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振亞先生是多面手，既寫論文，也寫詩，還寫散文。他作為著名學者和詩人的身份早已為人熟悉，但作為一個散文家的身份恐怕還少有人知。如果說論文體現(xiàn)著他的學識，詩歌凝固著他的真情，散文則在自然而然的流淌中袒露出了他靈魂深處的理想人格形象。2023年10月，他的散文集《習慣溫暖》被列入“詩人散文”叢書，由花山文藝出版社出版了，翻開這本書，就像是在與先生的靈魂素面相對，可以直觀地感受到他精神世界的本色。他的珍視、他的希冀、他的憐惜、他的品格，都從中得到了鮮明立體的呈現(xiàn)。掩卷之后，一個仁義、理性而又親切、自然的傳統(tǒng)儒家“君子”形象便躍然紙上。

正如人們已經認識到的：“孔子以前，君子多指社會位階高的男子，在《論語》中‘君子’獲得了新的意思，指有道德覺悟的人，或者說是道德精英。”①隱現(xiàn)于《習慣溫暖》一書中的“君子”形象，也正是這層意義上的德道精英?！墩撜Z》中說：“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論語·里仁》），在《習慣溫暖》一書的字里行間，也始終浸透著一位傳統(tǒng)儒家“君子”形象的人格與本色。

一、孝悌之道，一以貫之

《習慣溫暖》的第一輯，是“和親人說會兒話”。開篇之作《回家》，記錄了五十五歲的父親在大雪天趕著牛車艱難開路接羅先生回家的感人場景；次篇《獨坐黃昏》，記錄了母親辛勞的一生和夕陽余暉照拂下她那孤單、瘦弱的側影；第三篇《“生活就是戰(zhàn)斗”》，記錄了岳父作為一名軍人的戰(zhàn)斗精神和人生艱難時刻對羅先生的難忘勉勵；第四篇《老弟》，記錄了最小的胞弟振東從一個初中的“差生”成長為全國重點中學的“名師”的故事。開卷這四篇作品，都是從真實生動的細節(jié)著筆，慢慢渲染出親人的整體形象，帶動著讀者一起去經歷那些令人異常感動的往事。正如《孟子》所言：“堯舜之道，孝悌而已矣”（《孟子·告子下》）；“仁者無不愛也，急親賢之為務”（《孟子·盡心上》）。羅先生將這四篇散文置于全書卷首，彰顯了他對父母、兄弟的仁愛之心。

孟子還曾說過：“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禮之實，節(jié)文斯二者是也；樂之實，樂斯二者，樂則生矣，生則惡可已也?！保ā睹献印るx婁上》）懂得如何對待父母，如何對待兄弟，如何對待親人，是一個人最根本也最樸實的智慧，是處理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基準和參照，也是人生快樂最重要的泉源。正所謂“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孟子·離婁上》），懂得“孝悌之道”，乃是成為“正人君子”的前提。

按照拉康的觀點，“自我不是內在的，自我在虛構之途上”①，一個人會建構出什么樣的自我形象，是由其人生閱歷和思想境界決定的。正因如此，散文家史鐵生才會有了這樣的感慨：“人與人的差別大于人與豬的差別。人與豬的差別是一個定數(shù)，人與人的差別卻是無窮大?！薄愣噍^于其他文體，“散文是沒有一定的格式的，是最自由的，同時也是最不容易處置，因為一個人的人格思想，在散文里絕無隱飾的可能，提起論筆來便把作者的整個的性格纖毫畢現(xiàn)的表示出來”③。于是，通過一個人的散文，去感受作者的主體人格形象，便往往最為確鑿。在羅先生散文的字里行間，我們不難感受到他將孝悌之道置于人生首要的用心。

孫丑下》），對父母、對妻子、對兄弟、對家庭的責任感，構成了《習慣溫暖》一書的溫暖底色，時時復現(xiàn)于不同篇章中，也構成了作者感情結構中為了人生的溫暖而奮斗的最重要動力。如，在《老弟》一文中，他這樣寫道：“孩子對父母的孝道或是養(yǎng)口體，陪伴父母，照顧他們的起居，或是養(yǎng)心智，遠離父母，以事業(yè)上的成就讓父母驕傲愉悅。按這個標準衡量，我總感到慚愧…”④；在《詩，我永遠的親人》一文中，他這樣表達了對妻子的感情：“在我最難的時候，是她幫我肩起了生命的天空，雖然我很少表白，但內心始終對她充滿了依戀和感激，她為我和孩子做出的一切，或許是一生也無法償還的，盡管她并不需要?！雹?/p>

在羅先生的散文里，也無意間保留了他在家庭生活中的日常形象，讓高高在上的教授也顯現(xiàn)出了“家庭婦男”的溫暖一面：“我向愛人主動要求，想承擔家里做飯的任務到了21世紀初，我愛人的工作已經不那么忙累，做飯的‘特權’又被她收回了。好在我及時改換了工種刷碗，一日三餐，堅持經常。逢年過節(jié)，把油膩膩的盤子碗筷洗涮干凈，再擺放整齊，看上去心里美滋滋的，有一種說不出的成就感。”

正是因為心中有所敬重，他才會對身邊有違孝悌之道和生活倫理的行為深惡痛疾?！陡呷隣斨馈芬黄?，便記錄了校工高三爺?shù)淖詺⑹录?，并情難自抑地進發(fā)出了對其不孝兒孫的遣責：“仁義和孝道也是儒家文化中最核心的東西?？墒牵瑸槭裁次覀兊纳磉呌钟心敲炊噙`背人倫和綱常的正所謂“君子不以天下儉其親”（《孟子·公現(xiàn)象發(fā)生呢？”①高三爺本非羅先生近親，之所以對高三爺?shù)乃滥钅畈煌?，正是因為這件事違逆了他心中至高無上的原則。經由一個人的憎惡，更能清晰地辨認出他的尊崇?！叭巳擞H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孟子·離婁上》）的理想景象，或許正是羅先生內心的期許。

二、居仁由義，立乎其大

繼開卷四篇記錄父母兄弟的文章后，羅先生又連續(xù)收錄了五篇關于他的老師的文章。在《我的老師》一文中，從小學的司良德老師，中學的胡順、張景忠老師，到大學的張錦池老師，再到碩士階段的田仲濟、呂家鄉(xiāng)老師，博士階段的龍泉明老師，他們的身影一一得以記錄。羅先生還在文中發(fā)出了這樣的感慨：“自己從一個鄉(xiāng)間草甸子上奔跑的野孩子，到今天的一個文學研究者，不就是一位一位老師不斷教導的結果嗎？”②

每一位老師與眾不同的個性與神采，在羅先生的文章中都得到了栩栩如生的呈現(xiàn)。如《真的人與真的文》，這樣記錄了呂家鄉(xiāng)老師良善謙遜的性格：“一點不‘裝’，能夠主動放下身段，和弟子做完全平等的交流，怎么想的就怎么說，這是需要一種勇氣和精神的，它一下子就拉近了我們心理上和他之間的距離?！雹?/p>

如果說記得老師的“好”還是人之常情的話，為弟子們撰寫的文章，卻總是述及弟子們對自己的“好”，恐怕就非同尋常了。在隨后收錄的三篇關于弟子的文章里，便這樣總是將弟子帶給他的感動置于文章的中心：《當他的身影在會場突然出現(xiàn)》，記錄了弟子盧楨不顧旅途勞頓，風塵仆仆地奔赴研討會現(xiàn)場的身影；《風中擺動的書包》，記錄了弟子劉波因焦急地奔向他而在風中擺動的書包；《那束誠摯而專注的目光》，記錄了弟子程旸在課堂上斂心傾聽的目光讀到這些場景，都能令讀者的眼睛禁不住一熱。

正如拉康提醒我們的：“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當中也是根據(jù)我們的想象來調整自己的形象以及與他人的關系?！雹芰_先生之所以對弟子們有這般細膩的體恤，正是源于他有一顆時時處處同情弟子們的“側隱之心”，這也正是中國傳統(tǒng)儒家文化所倡導的“推己及物”“舉斯心加諸彼”也。懷著這顆敏感細膩的側隱之心，羅先生在散文里也記錄下了人生之路上諸多令他低回不已的人與事。如《玉秀在春天》，記錄了“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農婦”一一玉秀凄慘的命運;《祈雨》，記錄了松嫩平原上神秘卻又徒勞無功的祈雨儀式；《吹嗩吶的金三兒》，記錄了父母雙亡又跛了一只足、“差不多一輩子是在和自己的影子過日子”的小學和初中同學金三兒的悲戚往事；《怕聽簫聲》，記錄了大學畢業(yè)后與自己同去黑河師專支邊的兩位師兄的不測人生……

當然，在羅先生的博愛仁義中，也有其剛健倔強的一面?！冻跎现v臺》一文，就記載了這樣一件小事。剛參加工作時，文史科主任先是分派他擔任?？瓢嘀袊敶膶W課的教學任務，過兩天又突然改派他擔任中師班文選與閱讀課的教學任務，面對此種意想不到的情形，羅先生這樣寫道：“他前恭后倨、出爾反爾，令人氣憤，但我仍忍著，笑呵呵地問：‘主任，咱們這兒有小學嗎？’主任一愣，也看出我的倔脾氣不好惹。又過兩天，他告訴我：‘你還是教中國當代文學。我只是點點頭，一句話沒說?！雹?/p>

《周易》中曾記載孔子的言論說：“子曰：‘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或默或語。'”（《周易·系辭·上傳》）一個真正的君子，并非一個總是隨聲附和的老好人，而是會根據(jù)內心的原則對厭惡的人與事表明態(tài)度?！睹献印分羞€說：“側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孟子·公孫丑上》），深埋于文章字句間的側隱之心與羞惡之心，讓羅先生在散文中呈現(xiàn)出來的“居仁由義”的君子人格形象愈加穩(wěn)固了。《孟子》中也記載著這樣的問答：“公都子問曰：‘鈞是人也，或為大人，或為小人，何也？’孟子曰：‘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庇终f：“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弗能奪也?！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罁?jù)仁義之心來安身立命，則那些歪門邪路、橫行逆施自然而然也就遠離了，這樣的君子人格才能成其為“大人”。

三、修身不已，反求諸己

《論語》中有言曰：“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論語·衛(wèi)靈公》），在羅先生的散文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寫作主體人格，也正是這樣一位反求諸己、自強不息的君子形象。

羅先生曾自述身世說：“我出生在黑龍江省訥河縣一個偏僻的小村落，從小愚鈍，記事也晚。讀了兩個月小學，還只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二就等于四了，結果挨了父親一個耳光?！雹偃绱素毢某錾?，成長為知名學者的道路何其艱辛，是我們可以想象的。在羅先生的散文里，也不經意間保存了他奮斗路上的身影：“我剛剛碩士研究生畢業(yè)，因事業(yè)正處于爬坡階段和教書的職業(yè)病，漸漸地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夜貓子’。晚上經常守著從農民父母身上承繼來的本分，把別人用來消遣的時間，交給青燈黃卷和桌子上那些單調的格子。它們是我的精神家園，我必須牢牢抓住的生命之根”②；“1991年6月17日午后兩點多鐘，哈爾濱的天像下火了似的，仿佛一根火柴就能點燃。我正光著膀子，在寫字臺前看書”③；“2008年8月底，我只身一人到日本愛知縣名古屋市豐橋市的愛知大學做高級訪問學者，因為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孤獨和寂寞，加上語言上溝通的障礙，于是蟬語自然而然地再次引發(fā)了我濃厚的興趣”④將這些片段連綴在一起，正好可以拼接成一個以苦為樂、修身不已的學者形象。

用羅先生的話說，他走向新詩研究的道路“自然而然”：“我走向詩的創(chuàng)作和研究是很自然的。20歲大學畢業(yè)后，因為孤獨，因為復雜的青春心理戲劇，我曾經瘋狂地寫過兩年詩，獲過任教的那個地區(qū)的創(chuàng)作一等獎（后來還出版過一本詩集《揮手浪漫》），這也是考取碩士生后以新詩為研究方向的潛在動因?！比欢峭瑢こ５氖?，他在“自然而然”地走上新詩研究的道路后，能夠無怨無悔地堅持深挖一口“井”，這就顯示出他的意志之堅定了：“從事學術研究三十多年，我越來越覺得自己當初的選擇是明智的，所以一直無怨無悔，并且對深挖一口‘井’的這一理念也有了越來越深刻的體會?！?/p>

孔子曾說：“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論語·子罕》）。堅守自己學術陣地的志向，讓羅先生走過了一條自強不息的人生大道。他16歲考入哈爾濱師范大學，20歲到黑河師專工作，25歲自山東師范大學碩士畢業(yè)后，又回到哈爾濱師范大學教書，35歲被評為了教授。在很多人以為年輕有為的他，完全可以躺在教授的光環(huán)上享受安如磐石的人生的時候，羅先生卻又走出了一條讓人意想不到的路：“1998年我評上教授以后，為使自己在專業(yè)的路上能夠走得更遠，萌生了繼續(xù)讀博充電的念頭?！? 年，已是教授的羅先生又到武漢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確實令人頗感意外，但這實乃他想要“在專業(yè)的路上走得更遠”的人生志向的一部分。這樣的人生抉擇，也正符合孔子對君子形象的定義：“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論語·學而》）”。

在羅先生的學術陣地上，他始終堅持著獨立、自由的言說，同樣顯示了“矜而不爭，群而不黨”（《論語·衛(wèi)靈公》）的君子形象：“我這么多年來很清楚思想的獨立和自由在心底的分量，它是一個學者即便失掉一切也必須堅守的底線。為了堅持獨立、自由的思想言說，我嘗過甜頭兒，也碰過壁，只是面對一次次不大不小的代價，我一直都心懷坦蕩，無怨無悔，依然笑對世間的一切炎涼冷暖、花開花落?！雹?/p>

孟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學問之道說起來也簡單，不過就是找回那顆已經放失了的心罷了。一個學者，必須有自己的心志，有自己的堅守，而不是人云亦云，甚至于嘩眾取寵。羅先生的詩學研究，有其自成一家的體系，在對詩歌的認識上，始終秉持著如一的標準：“它不僅僅是情感的抒發(fā)，也不僅僅是生活的表現(xiàn)，還不僅僅是感覺的狀寫，它有時更是一種主客契合的情感哲學，這種觀念也是我數(shù)年來衡量他人詩歌的一個理論視點和評判標準?！雹?/p>

所謂“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分定故也（《孟子·盡心上》）”，羅先生的詩學研究是有根的，所以，雖然讓人不免有這樣的擔心：“羅振亞君的書，涉及的是尚未成為‘歷史’的現(xiàn)象，而且評價分明，恐招駁論。”④但是，他仍舊義無反顧地敢于立論：“能快刀斬亂麻，大膽地選定名稱，大膽地歸納梳理，大膽地進行論說。”真乃“君子不憂不懼”（《論語·顏淵》）是也。

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信念和底氣，羅先生在文章中毫不掩飾自己尖銳的觀點，如《還原蕭紅的本真面貌吧》一文，就犀利地指出：“對蕭紅不論是文還是人的研究，都存在著過度拔高或嚴重誤讀的分寸感欠缺的問題?！闭媸怯抡邿o懼而又擲地有聲！“君子謀道不謀食”（《論語·衛(wèi)靈公》）的本心，讓羅先生的文章中氣十足。

理解了這樣堅定的心志和充盈的精神，就不難理解為何在《租房子》一文中，清苦的租房生活也被渲染上了一層溫馨的底色，他是真的做到了“貧而樂”（《論語·學而》）。正如孔子所言：“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論語·衛(wèi)靈公》），君子雖然貧寒，也仍然堅守著心中的大道，而絕不會像小人那樣一窮便無所不為。這樣一個在艱難困苦中奮發(fā)有為的靈魂，在面對訥謨爾河的時候，便順理成章地與訥謨爾河那“獨特的個性和強大的生命力”取得了內心的呼應：“望著上游流動的水波，我想訥謨爾河當初一定是經過一番殘酷的廝殺，才沖刷出來那條屬于自己的河道??！在我和訥謨爾河的相互打量、對望中，河與我已經逐漸彼此難分，說不清是河像我，還是我更像河?！雹?/p>

如王光明先生曾經指出的那樣：“也許詩與文的長期并存自有不同意義和價值：詩有崇高與真淳的旨趣，散文則講究內外一致的情調與趣味；詩要求純粹，散文則期待本色與細節(jié)?！薄阍诹_先生的散文里，他的君子本色得到了內外一致的呈現(xiàn)。

四、秉承良知，志于立人

孟子曾說：“取諸人以為善，是與人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保ā睹献印す珜O丑上》）心中時刻銘記別人的善意，并有志于與人為善，這也正是羅先生的散文中表現(xiàn)出來的寫作人格的基調，是其君子之風的鮮明體現(xiàn)。

《習慣溫暖》第二輯的開篇之作《“瞎話兒”》，記錄了羅先生小時候他父親講給他和小伙伴們聽的故事，在這些故事里，種下了一個又一個善良的種子：“在所有的‘瞎話兒’里，王寶訓寒窯十八年苦等薛平貴的故事我記得最深…王寶不事權貴，尋找自己的愛情，為了遵守和愛人的期許，受盡種種磨難仍然堅貞不渝的操守，尤其是苦守寒窯的苦難細節(jié)，還是讓我們一群鄉(xiāng)下的半大孩子不覺間流淚了，我們神情黯淡，又意猶未盡，也接受了最初的愛情啟蒙。”③就像文學理論家也很難說清究竟是藝術模仿生活還是生活模仿藝術那樣，或許正是這顆善良的種子，讓羅先生在日后終于考上研究生并面對著愛情抉擇的時候，做出了和他聽過的“瞎話兒”同樣善良的決定：“‘那不行，不能因為我考上研究生，我們就不處朋友了?！f完，我一把住她的手，她的手下意識地往后縮了一下，但是沒有收回。后來，她成了我的妻子?！雹?/p>

在《一缸茉莉花茶》一文中，羅先生記錄了一件今日讀來依舊讓人倍感溫暖的往事：他在研究生人學考試的考場上因突然胃痛而感到難以堅持，危急時刻，一位不知姓名的監(jiān)考老師給他端來了“一缸香氣撲鼻的茉莉花熱茶”，這杯熱茶溫暖了他的全身，讓他又能繼續(xù)答卷了，也讓他將這件小事一直銘記在心：“從中我第一次近距離地感受到了人間的溫情，并在以后的日子里，不斷地告誡自己，要善待每一天，善待每一個人，不知不覺間早已把“與人為善’四個字，根植為心底的做人的信條?！雹?/p>

生活中的善意還被羅先生發(fā)展為了其學術隨筆中的良心。從內心的善意出發(fā)，他長期將“從來同一帆風順無緣，而是時斷時續(xù)，坎坎坷坷，遠離中心\"的“先鋒詩歌”作為詩學研究的對象；倡言在抒情對象的選擇上，要找準當下的“第一現(xiàn)實”；不斷呼吁詩歌要“和現(xiàn)實人生發(fā)生聯(lián)系”，“關懷生命、生存的處境和靈魂的質量”@；力圖把詩歌從“云端”請回“地面”，實現(xiàn)“詩歌與現(xiàn)實高度和諧共振、詞與物之間達成雙向滲透”，“謀求與廣闊世界的聯(lián)系”，“自覺打通小我與大我、一已情緒和公共體驗”①從更宏觀的視角看，他的這些學術觀點其實也莫不是其“與人為善”的君子人格的體現(xiàn)，當代詩歌唯有具備了上述更加充滿“善意”的品性，才能更容易為讀者接受，更好地參與到當代文化的建設中去。

“已欲立而立人，已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羅先生也將對自己的高標準、嚴要求傳遞給了他的學生們：“我鄭重地和他說寫文章不能只打快拳，追求數(shù)量，而要樹立精品意識，町緊大刊物，反復打磨?！雹?；“當你深挖了一口‘井’有了充足的水喝后再去挖第二、第三口‘井’，才能保證學術研究的持續(xù)進行，不然漫山遍野到處亂刨坑就是沒水喝，不渴死才怪呢”③……

在弟子們的回憶文章里，也時時能夠見證他言傳身教的深刻印記，可以和羅先生的散文記述互為參照：“記得一次到師大家屬區(qū)26棟找他聊天，他的雙眼是紅的，那種布滿血絲的樣子讓我很驚訝，他說，這幾天熬夜寫文章，沒辦法。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這是振亞師給我的有一個教益，至今想來為自己的偷懶而慚愧”④；“為了帶領我們破譯新詩的密碼，他從早年間撰寫新詩經典解讀著作的經歷出發(fā)，鼓勵我們從一首首詩的細讀工作干起，逐漸積累解詩的經驗和能力。正如他所說，做學術要甘愿深挖一口井，輔以足夠的時間，一定會有所成就”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每一個都能見證羅先生在學生心中高大的身影。

孟子曾言，“君子有三樂”：“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保ā睹献印けM心上》）天倫之樂、修身之樂和傳道授業(yè)之樂，都是一個人發(fā)自內心的快樂。在羅先生為弟子們所做的文章里，我們也能感受到育人之樂帶給他的幸福感：“從2003年在東北師范大學招收博士研究生起，中經哈爾濱師范大學，后來到南開大學，迄今我名下已經有二十幾個博士、兩個博士后，他們都品學兼優(yōu)各有所長，不論哪個都值得我自豪，都是我精神財富的一部分?！?/p>

幸福感的背后當然是他長期辛苦的付出和永遠無私的關愛，然而，早已是桃李滿天下的羅先生仍舊自謙地表示：“一晃我做教師也快四十年了，其間教過的學生無數(shù)，只是還沒有達到自己那些老師的境界。他們培養(yǎng)學生沒有任何功利之心，只是秉承著良知，做了該做的、能做的一切，更從沒想過報恩之類的事情。想到這兒，我的臉紅了。雖然夜里看不見，可是我心里知道?！边@樣的高風亮節(jié)，實屬“謙謙君子，卑以自牧也”（《周易·謙》），讓他的君子人格形象愈發(fā)躍然紙上。

羅先生在《散文文風的不良“面相”》一文中曾尖銳批評過當代散文的常見病癥：“輕松自娛、思想貧血”，“平面世俗，輕軟瑣屑，雞零狗碎，仿若生活的流水賬，內質孱弱”③，而他的散文集《習慣溫暖》則正是對此類現(xiàn)象的有力反撥。讀者掩卷之后，肯定不難感覺到，有一股坦蕩浩然之氣漫灌在他的文字間，有一股君子之風沛然流動于書頁中，振動著我們的精神，充盈著我們的心胸。

王安憶在論述散文與其他文體的區(qū)別時曾這樣說道：“它是你的真實所感與真實所想，你只有一個表達的責任。那么，我們真實所感和真實所想的質量，便直接決定了散文的質量。這里沒有什么回旋的地方散文，真可稱得上是情感的試金石，情感的虛實多寡，都瞞不過散文?！雹偻醢矐浀倪@段話，點明了散文寫作的關鍵，因為不能虛構，散文的質量，便直接取決于作者情感、思想和心靈的質量。而羅先生在他的散文寫作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君子之風，不僅真實表達了一位當代學者的內心，更以其情感、思想和心靈的質量溫暖了這個世界。就像羅先生在他的文章中所暢想的愿景那樣：“倘若每個黑暗的路口都亮著一盞燈，每個攀緣者身后都有一雙溫暖的大手推助，每個黃昏的窗前屋后都寫滿著寧靜、溫馨與祝福，周邊的世界就是一片樂園，一片人人都能置身其中的樂園。”③

《習慣溫暖》，是一部可以給讀者帶來溫暖的大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