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福建永泰縣,古稱永陽。物華天寶,山清水秀;民風(fēng)純樸,晴耕雨讀。此地曰狀元之鄉(xiāng),曰福州后花園。有古田名士歐陽瑾者,壯游八方之后,返閩于梧桐鎮(zhèn)梅林覓得水磨房數(shù)間,增其舊制,修葺一新。遂隱居焉。好讀書,四出采風(fēng),作永陽志異百十篇,運(yùn)筆賡續(xù)上古,觀照現(xiàn)實(shí)。方今世界華文微篇小說,百花齊放,發(fā)展繁榮。本刊特選載若干,供海內(nèi)外同道參考。
魚 母
余兄客樟溪畔,故人遺巨鱗一尾。方接手際,魚暴起,墮浪而遁。兄方扼腕,故人笑去。俄頃復(fù)返,手提者即前逸之魚。
駭問其故。對曰:“春汛至,魚母護(hù)卵蘆荻間,日往還若巡更。漁人伺其出則取之,伺其歸則復(fù)得,蓋護(hù)雛者必返舊淵,雖知網(wǎng)罟在前,弗能避也?!闭Z畢指鱗下微凸:“此即育子處。”
嗟乎!世人何異魚母?營營于宿緣之津,雖見機(jī)先而弗舍。昔余避世如驚鹿,終自投彀中;兄拒仕若巢父,竟溺名潭,豈非銜珠忘險(xiǎn),抱卵蹈鑊耶?
暮色四合,兄釋魚入溪。余觀其擺尾西去,暗浪如笑。忽得一偈:“眾生如魚母,癡守舊時(shí)渦。安知放生者,亦是垂綸蓑?”
畫 蝶
雨霽西園,瀹茗會客。粉蝶穿簾,金粉簌簌落盞??娃哉圃唬骸按司皽喫屏鹤;隁w,彩翼翩躚永世。”余太息:“世人但羨蝶纏綿,豈知臨水陳夫人曾收妖?彼翅一扇,竟?fàn)块}宮秘辛?!笨蛢A身際,檐角孤蝶掠過,翅聲裂絹。
五代閩王璘時(shí),王繼圖聘妖道袁廣智作亂,其妻夢余尤狡。官兵困頓際,靖姑揮劍斬妖幡,忽見夢余化作彩蝶,大如車輪,翅帶金粉。
閩王覲見日,夢余縛于殿。王見其媚骨天成,竟赦死罪。靖姑急諫:“此非人,乃滕王古畫所化!”取陰陽鏡照之,果見絹帛紋理。王撫卷嘆:“如此尤物,殺之可惜?!泵鼞覍媽m。
是夜,畫軸自展,蝶女裊裊出,與王飲合巹酒。靖姑破門而入,見王面若金紙,急噴法水。蝶女尖叫化煙,唯留畫軸題“元嬰”二字。靖姑叩齒作法,三昧火起,畫中蝶竟泣血哀鳴:“妾七百載修行,奈何!”
灰飛之際,王猶癡問:“可得重生否?”靖姑指江嘆:“陛下不見?此灰順流至馬江,遇水成蜃,遇月化霧,所謂妖精,不過緣生緣滅?!焙笕嗽诠纳铰勁右箍?,鄉(xiāng)老云:“此畫魄尋元嬰公索命也。”
天下谷谷主嘆曰:滕王妙筆生妖,靖姑真火煉妄。向使王璘勘皮相,何至險(xiǎn)傾社稷?昔莊周夢蝶,尚疑物我;今人執(zhí)幻為真,豈非蝶夢莊周耶?夫畫中色、鏡中影、枕邊盟,孰非心識所著?念息則萬象空。佛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信然。
龜鑒篇
隆慶年間,大疫橫行,十室九墟。幸存者遁跡林泉,旦夕焚香禱神。某日薄暮,有蓑笠老叟叩扉,解襟示之,肋生碧茸,光若翡翠。拔茸投釜,病者飲之立愈。鄉(xiāng)民環(huán)跪乞命,叟慨然解衣,茸落如雨,活人無算。
碧茸濟(jì)世雨紛紛,銅鏈鎖仙孽火焚。
黃粱未熟劫先至,青甲已裂疫重聞。
有朱氏婦伏地叩請,叟鼻翼聳動,卻之再三,仰天歌曰:“茸盡劫未盡,甲裂疫重來!”眾苦勸方允,及拔茸喟然長嘆,不取分文。臨行眾人問名籍,但笑指溪畔垂楊曰:“樟溪釣叟耳?!编l(xiāng)人遂立廟塑金身,香火晝夜不絕。
樟溪空留藥人跡,泉臺新添負(fù)義墳。
莫道精怪能窺命,難測人心萬丈深。
越旬日,婦過樟溪螺島,見古榕下伏綠甲神物,大如磨盤,頷垂茸須。忽悟曰:“古語云龜千年生綠毛,此即老叟本相?!蹦钇涑跬普啠奚?,潛以銅索縛之。是夜烹龜作羹,香聞數(shù)里,闔村皆見神龜泣血之兆,竟無一人相救。
次晨驚雷破空,廟宇轟然傾頹,金身碎若齏粉。是后疫氣復(fù)熾,鄉(xiāng)人始悟神物已殞,捶胸頓足而已。
碧螺浮水翠連云,石隱靈蹤龜吐文。
幸有葉公存古道,煙霞長護(hù)濟(jì)時(shí)心。
天下谷谷主曰:碧龜舍身濟(jì)世,仁心可昭日月。然貪愚之輩,偶承恩澤,反噬其德。昔韓娥東之齊,糧盡,雍門鬻歌假食,既去,余響繞梁,三日不絕。今觀朱氏所為,寧不愧殺?蓋升米養(yǎng)恩,斗米養(yǎng)仇,信哉斯言!
綠珠傳
天下谷有溪曰百里,溪畔雙石如扇,鄉(xiāng)人皆云蚌仙所化。岸左高阜有茅氏祖厝,檐角破云,苔痕侵礎(chǔ)。昔格源茅生即其族裔,樵采為業(yè),晨昏獨(dú)行溪畔。某日見巨蚌曝沙,翕張吐華,五色輝耀,日暮輒合。生異之,負(fù)歸貯于陶甕。茅生孤貧,形影相吊,每述衷腸于蚌前。蚌竟垂淚,瑩然若珠。
居無何,怪事迭生。茅生夜歸,但見窗明幾凈,釜甑生煙,粱肉充庖。疑竇叢生:孑然一身,誰為司晨?
某日佯裝荷斧,潛匿柴扉。俄見絳云繚繞,有女自蚌出,綽約若姑射仙人。素手執(zhí)帚,滌器炊爨,儼然主中饋狀。生遽入,女惶惶無所遁。詢其家世,笑而不答,唯云名綠珠。生慕其賢淑,遂結(jié)連理。自此家道漸豐,瓦舍新葺,倉廩充盈。
然茅生耽逸樂,棄斧柯,交游市井惡少。某日攜紈绔歸,命妻治膳。紈绔睹綠珠容,目眥幾裂??腿?,綠珠泣諫:“此獠目含鴆毒,郎君宜絕。”生哂而不納。
忽一日垂首歸,言負(fù)千金賭債,竟許以妻償。綠珠泫然曰:“妾身竟不如阿堵物耶?”遂吐明珠如卵,瑩然照室:“三年憂思,結(jié)為此珠。以贖妾身,郎君自便?!闭Z畢攬甕欲去。生惶遽攔阻,女指甕嘆曰:“妾本千年靈蚌,感君孤耿,愿托終身。奈何郎自棄如敝履!”言訖化青煙遁去。
茅生追至溪畔,唯見冷月浸波。自此復(fù)執(zhí)舊業(yè),形影愈瘠。三載后逢女溪畔,綠珠奉巨珠泣曰:“三年珠淚,報(bào)君恩義。道業(yè)既成,永訣在即?!闭Z畢散作星芒。溪石間遺蚌殼二扇,歲久漸化靈石,即今人所見蚌石也。
天下谷谷主曰:貪泉易溺,欲壑難填。茅生懷璧而不自知,棄明珠就瓦礫,豈非世人通???至若蚌仙泣珠,猶存厚德,較之負(fù)心漢,真云泥之別矣。今觀溪石雙扇,猶聞環(huán)佩叮咚,豈非情天恨海所凝耶?
蚌石
鮫綃初解露華酥,紅蕖照影夜星孤。
偶因樵徑窺仙袂,悔向金埒擲玉珠。
翠箔春深藏怨黛,銀灰冷泣羅襦。
空對溪山雙石化,猶聞環(huán)佩月明初。
蕉娘傳
永福諸生沈子昭,嘗寄讀于睡龍庵。是夜月華如水,蕉影搖窗,忽見一綠裙女子徘徊廊下,冰肌玉骨,自云焦氏。子昭心旌搖曳,延之入室,但覺冷香沁脾,素手拂卷,竟將《法華經(jīng)》倒誦如流。
忽聞更鼓三響,子昭疑其非人,遽捉其袂。女子驚呼,裂帛聲起,殘綃半幅飄落竹簟。及旦視之,乃三尺蕉葉,碧痕猶帶清露。急趨后園,見老蕉一株,葉脈與斷處吻合,其下土色殷紅若凝血。
監(jiān)院合十嘆曰:“此樹年久成魅,前歲有掛單僧三人,皆暴卒于夏月?!毖晕从?,斧斤已斫入蕉身,腥汁濺地,隱隱作嗚咽聲。是夜西廂驟雨,子昭恍惚見綠衣人泣立帳外,鬢邊簪著半片殘葉。
余訪蕉娘舊地,偶憩睡龍庵。苔階盡處忽現(xiàn)朱欄半截,叩之鏗然若磬。守谷翁指石上焦尾紋曰:“此昔日庵主炙桐制琴處。”暮色蒼茫時(shí),恍見綠裙女子執(zhí)蕉葉傘,與緇衣老僧對弈于斷垣間。噫!草木精魂竟與禪宗公案相糾纏,孰謂無情者無覺耶?
天下谷谷主曰:余觀南國草木,獨(dú)憐蕉君疏朗。蔣竹山“綠了芭蕉”句,非止傷流光耳。想其沐月華而飲清露,本可作姑射仙人,奈何世人以妖視之?昔林和靖以梅為妻,余亦欲結(jié)廬蕉林,晨起為卿畫眉,夜半聽卿絮語??v使霹靂火焚身,甘作焦尾琴中一縷清魂。吾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
黃鴨之謎
余嘗聞鬼嘯乎?憶童齔時(shí)自梨園歸,途經(jīng)上厝古井,忽聞蒿萊間鴨鳴啾啾,聲怯如泣。初疑鄉(xiāng)鄰失禽,披榛撥莽,竟無所獲。俯窺井中,月華幽晦,倏憶族老“鬼聲肖鴨”之訓(xùn),適是日鄰媼新喪,不覺毛發(fā)悚立,踉蹌奪路。后夜經(jīng)此地必疾行,見井臺殘?jiān)陋q怦然心悸。
及冠聞疍戶言,乃知黃顙作祟。此物俗呼“黃鴨”,鰾能振氣作聲。月黑溪寂,啾然若棄嬰啼,又似老嫗絮語。昔有樵子夜行,聞水中呼其名者,初不甚辨,細(xì)審則聲調(diào)幽咽,似鴨鳴而雜人言。彼處斷崖夾溪,老榕垂髯,雖白晝森然。歸即瘵,賴疍民攜尺許黃鴨烹羹療之,笑云:“此物晝則詐死浮漚,鼠輩見而攫之,輒為銳鰭所刺,墮水相搏,竟成魚食?!?/p>
余考閩浙湘鄂方志,果載黃顙“黃鴨”之異稱。《八閩異物志》詳錄:其銳鰭如淬毒銀針,喉間別生氣囊。寒露既降,鳴聲愈凄厲。族叔亦言捕魚宵泊,月下聞蘆蕩間“囝啊囝”之聲,初疑溺鬼乘夜索命,后諸人壯膽跡之,竟得尺長黃顙數(shù)尾,兩腮鼓若圓球,鳴罷倏遁腐草。
疍民諺云“黃鴨叫,寒婆笑”,蓋言其聲似鬼。惟懼鸕鶿,每見墨影掠波,輒噤聲沉底,鱗色竟與青苔渾一。思及閩江“人魚拜月”、希臘塞壬惑舟諸說,大抵皆類此。莊子云以有涯隨無涯,誠哉斯言!若使終南進(jìn)士鐘馗捉鬼圖間,暗繪黃鴨鼓腮草莽,豈非平添三分詭趣?
天下谷谷主曰:魑魅惑人,半在幽冥之際,半在方寸之間。昔者杯弓成蛇影,今朝井畔作鴨鳴,黃顙一鼓鰾,壯士三驚魂。然觀其骨刺可貫鼠喉,聲腔能擬鬼語,較之山魈木客,不亦黠乎?天地玄機(jī),固非盡在六合之外矣。
樟溪鯢志
天下谷有澗曰哭兒淵,人跡罕絕。每夜分輒聞嬰啼,哀徹幽谷,聞?wù)邿o不泫然。耆老云此太古遺孤思母之聲,千秋不絕焉。
昔七閩酋長名羽者,仁而能容,有君人之度。嘗獵于樟溪,聞天籟起于蘆蕩,乃遇朱衣女子踏浪而歌,其音清越能銷百憂,自云“丹朱”。羽與丹朱一見傾心,遂結(jié)連理。
時(shí)上游有相柳氏,嫉羽之賢,復(fù)涎丹朱色。會顓頊帝求美,乃脅以獻(xiàn)。羽始知妻本伏羲貴胄,昔軒轅征九黎,丹朱率部與抗,兵敗南遁。相柳欲藉此構(gòu)釁,羽乃攜孕妻遁大荒山。
逾月追兵至,丹朱顛躓早產(chǎn),得孿子各具人魚之相。方匿洞中,相柳部曲已迫崖前。是夜哺畢,丹朱整襟出,羽覺而追,見妻臨淵笑謂:“稚子托君矣!”縱身入霧。羽長嘯赴之。忽天雷裂穹,殛殺相柳,追騎皆潰。雨霽,雙虹貫谷,土人指曰:“此羽朱精魂也?!?/p>
自是樟溪多迅雷驟雨,深澗時(shí)作兒啼。其遺裔潛形林樾,非人非魚,晝伏寒潭,暮棲高柯,夜夜泣望。山氓憐為神嗣,投以魚蟲,呼作“娃娃魚”。春則逐汛嬉波,冬則蟄石罅。大者如豚,小若蝌蚪。
后閩酋慕其德,易其名曰鯢,然其自鎖深岫。垂二千祀,張道陵入山煉丹,偶見雙鯢環(huán)轉(zhuǎn)石潭,首尾相逐如環(huán)無端,頓悟太極,乃有陰陽魚圖傳世。至今觀者,猶見鱗尾隱現(xiàn)墨痕間。
曩者斧斤入山,鯢跡幾絕。今林藪復(fù)茂,夜闌每聞咽露啼風(fēng)。余少時(shí)聞此異事,今白首歸山,忽憶前塵,余亦鯢裔也,雖飄零海岳,終溯洄故淵。阿母,兒今歸矣!
竹 雷
晨入天下谷,竹露未晞。緣澗行,敗葉間芝紋隱現(xiàn),撥之得菌如赤玉,蓋竹芝也。訝其異,復(fù)憶昨宵雷動枕畔,遂俯察竹根,冀得竹苓。
考竹芝者,《稽神錄》謂“碧血凝千年竹魄”,較紫芝尤罕。至若竹苓,俗呼“雷丸”,則李氏《綱目》載:“色如玄冰,質(zhì)若寒鐵,唯雷雨后得于竹根?!蔽魪埵ゾ龡抻谔煜鹿?,以五雷法濟(jì)世,鄉(xiāng)人謂乃其掌中霹靂所化。余嘗見樵子掘得,剖之霜紋層疊,確非凡品。
故老言:某生腹有蟲效人語,俗謂“應(yīng)聲蟲”,百藥莫瘳。值雷雨大作,其蟲噤若寒蟬。旦日于竹下得黑丸,服之竟愈。由是知造化之妙,一物降一物。雷霆雖暴,實(shí)蘊(yùn)生生之德。
余佇立林間,頃聞新篁拔節(jié)聲與遠(yuǎn)雷相和。欲效葛洪掘丹砂,惜身無藥鋤。俄而山風(fēng)挾雨,萬竿搖碧,恍若圣君擲雷鞭于云端。乃惕然警悟:天地殺機(jī),常寓大慈悲中。昔柳子厚觀鈷潭而思“樂居夷”,今余對竹雷乃識“霹靂手段即菩薩心腸”,遂疾趨歸。
杉 魅
昔有村婦采茶岡阜,忽聞人喚其名。四顧寂然,呼聲愈急,遂應(yīng)之。行里許入深澗,適逢樵子,見其目色渙散,知為杉鬼所攝,斷喝裂空,始蘇。歸而寒熱交作,旬日方瘥。
按故老言,杉鬼?xiàng)砹珠?,善喚人姓名,?yīng)者魂奪,行止如儡?;蛑^即屈子《九歌》“山中人兮芳杜若”者,然千年幽魄,終不可考。
半世飄零,復(fù)入故山。林海蒼蒼,山風(fēng)獵獵,寒雨透骨,杉濤如泣。忽覺林杪有物窺伺,顧視唯見老柯蔽日。自忖半世飄蓬,故舊星散,彼幽棲千載者,寧無孤寂乎?此時(shí)窺吾者,得無緩步來耶?
天下谷谷主曰:余觀杉鬼事,乃見靈氛混芒,人鬼同疇。昔者應(yīng)聲則魘,今者尋蹤無跡,豈非人心愈惑,精魅愈隱?彼蒼蒼林莽間,或存上古遺韻,然幽明永隔,終成絕響。今孑立寒雨中,千載孤魂相望,此間寂寥,孰更甚耶?
本輯責(zé)任編輯:練建安 馬洪滔 楊 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