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目、會心、暢神”本是南朝宗炳在《畫山水序》中提到的山水審美的三個精神層次,“夫以應目會心為理者,類之成巧,則目亦同應,心亦俱會。應會感神,神超理得”,“圣賢暎于絕代,萬趣融其神思。余復何為哉,暢神而已。神之所暢,敦有先焉”。應目即通過眼睛去獲取山水之形象,會心是心中對山水有所會悟,暢神則是使精神愉悅、暢快。而如果作畫者把山水畫得很巧妙、很高明,那么,觀畫者也能和繪畫者“目亦同應,心亦俱會”。這雖是畫論,但山水審美卻不獨是對繪畫的審美,而且,中國傳統(tǒng)的畫論很多也是源于文學藝術的理論,并與之相通,所以,用這個理論來解讀山水美文,也是極為恰切的。不僅可以用“應目、會心、暢神”對蘇軾《赤壁賦》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進行精妙概括,而且可以用來對讀者閱讀《赤壁賦》的審美體驗進行高度提煉。下面,就讓我們一起與蘇軾“目亦同應,心亦俱會”,神亦皆暢,一起去“應”《赤壁賦》的山水勝景,去“會”《赤壁賦》的山水意趣,去“暢”《赤壁賦》的山水境界。
一、應山水之形于目,觀山水之勝景
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七月十六日,蘇軾與友人一起來到離雪堂不遠的赤壁泛舟游玩。這不是蘇軾第一次來赤壁,也不是蘇軾最后一次來赤壁。這次的泛舟之旅,不知是蘇軾的待客之道,還是朋友的善意陪伴,總之,蘇軾再一次來到了赤壁,在一個月圓之夜,在一個涼爽的秋夜,投入到了赤壁的懷抱,自然的懷抱。
赤壁以怎樣的山水之形迎接著此時的蘇軾呢?
清風徐徐,江流平緩,月光皎潔,月影徘徊,空里流霜,江面溟濛,水天相接,浩浩渺渺。作者盡情感受著赤壁的清風,觀賞著嬌羞的明月,沉醉于茫茫無際的江面,赤壁的山水形象給蘇軾以感官的愉悅,蘇軾不由喝起酒來,誦起詩來,作起歌來。赤壁這一審美對象經(jīng)由審美主體(蘇軾)的“目遇”,幻化在審美主體的筆端,成為我們看到的一幅絕妙的赤壁秋夜圖:“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壬戌之秋,七月既望”的赤壁江畔也幻化在我們的眼前,那清風,那明月,那茫茫的水汽,那接天的水光清爽又寧靜,朦朧又浩渺。赤壁之景成為作者心中之景、筆下之景,也成為讀者的想象之景、“目亦同應”之景,我們仿佛穿越到了1000多年前的黃州赤壁,和蘇軾一起拂于清風,沐浴月光,隱于霧氣,蕩舟萬頃…
二、會山水之意于心,悟山水之意趣
蘇軾在《南行前集敘》中說:“山川之秀美,風俗之樸陋,賢人君子之遺跡,與凡耳目之所接者,雜然有觸于中,而發(fā)于詠嘆?!庇^物感物,會物于心,外物往往會觸動觀物者的心靈,觸發(fā)觀物者的情感,面對赤壁的山水勝景,蘇軾有何“會心”呢?我覺得有以下幾個層面。
一是觸發(fā)了蘇軾的酒興詩興,展露了蘇軾隱秘的幽情。此時,雖已在黃州三年有余,但“烏臺詩案”死里逃生的經(jīng)歷及在黃州罪臣的身份,蘇軾只得幽居獨處,再加上少俸甚至無俸,其內(nèi)心一直飽受苦悶煎熬,時時愀然。蘇軾夜游赤壁,也是為了怡情舒懷。面對赤壁的清風與平靜的水面,蘇軾的心情也舒展開來,興致逐漸增高。他舉起酒杯,勸請客人飲酒,并且還誦起了《詩經(jīng)·陳風·月出》中的詩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逼咴率率亲顖A,由眼前之時自然聯(lián)想月之詩句,這是時之觸動,也是蘇軾心之馳騖。皎潔明亮的月光,嫻雅苗條的倩影,牽動蘇軾深情的愁腸。蘇軾不僅聯(lián)想起前人的詩句,而且還興致大發(fā),飲酒至樂,扣舷而歌詠起來:“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心思浩渺,情動于衷。《月出》中“舒窈糾兮”的美人和“望美人兮天一方”的“美人”都是個人理想和一切美好事物的化身,這是源于《詩經(jīng)》《離騷》的一貫傳統(tǒng)。對美人的深情、思慕、眺望其實是對理想的向往,而中國古代文人理想的實現(xiàn)往往離不開圣明的君主,而蘇軾此時卻是遠離政治的中心,仕途困頓,前途茫然,如何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理想呢?如何得到思慕的人的垂青呢?這怎能不讓蘇軾“勞心悄兮”呢?所以蘇軾這一動情的吟誦和作歌,其實是其內(nèi)心情感的真切流露,蘇軾在赤壁美景中敞開了自己的心靈,坦露最真實的心跡。因此蘇軾的“樂甚”其實只是表面的意識,而潛在的意識卻在這詩句中感發(fā)出來。美景可以慰藉失意的蘇軾,也可以觸動其最隱秘的內(nèi)心。所以雖然蘇軾恣意泛舟,好似遺世獨立,羽化登仙,逍逍遙遙,而倚歌而和的簫聲卻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這表面的矛盾實際是蘇軾此時心跡的真實反映,蘇軾感受到了赤壁的朦朧寧靜,沉浸其中,飄飄乎乎;蘇軾也感受到了赤壁的壯闊浩渺,心思蕩漾,豪情流瀉一一但現(xiàn)實的處境讓其求而不得,只剩徒然的眺望,既有對人生理想的執(zhí)著(這是古代知識分子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自覺),也有對未來人生的迷惘,也有對失意人生的悵恨此時,蘇軾這一審美主體面對赤壁山水這一審美客體,山水之靜謐浩渺會之于心,詠之于歌,而我們讀者也從這縱情泛舟、凌空飛升的感受和快意放歌、宣泄幽情中與蘇軾“心亦俱會”,有了更深層次的審美閱讀體驗。
二是引發(fā)了蘇軾的古今之思,直陳了蘇軾內(nèi)心的苦悶。賦這種文體講究主客問答,歷來論家也多認為《赤壁賦》中的主客是一體的,蘇軾即客,客即蘇軾。因此,客的回答何嘗不是蘇軾內(nèi)心世界的呈現(xiàn)?赤壁之圓月不僅讓蘇軾想起了《月出》之“月”,還讓蘇軾聯(lián)想到了《短歌行》之“月”,“月明星稀,烏鵲南飛”,而赤壁“山川相繆,郁乎蒼蒼”的地勢地貌從三國到北宋,江山依舊,而這片山月、這方水土,見證了三國時最精彩的大戰(zhàn)一赤壁之戰(zhàn),也見證了英雄曹操的豪情滿懷與狼狐結局?!百t人君子之遺跡”,這些外物觸發(fā)了蘇軾的聯(lián)想,喚起了蘇軾的情感,“觀物而有感焉,則有興”(葛立方《韻語陽秋》)。今夜,蘇軾和友人也在赤壁,但轟轟烈烈的三國歷史已為陳跡,風起云涌的三國英雄也已不知安在,唯有濤聲依舊、山月永恒。曹操有沒有不世之才?曹操有沒有雄心壯志?曹操有沒有披靡之軍?有,但“一世之雄”,在政治舞臺上馳騁天下,在軍事征戰(zhàn)中橫掃四方,卻被周郎困于赤壁,元氣大傷,只能退守北方,從此“天下歸心”的夢想變得遙不可及。而蘇軾有沒有不世之材?蘇軾有沒有雄心壯志?有。曾經(jīng)的蘇軾也是金榜題名,書生意氣,皇帝青睞,恩師垂青,作為王佐之才,是何等的意氣風發(fā)、豪情滿懷,而此刻的蘇軾呢?可能永遠地失去了施展才干的舞臺,只能在江邊過漁夫樵夫一樣的生活,和魚蝦、麋鹿做朋友,心中的“美人”在天之一方,遙不可及,已經(jīng)不知安在的一世之雄和即將不知安在的戴罪之臣,都有不可實現(xiàn)的人生壯志一曹操是戰(zhàn)敗的英雄,蘇軾是沒有舞臺的志士,而赤壁成了兩人共同的困守之地。曹操還可以退回北方,成一方諸侯,而我蘇軾呢?世界那么大,天地那么廣,我的立足之地在哪里?人生是如此的短暫,個體是如此渺小,還有多少歲月可期許?虛無、永恒都是不可能的夢幻,我要如何才能擺脫眼前的困境呢?蘇軾內(nèi)心的苦悶不可謂不深矣,這苦悶寄托在悲涼的簫聲中,假借于友人之口得以盡情地傾訴。此時,連江上的清風都變成了瑟瑟悲風。
蘇軾作為審美主體,面對赤壁這一審美客體,赤壁的歷史往昔會之于心、感之于懷,由赤壁而曹操,由曹操而自己。審美“主體以自身的經(jīng)驗為參照數(shù),推己及物,去挖掘?qū)徝缹ο笊顚拥哪欠N還不十分了解的意蘊內(nèi)容”[,并借此將自己的深層憂思和盤托出,而我們讀者也會隨蘇軾的“會心”而“會心”,悟得相繆之山川、無窮之長江、長終之明月都是亙古永存,而人事代謝須臾而逝。蘇軾困于黃州赤壁的內(nèi)心苦悶也會于讀者之心,蘇軾的人生苦悶能化解么?我們仿佛也化身成了蘇軾,一起飽受著心靈的折磨,獲得真切動人的審美閱讀體驗。
三、暢山水之理于神,得山水之妙境
蘇軾如何化解自己的苦悶呢?
蘇軾在赤壁山水中的“會心”,到目前為正,還是一種由此月到彼月,由此時此地到彼時此地,由己之困境到彼之困境的觸類旁逸,所思所感還脫離不了眼前的真山真水,這些審美體驗都沒有超越眼前赤壁此地此時的山水美景,而如果只拘泥于眼前,就深陷于困境,無法擺脫。超拔出群的蘇軾為自己找到了一條暢神之路,身體可以被限制,心靈可以被困惑,但精神卻可以自由不羈。赤壁的山水,已經(jīng)不僅僅“是排憂遣悶的工具和暫時安頓心靈的避難所,它還往往與主體擺脫現(xiàn)實中的種種束縛,獲得精神的自由、豐富生命、暢志怡情聯(lián)系在一起”[2]
蘇軾從眼前的山水跳脫出來,從具象的山水中抽離出來,從水與月的抽象性出發(fā),對水與月進行了哲理性的辨析,進行了跨時空的觀照,江水永是流淌,卻不曾停駐,明月永是圓缺,也不曾真的缺了或多了。天地萬物從變化的角度看,時時刻刻都在變化;從不變的角度看,萬事萬物都將永恒。只要來到了世間,就是永恒的存在。月缺了,它仍是月;月圓了,它還是月。作為月的存在,亙古不變。蘇軾來到世間,不會因為他的成長,他不再是蘇軾;也不會因為他的老邁,他不再是蘇軾;甚至不會因為他的死亡,他不再是蘇軾。作為一個生命個體,他將永遠是蘇軾。“萬物既生,形體自具”,形體雖然有盡,但化生形之精華的氣卻恒久持存[3]。變與不變,盡與不盡,一瞬與永恒,都在于自己看待的角度,也在于自己視角的廣度、思維的深度、思想的維度。深受《周易》思想影響的蘇軾認為天地萬物的生成與變化皆出于“一”,“人固與天地相似”,而“一者,不變也”[4。因此,人也可與萬物一樣無盡。正是這種不變性、無盡性、無限性讓蘇軾不再心生羨慕,也就不再有己之與他物、己之與他人、己之與過去、己之與未來的糾纏和困惑。此時的水、月、山不再是一時一地的水、月、山,也不再是觸動蘇軾內(nèi)心情緒的水、月、山,而是精神的、哲學的、無處不在的水、月、山。我享有我的水、月、山,你享有你的水、月、山,造物者不會因為有你的欣賞就不能成為我欣賞的對象,有你的耳得目遇就不能有我的耳得目遇?!拔┙现屣L,與山間之明月”,任何人都可以得之,任何人都可以目遇,得到了就得到了,目遇了就目遇了,我的眼、我的耳自會去欣賞、去聆聽。而山水美景,無窮無盡,不爭不取,惟受用之,而且還可以共適。沒有了爭、沒有了取,也就沒有了失、沒有了恨,在京城也好在黃州也好,在朝堂也好在雪堂也好處處都有可適之風月山水,處處都有自由快樂的詩意人生。
精神的超邁、理性的思考、思想的見地,讓蘇軾的個體生命實現(xiàn)了完全的自由。正如蘇軾在《與子明兄》中所言:“世事萬端,皆不足為意?!刂欣粺o一物,即天壤之內(nèi),山川草木蟲魚之類,皆是供吾家之樂事也?!碧K軾在山水中悟得了超然灑脫的人生境界,不再困于一己一時一地的失意與成功、短暫與渺小,真正領悟了生命本真的意義。蘇軾作為審美主體,面對自我的內(nèi)心和哲學之自然,實現(xiàn)了精神的自由和超越的暢神之境,而我們讀者也猶如經(jīng)歷了蘇軾思緒的飛揚、理性的超越,一起神亦俱暢、豁達釋懷。
山水畫中有畫者之目應、心會、神暢,也有賞畫者的“目亦同應,心亦俱會”,神亦皆暢;山水美文中也有作者應目、會心、暢神的三層審美境界和讀者與之對應的三層審美閱讀體驗。赤壁之游,游景、游“心”、游“境”,每位讀者都可以在文中經(jīng)歷一次美景的游歷、心靈的漫溯和精神世界的超脫,感受蘇軾在人生的低谷中,從現(xiàn)實的生活中超拔出來,從封閉的心靈中超拔出來,消解了內(nèi)心的苦悶。蘇軾最后與客“喜而笑”,這喜是“對生命真諦、宇宙真諦大徹大悟之后的”至喜,“是一種勇于直面現(xiàn)實而經(jīng)過深刻體悟之后”的真笑[1]。正如羅曼·羅蘭所說:“不經(jīng)過戰(zhàn)斗的舍棄是虛妄的,不經(jīng)劫難磨煉的超脫是輕桃的?!睕]有經(jīng)歷磨煉的超脫是真躺平,歷經(jīng)痛苦后的超脫是真豁達。讀蘇軾的《赤壁賦》,既是一次審美之旅,也是一次精神之旅,當我們身處困境時,與蘇軾一起暢神,一起獲得精神的超拔與自由,走向更寬廣更自適的人生道路。
【本文系重慶市普通高中語文課程創(chuàng)新基地(編號:渝教基發(fā)〔2021]4號)成果]
[通訊作者:李興強,重慶市特級教師,正高級教師,重慶市普通高中課程創(chuàng)新基地項目負責人1
參考文獻
[1]楊樺.悅目、會心、暢神和超越一一蘇軾《赤壁賦》自然美審美心理過程管窺[J].名作欣賞,20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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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劉馳.《赤壁賦》思想考辨新得一一兼論中國古代文學文本解讀的科學方法[J].文學評論,20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