺,唯獨缺少一個婚禮。艷艷,委屈你了,過段時間一定補上。路衍川擁抱著她,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不無兼意地對她說。她沒有吭聲,幾個月的煎熬已經(jīng)讓她精疲力竭了,拿到結(jié)婚證,緊繃的神經(jīng)突然放松,她都有些支撐不住了。路衍川倒是懂得疼愛人,給她請了個保姆,照顧她的飲食起居,不讓她干半點重活。晚上,他回到她的出租屋,與她同床共枕。有時,還會同她一塊吃飯。
之后,他領(lǐng)著她去見了他爸媽。她知道遲早會有這么一天,不管她如何準備或者逃避,最終都是必須面對的。她也猜想過,他爸媽見到她會是什么樣子,對她是怎樣的態(tài)度。結(jié)果是冰冷的,殘酷的,他爸爸幾乎沒有正眼瞧過她,始終陰沉著臉,好像她欠下了他家巨額債務(wù),賴著不還。他媽媽臉面上似乎好看得多,見到她,總是浮著客套的笑容,但笑容的底子是冷淡的,有著無法逾越的距離。衍川啊衍川,你就為了她,把好端端一個家拆散了?他們背著她在里屋說話時,他媽媽的聲音還是鉆進了她耳朵里。她哆嗦了一下,屁股下的椅子吱呀了兩聲,她差點跌到了地上。她仿佛看到一道白色的閃電正朝她劈下來,那聲驚雷在她頭頂上引爆。她好像置身于那個暮色彌漫的汽車站的通道里,置身于那個幽暗的世界。
她是路衍川同他前妻離婚的罪魁禍首,是她挑唆了路衍川,是她引誘了他。哪里是你說的這樣?!唯一叫她欣慰的是,她聽到了路衍川的反駁,他對她的維護。在這個陌生的家庭,他是她唯一的保護,她唯一的依賴。這是她面臨的現(xiàn)實,是她進入這個家庭的真相。
她嫁給他,是她在糟踐自己,其中的悲涼只有她自己品味得到。她沒有讓壅塞內(nèi)心的悲涼流露出來,當路衍川鐵青著臉從里屋出來時,她佯裝著向他淺淺地笑了笑。這笑里的苦澀,除了她,恐怕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他們沒有吃飯就返回了。上車前,她還是遵循了應(yīng)有的禮節(jié),笑著同路衍川的爸媽告別。
這次面見他爸媽,讓她感受到了徹頭徹尾的冰寒和悲凄,她沒法融入到他所在的那個大家庭。在他們家,她始終是個不受待見的外人,即便她懷了他們那個家族的血脈。他爸媽對她的輕侮、怠慢、嫌棄,甚至敵意,都是她這場婚姻的一部分,她接受了這婚姻,同時也得接受這屈辱。這兩者是同時存在的,共為一體,無法剝離。
后來,她放棄了融入他們的想法,用路衍川的話說,她是同他一起過日子,不是同他們。她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一一以這種方式來安慰她,開導(dǎo)她,可她的內(nèi)心分明長出了一顆消除不掉的核,硬邦邦的核,無須觸摸,她都能感覺到它碚人的存在。在后續(xù)的漫長的生活中,它會一直伴隨著她,侵蝕著她,頑固地盤踞在她內(nèi)心。她試圖包裹它,祛除它,不讓它削減她的幸福感,這場戰(zhàn)爭看不到硝煙,卻又曠日持久,毫無勝利可言。
從一開始,她便麻痹自己,不朝這方面去想。這是她對自己唯一能做的保護。她同他們實力相差懸殊,她是弱小的一方,是失敗的一方,是被躁瞄的一方。后來,女兒蓓蓓出生,她無暇旁顧了,眼里心里全是女兒。每天早起晚睡,都是圍著女兒在運轉(zhuǎn)。路衍川的爸媽果然做得到,蓓蓓出生沒來看望,滿月宴沒參加,周歲宴依舊不見人影。路衍川倒是歡天喜地的,正渴望一個女兒,她便替他生了個女兒。他給女兒買了對金響鈴,買了把金鎖。那年底,他抱著女兒回他爸媽所在的村莊過年,她跟隨在他身后。本以為他爸媽見到孫女兒,態(tài)度會有所改變,誰知仍舊是老樣子,冷冷淡淡的,牽眉喪眼的。除了他母親象征性地抱了一下孫女,他爸爸壓根對這個剛出生的孫女視而不見。相反,他們對兩個孫子卻是疼愛有加,左一聲孫子,右一聲寶貝,聲音夸張得叫人發(fā)膩。而那兩個男孩子自恃得到了爺爺奶奶的寵愛,看待別人的眼神都不一樣了,偶然瞥她一眼,瞥蓓蓓一眼,眼神中的敵意叫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
往后,除了年關(guān)那一趟是必須的,尋常日子路衍川不再帶她回鄉(xiāng)下的老家了。她知道他的好意,接受了他的安排。她不想去面對他們的冷臉,也不想同他們?nèi)ビ嬢^。而另一方面,正是這種避讓和妥協(xié),讓她對未來的生活產(chǎn)生了深深的憂慮,他爸媽對她的不接納,加上他兩個幾子對她的怨恨,她深感危機就埋伏在她周邊,未來有太多不確定的東西,無法自控的東西。她覺得自己變成了浮萍,終日漂浮在水上,隨著風浪起伏,不知要漂向何方。她要抓住點什么,讓自己穩(wěn)定下來,像船舶要停泊港灣一樣,必須把錨拋下去,船停穩(wěn)了,船上的人才會安下心來。她要放穩(wěn)當?shù)氖撬男摹4诵陌蔡幨俏徉l(xiāng),她忽然理解了這句話里的深意,此心安處,不是地理名詞,而是心靈的密鑰,靈魂的久居之所。
五
徐艷艷雖然說得灑脫,但涼皮店剛開張時,還是為劉杏子捏著一把汗。她很擔心自已幫了倒忙,把劉香子拽到了深坑里。她墊資的幾萬元沒了就沒了,無關(guān)痛癢,可要是劉杏子那點可憐的本金虧沒了,往后的日子或許更艱難了。徐艷艷有些后悔,唯恐自己熱心過頭了,只想著自己饞那口涼皮,全然沒有想過劉杏子的利害關(guān)系。后來證明,她的擔心是多余的,有點杞人憂天。劉香子不只勤快,腦瓜子也不笨。她早就盤算好了,涼皮店不局限于賣涼皮,還賣手搟面,下午蒸老面饅頭。常州亥市有不少人家不做晚飯,買幾個饅頭,一家子的晚飯就對付過去了。劉杏子實誠,從不偷工減料,做出來的東西地道,口感好,很快贏得了一批回頭客。到年底,徐艷艷有回去涼皮店,劉香子給她做了碗涼皮,她吃過涼皮,要買單,劉杏子死活不肯。涼皮店開張時,徐艷艷就同劉香子有過君子協(xié)定:她吃的涼皮必須付賬,劉香子不能不收。以前的我收了,以后的我也會收,但今天這一碗不行。劉否子捉住她的手,不讓她打開手袋付賬。徐艷艷停住手,劉香子才起身到工作間拿過自己的手提袋,取出用塑料袋包裹的五萬元現(xiàn)金,交到徐艷艷手上。咋這么快還給我?你先拿著吧,我又不著急用。徐艷艷睜天了眼睛,有點不敢相信。要不是你幫忙,我這涼皮店咋能開得起來?大恩不言謝,你這份情誼我會永遠記在心里。劉香子有些激動,臉色變得微紅,說著說著,眼眶都濕潤了。
劉否子的感動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不是虛偽的表演。來到常州亥市,徐艷艷是她結(jié)交的第一個朋友,她的熱忱叫她很是感激和溫暖,她的內(nèi)心像被她照亮了一樣。當初,她騎著三輪車在街邊賣涼皮時,不只是收人不穩(wěn)定,更不穩(wěn)定的是她的內(nèi)心,一大家子的生活僅靠著陶家鴻那點工資怎么支撐?她有些迷惘,如果被迫離開常州亥市,下一站的落腳點該是在哪里?好在她站穩(wěn)了腳跟,把涼皮店做起來了,涼皮店的生意算不得很紅火,但也不賴,足夠維持一家人的生活,還略有盈余。陶家鴻掙下的工資一分不花,全部存了起來。這完全超出了當初的預(yù)想。
涼皮店成了劉杏子一家的據(jù)點。劉杏子整日蹲守在店里,兩個孩子午飯和晚飯都在店里吃,吃過飯要么上學,要么回家寫作業(yè)。她掐準了孩子放學的時間,提前做好飯菜,待兩個孩子回到店里,飯菜剛好擺上桌。孩子吃過飯后,輪到她和陶家鴻,陶家鴻比孩子回得晚,她就不急不躁等著他。等人的過程,她是安靜的,溫馨的。她知道他們很快就會回來,兩個孩子的說笑聲、嬉鬧聲,會讓整個店堂變得生動起來。
空閑的時候,劉杏子會坐到店堂最前面的那張桌子邊,兩眼凝視著玻璃門外。春天的風是和暖的,從玻璃門的縫隙吹進來,格外地清新。陽光從香樟樹葉的空隙中漏下來,在水泥地面上灑下一塊塊金幣似的光斑。初夏時節(jié),香樟樹開花了,滿大街都是香樟樹的香氣。香樟樹的花香直透肺腑,有一種叫人說不出的舒坦和愜意。到了秋天,香樟樹沉靜了,偶有微風吹過,樹梢輕微擺動,地上的陰影跟著搖曳,好像香樟樹在輕歌曼舞。
人行道上有人走過,腳步聲是從容的,好像在公園漫步一般。
冬天里,鳥雀棲息在香樟樹上,啄食香樟樹籽,它們嘰嘰喳喳的歡叫聲,是她制作涼皮時最好的伴奏。
這就是她眼中的常州亥市,整個小城像一座香樟樹組成的公園,隨便走到哪里,都能看見香樟樹好看的陰影,都能聞到馥郁的花香。她的涼皮店開設(shè)在香樟樹林里,她的家也安置在這里。她漸漸喜歡上了這里,不,不只是喜歡,而是迷戀,迷戀她的涼皮店,迷戀街邊的香樟樹,迷戀給予她這一切的常州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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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徐艷艷同劉杏子閑聊時,后者會突然站起來,伸長手臂指向店堂外。徐艷艷順著她的手勢看過去,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街道仍舊同之前一樣,要么有車經(jīng)過,要么空無一人。再看劉杏子的眼神,卻是迷醉的,好像被什么美好的事物打動了,正沉浸其中。
徐艷艷把這一切看進了眼里,裝進了心里。特別是有幾次,她碰巧看到劉杏子一家在一塊吃飯的情景,那種溫馨的場面讓她深有感觸。他們圍坐在餐桌邊,邊吃飯邊說話,當爸爸的問幾子女幾的學習情況,做子女的偶爾也會向他們的爸媽發(fā)問。陶家鴻喜歡吃辣椒,劉香子就給他做辣的;孩子們喜歡吃甜食,她就給他們做甜的。她對他們總是有求必應(yīng),從不抱怨。她先前錯看了陶家鴻,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并不缺乏生活情趣。他幾乎很少空著手回來,有時給劉杏子帶回一杯果汗,有時給孩子們帶幾瓶娃哈哈,有時是幾只水果。有一回,他帶回來一束花,當然是送給劉杏子的。被徐艷艷撞見,他有些難為情,解釋說是同事收到的,同事要把它扔了,才落到他手上。就是這樣一束花,劉香子接到手上,也是掩飾不住地開心。陶家鴻對待兩個孩子也是一樣,只有極少數(shù)時候是嚴厲的,大概是他們犯了什么錯,而更多時候,他是溫和的,同孩子們有說有笑,是個慈愛而和藹的父親。
這種再普通不過的日常生活畫面,卻讓徐艷艷羨慕得不行,看得越多,羨慕就越多,到后面,她因為看到這種和諧和安詳?shù)纳疃鴥?nèi)心變得虛空起來。別人的正常在她這里成了可望不可及的奢求,但她在劉杏子面前始終保持著微笑。杏子,瞧你這日子過得,真是羨慕你呀!有一回,她握著劉香子粗糙的雙手,發(fā)自內(nèi)心地為她高興。艷艷姐,我有啥可羨慕的?我倒是羨慕你,這日子過得多自在。劉杏子的話也是真誠的,但真誠里有一股隱隱的驕傲。我呀,得了面子,輸了里子。徐艷艷嘆口氣,自嘲地笑了笑。
同劉杏子的家相比,她那個家是殘缺不全的,表面上啥都有,看起來很風光,而她總感覺有個地方漏著風,像這南方的冬天,這第二故鄉(xiāng)的冬天,陰陰地冷,這種冷是侵人的,是透入骨髓的。究其原因,她覺得是在路衍川身上,他早出晚歸,一天三頓飯都在外頭吃,家里成了旅館。有時半夜才回來,蓓蓓早睡著了;有時,三天五天,甚至一個星期不落家。他也夠忙夠辛苦的,回到常州亥市,不只開了汽車美容廠,還開了車行,售賣新車,也做二手車生意??赡苓€有別的生意,她不清楚,問他,他也不會說。他不讓她插手他的生意,哪怕是幫忙也不行,這個之前已經(jīng)劃清了界限,不能越界而行。她能為他做些什么呢?做一頓飯?他不回來吃。家務(wù)活本來就有保姆在干。她無非換季時給他買幾件衣服,加上鞋子什么的。
有一天,她把苦惱吐露給劉香子,后者安慰她說,你就別操那個心了,無事一身輕,該有多愜意。
徐艷艷從劉香子的話里品咂出,她是覺得她有些矯情。路衍川的生日臨近,她決定給他辦個生日宴。當她把想法告訴路衍川時,他也斜了她一眼,沒這個必要吧?她有些生他的氣,嘅著嘴說,人家真心真意給你辦,你還當成驢肝肺了。他拗不過她,也不想讓她掃興,點頭答應(yīng)了。她當即打電話給章栗娜,先訂了位子。這章栗娜是她娘家那邊的人,還是鄰縣,相距不過一百來公里。她們認識很偶然,她在她上班的餐廳吃飯,碰巧章栗娜同家里人通電話,被她聽出了口音,一問,果然是娘家那邊的人。她們倆因此親近起來,按理她們在一起的時間會多一些,可章栗娜太忙了,整天待在餐廳里,難得有休假的時間。章栗娜也是在打工時認識了她前夫,后來結(jié)了婚,生了一兒一女,孩子大些以后,她就留在常州亥市照顧他們上學。她前夫年頭出去,年尾回來,一年下來夫妻才相聚短短幾天時間。慢慢地,夫妻倆的距離越來越遠,關(guān)系越來越淡漠,再見面幾乎無話可說,形同陌路。章栗娜離了婚,兩個孩子都跟了她,她也沒再出去,就在常州亥市待了下來。她本來就長得有點男人相,離婚后干脆把頭發(fā)剪短了,拿出僅有的積蓄入股餐廳,當了店長。她絲毫不敢懈怠,沒日沒夜守在餐廳里。
參加路衍川生日宴會的,除了徐艷艷母女倆和保姆桂姐外,就是劉香子一家和章栗娜。章栗娜上班期間是不能參與的,可拗不過徐艷艷,只好請假參加酒宴。徐艷艷親自買了蛋糕,還準備了一大束紅玫瑰。路衍川來得稍微晚了一點,說是路上堵車。宴會開始氣氛便有幾分熱烈,蓓蓓稚聲稚氣獻花,還親吻了一下路衍川的臉頰,這讓他笑開了,很是受用。徐艷艷準備的禮物是款手表,價格不是很昂貴,但也不便宜。之后是切蛋糕,敬酒,上長壽面。敬酒時,徐艷艷和蓓蓓同時舉的杯,以此感謝路衍川對她們母女的照顧,并祝他生日快樂。一圈酒喝下去,路衍川的臉現(xiàn)出赤色了,不知是酒精的影響,還是別的原因。宴會的尾聲,他特意敬了劉杏子和章栗娜一杯酒,感謝她們對徐艷艷的陪伴。敬酒的過程中,他拉上徐艷艷作陪,這讓她心里暖暖的,很是感動。
六
來到常州亥市后,徐艷艷極少打電話回家,偶爾打個電話也是匆匆說幾句就結(jié)束了。她不知道同爸媽該說什么,要不要實話實說,把她的狀況告訴他們。每次鼓足了勇氣,但撥通電話的那一刻又猶豫了。她不想讓他們擔心,也不知道他們對她的婚姻會怎么看。大概在他們眼里,她是個傻瓜,自己把自己玷污了,自己把自己賤賣了。如果她的事讓村里人知道,必定會招來閑言碎語,不只是她的臉面會丟光,爸媽也會受到牽連,跟著受辱。她媽媽是敏感的,聽她在電話里支支吾吾,有次追問說,艷妮兒,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們?她的脊背一冷,額頭冒出了虛汗,雖然遠隔千里,她分明感覺到了媽媽正用那錐子般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她。當她將結(jié)婚的事告訴她媽媽時,電話里傳來的卻是她爸爸怒吼的聲音,這么大的事為什么不同我們商量?!你眼里還有沒有我們?你明天就給我滾回來!她想向他解釋,可憤怒的父親早已把電話掛斷了。后來,她再打電話給她媽媽,她媽媽只是在電話那端嘆息,你就回來一趟吧,到底怎么一回事,同你爸爸當面去說。她媽媽的話說得輕,落得重,必定是失望了。
她冒犯了她爸媽,涼了他們的心。從小到大,她就是他們掌心里的寶貝,是他們至親至愛的艷妮兒。每次打電話,她最想聽的就是媽媽那一聲艷妮兒,那三個字,從遙遠的天邊傳來,好像攜帶了巨大的熱量,把她烘得暖融融的。那三個字,也攜帶了足夠的電流,刺激著她,它們傳進她的耳朵時,她的心臟止不住顫栗,全身為之戰(zhàn)栗。
她知道躲不過,必須回去一趟,但不能慌慌張張回去,得有所準備。她同路衍川商量行程,他很贊同,在領(lǐng)結(jié)婚證的前夕他就提議過,陪她回去一趟。這是對她爸媽的尊重,但那時她根本沒有考慮這個,一心只想著肚子里的孩子。商量的結(jié)果是確定了成行的時間,而后她開始購買送給爸媽和親戚的禮物一一肯定不能空著手回去。出發(fā)時,按照她的意思,他開上了那輛平時常開的寶馬X5,后備箱里塞滿了各式禮物。除了物質(zhì)上的準備,她在心理上也做足了準備:到時免不了挨爸媽一頓臭罵,罵就罵吧,天不了臉皮厚一點,裝傻充愣。她心甘情愿領(lǐng)受這頓罵,再怎么罵,他們也是她的父母,她是他們的女兒,這個誰也更改不了。
到了家,徐艷艷爸媽的表現(xiàn)卻不像電話里那樣氣勢洶洶,對新上門的女婿和外孫女給予了足夠的熱情,看待她的眼神也是憐愛的,疼惜的。盤桓數(shù)日,該走的親戚走遍了,該喝的酒也喝夠了。最后一晚上,徐艷艷爸爸同路衍川喝酒,喝到半中間,當岳父的忽然放下酒杯,目光炯炯地町著新上門的女婿,俗話說,一個女婿半個兒,衍川啊,俺對你就一句話,你給我好好記著。徐艷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不知她爸爸要說啥,看看她媽媽,正襟危坐,一臉端肅。再著路衍川,挺直了腰板,微笑著看著她爸爸,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她爸爸停頓一下接著說,衍川啊,我要你保證,你同艷妮兒的婚姻,是你這輩子最后一次婚姻。你要是虧待了她,別說隔這么遠,就是隔著太平洋,我也同你沒完。她爸爸把話說完,兩眼緊緊地盯著路衍川,兩只手握在一起,骨節(jié)嘎嘎巴巴響。他年輕時學過打鐵,雖然后面荒廢了手藝,但雙手仍舊孔武有力,似乎伸手隨便一捏,再堅硬的東西也會被他捏成轟粉。路衍川有些緊張了,嘴唇嚅動了幾下,沒能說出話來,求救似的看了徐艷艷一眼,末了,拉住她的手,艷艷,咱們同時敬老爸一杯吧。說著,站起身,雙手端著酒杯,朝徐艷艷爸媽鞠了一躬,然后仰臉把酒喝干了。徐艷艷的爸爸坐著沒動,兩眼仍舊死死地盯著他。路衍川放下酒杯,迎著老泰山的自光,朗聲說,爸爸,請您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呵護艷艷,愛護艷艷,一輩子相伴到老,相愛到老。
你可要記住了,這是你親口對我的承諾。徐艷艷爸爸依舊不依不饒,緊追不放。
我一定謹遵您的教誨。路衍川更不敢馬虎,信誓旦旦。
迄今為止,這是徐艷艷聽到路衍川說過的最令她感動的話。領(lǐng)結(jié)婚證之前,他沒有這么說過;領(lǐng)結(jié)婚證之后,他更沒有說過。這幾句話似乎是個保證,讓她聽了心安又欣慰,暗自歡喜,好像從云端里踏踏實實地回到了天地上。省親之旅由此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回到常州亥市沒多久,徐艷艷接到她爸爸的電話,說是要擇日過來走走,看看江南的風景,看看魚米之鄉(xiāng)。她聽出了爸爸的話外之音,看風景是假,來視察一下她的生活狀況是真。要不然他連女兒嫁在什么地方都不清楚,又哪里放得下心來?她將她爸爸的意思轉(zhuǎn)告路衍川,他讓她回復(fù),讓她爸媽寬限些時日,這會兒他有事情正忙,等忙過這一陣子,他開車去接他們。她爸媽倒是不著急,等他閑下來再說,哪怕過一年也不晚,早來晚來都是來。
徐艷艷爸媽視察的行程推遲,這給了路衍川準備的時間。先前他和徐艷艷共同署名購買的一套電梯房早已交付,正好緊鑼密鼓地裝修起來。大半年過后,臨近年關(guān)了,路衍川獨自駕車,往徐艷艷的娘家跑了一趟,把岳父岳母接來過年。見了新房,徐艷艷爸媽果然歡喜,臉上的表情都舒展開了。對徐艷艷來說,這是最喜慶最熱鬧的一個春節(jié),是其樂融融的一個春節(jié)。這中間,路衍川開車帶著兩位老人,轉(zhuǎn)遍了常州亥市的每一個景點,順道去了自己開辦的汽車美容廣和車行。徐艷艷爸爸雖然沒多說話,但臉上始終帶著微笑,看得出內(nèi)心是滿足的,欣喜的。之后,去了路衍川的老家。對于遠道而來的客人,路衍川的爸媽也表現(xiàn)出了應(yīng)盡的禮節(jié),本村一些年長輩尊的老人都被請過來陪客,熱熱鬧鬧擺了好幾桌,席間推杯換盞,酬酢不止,難免說了許多客套話,說了許多真真假假的溢美之詞??傊?,主家沒有失臉面,來客受到了應(yīng)有的禮遇,也感覺有榮光。
返程前夕,徐艷艷爸爸背著路衍川,將女兒狠狠地教育了一番:夫妻要和諧相處,相敬如賓,不能動不動使小性子;要孝順家公家婆,他們說什么,你聽什么。后面的話就嚴厲了,幾乎是訓斥徐艷艷,年紀輕輕的,袖著手過日子,一副太太相,橫草不拿,豎草不拈,那哪能成?!要出去工作,工作,懂嗎?大事干不了,哪怕小事上幫幫衍川也是好的,幫他減輕一點負擔,減少一點壓力。你現(xiàn)在享受的這一切,不是你賺來的,不是你的功勞,而是衍川辛辛苦苦掙來的,是他一把汗一把汗掙來的,你懂嗎?你坐享其成、好吃懶做,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我為你擔憂啊,我也沒臉面啊,教育出來的女兒竟然是這么一個孬貨!
七
有一天,徐艷艷同劉杏子聊天時,用了兩個不同的比喻分別來形容各自的家庭,劉杏子一家是個圓,圓心是劉杏子,陶家鴻和兩個孩子圍繞她而轉(zhuǎn)動,跑得再遠也會回到圓心。而徐艷艷一家三口,運行在三條不同的鐵軌上,是平行的,彼此沒有交叉,誰也不妨礙誰,誰也不依賴誰。路衍川不需要說,自始至終在為他的生意而奔波,至于奔向哪里了,只有他自己知道。蓓蓓的一切自有桂姐在打理,似乎同徐艷艷沒啥干系了。蓓蓓同桂姐的親密程度,遠遠超過她同徐艷艷的關(guān)系,好像桂姐才是她媽媽。蓓蓓離開徐艷艷可以,但離開桂姐似乎一刻都不行,周末桂姐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個菜,她非得跟著去。桂姐對這個黏人的小東家也是百依百順,她一手擦著蓓蓓的小手,一手拉著購物的小拖車,一大一小的兩個人有說有笑往外走,又有說有笑回來。
這桂姐的確是能干,也很細心,把這一家子侍候得妥妥帖帖。同蓓蓓相比,徐艷艷更離不開桂姐。要是哪天桂姐不在,整個家里立馬亂套了,一日三餐沒有了著落,要么叫外賣,要么上劉杏子店里蹭飯。每逢這樣的日子,蓓蓓對徐艷艷一肚子的不滿,不是頂撞她,就是丟給她一抹鄙視的自光。有關(guān)常州亥市的風俗、飲食習慣,徐艷艷幾乎都是從桂姐身上學來的。春天時,桂姐買來柔嫩的艾葉,做艾米果;稍晚一點,她采購足夠一家人喝一年的明前茶;再晚一點,餐桌上多了小竹筍。端午節(jié),門口掛上了菖蒲和艾草。夏天里,她買來魚腥草泡涼水,也買來折耳根涼拌,煲蓮藕排骨湯,用來降火。桂姐還想向劉杏子學做涼皮,被徐艷艷擋住了,這個你就別操心了,我想吃,直接去杏子店里吃好了。桂姐有點不舍,但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徐艷艷的心思大半放到了家外,放在了劉香子和章栗娜身上。她不時會制造一些小驚喜,比如劉香子或者章栗娜的生日,她們必定會小范圍地慶祝一番。遇上章栗娜休假的日子,她會攘掇她開車,她們仨一塊去哪里玩上半天。失去了這些小驚喜的裝點,她的日子就變得沉悶了,毫無生氣可言。好在劉杏子和章栗娜也很配合,有時還會添加一些意想不到的花絮,盡可能讓每次相聚變得有聲有色,多姿多彩。這半是異鄉(xiāng)半是故鄉(xiāng)的生活,才因此有了一些溫暖的味道、難忘的味道。她們需要這味道取悅自己,需要這味道來抵御一些陌生的不堪。
除了釋放這些煙花一樣的小燦爛外,徐艷艷對閨蜜們的一些切身大事更為關(guān)注,更為上心。她的這腔熱情更多是針對劉杏子的,在章栗娜跟前是失效的。章栗娜是塊巨石,她動搖不了她。如果她堅持想要撼動她,結(jié)果只有一個:碰壁的是徐艷艷。有一回,她們仨相邀去看野櫻桃花,距離常州亥城區(qū)五十多公里的山溝里,長有一片野櫻桃樹,面積甚寬,旅游宣傳號稱萬畝櫻花。照舊是章栗娜駕車,一路上說說笑笑,興致甚濃。到了自的地,果然漫山遍野都是櫻桃花,一個粉白世界。觀賞櫻桃花的人不少,新修的棧道上熙熙攘攘的,全是興高采烈的人流,人們忙于拍照,在櫻桃樹下談笑風生,流連忘返。途中偶遇無數(shù)對情侶,要么手牽著手,要么你追我趕,打鬧追逐。也許是受了情侶們的影響,徐艷艷挑起了話頭,栗娜,你有沒有想過再婚?章栗娜臉上的笑容當即就凍住了,反問道,我再婚干嗎?還沒吃夠婚姻的苦???劉香子正要幫腔,見狀趕緊收住了嘴。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多好。徐艷艷還在勸說。她不知道這話讓章栗娜聽過去,就有了些許嘲諷的意思,雖然對方明知她是好心。萬一是累贅呢?兩個孩子已經(jīng)夠我伺候的了,不想再找個爺來伺候。章栗娜的臉板了起來,本來她的臉就長,這一下拉得更長了。一個人其實挺自由的,你看,咱們現(xiàn)在多自在啊,要是多個爺們,反而礙手礙腳。劉香子慌忙出來打圓場。徐艷艷這才尷尬地閉了嘴,不敢再多話了。
可是,接下來的時間里,無論劉香子怎么努力去消除剛才的不愉快,章栗娜就是高興不起來,她機械地跟隨她們倆,亦步亦趨,不再參與到她們的談笑中來。后來,她干脆借口走累了,不愿再走了,一趟理該輕松而歡快的旅行草草結(jié)束了。回程的車上更為沉悶,章栗娜把車開得飛快,徐艷艷和劉杏子也不知說什么為妥,好在不久就進了城區(qū),這讓她們各自暗暗松了口氣。
日后,徐艷艷同劉杏子聊到章栗娜不愿再婚的事,她們的結(jié)論是,她被婚姻深深傷害了,且是無法修復(fù)的傷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讓她們很是晞噓,繼而啞然不語。
在章栗娜那里碰了壁,徐艷艷轉(zhuǎn)而關(guān)心起劉杏子回娘家的事,這么多年不回去,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因有前車之鑒,她先探詢了章栗娜的口氣,看她是怎么個態(tài)度。如此這般一說,章栗娜吃了一驚,瞪天了眼睛,杏子就沒有回去過?你不說我還不知道呢,像我一個人,拖幾帶女的,每年也會回去個一兩次。徐艷艷把其中的緣由說了一遍,章栗娜哦了一聲,這都過去多少年了,杏子啊,心太重。兩個人湊一塊商量該怎么勸說劉杏子,務(wù)必讓她回娘家一趟。
過幾日,她們仨又聚在一塊了,話說到半途,徐艷艷忽然說,咱們仨從來沒結(jié)伴回去過,哪天結(jié)伴回去一趟吧!章栗娜自然明了她的意思,立刻附和說,敢情好啊,馬上放暑假了,咱們七月份挑個時間去,八月份很多家長要辦升學宴的,到時我走不開。轉(zhuǎn)臉故意問劉杏子,杏子,你呢?別老是盯著賺錢,該輕松也得輕松一下。劉杏子瞅瞅章栗娜,又瞅瞅徐艷艷,然后頭一勾,悄聲說,我不想回去。章栗娜的眉頭擰起來了,香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咱們爸媽肯定都是為咱們好,你咋就想不通呢?再說,你們現(xiàn)在不是好好的嗎?一大家子,和和美美的,像我身孤影單,還不照樣往娘家跑?劉杏子嘴唇翕動了幾下,還想說什么,可是沒能說出來,一臉讓讓然。
杏子,你好好想想吧。臨分別時,章栗娜再次勸說劉杏子,要不然,我和艷艷陪你回去一趟。
三番幾次,她們到底把劉香子說通了,約定了回河南的時間。出發(fā)那天,三路人馬在長途汽車站會合了,章栗娜領(lǐng)著一雙兒女,徐艷艷帶著蓓蓓,劉杏子和陶家鴻扛著大包小包,看樣子準備了不少禮物,他們的身后跟著兩個孩子。一行九人先坐汽車到武漢,再轉(zhuǎn)火車到鄭州,下了火車,出了火車站,約定好返回的時間,然后各自奔各自的目的地去了。逗留了三五日,返程再見面時,劉杏子一家喜氣洋洋的,兩個孩子換上了新衣服,手上依舊拎著大包小包,但包里的東西已然不同去時。這趟省親之旅他們一家子是愉悅的,幸福的。他們的快樂也感染了徐艷艷和章栗娜她們,返程途中一路歡聲笑語。
八
爸媽來到常州亥市視察的那一次,徐艷艷挨了她爸爸的訓斥,先是覺得委屈,后來一想,總感覺哪里不對勁,她爸爸這番話本該當著路衍川的面說的,背地里這么教訓她,到底幾個意思?越想越不對,可又想不透不對在哪里。她想找個人說說,想來想去,找不到合適的人。認識劉香子的時間還不算很長,說這種話未免有點過頭了??刹徽f出來,藏在肚子里憋得難受,終究還是對劉杏子說了。劉杏子聽了一愣,欲言又止。有什么話你盡管說。徐艷艷巴望著從她嘴里聽到什么。劉杏子發(fā)過愣后,嘆息了一聲,才說,爸媽教訓人不很正常么?他們總覺得他們是對的,當幾當女的怎么做都錯,做什么都錯。
七想八想,她后來還是想到了一點:她爸爸對她的處境不放心,覺得她現(xiàn)有的生活不踏實,根基不穩(wěn)固,未來潛伏著回測的風險。這是不是她爸爸的話外之音,她不敢肯定,反正她發(fā)覺了這一點,而且從她爸爸的話里悟到,他要她主動出擊,把自己的幸福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在她爸爸那代人的眼里,從來沒有不勞而獲的生活,什么都是靠自己的雙手掙來的。她爸爸一定體察到了她當初的艱難,只是沒有說破。她不由自主想到了那一天,她剛從長途汽車上下來,天空下著瓢潑大雨,她躲在出站的通道里,地上是漫濾的雨水,金屬一般的閃電把世界劈開,巨雷在頭頂上炸響。常州亥市以這種方式迎接她的到來。
蓓蓓上幼兒園后,徐艷艷向路衍川提議,她想出去工作了,蓓蓓的接送由桂姐代勞。路衍川覷了她一眼,問,你放得下心來讓保姆接送女兒?徐艷艷當時正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拿著她買給蓓蓓的布娃娃,聽出他的疑問,把布娃娃扔到了沙發(fā)上,這有什么不放心的?桂姐不是外人,再說校車早上會到小區(qū)門口來接,放學又會送到小區(qū)門口。路衍川沒再接話,夾上公文包,換了鞋,出門了。
晚上,路衍川回到家,夫妻倆躺到床上,徐艷艷舊事重提,說要出去工作,讓她到車行或者汽車美容廠當收銀員,不干收銀員,哪怕打打雜、掃掃地也行。路衍川有些不耐煩了,你是不是閑得蛋疼了?有這個心,多用點在蓓蓓身上,把蓓蓓帶好了,比干什么都強。說罷,翻過身,拿背向著她。
他們陷入了冷戰(zhàn)狀態(tài),她想工作,他偏不許。他對她去車行工作的顧忌,她多少知道一點點。他同他前妻之所以離婚,是他前妻拼命想駕馭他,特別是在經(jīng)濟上,恨不得把他的一分一厘全擦到她手里。夫妻倆經(jīng)常因為經(jīng)濟問題而吵架,久而久之,裂隙越來越寬,終至無法彌合。還有一重原因就是,他離婚后一直支付兩個孩子的撫養(yǎng)費,可能怕孩子受委屈,往往會多付一點給他前妻。
徐艷艷一賭氣,直接去了車行。車行的員工知道她是老板的妻子,對她都很尊敬,她想找點事干,可哪幾都插不上手。去了幾次,尷尬的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她不得不放棄去車行上班的打算,轉(zhuǎn)而另謀他法。
過些天,她在一家餐廳找到了一份收銀員的工作,早上九點上班,晚上下班沒個定數(shù),全看顧客離店的時間。雖然工資不高,可畢竟空余的時間有著落了。有時坐在收銀臺的位置,她會產(chǎn)生一些恍惚,好像時光倒回了在深圳的日子。有個男人朝收銀臺走過來,老遠就看見了他的笑容。他好像邊笑邊在同她說話,他說的什么,她全然沒有聽見。那究竟是段怎樣的時光,她想瞧個仔細,卻發(fā)現(xiàn)它早已模糊不清,像陳年的底片一樣再也洗不出清晰的照片了。
這段上班的日子不長,很快就被路衍川撞見了。有天,他陪同不知哪里來的客人意外來到了餐廳,當他發(fā)現(xiàn)她站在收銀臺那里,只是愣忙了一下,就領(lǐng)著客人去了預(yù)訂的包廂。當天晚上,當她下班回去時,他陰沉著臉端坐在沙發(fā)上,眼睛直瞪瞪地盯著她走進門。他的臉上布滿了陰霾,但沒有當著桂姐和蓓蓓的面發(fā)作。你到底想干嗎?!等她進了臥室,他迫不及待跟進去,關(guān)上門,質(zhì)問她。我不想干嗎,就想上個班。她的回答也是冷冷的,絲毫沒有遷就他。
可是,當她再去上班時,餐廳卻解雇了她,她問什么原因,負責招聘的人告訴她,本來就是試用期,他們覺得她不合適,所以提前結(jié)束試用了。餐廳支付了一個月工資,她拿上工資立馬離開了。她沒有同餐廳理論,她不是個傻瓜,辭退她肯定同路衍川有關(guān)系,他才是他們辭退她的原因。
接下來,又是賦閑在家,她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搭理他。他設(shè)法緩和同她的關(guān)系,甚至有些討好她。他生意上的時間有一部分轉(zhuǎn)向了,用在了察著她的臉色上。她著著有些不忍心,他是她的男人,她不想他那么為難,不想著到他疲憊不堪的樣子。她在他的安撫下漸漸平靜了下來。忽然有一天,他拉著她去看了一處新開發(fā)的樓盤,以她的名義買下了一間商鋪。他說這是送給她的禮物,由她管理,收益也歸她所有。他似乎洞察了她的內(nèi)心,知道她想要什么。這是安置她的肉身之所需,而靈魂是否依附在肉身上,她有點捉摸不定。
她安靜了一段時間,好像火山一樣,一次噴發(fā)之后進人了休眠期。認識章栗娜后,她故態(tài)復(fù)萌了,她央求章栗娜幫她在餐廳找份工作,章栗娜當時不了解,把她的懇求當成正事了,沒過多久,真給她找了份預(yù)訂員的工作,還親自打電話通知她去上班。她偷偷摸摸上了兩個月班,還是被路衍川發(fā)覺了。他直接找到章栗娜,章栗娜才恍然大悟,將她嗔罵了一頓,我沒得罪你,你拉我下水干嗎?!害得我里外不是人。徐艷艷挨了罵,反倒取笑章栗娜,說她重色輕友,聽信路衍川的一面之詞。章栗娜瞪眼豎眉,將她數(shù)落了一頓,你當我傻子呀,我才不摻和到你們的家事當中去,你們床頭打架床尾和,我遭了埋汰找誰說理去?!徐艷艷就捂著嘴嘻嘻笑,到時請你吃飯,就在你們餐廳。
這個插曲平息后,路衍川有一天正兒八經(jīng)同徐艷艷談過一次心,大意是她在家把女兒教育得好好的,培養(yǎng)得好好的,就是莫天的功旁,對他是莫大的幫助。后院穩(wěn)固,他才能心無旁騖,全心全力投人到生意中。末了,他塞給她一張銀行卡,正色道,這卡里有三十萬,你要是想折騰就去折騰,開店也好,人股也罷,干得出名堂,你就放手去干,我也不攔著你,不過丑話說在前頭,這三十萬要是折騰沒了,你就老老實實在家待著,好好照顧女兒。徐艷艷把那張銀行卡推回去,路衍川不依,又強行塞回她手中,我說話算話,你也不能反反復(fù)復(fù)。徐艷艷像是接到了一個燙手的山芋,思前想后,最終什么也沒有干,把那張銀行卡收起來,放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
九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們仨湊在一塊,話題變了,說的不再是她們自己的事,而是圍繞著孩子們在打轉(zhuǎn)。說孩子的學習成績,說他們的班主任,說他們的某個老師,說孩子拖拖拉拉的壞毛病,說孩子愛吃的零食。也有些暖心的細節(jié),生日里孩子用壓歲錢給她們買了禮物,加上幾句暖心窩子的話,這讓她們高興了許多天。有時遇到一些逗笑的情節(jié),她們會笑得前俯后仰的,你推我一下,我揉你一下,有時也會摟抱在一起,笑成一堆。三個人的孩子當中學習成績最好的,要數(shù)章栗娜的兒子,天生讀書的料,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年年捧回大獎狀,一次也沒落下過。說到兒子,章栗娜是驕傲的,欣慰的,當初離婚,她啥都沒要,死活就要兩個孩子跟著她。其他幾個孩子學習成績一般般,中游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這也叫她們心安,畢竟孩子們按部就班在成長。
徐艷艷最先察覺到她們聊天的內(nèi)容變了,這讓她微微有些驚訝,可又是樂意參與的。蓓蓓身上有很多值得分享的,她給她報了課外的拉丁舞培訓班,一個學期下來,蓓蓓就跳得有模有樣了。徐艷艷講述蓓蓓的趣事和糗事時,同她們一樣,用的是常州亥方言。她對這門方言的譜熟程度不如劉杏子和章栗娜,她們做生意,每天面對的都是使用這種方言的顧客。她學習這門方言是被逼無奈,蓓蓓受桂姐的影響,一口本地話,比誰都要流利。有時路衍川在家,他們?nèi)齻€人用常州亥方言交談,她好像成了聾子,他們交談的內(nèi)容,她只能連蒙帶猜。桂姐轉(zhuǎn)述給她聽,可桂姐的普通話半生不熟,常常錯誤百出。徐艷艷這才用了心,慢慢聽得懂了,到后來會講一兩句,再往后,不知不覺就會了。
生活在向好的方向運轉(zhuǎn),沒有什么變故發(fā)生,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反而構(gòu)成了日常的主題、日常的重大事件。路衍川的生意進展順利,范圍越拓越寬,似乎要建立一個小小的商業(yè)帝國。陶家鴻雖說比不上路衍川,也升了職,負責打理一家超市,還人了相應(yīng)的股份,一年下來,工資加獎金加分紅,不是個小數(shù)目。章栗娜雖然孤軍奮戰(zhàn),但這么多年打拼,多少有了一些積蓄,應(yīng)對兩個孩子讀書不成問題。
所有的問題都不再是問題。
生活變得叫人慵懶,它安穩(wěn),流速緩慢,叫人慢慢放松警惕,慢慢適應(yīng)它的拖沓、散漫,慢慢浸泡于它的溫水之中。
就在這日復(fù)一日的冗長中,劉杏子涼皮店的生意慢慢清淡了下來,大不如以前,只能勉強維持運轉(zhuǎn),略有蠅頭小利。章栗娜幫著分析過其中的原因:劉杏子的涼皮店開張前,常州亥市還沒有涼皮店,后來沒幾年,一下子多出了好多家涼皮店,常州亥市不過巴掌寬的地方,相同的店多了,生意就分流了。有人開張,有人關(guān)門,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這個營生不養(yǎng)人,就換個營生做唄。天無絕人之路,活人哪能被尿憋死?
章栗娜的話沒能寬慰劉杏子,而徐艷艷比劉香子更為緊張,更為憂慮涼皮店的存亡。但市場就是如此殘酷,不以人的意愿而改變。好在歷經(jīng)了諸多世事,懂得了盈虧共存的道理,劉杏子內(nèi)心雖然落寞,但不至于崩潰。劉杏子堅持著,徐艷艷也在陪她堅持著。
忽然有一天,劉香子憂心忡忡地說起,陶家鴻想讓她把涼皮店關(guān)了,好好在家照顧兩個孩子。徐艷艷一時呆住了,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這斜刺里捅出來的一刀,直接要終結(jié)涼皮店。好半天,她才問劉香子的意思,劉香子搖搖頭,明顯失去了主意。后來,徐艷艷打電話給章栗娜,對方回復(fù)這會正忙,等晚上下班后再議。章栗娜下了晚班,到?jīng)銎さ昕焓c,兩個女人把她當救星似的迎進去,眼巴巴等著她來拿主意。章栗娜到底干了這么多年餐飲,深譜這個行當,殺伐決斷毫不含糊,涼皮店肯定不能開了,但不能聽陶家鴻的,一關(guān)了事。常州亥有句古話,叫丈夫有,隔一手。涼皮店沒生意了,不能等死,咱們可以開別的店,這個地段,做個早餐店,說不定能旺起來。
章栗娜的一席話給劉杏子指明了出路,卻不小心傷到了徐艷艷,她的臉紅一塊白一塊,幸好在燈光下,并不是很鮮明。之后,劉杏子依照章栗娜說的,將涼皮店徹底改頭換面,變成了地地道道的當?shù)厝讼矚g的早餐店,給客人下機制面條,賣炒粉,兼煲瓦罐湯。生意果然如章栗娜預(yù)料的那樣,一點點好了起來,甚至比之前還要紅火。偶爾也會做點涼皮,完全是為了滿足少數(shù)顧客的需要,徐艷艷對涼皮的垂涎反倒淡了,涼皮入嘴,再也吃不出以前的味道了。
生活回到了先前的軌道上,似乎又不是先前的軌道。涼皮店壽終正寢,早餐店步入了正軌,徐艷艷去劉杏子店里卻沒有之前那么頻繁了,倒不是她同劉杏子的感情淡了,而是她心里像有什么堵著。她避開它,心里會好受一些,可空落又趁機侵襲了她。
既然大家都不得閑,徐艷艷慢慢學會了享受孤獨,有時一個人逛逛街也挺隨性的,想走就走,想歇就歇,不需要照顧別人的情緒。就是在這種狀態(tài)下,有一天,她撞見了陶家鴻的秘密,將劉杏子的生活撞出了一道天崩地陷的豁口。那天,她隔著某家酒店的鐵柵欄,看見一個女人挽著一個男人的手從酒店里走出來,當時只看到他們的側(cè)面。當他們轉(zhuǎn)過身背對她時,她發(fā)覺男人的背影有點眼熟,但還是沒有認出他是誰。直到他們上車,男的轉(zhuǎn)過臉,陽光打在男人臉上,她終于看清楚了,竟然是陶家鴻。
她不敢相信他是陶家鴻,當車子駛出酒店時,她認出了他的車牌號。陶家鴻似乎一點也不避諱,就這么招搖過市。那一瞬間,她很為劉香子悲哀,想不到她遇到的、死命追求的是這么個男人。他的實誠和憨厚只不過是他的偽裝,像林鴟一般,不知瞞過了多少人的眼睛。她是站在劉杏子那邊的,劉杏子該有多么無辜,毫不知情就被深深傷害了。她內(nèi)心忽然涌上來一種羞恥感,為自己曾經(jīng)的懵懂無知,為自己曾經(jīng)傷害過別人。
要不要將看到的實情告訴劉杏子,徐艷艷猶豫了好久,最后還是選擇了沉默?;蛟S劉香子早就有所察覺,只不過出于外表的尊嚴,或者是為了維護家庭的完整,才沒有抖出來。她只能假裝不知情,靜觀其變。這又讓她感覺自己背叛了劉杏子,淪為了陶家鴻的幫兇。接連好多天,她沒敢去劉杏子店里,好像愧對于她。
幾個月后,陶家鴻的行徑到底還是暴露了,也有可能他是故意露出破綻,好讓劉杏子知道。他可能不敢當面向劉杏子坦白,而采取了這種卑劣的手段。事發(fā)的那天,包括事后,劉杏子的表現(xiàn)一直很平靜,徐艷艷進到店里時,她征怔地坐在一張餐桌邊,兩眼茫然地看著玻璃門外。她對徐艷艷的到來視而不見,這種反常讓徐艷艷內(nèi)心咯瞪了一下,杏子,這是咋啦?劉杏子向她慘然一笑,沒什么。但隨后趴在桌子上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兩只瘦削的肩膀一抖一顫的。發(fā)生了什么事?告訴我。徐艷艷撫著她的肩膀問。劉杏子的哭聲變得哽咽了,但身體仍在顫動,好一會兒后,才正住了哭聲。她仰起淚痕斑斑的臉,徐艷艷扯下幾張面巾紙,要給她揩臉,被她接過去了。我要離婚。劉杏子用面巾紙胡亂抹了幾下臉,顫抖著嗓音說。
劉杏子是這么知道真相的:有個晚上陶家鴻在衛(wèi)生間洗澡,手機放在客廳的茶幾上,那天也是鬼使神差,她見他的手機響個不停,拿起來看了一眼,他的手機沒設(shè)開機密碼,就這一眼,她看到了他微信中收到的暖昧信息。待他洗完澡后,她問他怎么回事,他沒有理睬她。她跟蹤過他幾回,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他同那個女人的行蹤。
非得離婚嗎?徐艷艷小心翼翼地問。
去他媽個蛋!劉杏子第一次飆出了臟話,同這種偽君子咋過?!
徐艷艷仿佛又看到了那道白色閃電,從頭頂上直劈下來,有什么東西當一聲炸碎了。她惶然無措,不知該勸說劉杏子別離婚,還是該支持她離婚。章栗娜的態(tài)度卻凜然得很,簡直有點義憤填膺,這種男人留他真當個啥用?。坑卸噙h,讓他滾多遠,決不能輕饒了他。她將她當年聘請的律師介紹給劉杏子,律師姓韓,韓律師絕不會讓劉杏子吃虧。他是婚內(nèi)出軌,你是無過錯方,法院知道該怎么判決他賠償。但劉香子謝絕了她的好意,不想鬧到法庭上去,協(xié)議離婚,把問題解決了事。章栗娜嘆口氣,杏子,你不能太心軟了。之后,章栗娜自告奮勇來起草離婚協(xié)議,背地里她找過韓律師,讓韓律師為之代筆。劉杏子看過協(xié)議,問章栗娜,是不是有點太苛刻?
章栗娜看出來她是為兒子而顧慮,要是他負擔不起,你到時將兒子接過來。最終的結(jié)果是,女兒歸劉杏子撫養(yǎng),兒子歸了陶家鴻,現(xiàn)有的住房歸劉杏子,陶家鴻再付一百萬現(xiàn)金給劉杏子。陶家鴻多少還有點男人氣,很快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了字,那一百萬現(xiàn)金三個月內(nèi)分四次付清,不差分毫。
十
每年年中,徐艷艷都會回娘家一兩次,有時帶著蓓蓓,有時孤身一人。之所以選擇這種時候,主要是方便向爸媽解釋,路衍川太忙了,沒時間來。自從第一次回娘家,她爸爸鄭重其事同路衍川談過一次話后,她就盡可能不讓路衍川同行,怕他尷尬,怕他心里不舒服,就像他很少帶她回村里去一樣,都是出于對對方的愛護。每次回娘家的程序都差不多,都是對第一次的復(fù)制,該給禮物的給禮物,該走的親戚走一遍,一個星期下來,程序就走完了。再陪爸媽三兩天,歇一歇,緩口氣,然后踏上歸途。
徐艷艷的娘家在村子里,返程時要經(jīng)過鎮(zhèn)上,再由鎮(zhèn)上到縣城。有一年,她回縣城坐車時出了點意外,這意外不涉及人身安全。她有好些個高中同學在縣城工作,聽說她回來了,相約著見個面,一塊吃個飯,敘敘舊。這頓飯來了十多個同學,男男女女一大桌,其中就有坐在她后排的一個姓高的男同學。高同學當年曾追求過她,甫一見面,他的目光就像趨光的昆蟲一樣朝她直撲過來,讓她渾身不自在,尷尬極了。聚餐期間,高同學像顆失散多年后突然回歸軌道的行星一樣,自始至終圍繞著她這顆恒星在轉(zhuǎn)動,給她倒水,夾菜,全然不顧及旁邊同學的眼光。她盡可能客套地應(yīng)對他,這客套是她的回避,是她的聰明之處,暗示彼此的距離,她害怕被他的自光燙傷,害怕被他的目光燒成灰燼。
當年的高考成為了他們的分水嶺,高同學考上了省城的大學,徐艷艷落榜了,之后彼此再也沒有見面,沒有交集。高同學大學畢業(yè)后,考上了本縣的公務(wù)員,先是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后來調(diào)到了縣城建局。高同學現(xiàn)在是奔四十的人了,仍單身。宴畢,高同學主動加了徐艷艷的微信,約她去咖啡廳坐坐,喝杯咖啡或者茶。她以要趕火車為由婉拒了,高同學很失望,可堅持要送她去車站,她不好再推辭,只得上了他的車。十幾分鐘的車程,高同學的嘴就沒有停歇,說的都是高中時他對她的愛戀,一個一個細節(jié),有聲音有圖像,連當時各自站立的方位都有。她很驚訝,他記得如此清晰,而她一點印象也沒有了,完全是一片空白,因為她壓根沒有答應(yīng)他的追求。她不得不懷疑有些細節(jié)是他編造的,是他后來在漫長的臆想中一點一滴虛構(gòu)并完善起來的。事后回想,她當時一定是利令智昏了,他的那些話語讓她的虛榮心得到了短暫的滿足,雖然可能是莫須有的,可她沒有打斷他,任由他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后來,她上了火車,他依然不停地給她發(fā)信息,她基本上不回,但那些信息讓她臉紅耳熱,她的內(nèi)心有兩個聲音在打架,一個說別看,別搭理他,另一個說繼續(xù)看下去,后面更精彩。她回了他幾條信息,大意是她感謝他對她的好感,但也請他原諒,他們已經(jīng)不可能了??伤宦犓膭裾f,仍然無休無止地把信息發(fā)過來。她有些好奇,又有些心煩意亂地回了一句話,你真的還記得我?就是這句話,她發(fā)錯了對象,發(fā)給了路衍川,后來她查看微信時才發(fā)現(xiàn)錯誤,當時恰好路衍川在微信上問她,什么時候回來?她的回復(fù)發(fā)過去時,路衍川回復(fù)了一個撇嘴的表情。
當她發(fā)現(xiàn)錯誤后,采取的挽救措施是立馬把高同學的微信拉黑了,幸好當時沒有把電話號碼告訴他,后來,她忽然想到,他可能會找別的同學詢問她的號碼,她拿定了主意,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更換電話號碼,將現(xiàn)有的號碼棄之不用。她為此惶恐了好多天,此事終究是銷聲匿跡了,從虛無中生,又在虛無中滅,好像什么事也不曾發(fā)生。再回娘家,她不同任何同學聯(lián)系了,隱身而去,隱身而回。那些個同學情誼被她封存了,丟進了時間的荒漠。
她活在異鄉(xiāng)的自在里。
一年如此,年年如此,一輩子如此。這挺好的,得天地,得自在,得安寧。
在水侵風蝕的緩慢推移中,有一件事的發(fā)生拉近了徐艷艷同路衍川爸媽的距離。路衍川的媽媽患上了嚴重的糖尿病,病情發(fā)展到后來,腎功能受損,引發(fā)了尿毒癥,不得不到醫(yī)院來做血液透析。剛開始是一個月透析一次,慢慢惡化,繼而半個月一次。路衍川一趟趟往老家跑,將他媽媽接過來,做完透析再送回去。后來,發(fā)展到一個星期一次,路衍川跑得更頻繁了,徐艷艷讓他把他媽媽接到家里來,由她和桂姐負責照顧,負責送她去醫(yī)院。他狐疑地著了她一眼,她鄭重地點了點頭,還猶豫什么呢?去吧,把咱媽接過來。
剛開始,路衍川有些擔心,非要跟著去醫(yī)院,徐艷艷將他摔走了。她和桂姐一左一右,將老太太扶上輪椅,下了電梯,進了醫(yī)院。她讓桂姐先回去,她留下來陪伴老太太。做完透析,推著輪椅,原路返回。市第二人民醫(yī)院距離他們家不遠,不過二十多分鐘的路程。遇上刮風下雨,她才讓路衍川開車,將老太太送去醫(yī)院?;貋頃r,她叫出租車,讓出租車司機搭把手,將老太太攙扶上出租車。這一來二去的,老太太對她的臉色慢慢好了起來,身體舒服的時候,便開始有一截沒一截地同她說話,開始說的是村子里的事,挨家挨戶的,說了徐艷艷也不知道,只能嗯啊兩聲作為應(yīng)答。慢慢地,話題的內(nèi)容轉(zhuǎn)向了,轉(zhuǎn)移到了路衍川身上,說他小時候調(diào)皮,不服人管,戰(zhàn)天斗地的,是個孩子王。也說他的孝順,說他第一次賺了錢,給她買衣買鞋,買來了好多她見都沒見過的吃食。再后來,掙大錢了,立馬將家里的房子翻新了,說要讓她過過好日子,享享清福。還說要她好好注意身體,好日子長著呢。徐艷艷算是聽出來了,老太太說她兒子不賴,是個有志氣的好男人。老太太說累了,徐艷艷讓她歇一歇,緩過氣來再說,老太太倒也依她,就停住嘴。徐艷艷備了只保溫杯,隨身帶著,糖尿病人不能多喝水,她就用杯蓋倒了小半杯,給老太太潤潤嗓子。老太太喝了水,閉上眼,在輪椅上瞇一會兒,到了家,有氣力了,再接著說。
桂姐本來就懂得照顧人,飯菜除了遵醫(yī)囑外,盡可能照顧老太太的口味。老太太養(yǎng)病的這段日子,顯見得家里熱鬧了,蓓蓓放了學,奶奶長奶奶短地叫著,經(jīng)常逗得老太太眉開眼笑。路衍川也盡可能提早回家,陪著老太太。老太太很受用,臉色如雨后初霽般開朗,再看徐艷艷時,眼神里全是感激。有一天,老太太將手腕上的銀鐲子捋下來,要送給徐艷艷,這是我媽傳給我的,我傳給你。徐艷艷伸手去接,老太太卻又不讓,叫她伸出手,抖抖顫顫,親自給她戴到了手腕上。還用枯藤般的手拍了拍徐艷艷的手腕,恰好蓓蓓在跟前,老太太又探過頭微笑著對蓓蓓說,你可別眼紅,將來啊,讓你媽傳給你。
晚間,徐艷艷將銀鐲子亮給路衍川看,他看了一愣,旋即又笑了,我媽呀,可是善解人意。
老太太的身體到底不行了,送過銀鐲子后沒兩個月,病逝了。
有什么驚天動地的響動。當年,她從長途汽車上下來時,迎接她的閃電和雷聲都隱匿了,那種極端天氣并不少見,可那是氣候上的,不再會影響到她的心理,即便偶爾回想起來,也是一閃而過,什么痕跡也不會留下。一切已成定局,一切都在朝更好的方向發(fā)展。蓓蓓上高中了,文化課的成績一般,徐艷艷早已讓她報了美術(shù)培訓班,到時走藝術(shù)門類,說不定能考個普通的一本。其間,倒是經(jīng)歷了一次驚心動魄,蓓蓓早戀了,好在發(fā)現(xiàn)得及時,恩威并用,剪斷了這個苗頭。為確保在高考前不會死灰復(fù)燃,她對蓓蓓拘管得緊了,上學時將蓓蓓送到校門口,放學時她早早在校門口守著。蓓蓓雖然有些逆反,但不至于那么厭煩,對她的監(jiān)護聽之任之。有時母女也會聊一聊,多半是些開心的話題,彼此聽了都很愉悅,甚至有些靈犀相通。
路衍川的爸爸比他們預(yù)想的更會享受生活,原以為老太太過世后他會很孤單,不承想半年過去,他同村子里一位六十多歲的婆婆好上了。徐艷艷同路衍川回去看望他們時,路衍川的爸爸氣色很不錯,耄耋之年的人精神爽朗,腰板挺得筆直,說話甕聲甕氣。那位婆婆看上去更年輕,還化了妝,穿紅著綠的,喜慶得不行。她差點沒笑出聲來,趕忙用手捂住嘴,假裝要咳嗽。他們告辭時,路衍川爸爸挺不耐煩地揮揮手,巴不得他們快點走,似乎他們已經(jīng)打擾了他剛剛建立起來的幸福生活。后來徐艷艷問路衍川,他爸爸算不算續(xù)弦了,該喊后媽還是阿姨?他看破了她的調(diào)侃,也是忍俊不禁,阿姨吧,他們只是同居,我爸并沒有同她結(jié)婚。
十一
在常州亥市的這些年,徐艷艷感覺像是靜水行船,除了水面泛起的輕微的漣漪,不再
路衍川的生意似乎還在上行,擴張。他每天早上匆匆忙忙出門,有時早飯都來不及吃,晚上落家的時間更晚,大多是凌晨一兩點鐘,有時連澡都不洗,倒頭便睡。她著得出他的疲憊和憔悴,很心疼他,但是只能干著急,啥忙也幫不上。在他那個商業(yè)帝國里,她始終是個局外人,從認識他開始,他就設(shè)立了門禁道閘,不允許她進入。他是大男子主義在作祟,這么多年過去,爭也爭了,鬧也鬧了,最終的結(jié)果都一樣,她仍然徘徊在門外。她爽性不過問了,他愿意說什么她就聽什么,他說什么她就相信什么。
蓓蓓上高三那年,桂姐暗示徐艷艷,等蓓蓓上大學了,她就辭工。徐艷艷僵住了,這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她早已把桂姐當成了家庭的一員,當成了她的姐姐,蓓蓓的天媽。要是我不許呢?她故意板著臉說。艷艷,我知道你們對我好,可是…那個…你沒聽戲文里唱的,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桂姐的聲音有些哽咽,我家老頭子身體不好,需要人照顧,本來早就催我回去,我說等蓓蓓上了大學。徐艷艷一把將桂姐抱住了,桂姐也抱著她,好久好久,都沒有分開。
后來,當徐艷艷回想起那段時光時,她才意識到在她不知不覺時生活的坍塌早已開始了,在路衍川把手伸向房地產(chǎn)的時候坍塌就注定了。路衍川的疲態(tài)越來越重,晚上回家時,腳像是上了繚銬,每一步都有千鈞之重。他的臉像是鍍上了黑銹,隨便一碰,就會像腐朽的鎧甲一樣掉下來。無盡的焦慮和倉皇從他的每個動作中流瀉出來,他走過的地方好像蓄積了一汪不明物質(zhì)。有一次,他居然在客廳抽起了煙,他以前是不抽煙的,更不會在家里抽煙。桂姐拿了只紙杯,從水龍頭下接了點水,給他充當煙灰缸。他見桂姐將盛了水的紙杯擺在他面前,愕然了一下,趕忙將煙扔進紙杯,捏起紙杯扔進了垃圾桶。
又一天,他剛進家門,手機忽然響了。他正要換上桂姐拿給他的拖鞋,接通電話后又退出了門,汪總,請給我寬限幾天時間,您的那筆款…然后,她聽見他走進了安全通道,他的聲音是壓抑著的,傳上來的只有混沌不清的回聲。
她著出來了,他在極力遮掩,不想讓她著到他的困窘和狼狐。他想錯了,紙終究包不住火,所有的問題最終都會圖窮匕首見。有些日子,他回到家后很寂靜一一他的手機關(guān)機了。再之后,債主找上門來,當著她和蓓蓓的面,當著桂姐的面,擢下了狠話。那一刻,他臉上的神情是那么復(fù)雜,既有面對她們的愧怍,也有無助和絕望。請你們稍微緩一緩,用不了多久…會很快解決的。他討好地向他們笑著,聲音里帶著乞求。
她不知道她的勇氣是從哪里來的,她挺身站到了他們面前,將他擋在身后。如果她不站出來,沒有人來幫他,沒有人來幫他們。她不能看著他倒下,不能看著巨石朝他頭頂上砸下來時而她在袖手旁觀。你們不要太過分了,我們一家人都在這兒,不會撐土船逃跑,欠你們的錢遲早會給你們。現(xiàn)在,請你們給我出去,我們要休息了,我女兒馬上要高考了。她手指門口的方向,橫眉怒目向著他們。把錢給我們,我們自然走了。有人冷冷地說。她拿起手機打了報警電話,然后警告他們,咱們先把話說清楚了,如果我老公有個三長兩短,你們一個都走不了!也許是她的威脅起了作用,那伙人在警察還沒到來之前撤走了。給你們?nèi)鞎r間,三天不把錢打過來,到時我們還會來的。為首的那個斜睨了路衍川一眼后,才不慌不忙走出門去。
門關(guān)上了,路衍川的眼淚也淌了出來。他萎坐在沙發(fā)上,勾著頭,淚水穿過他的指縫,吧嗒吧嗒砸在地板上。
徐艷艷終于從路衍川嘴里聽到了詳細情況,他開發(fā)了一個規(guī)模不怎么大的樓盤,可是樓盤的銷售情況很不理想,投進去的資金一時無法收回。曾有人想以低價全盤接過去,那虧損可就大了,他沒有答應(yīng)。后來,有人傳言他資金鏈斷了,陡然間陰云密布,眼看著暴雨傾盆。樓盤剛開始籌建時,他接受了一些小股東的投資,那些小股東聽信了傳言,紛紛找他退資。加上承建方、材料供應(yīng)商,各路人馬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好像大廈將傾。欠下的款項大多是尾款,路衍川靜下來一統(tǒng)計,撇開小股東入股的資金不算,欠款總數(shù)不過七八百萬。他不想把車行和汽車美容廠轉(zhuǎn)出去,就算轉(zhuǎn)出去,缺口仍差三百多萬。
轉(zhuǎn)!徐艷艷將商鋪的房產(chǎn)證和當初路衍川交給她的銀行卡拿出來,擺在路衍川面前,這卡里原有三十方,加上收到的鋪租,還有平時生活費的節(jié)余,總額應(yīng)該超過一百方了。如果不夠,再把房子抵押出去。
路衍川將銀行卡驀在手里,反復(fù)摩挲著。他的眼神是猶疑的,看著徐艷艷,又看看桌上的房產(chǎn)證。
你去辦理吧!衍川,大不了咱們從頭再來。徐艷艷捉住他的雙手,用眼神鼓勵他。
事情很快平息了。欠下的尾款全部付清,小股東的股本以房子相抵,房價按照市場價八折計算。
驚雷過后,晴空萬里,朗陽高照。高考結(jié)束,蓓蓓如愿考上了省城一所一本大學,錄取的果然是藝術(shù)類專業(yè)。劉香子的女兒更為優(yōu)秀,考上了北京一所985高校。說起蓓蓓時,徐艷艷總是熱淚盈眶,把當年意外懷孕,懷孕后路衍川不辭而別,她孤身來到常州亥市找尋路衍川……整個過程,一點一滴向劉杏子和盤托出。這讓劉杏子幾乎不敢相信,她握住徐艷艷的手,不無敬佩地說,艷艷姐,你真是好樣的。徐艷艷忍不住去抹眼睛,邊抹邊說,這沒什么,都已經(jīng)過去了,幸好當時來找路衍川了,幸好沒有…話沒說完,眼淚又出來了。徐艷艷仰著臉,任由淚水泛濫。是呀,咱們都是靠了女兒的支撐走過來的。劉杏子的眼眶也潮濕了,說話聲帶上了哭腔。杏子啊,真為你高興,有個這么優(yōu)秀的女兒。徐艷艷的贊美是真誠的,發(fā)自肺腑的,咱們都有個好女兒,咱們都得感謝女兒。
兩個人又笑又哭地,瘋過好一陣子后才安靜下來。艷艷姐,我要離開常州亥市了。沉默一會兒后,劉杏子忽然抬起頭來,她的眼眶內(nèi)仍有淚光閃閃。徐艷艷沒有接話,而是像之前一樣捉住了她的一只手。我想先回河南待幾年,女兒將來大學畢業(yè),肯定不會回常州亥市來工作,我會同女幾生活在一起,她去哪個城市,我也去哪個城市。劉杏子說出了今后的打算,她的目光是堅定的。徐艷艷沒有說挽留的話,而是說,杏子,哪天我回河南了,就去找你玩,可不要躲著我。劉香子睜大了眼晴,那哪會呢?
待女兒入校后,劉杏子便把早餐店轉(zhuǎn)讓了,又將現(xiàn)住的房子到二手房交易中心掛出了售賣信息。因掛出的價格比市場價稍微低一些,沒幾日便有買家上門看房,半個月后,便簽下了賣房協(xié)議。一切收拾停當后,徐艷艷做東,在章栗娜人股的餐廳為劉杏子餞行。就她們仨,沒有旁的人。席間氣氛有些凝重,大家盡可能挑無關(guān)痛癢的話來說,挑輕松的話來說,傷感憋在各自的心里。臨分別時,徐艷艷說要送送劉杏子,劉杏子拒絕了,說想一個人走走。她們倆依了她,看著她走出餐廳,看著她沿著街邊的人行道慢慢往前走,她的背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淡薄,慢慢被璀璨而迷離的燈火消融。
樊健軍,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小說集《斑鳩入畫圖》《馮瑪麗的玫瑰花園》《向水生長》《遙遠的妃子》等,長篇小說《誅金記》《桃花癢》等,曾獲汪曾祺華語小說獎、百花文學獎、林語堂文學獎、《長江文藝》雙年獎等多個獎項。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