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道路千萬條,讓我珍藏心底的只有那一條。童年時那條連著我家和梁家陂的彎彎曲曲的湖畔小路,就像一根臍帶,將姥爺姥娘的愛源源不斷地帶給我,為我提供成長路上的養(yǎng)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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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學和工作后填檔案表格時,每到外祖父外祖母一欄時,我常常像遇到了什么“羈絆”,總是禁不住停下,心情陡然凝重起來,眼晴濕潤。那是我感情上繞不過去的坎兒。因為,在我上初中和高一的時候,我親愛的姥爺和姥娘相繼去世了。二老生前對我那么好,我卻沒有機會報答他們。于是,淚眼婆娑中,諸多為這條“外婆路”串接起來的往事便一一涌上心頭,有難忘的恩情、歡樂,更有我隨父母去梁家陂奔喪的悲戚,以及日后如影隨形的愧疚和后悔…·
正是攜著這樣的心理負擔,在外與人交往時,一遇到梁姓者我就覺得親切。如果是本縣的便湊過去聊幾句,問老家何處。答案都一樣:黃河南岸的梁樓村。我姥爺?shù)睦霞揖驮谀抢铩N依褷敽投褷攦蓚€大個子壯漢一—那時,一米八五以上的身高很稀罕,他們的父親來到姥娘家頂門頭,才落戶在了錦秋湖畔。后來,濱州市電視臺幾次來拍我作詞的MTV時,參加征文活動以及發(fā)表文章時,我很多次用的都是筆名:梁斌。
“走姥娘家”,每次說起來都讓我臉熱、亢奮,那實在是令人終生難忘的事情。
娘的老家是我們?yōu)愁^村東邊的鄰莊周 陳,人們俗稱陳家漏。姥娘家就住在錦秋湖東 北綠樹掩映的湖岸上。
小時候,我常跟著娘去走姥娘家,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都會選擇旱路,得繞個“C”形弧。
從我家順著胡同,先往東匯到魚脊梁大街上,再往北走過老槐樹邊的通濟橋,向東急蹔,路又開始低下去,沿著濟水北岸繼續(xù)走,約二里路,便到了周陳村的西沿。這里還是和我們?yōu)愁^連著的,都叫“一溜邊河堰”。
“一溜邊河堰”指的是錦秋湖北和東北岸上首尾相接在一起的十幾個村落。以地勢最高的灣頭南北主街為界,從東邊的柳舒、柳王過龍王廟子大楚灣,到周陳叫東河堰;灣頭往西,從陳家一直到西閘叫西河堰。猛一看整個自然布局由西往東,就像一把長柄湯匙。我姥娘家就在湯匙身延展到肚闊的地方。
我們再往前走就到了灣頭一隊場后的一個大圓灣旁,從灣北路轉(zhuǎn)過再東走就是周陳村的西部,俗稱“板橋”,頂?shù)筋^向南拐,再往東前行至南邊的寬道。大人們則多走后面中間夾著幾排房子的羊腸小道。
那段小路長半里左右,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才幾腳寬,卻是難得的曲折觀景道,左側(cè)是大片綠油油的莊稼地,右邊是有六米高的紡錘形周家臺子宅群,斜坡上長了各種花草樹木,最多的是三棱草,這種草別的地方少見到。我們?nèi)齻€半大孩子和小牛犢似的,總是不閑著,早就爭先恐后地跑到娘前面去了。我記得當我們往東走的時候,迎著耀眼的陽光,周圍蟋蟀動聽的淺唱仿佛彈撥著時光的琴弦,演奏著柔和悠揚的樂曲。偶爾還有鳥兒的歡歌傳來,往北一眼就能看到小清河南岸。
在這大自然的美麗風光中自由地徜徉,有一種油畫獨有的場景感、代入感,讓我至今不能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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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我們也撐舟走水路去姥娘家。但次數(shù)少,一是因為借船怕影響生產(chǎn)隊的活計,再者渡河過灣的,也擔風險。而且,那樣就繞遠了,要不是閑來無事又條件允許,想著玩樂一番,我們不大會那樣的。
撐了小船,從我家門前向南,七拐八拐,穿過茂密的蘆葦蕩,看著兩邊臺子上的樹林、房屋一路向后退去,再往東行,大約一個小時才能抵達姥娘家門前。
當然,水路的景致遠比旱路好。小船鉆到橋底下的感覺很獨特。遇到水泥橋我們就大聲吆喝、說話,可以聽到奇妙的回音。水泥橋只有原八隊場東南的一座,還是很晚才修的,因而,我們大多數(shù)鉆過的是木標條、棍子釘成的攢木頭橋。
舟過蘆葦蕩,給人的感覺幽麗又涼快。娉婷的蘆葦、香蒲像兩面詩意葳蕤的屏風,烘襯得水上風光更顯秀美。我們?nèi)缤诫U的旅客,在錦秋湖的河溝間不斷蕩進蕩出,十分愜意。
那次,正值汛期,大湖被一望無際的蘆葦蕩簇擁著,似乎連流云都染得綠汪汪的。身邊的紅蓼花散發(fā)著幽香,花間是舞的紅色、藍色、綠色、黑色的蜻蜓,讓人眼花繚亂。遠處有野禽飛起又落下,我們撩著河水洗洗臉,繼續(xù)撐船前行。
小船從沙洲間劃過,正忙碌的湖畔人家發(fā)現(xiàn)了我們,瞅一下,低頭又忙手里的營生了。有時候,遇到其他小船撐過,彼此友好地微笑著,甚至招手致意。最有趣的是遇見放魚鷹子的、割葦子的、撒網(wǎng)打魚的,我們就眼饞地看。所以,說我們這里好比江南水鄉(xiāng)一點也不為過,很有“搖呀搖,搖到外婆橋”的意趣。
水路行大約十幾里地,我們就到了姥娘家湖岸下。這一路都是沿著古濟水走的,從周家臺子往東最后一小段,河溝狹窄,水勢湍急,不用撐篙,自行漂流,優(yōu)哉游哉!
姥爺家住的房子在梁家陂,崖頭很高,拴上舟,我們不顧汗流浹背,爬上七八米的陡坡飛奔上去。
“哈哈,我的勇士小伙計們來啦!”身材魁偉的姥爺聽見我們的喊聲,捋著花白的胡須樂呵呵地迎出南屋門。接著,他摘下掛在屋梁上的小筐子,給我們分食蓮蓬子、紅棗。姥娘則興高采烈地摟著我們幾個,半天不撒手,噓寒問暖。待我們蹦蹦跳跳跑出去玩時,她就忙個不停地燒火做飯,還不忘讓正準備下湖提“迷魂陣”的姥爺多撈來魚蝦給我們燉上吃。
姥娘長得白皙勻稱,慈眉善目。娘珍藏著一張相片,是姥娘去北京時二舅和二舅媽陪她照的,坐在花架旁,顯得端莊嫻雅。
我娘出嫁后,姥娘想大女兒,自然就很喜歡我們兄妹四個。奶奶、爺爺在我爹年少時就離世了,剩下我爹和伯伯兩人相依為命。姥娘因為我娘嫁入了這樣的家庭,對我們格外照顧,連平常過日子的干糧、蔬菜、咸菜等不少都是姥娘給捎來的。
當時,生產(chǎn)隊很忙,隊員們不是忙春耕就是忙“雙搶”“三秋”,不是在冬天修渠筑堤,就是在夏天薅葦子、打水抽水,起早貪黑,有時還要睡在野地不能回家。大人們只好把小孩子都交給自家的老人帶,我家沒有老人,娘只好把我送到姥娘家,讓姥娘帶著。所以,我是姥娘家的??停抢镉形覛g快的童年。
姥娘家門前右側(cè)有一棵老柳樹,夏天我和表哥表弟們常在那樹下乘涼玩耍。從姥娘家出來,站在湖岸上往北看視野開闊,一聽見火車響,我們幾個頑童就爭著往外跑去看,見到旅客列車便高聲喊著“雞籠子,雞籠子”!湖邊蚊子多,我們折騰累了,在蒲團上睡著了,姥娘就給我們蓋上肚子,在旁邊搖著扇子,幫我們驅(qū)趕蚊蟲。姥娘很會講一些民間傳說,比如孟姜女萬里尋夫哭倒長城,牛郎織女一到七夕就鵲橋相會,還有梁山伯和祝英臺堅貞的愛情故事。她教我們唱的兒歌我還記得:“打鑼掩,賣干粉,掙個豬頭咱倆啃。你啃多,我啃少,打起仗來沒有了?!奔従€織布是姥娘的拿手活計,每當姥娘盤腿坐在院子里或炕南頭紡線時,我就坐在她的身旁看著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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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娘很節(jié)儉,卻有一副熱心腸,每當門口有人來乞討的,她總會拿幾個干糧給他們吃,嘴上詢長問短的,還不放心地叮囑幾句。
一年開春,大門樓子靠天井響起了二胡聲,一個邈遏漢子低頭拉著二胡,身邊的中年婦女唱著呂劇小調(diào)。這是藝人討飯來了,不等他們表演完,姥娘已經(jīng)托著兩個大窩頭遞了過去。倆人有點吃驚地頻頻彎腰施禮,隨后轉(zhuǎn)身離去。
過了半小時,二胡聲聽不到了,門前空地上傳來了一陣叫罵聲。我們和鄰居都出去看,原來是豬屋子東邊的那戶人家曬在門口牽條上的床單不翼而飛了。姥娘和幾個鄰居勸著好好找找,可那個潑辣女人就是聽不進去。姥娘關(guān)心地說:“誰會拿你的東西?”誰知,那女人竟然冒了句:“我看是你拿的?!边@一下子氣得我姥娘臉都變青了,非拉著她來家里找找不可。
這時,不知道誰冒了句:“剛才來了倆要飯的。”那女人立馬像瘋了一樣追去,到周家臺子總算趕上了。她不分青紅皂白,誣陷人家說:“拿出俺的床單子來!”“這位大嫂子你說啥呢?俺賣唱討食吃,可從不做偷雞摸狗的事。”“少廢話,讓我翻翻!”她一把推倒和她說話的女人,拉過男人背著的舊袋子,將人家才要來的干糧倒在地上,沒找到她的床單,又來扯女人的衣服。一時間,惹得很多人來圍觀,可最終還是沒有找到。那女叫花子受了奇恥大辱,坐在地上嗷嗷大哭,任憑誰勸都止不住。
那潑辣女人無趣地回去后,一個小孩走到湖岸邊撒尿,大人怕他滾下去,連忙趕去往回扯,無意間看到一頭小毛驢背上頂著床單子在吃草,急忙呼喊。大家都跑過去看,原來是小毛驢跳呀?的晃掉了曬著的床單,正好落到脊梁上,真相大白。
姥娘狠狠瞪著那個始作俑者。那女人羞 愧難當,低下頭,鉆進自己屋里不出來了。
這時,大舅從坡里干活回來,告訴姥娘看到有倆人在北鄉(xiāng)里要飯,女人哭得凄涼,還凍得直打哆嗦。姥娘立即進屋翻箱倒柜找出自己結(jié)婚時穿的小棉祅,夾在腋下,領著我出門,小腳生風往西一路去。來到周家大門石頭上坐著的那對賣唱要飯的人面前,她一遍遍好生勸慰,又告訴了他倆事情的結(jié)果,幫其洗刷了所遭的恥辱,那女人才不哭了。接著,姥娘執(zhí)意讓她套上自己只穿過幾回的新棉祅。那倆人被姥娘的正直、熱心、善良打動,連忙跪下磕頭,姥娘招呼著我一塊把他們扶了起來。
一晃五六年過去了,這事大家早已忘記了??捎幸荒昕爝M臘月了,那位被姥娘救助的夫婦來到周陳村,找到姥娘門上來致謝,再次提起當年姥娘幫著還他們清白的恩情,并認姥娘為干姐姐。此后,他們每隔幾年都會來看望姥娘。直到有一年他們再來時,姥娘已經(jīng)去世兩年多了。這對夫妻哭著走了,從此以后,再也沒來……
姥娘的仗義之舉展現(xiàn)出人性的光輝,這是腳下這片熱土的養(yǎng)育之功,我也感受到“外婆路”無懼坎坷、泥濘所展現(xiàn)出的愛、善、美。
我七歲那年冬天,臨近春節(jié)了,姥娘拿出親手做的新棉祅讓我試穿。棉襖淡綠碎花,袖口縫制了裝袖,以便于護里子,也方便抬手擦鼻涕。棉祅正合身,還縫著姥娘用細又長的布條做的梅花形盤扣。
第二天,姥娘和我打扮一新,給我背上她親手為我縫制的百結(jié)布頭書包,塞上一套姥爺買的《三國演義》連環(huán)畫,她則挎著一小包袱煎餅,領著我出門,踏上了回灣頭小家的那條路。
姥娘小腳行走慢,我在她身前身后蹦著跳著,一會兒拾根樹枝在沿途墻上劃,一會兒撿塊坷垃往河里冰上擲。姥娘不斷地吆喝著我別走遠,遇到車子或走到有狗的人家門前,她就拎著我手不放。
到了我家,姥娘把我交付給娘,她們娘兒倆說了很多,我只聽到了一句:這孩子聰慧,夏天開學時記得一定要送他上學堂。
娘要留姥娘吃過午飯再走,姥娘執(zhí)意不肯,說家里還有一大堆營生等著。我在門口和伙伴們玩了一會兒,看到這架勢,就上前握著姥娘的手不讓她走,說她要走我就再跟著她回去。姥娘不答應,我便一邊哭一邊坤著她雙手來回搖擺,纏了她好一會兒。無奈之下,姥娘只得哄我說不走了,就在這里住下了。我這才破涕變笑,正好有人喊我做游戲,我便轉(zhuǎn)身去了。
可是,我心里還是憂慮著姥娘會走,就又跑回來看。姥娘便躲到了我家東屋里間布簾子后面。我見不到姥娘,大失所望。娘騙我說:“你姥娘到南飯棚子里燒火去了?!蔽胰フ?,沒有看見,就跟娘要姥娘。娘終于說了實話:“快過年了,姥娘忙,等大年初二咱們一家去姥娘家,你可別忘了給你姥娘磕頭?。≌f話間,我看見離我家歪斜的帷箔十幾米遠的南北胡同那里,姥娘熟悉的身影正漸漸走遠。我想去追,娘牽著我的小手哪里肯讓?
這時,天上飄起了小雪花,只見戴著黑灰絨老嫗帽的姥娘一步步拐過了另一條胡同,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我家蓋東頭北屋時,姥爺姥娘讓舅舅伐倒了一棵大樹,他們弟兄三人拉著一根榆木屋梁沿著這條路送到我家。
姥娘無數(shù)次來灣頭看她的閨女和外甥。我們也斷不了去陳家漏走姥娘家。姥爺姥娘生了四個兒子、三個女兒,每逢他們過生日,膝下外甥、孫子一大群,好不熱鬧!我二弟嘴巧,一次,我們挎著筐子走到周家臺子大門時,街坊舅們在那里玩,和我們開玩笑說:“峰,給你姥爺買的啥?。俊倍芫屠L音得意地道:“俺有巴巴(鴨子),不是死的,是現(xiàn)殺的?!币媒址粋冃Φ煤喜粩n嘴。
姥娘離世后,剩下姥爺一個人住在南屋里。每次去看他時,我就坐在炕前隔了爐臺的椅子上,和躺著的姥爺說好一會兒話。
姥爺早年上過幾年私塾,很有文化修養(yǎng)。
記得有一個夏天的雨后,我光著腳踏著尚硬的小路去找姥爺,路上還時不時停下來,開心地踩踩水洼。那次,姥爺起來從桌子底下拿出一提用稻草繩捆著還沒有開封的青花茶碗讓我捎回家。
姥爺一個人孤單,時常想念自己的大女兒和孩子們,于是,便經(jīng)常拂曉起來,挎著個那個年代湖區(qū)老人們常帶的精致小葦筐子,沿著那條“外婆路”到我們?yōu)愁^村老槐樹下通濟橋上趕早集,稱上一二斤小魚來我家。后來,我妹妹一提起這段記憶就跟我說:“清晨,躺在炕上,遠遠地聽到胡同道里傳來幾聲熟悉的咳嗽,就知道咱姥爺來了?!崩褷攣砗螅锞徒o他和我們做早飯,油炸了小魚給我們吃。
爹則拿出酒來讓姥爺喝上兩茶碗。
飯后,我們一家老小站在陽光燦爛的院子里,說說笑笑的。姥爺知道的事情多,觀點又中肯,他捋著花白胡子的音容笑貌一直印在我心間。
有事無事去陳家漏找姥爺玩,成了我孩提時代不假思索、抬腿就行的選項。
如今,那條小路早已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期的村鎮(zhèn)改造中推平,但與它相關(guān)的點滴親情記憶,始終在我的心臺之上陳列,讓我永久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