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河邊散步,一對比我還老的
夫婦,也在散步,
男人牽女人的胳膊,旁邊跟著他們的導盲犬。
河水波光蕩漾,男人戴著墨鏡,
他看不見月亮,女人就描述她所看見的。
那只狗脫離了韁繩,蹦蹦跳跳,
離開然后回來,一次次。
直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對于永遠處于
黑暗之中的人,月夜意味著什么,
明亮的月色,可以通過一個人傳給另一個人。
石頭跳舞;石頭敲擊著鼓點;
石頭在石頭的音樂中歌唱;
石頭撥動石頭的琴弦;
石頭演奏石頭;眾神歌唱,石頭的佛,
端坐被時間摧殘的洞窟里;
石頭在石頭中相互遺忘,然后永生。
石頭——當我瞻仰云岡第十二窟,
好像步入北魏國家大劇院,
石頭做夢,我的夢與石頭的夢交織在一起。
他這樣教給他的學生,每一個字
都認真讀過,寫過,
分析過,研究過,每一句話,力求準確。
幾十年,每年一本,高高的一摞,
如同豐碑,每一本語文課本
都應視作時間的史冊,
一本是一年的光陰,三百六十五天,
一本本語文書是一個個教室,
一張張藍色課桌,一雙雙清澈渴求的眼睛。
他的腿長年累月在講臺前站著,
患有嚴重的靜脈曲張,
一條條遒勁而彎曲的蛇,猙獰而憤怒。
他的背部彎曲成遠方山巒的姿態(tài),
不停伏案書寫,才這般模樣。
他從未收過他的學生一分錢,
卻傾盡所有,教導他們,
領悟中文的神圣與奧秘,并能融會貫通,
他是我的楷模。哦,中學語文課本。
明月之夜,一匹黑馬站在鋼琴上,
但我認為這是真的。
鋼琴演奏著音樂,看不見的手指彈奏,
我認為這仍然是真的。
我無法入睡,想象著1977年的白色雪原,
馬在飛奔,鬃毛落滿了雪
和月光。這非凡之夜,馬在雪原上飛奔,
朝著一輪明月,旋起一團
白色風暴。詩是最高的理想,
我躺在床上,望著這幅畫,窗外早已亮如白晝。
擁有某種宏大的氣勢,這個城市,
如杰克·吉爾伯特,
他的匹茲堡,那座衰敗的美國鋼城。
夏天如此酷熱,我整天讀著
他的詩集,鐵制街車從高地街的雪中跌跌撞撞駛來,
銹跡斑斑的工廠,龐然大物匍匐在河邊。
我愿意如此描述我生活的城市,
它寬闊的江流,眾多的跨江大橋,
由鋼鐵鑄就。高大的國營工廠廠房,
生產(chǎn)汽輪機,軸承,
巨大容量的電機,仍然恢弘壯麗。
街道寬闊,冬天寒冷而漫長,
它的冰雕雪塑,規(guī)模與氣勢同樣世界第一。
一切都宏偉,英雄一般*,
那種氣度,如果你是詩人,
生活在這里,或許會寫出豪放的詩篇。
*《巴黎評論》之杰克·吉爾伯特訪談。
一群黑衣人站在白色雪地上,
望著灰藍色的江水。
幾個黑衣人飛了起來,
另外幾個黑衣人飛了起來,
所有的黑衣人,飛了起來然后落在雪地上。
幾個黑衣人跳進江水里,
更多的黑衣人,跳進江水里,
朝墨綠色大橋的方向,
白色的臉,綠眼睛,綠褐色金屬光澤的蓑衣,
一道細長的閃電形傷疤。
巫師,霍格沃茨魔法學校,
所有的黑衣人都是哈利·波特,騎上掃帚就能飛。
太多的黑衣人,飛,繼續(xù)飛,
自由——我想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個。
火車進站了。還有三分鐘火車出發(fā),
嘀鈴鈴鈴——請所有旅客
上車。歡迎你來到哈爾濱,
一路平安再見。
嘀鈴鈴鈴,嘀鈴鈴鈴,
這里是哈爾濱火車站,此刻是2024年。
哈爾濱火車站候車室,時間過去了
一百多年。白鐵皮的電鈴,
此刻仍然鳴響,好像我就在火車站
候車的旅客隊伍中,疲憊,昏昏欲睡,期待著遠方。
火車駛?cè)?,然后火車離開這里,
不知道目的地,旅客都是誰。
嘀鈴鈴鈴,鈴聲響起,
這是團聚或離別
的思念之歌。時間在流逝,
遠方仍是遠方,家永遠是家,
我不知道,為什么一個漂泊天涯的人會潸然淚下。
鐘表,一個人的臉,又一個人
的臉。很多人臉。
他們的表情:疲憊?厭倦?
或者——恐懼?
不是鐘表而是人臉,時間在這里停止。
他們面對著我,
時針與分針,停在9∶16,
4∶25,10∶07,5∶56。
當我注視他們,分別定格在這一刻,
團聚在另一刻,我不知道。
他們懸掛墻上,一些人臉,
注視著我,
他們認為我也是一個鐘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