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王是一名具有豐富閱歷的80后作家,他曾經(jīng)投身軍旅,也曾擔任過駐村書記、雜志編輯,豐富的經(jīng)歷使他看到形形色色的人,也為他的創(chuàng)作提供豐沛養(yǎng)料,如早期的軍旅題材小說《孤芳》《英雄地帶》等,后來的城鄉(xiāng)題材小說《泱泱》,以及近年來表現(xiàn)城市生活與社會倫理的小說,如《月亮之上》《人字梯》《夜奔》《到?!贰锻唷贰度章淦鹞琛返?,隨著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積累,王玉玨逐漸形成了獨特的個人風格。閱讀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紅事”與“白事”在他近年來的小說中高頻出現(xiàn)?!凹t事”與“白事”是廣為流傳的民間話語,“紅事”指家族內部與婚育相關的事宜;而“白事”則主要指家族中與喪葬有關的事宜,死亡和疾病與之緊密相關?!凹t事”“白事”在表現(xiàn)城市生活與家庭倫理的小說中雖然并不罕見,但正如學者謝有順所言:“一個作家想要進行新的文學創(chuàng)造,也必須找到自己對世界的獨特的觀察方式和敘述方式重要的不是看你寫了什么,而是看你怎么寫。”①在王玉玨的小說中,“紅事”“白事”已經(jīng)不僅是他想要講述的故事,亦成為他觀察當下人際關系與社會倫理的窗口,并且在他創(chuàng)造性地書寫中轉變?yōu)榻Y構故事的獨特方式。
一“紅事”:以婚姻、生育問診心靈
隨著時代的變遷和社會的發(fā)展,人們的婚姻觀念也不斷發(fā)生變化,現(xiàn)代婚姻逐漸突破了“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的束縛,但人們卻并沒有迎來想象中的自由,而是再次落入新的“圍城”之中。恩格斯認為:“一定歷史時代和一定地區(qū)內的人們生活于其下的社會制度,受著兩種生產的制約:一方面受勞動的發(fā)展階段的制約,另一方面受家庭的發(fā)展階段的制約”,而契合當下社會發(fā)展的個體婚制“是文明社會的細胞形態(tài),根據(jù)這種形態(tài),我們就可以研究文明社會內部充分發(fā)展著的對立和矛盾的本質”?;橐錾钪猿蔀槲膶W文本中反復出現(xiàn)的題材,正是因為婚姻、生育是與人類繁衍相關的永恒的話題,它承載了個人需求,同時又是對特定社會制度下法律、倫理的鮮明例證。王玉玉近年來的小說嘗試以婚姻、生育作為切入口,不斷挖掘“紅事”之下人們有意遮蔽的部分,同時關注婚姻、生育在生活現(xiàn)實洗禮之下的變質,這些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言說的秘密成為小說表達的核心,也成為觀察現(xiàn)代人生存困境以及問診心靈的重要途徑。
“人為什么結婚?”這是人們步入婚姻面臨的第一個問題,恩格斯發(fā)現(xiàn)在人類婚姻的演變過程中,現(xiàn)代的專偶制婚姻依然是權衡利害的,“在一切歷史上主動的階級中間,即在一切統(tǒng)治階級中間,婚姻的締結和對偶婚以來的做法相同,仍然是一種由父母安排的、權衡利害的事情”,王玉玉則以文學的形式生動表現(xiàn)了婚姻背后的算計。中篇小說《月亮之上》是王玉玨書寫婚姻的代表作,小說也從回答這一問題開始。父親因為條件的匹配定下了“我”與他前任司機俞叔的女兒俞婕的婚事,媒人樊叔以精密的算計打動了父親,“樊叔一點不亂,生意人的腦子里隨時都有一把算盤??瓷先]一樣合適,其實正合適,尺短寸長,工作不好,條件不好,但是年輕。這一樣就夠了。父親聽了樊叔的提醒,嘴角剛才的馳騁輕輕剎了一下車,這是個轉折,或者叫信號。”④然而,“我”與俞婕的婚姻始于算計也終于算計。父親與俞叔已經(jīng)認識多年,俞叔將父親視為可攀附的大樹,而父親將俞叔視為標榜溫情的工具,不同的是俞叔老實、真誠,“我”以旁觀者的視角就能看出“那是一種經(jīng)得住反復磨損的真誠和動情,每年都來上一次也不成問題,同時也是一種不怎么需要回應的真誠和動情,父親不可能也沒必要每次都有所回應”,這也意味著父親與俞叔自始至終都是不平等的關系。兩家聯(lián)姻并未改變父親的態(tài)度,他仍然將俞叔作為低一等的司機,且處處提防俞叔的算計。這導致俞叔以“老郭”稱呼父親哀求他辦事時,父親大發(fā)雷霆,“父親揮了揮手掌,那動作就像在趕一只狗,口氣也像,‘你說什么意思?!你給我把杯子放下,這里用不著你。喜歡搖尾巴是吧?喜歡搖尾巴到別人跟前搖去,我這里不少你這一條!’”③為了臉面,父親在朋友面前甚至偽造俞婕的身份,總之父親從未對親家平等相待。當父親得知當初介紹是俞叔安排之時,也終于印證了自己的懷疑,矛盾爆發(fā)導致“我”和俞婕離婚。作為媳婦的俞婕始終生活在“我”父親對她家的輕視與羞辱之中,心中不安的種子逐漸生根發(fā)芽,最終她以生育作為籌碼,因父親不給房子而將來之不易的孩子流產?!对铝林稀废褚话唁h利的手術刀,剖開了現(xiàn)代人婚姻的肌理,作者把隱藏于婚姻紅紗之下那些羞于言表的算計與盤根錯節(jié)的社會層級秩序和盤托出。作為“局長”的父親是小說中極具代表性的形象,他是社會層級秩序中權力的既得利益者,著迷于將層級秩序滲透于家庭倫理,甚至將其替代人與人之間的真情,最終卻活成了孤家寡人。作者在小說中不斷追問婚姻的本質,然而當婚姻與生育完全被解構,露出權衡利害的根底時,人在社會層級秩序之下的異化狀態(tài)便被形象的呈現(xiàn)出來。
“人為什么結婚?”不僅有外部現(xiàn)實因素,還有人物內部的心理需求。王玉珪通過婚姻呈現(xiàn)的心理需求回顧人物成長的心靈史,牽動起埋藏最深的情感與隱痛。小說《瞳距》中,武靜國與尹芳的婚姻從外部條件來看并不匹配,武靜國是百里挑一的院士,而尹芳則是家境貧苦的配鏡員。兩人因為一次偶然的配眼鏡事件結識并很快結婚,在外人眼中尹芳是飛上枝頭變鳳凰,全家也因此沾光。實際上,這一傳奇式的婚姻從最初就是畸形的,作者以婚姻為支點撬起兩人自幼成長的心路歷程。貴為院士的武靜國自幼因為自己異常的瞳距而自卑,他無法讓任何人看到自己不戴眼鏡的樣子,而他與尹芳結婚正是因為面對她卸下眼鏡后仍感到心安。尹芳則似乎通過婚姻實現(xiàn)“改命”,婚姻撫慰了她自幼因家境貧苦導致的深深的自卑,但她卻從未在這段婚姻中獲得安全感,“結婚后武靜國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半徑和軌道,那軌道和她的交集少得實在可憐,要么是飯桌上,要么在床上,他每隔一段時間偶爾經(jīng)過一下自己,遙遠得確實就像另外一個星球上的人,或者他就是那星球本身”①,后來兩人的婚姻在第三者插足中更加岌岌可危。有意味的是,直至離婚前夕尹芳帶著恨意打掉武靜國眼鏡并看到他的失態(tài)之時,婚姻中兩顆脆弱的心靈在此時相遇了,“尹芳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讀初三的武靜國,就像現(xiàn)在的這個一樣,赤裸著他那丑陋的、畸形的、永遠都見不得光的雙眼,跪在地上,兩只手摸索著去撿他的眼鏡。見到手里的已經(jīng)不是眼鏡了,是眼鏡的尸骸,連尸骸都算不上,是碎尸方段”,“其實,從那個晚上她心里就開始難過了,看見他跪在地上去撿自己眼鏡的時候,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小時候的自己,想到了那個因為借不夠磚頭躲在草垛后面不敢回家的小女孩,跟那個被同學們圍在中間拼命把眼鏡往臉上戴的小男孩,兩個人其實很像。也許就是在那一刻,她才真正愛上了這個人,很可惜,最后一刻才愛上,在與決心徹底告別這個人幾乎同一時刻。\"在這段婚姻中,兩個人的心靈不斷碰撞,直至最后一刻面對“愛無能”的武靜國,尹芳的“愛”似乎已經(jīng)超越了婚姻,抵達了人對人的憐憫與同情以及對自己幼年的心疼。
小說《到?!芬彩且曰橐觥⑸秊榍腥肟?,以婚姻為線索逐漸揭開人物的成長經(jīng)歷與創(chuàng)傷體驗。最初,尤亮、于蘇蘇通過網(wǎng)戀相識,尤亮以真誠、執(zhí)著打動了于蘇蘇同意遠嫁,但于蘇蘇對離異后孤身一人的父親于家興有著超乎尋常的依戀,甚至執(zhí)意離世后也要與父親葬在一起,“我為什么不能回去陪我爸呢?將來這邊你們一大家子都在一起,也不缺我一個,對吧?我爸他不一樣,那頭一個親戚都沒有吧,我不回去陪他誰陪他呢\"尤亮對岳父多年積累的怨憤也因此事爆發(fā)。于家興確診胰腺癌之時,于蘇蘇恰好懷上二胎,但是她并不想生下這個孩子,為了照顧于家興,更牽連她童年時的隱痛。早年,于家興酒后帶于蘇蘇和弟弟去水庫玩,兩個孩子不小心落水,父親只來得及救起于蘇蘇,母親因此怪罪父親并和他離婚。于蘇蘇對弟弟的喪生感到愧疚,又對母親拋棄自己感到痛苦,心靈的痛苦并未隨著成長隱去而是埋藏起來,在婚姻與生育中爆發(fā),她在心理上無法拋下父親進入婚姻,也無法面對兩個孩子的處境。作者通過夫妻同葬以及生育問題叩問于蘇蘇隱秘的心靈史,然而有趣的是,作者并未止于常理,而是進一步捕捉到了人們瞬間的、感性的生命沖動。隨著于蘇蘇的心靈史逐漸被拼湊出來,兩人的關系也通過互相看見而被療愈,當他們決定到婦幼保健院流產時,電梯外擁擠的人群喚醒了他們的本能,“兩個人的手幾乎是同時抬起來的,他和于蘇蘇,兩只手一起擋在她的小腹前面,護住了它?!雹倏梢?,作者在不斷向心靈深處問訊時,他看到的恰恰是超越理性的生命沖動,而這也正是最靠近生命、人性的東西。
費孝通曾寫道:“夫婦一方面是共同享受生活的樂趣,一方面概念又是共同經(jīng)營一件極重要又極基本的社會事業(yè)。若不能兩全其美,就得犧牲一項?!雹诋敾橐鲎鳛閮x式的新鮮與浪漫退卻后,現(xiàn)實的壓力終將襲來,此時人們應如何自處?王玉玨對婚禮“紅事”的表現(xiàn)總是意味深長,他將“紅事”置于復雜的家族關系與漫長的婚姻生活中,在冷峻現(xiàn)實的對比下“紅事”作為儀式的喜悅氣氛逐漸消散。短篇小說《日落起舞》也是以婚姻為開端,作者采用雙線并行的結構將兩條婚姻線索交織在一起,其一是表弟的婚禮,另一是“我”對自己婚姻的回憶。在表弟的婚禮中,姑父故意取消了父親主婚人的身份,傷了父親的面子,這件小事背后實際上是將“我”與父親再次推到家族這桿稱上去衡量,姑父家聲勢漸長,而父親的退休與“我”的辭職則顯示了勢力的衰退,儼然印證了姑父所言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F(xiàn)實生活的不如意使“我”為當初的選擇辯駁,“這樣的生活到底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現(xiàn)在我也不是很確定,但是,有一點我可以確定,那就是如果讓我回頭重新再選擇一次的話,我想我還是會這樣選的,就像當年一樣,不顧我爸媽的堅決反對選擇和黃雁結婚,以及后來決定從廳里辭職。堅持自己想要的,代價很大,可是我覺得值得?!雹廴欢瑢嶋H上辯駁的背后隱藏的是“我”對當年選擇的懷疑,當我面對同學聚會的調侃,面對父親被姑父爽約,面對妻子抱怨生活,甚至在監(jiān)控中發(fā)現(xiàn)妻子與老同學相擁而泣時,陷入深深的無力?!拔摇薄氨阮A料中要平靜,沒有憤怒,沒有仇恨,甚至沒有悲傷。即便憤怒,即便仇恨,即便悲傷,又能怎么樣呢?他們不光是我的疼痛和代價,他們也是我的親人和歸所,昨天是,今天也是,明天依然還是?!雹芗で橥藚s后,面對冷峻的現(xiàn)實“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停止女兒跳跳的舞蹈課,“不管愿不愿意承認,事實如此,跳跳就是屬于那種很平庸的女孩,各方面都是,既不叛逆,也不專注,并且身無長處,唯一的長處也許就是繼承自她媽媽的那一點可憐的舞蹈天賦了…”“我沒辦法告訴她,跳跳從此要開啟她另外一種人生了,一種真正適配并屬于她自己的人生。有點早,但是有些事情早一點也沒什么壞處”,當“我”決定徹底抹去女兒的高光時刻,讓她盡早認識到自己的平庸之時,是否意味著“我”對自己當年所走彎路的回正呢?《日落起舞》中,作者向平凡婚姻投下不經(jīng)意的一瞥,夕陽下翩翩舞動的塵埃里,多少表皮下的潰爛藏匿其中,他透過婚姻看到人生選擇的兩難性,也看到了人們在選擇后不得不對生活現(xiàn)狀妥協(xié)。
在王玉玨的小說中,他將“婚姻一生育”從人工制成的紅色染料中打撈出來,從板結的紅色中剜去失去生命的部分,露出鮮活而敏感的血肉。在這里“婚姻一生育”并非修成正果,而恰恰是探問人們心靈史的開端,他從中發(fā)現(xiàn)了社會層級秩序對人的異化,發(fā)現(xiàn)了人在成長經(jīng)歷中埋藏最深的隱痛,發(fā)現(xiàn)了理想失血后面對現(xiàn)實的無力。
二、“白事”:以疾病、死亡偵探倫理
“最令人恐懼的疾病是那些被認為不僅有性命之虞、而且有失人格的疾病”①,疾病不僅給人們帶來了身體上的痛苦,亦因其偶然性成為人們無法承受的生命之重,命運的不公使心靈發(fā)生扭曲,最終成為行為的助推器。與疾病緊密相連的死亡則成為王玉玨小說中獨特的結構方式,死亡“一方面受制于人類普遍的價值原則和倫理規(guī)范,另一方面體現(xiàn)某一民族、文化圈、歷史境遇乃至個人情感所選擇的價值觀”,因此他常常將生命的終結作為偵探社會倫理的起點,死亡使死者的整個生命全盤托出,而與之相關的人際關系、生存困境也隨著探尋的深入徐徐展開。
死亡是生命的終結,卻是王玉玨偵探倫理的起點。他的多部小說都是以人物的死亡與葬禮開始的,死亡被覆蓋了一層神秘的面紗,引誘人們跟隨生者去尋找死亡的原因,于是死者的人生經(jīng)歷及其心路歷程隨著生者的對話與反思逐漸展開。小說中的死亡不是“他殺”,而是“自殺”,向內的倫理偵探使讀者在步步接近真相的過程中理解人在如何處境之下會自己殺死自己,小說《人字梯》中竇明義和“我”原是一對雙胞胎,然而從天而降的腫瘤擊中了明義,自此兩人走向了不同的命運,“我”成為了體面的大學教授,而明義則成為貧病交加的農民?!度俗痔荨芬悦髁x的葬禮為開端,“我”在參與葬禮時發(fā)現(xiàn)了很多不尋常的細節(jié),因此懷疑明義的死亡另有原因,尤其是在知道明義的兒子鐵軍之前因為父親抽煙引起火災后對他動手,這讓“我”對鐵軍產生了懷疑。當天平倒向兒子謀殺重病父親這樣駭人的謀殺案時,鐵軍與“我”的談話又使真相發(fā)生了反轉—一明義是自殺的。然而,真相的顯露并未停止,直至小說結尾,“我”與鐵軍告別的最后一刻,真相進一步逼近,“他說:‘我爸爬到人字梯上往下跳的時候,我看見了,我是親眼看見他跳下去的?!F軍終于轉過臉來,看著我,眼眶里亮晶晶的,那淚光就像焊花一樣,雪亮,奪目。\"善良的明義為了讓親人解脫而自殺,而要強的鐵軍最后目睹父親自殺之時他究竟在想什么?小說以鐵軍的自白作為結尾,留下豐富的意蘊。小說《瞳距》也是以死亡為開始,姐姐尹芳回家調查弟弟尹翔自殺的原因,并以此為線索將迷霧層層撥開,追尋真相。尹芳與院士武靜國的婚姻給家庭帶來榮耀的同時,也給尹翔帶來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他希望追隨姐姐的步伐而改變命運卻步步失算。尹芳在與弟弟合租的夫妻房客交談中,發(fā)現(xiàn)弟弟為自己找了一個“富婆”,甚至為了她結扎,卻因為醫(yī)療事故再也不能生育,“富婆”也離開了他。弟弟自殺前最后的通話是打給尹芳的,希望去看看她在北京的生活,但尹芳因為離婚風波拒絕了。尹芳在追尋真相的過程中,逐漸理解了弟弟,“他說他努力過了,能做的,不能做的,該做的,不應該做的,都做了,事實證明,他沒我這個命。不過,他又說,即便能像姐你一樣又怎么樣呢?即便找了武靜國那樣的人,你又能怎么樣呢?早晚結局還不都一樣,咱們這種人最后他媽的又能怎么樣呢?”④因為貧窮的家庭和殘疾的父親,“命”像巨石般壓在尹翔身上,他看到姐姐通過婚姻“改命”時重燃希望,但當他用盡全力卻失敗,并最終看清姐姐在婚姻中的處境之時,尹翔的希望徹底破滅了,因此他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
王玉玨在小說中經(jīng)常采用雙線結構來處理疾病與死亡題材,不僅通過調查死亡的真相來偵探死者的倫理關系與心路歷程,還插人了生者對自我生命的反思,對真相的調查與對死者的理解同樣照亮了他們的人生?!度俗痔荨分性诿髁x自殺事件之外的第二條線索就是“我”與侄子鐵軍的關系?!拔摇痹诿髁x第一次患病發(fā)作時帶他看病,但當鐵軍再一次帶患病的明義來求助時,“我”因為家庭的負擔拒絕了,鐵軍因此怨恨“我”。直到“我”不斷追查明義死亡真相的過程中,“我”與明義才逐漸走近,得知鐵軍對我的恨由來已久。父親的疾病始終是鐵軍無法釋懷的隱痛,年少時聰明的明義因為疾病而苦命了一輩子,要強的鐵軍一面照顧父親,一面又埋怨父親的病,尤其是在“我”的對比之下,鐵軍暗恨命運的不公,“那敵意其實很早就有了,從他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個跟他爸長得一模一樣的三伯的時候就有了,也許就是因為我長了一張跟他爸一模一樣的臉”。隨著談話的深人,“我”向鐵軍坦露了自己的痛苦,“鐵軍這下知道了,這個他耿耿于懷了這么多年的三伯,其實也很可憐,跟他爸一樣可憐,丈夫沒個丈夫的樣子,男人沒個男人的樣子”②?!锻唷分幸荚谡{查弟弟自殺原因的過程中不僅理解了弟弟自殺的深層心理,也逐漸看清了自己婚姻的虛妄,最終她決定告別不正常的婚姻關系回到親人身邊,回到貧苦而踏實的親人身邊。《燕牙湖》中除了對真相的調查,更為吸引人的是伍芳與儲阿姨微妙的情感關系。伍芳對真相的走近也意味著對儲阿姨的走近,儲阿姨最初對伍芳的敵意是引人深入的誘餌,直到揭開謎底才知道這敵意的來源,“她恨烏及烏,從恨那一個人到恨那一類,通通恨,無一幸免。一個女人恨起另一個女人來就是這樣的。大家都一樣,伍芳其實也是。那恨師出莫名,卻洶涌、激烈,一次又一次拍岸”。然而,突如其來的疾病使得儲阿姨不得不依靠伍芳,兩人的關系發(fā)生逆轉,“她還有秘密,或者說秘密還沒完。跟她的丈夫一樣,她也不能把秘密帶到另一個世界里去,不然死都不安心,所以臨終之前必須得坦白出來”,伍芳這個陌生人成為儲阿姨的最終聆聽者,她看到了儲阿姨婚姻背后承受多年的傷痛,兩個陌生人因為一場死亡而相識,死亡成為她們偵察死者倫理的起點,也成為她們解除成見、相互理解的起點。
疾病與死亡在王玉玉的小說中不僅作為表現(xiàn)的內容,亦成為結構故事的獨特方法,疾病與死亡一面作為故事強有力的助推器,推動人物為了不斷逼近真相而彼此關聯(lián)、相互對話,另一面死者的心理成為生者引發(fā)聯(lián)想并照亮自己的線索,同時在偵探的過程中人與人之間不斷暴露出脆弱,并最終相互理解、信任。
三、“紅白之間”:悲劇色調與生命支撐
紅白二事乃普通人生活中的大事,也是人們反思過去從而形成自我意識的方式,因此它們在展示社會倫理的小說中并不罕見,而王玉玨將“紅事”“白事”進行扭曲、變形,展示了現(xiàn)代人在紅白二事之間奔走的生存狀態(tài),并挖掘獨特的生活樣態(tài)與生命體驗,。
為了突破人們對紅白二事的思維定勢,王玉玨將“紅事”與“白事”進行解構,并實現(xiàn)了情感色調的交融。小說中的“紅事”“白事”往往走向各自的反面,形成悖反的情感效果。婚姻與生育不再是純粹的喜慶之事,作者力圖透視其背后的計算與衡量,以及婚姻、生育作為儀式對人的異化;與之相反,疾病與死亡也并非絕望的終結,作者一面注入延續(xù)的希望,另一面以死亡為入口,引導人們在偵探倫理時相互走近、彼此理解。同時,小說中“紅事”與“白事”常常并行出現(xiàn),二者交織具有特殊意味,例如《人字梯》中明義自殺之際鐵軍的妻子恰好懷孕;《到?!分懈赣H于家興患癌、性命垂危,而女兒于蘇蘇卻懷上了二胎,夫妻兩人決定流產后在醫(yī)院的電梯上卻不由自主地伸手保護胎兒;《瞳距》中弟弟尹翔的自殺與姐姐尹芳的婚姻有著緊密關系……“紅事”與“白事”的交織使小說中個人的疾病、死亡、婚姻、生育匯入人類生命繁衍的普遍生命體驗中,在生命的衰頹中蘊藏著新生的希望,紅白二事相輔相成使小說突破了個人敘事,具有歷史感與延續(xù)感,在意蘊豐富的生命哲思中實現(xiàn)情感色調的混溶。
然而,作者對紅白二事的解構與融合并非使小說落人對日?,嵤碌钠降瓡鴮?,而是在還原生活復雜樣態(tài)的同時從不同側面表現(xiàn)現(xiàn)代人的敏感多思,進而反映平淡生活背后的悲劇色調。這種悲劇色調一面體現(xiàn)于個人的掙扎,一面體現(xiàn)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中。黑格爾曾在他的美學著作中對悲劇人物做過歸納:“形成悲劇動作情節(jié)的真正內容意蘊,即決定悲劇人物去追求什么目的的出發(fā)點,實在人類意志領域中具有實體性的本身就有理由的一系列的力量:首先是夫妻,父母,兒女,兄弟姐妹之間的親屬愛”“真正的悲劇人物性格就要有這種優(yōu)良品質。他們完全是按照原則所應該做到而且能做到的那樣人物。他們不是像在史詩里那樣只是許多分散因素并列在一起的整體,而是每個人物盡管本身是活的具有個性的,卻只代表這種人物性格的某一種力量,憑這種力量,他按照他的個性把自己和真純的生活內容的某一特殊的方面緊密結合成為一體,而且負責維護它。”①悲劇人物是具有優(yōu)良品質和堅定選擇的人,然而由于現(xiàn)實原因這種選擇無法實現(xiàn)。王玉王小說中塑造的人物大都是善良的小人物,他們雖然沒有古典作品中英雄人物的高遠志向卻仍然有著實現(xiàn)自我、維系親人的愿望,然而這種愿望在面對現(xiàn)實之時卻無法實現(xiàn)?!度俗痔荨分忻髁x的兒子鐵軍一直照顧重病的父親,但卻不堪家庭重負親眼目睹父親自殺,而明義的哥哥竇教授看似享有與明義截然相反的幸福人生,但卻因家中一地雞毛無法幫助明義而心存愧疚;《燕牙湖》中地位尊崇的市長夫人儲阿姨多年來承受著前男友的威脅與丈夫外遇的壓力;《瞳距》中尹芳的婚姻成為弟弟“改命”的希望,但其實這段畸形的婚姻從最初就名存實亡…可見在小說中,無論人物的身份如何,他們都在各自的處境中掙扎而不得。除此之外,人與人關系的失血也是形成悲劇色調的重要原因,正如魯迅所說:“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薄闳伺c人之間的關系尤其是親人之間的關系原本是溫情的來源,小說中則反映了人在承受社會壓力之下的異化,溫情逐漸被利益權衡所稀釋,人與人之間產生相互猜忌的隔膜。作者試圖挖掘的正是普通人生活中因太過常見而被忽視的“不舒服”的感覺,而這種“不舒服”往往是身邊最親密的人帶來的,當“不舒服”難于使對方看見,便“慢慢地在胸口結成了一個硬塊”。
那么當“紅”與“白”都變得如此復雜,并牽連出一系列“無事的悲劇”之時,現(xiàn)代人應如何在“紅白之間”的生存困境中自處呢?王玉王并未將紅白之間細瑣的悲劇封閉起來作為藝術的觀賞品,而是通過書寫持續(xù)尋找現(xiàn)代人的生命支撐。小說《夜奔》就講述了一對沒有血緣關系的父女逐漸成為彼此的生命支撐的故事。前妻周兆娟出軌與老袁跑了,“我”獨自養(yǎng)育兒子安安和前妻與前夫的女兒李園。當“我”不幸查出脈絡膜黑色素瘤,疾病帶來的絕望、憤怒使我決定將兒女送還前妻并找老袁復仇。然而,在復仇計劃進行之前,李園因不愿住進母親家與“我”吵架后走失,徹底打亂了復仇計劃。在隨后的談話中“我”知道了妻子離開自己的原因竟然是自己賭氣造成了對前妻不可挽回的傷害。得知真相后,愧疚使“我”放棄復仇并決定自殺,然而在小說結尾李園離開親生父親回到“我”身邊,陰差陽錯地挽救了“我”的生命。小說中“我”與女兒李園的關系從生硬到柔軟的過程令人動容,李園是被所有人遺棄的孩子,她努力懂事卻難以逃脫被拋棄的命運,直到最后一向強硬的“我”對李園的親生父親說:“什么時候你重新給她買個行李箱吧。公主的那種,艾莎公主?!崩顖@第一次感受到被人關注的溫暖,在心中原諒了“我”,“站在對面的李園遠遠地看了我一眼。這是今天一整天以來她看我的第一眼,好像也是這么多天以來看我的第一眼。她看我時的那副樣子我很熟悉,脖子不動,光眼珠子在動,用眼角看我。”①沒有血脈聯(lián)系的父女在看見對方之時拆除了心中的高墻,成為在困境中生存下來的最后依靠。《燕牙湖》中作者描述了人與人之間消除成見后的生命體驗,“如果放在之前那一定很難,坦白很難,道歉也很難。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剛從一堆秘密中脫身出來。那感覺不錯,也是一種解脫,像上岸”,“但是感覺不一樣了。還是那間書房,還是那居高臨下整整一面墻的書,還是那杯紅茶,但是完全不一樣了,就連小唐的臉似乎都比之前好看了…”伍芳與儲阿姨在談話中逐漸走近對方,在重建信任的過程中感受到人與人相處的暖意?!锻唷分凶髡弑憩F(xiàn)了親人之間微妙的關系,母親原本因為弟弟自殺而怨恨尹芳,卻在尹芳離婚帶著孩子回家后說:“不回來算了,他不回來你帶我們妙妙回來…”,“尹芳心口里輕輕晃了晃,一陣隱秘的熱流滾過,從心口一路滾進眼眶和喉嚨里…也許早就看出來了,她自以為隱藏得很好,但其實一切都沒能逃過他們的眼睛。”③王玉玨在小說中力圖發(fā)掘的生命支撐正是源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這種關系不囿于血緣,而是存在于人們坦誠脆弱、相互看見、重建信任的過程中。
王玉玉小說中還塑造了一類人物群像,他們雖然在故事主線中并不起眼,卻始終無條件地散發(fā)著善意,是主人公自我反思的契機,也是他們在城市生活中的慰藉。小說《人字梯》中的常叔只是鐵軍一家的鄰居,卻為了明義的葬禮忙前忙后,比“我”這個三叔都盡心盡力,“看見我,他特意多走了兩步過來給我遞煙,張口叫我竇教授?!饷胬?,屋里抽一樣的,屋里有暖氣。’沒話找話。沒話找話才更顯得客氣。我不認識人家,人家認識我,我趕緊接過煙,想說句什么,他已經(jīng)轉身到別人那里忙活去了”④,侄媳婦小玲告訴“我”“常叔。人挺好的,鐵軍天天在外面跑不在家,家里有急事用個車,搬個大件什么的,都找他樓上樓下嘛,相互之間的。前一陣常叔老伴去世,我和媽也沒少過去幫忙?!痹凇拔摇迸c小玲的對話之間,戴粗羊毛厚圍巾的熱心腸常叔的形象躍然紙上。更值得體味的是鐵軍與常叔的關系,“小玲說:‘買那么多干什么,我剛看見常叔那還有不少呢?!F軍冷著臉,一副說一不二的口氣:‘廢什么話,叫你買就買。”通過對鄰里關系的表現(xiàn),鐵軍待人外冷內熱的特點逐漸豐滿起來。小說《瞳距》中的蔡姐是尹芳在北京的老板也是唯一的朋友,“尹芳有什么話都對蔡姐說,也只能對蔡姐說,說了蔡姐都不信,來北京一年多了,尹芳就認識了她這么一個朋友\"蔡姐不僅是尹芳的情感出口,還是唯一理解她處境的人,“大概除了蔡姐沒一個人支持她,都覺得尹芳這是何苦呢?嫁得那么好,老老實實待在家里相夫教子,不香嗎?但是蔡姐有她的觀點,嫁得好歸嫁得好,嫁得再好也不能把自己捂在家里,女人捂長了會長霉的。蔡姐的長霉和尹芳的淹死是同一個概念?!雹劭梢哉f在北京這座陌生的城市中,尹芳最親密的不是丈夫武靜國,而是同樣獨立打拼的蔡姐,她們因為有著相似的處境而理解、幫助對方。同樣的,在尹芳調查尹翔自殺原因時結識與他合租的小兩口,小兩口從最初對尹芳的戒備到逐漸講述尹翔的故事,提供了從真實生活中了解尹翔的渠道,他瞞住家人卻告訴小兩口自已絕育手術的秘密,“他也不說話,光喝酒,一杯一杯跟我們碰,祝我們白頭偕老早生貴子,最好明年就生,他給孩子當干爹。他說現(xiàn)在最羨慕的就是我們了,門當戶對,踏踏實實地過小日子,可惜回不去了。”小兩口腳踏實地的生活溫暖了尹翔,使他想要認命承擔命運時,發(fā)現(xiàn)自己追求幻光已經(jīng)走出了那么遠。這一類人物是作者從真實生活中提煉出來的,像是街頭巷尾任何一個善良而平凡的普通人,但也正是他們微小的舉動觸發(fā)了主人公的思考,邁出了坦露自我以及表達善意的第一步。
王玉玨小說中頻繁出現(xiàn)的“紅事”與“白事”相互交織,共同構成了現(xiàn)代人在紅白之間奔走的生存狀態(tài),并且作者對紅白二事的解構拂去了儀式表面的色彩,在挖掘人與人之間“不舒服”的細節(jié)中揭示了平凡生活的悲劇性底色。但是作者并未正步于此,他嘗試尋找并書寫現(xiàn)代人在城市生活困境中的生命支撐,在他的筆下人們只有通過坦誠、暴露脆弱,才能拆除心墻、重建信任。同時,人與人之間的親近并不囿于親緣關系,那些角落中的人物如螢火般照亮灰暗的生活,人們在重壓之下依然選擇表達善意似乎正是困境中重燃希望的最好詮釋。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