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三兒
桃花順子姊弟倆背了書包,蹦蹦跳跳去上學了。桃花娘鎖了門,鑰匙塞磚頭下,急匆匆背起鋤頭要上工,忽覺脊背發(fā)熱,一愣怔,馬上明白,是金三兒!她回過頭來,果然見金三兒隔著矮矮的院墻,賊溜溜地看著她。她說,三兒,又看上了俺家啥東西?金三兒說,說哪話!東西在你屋,我看得見嗎?我也不知道看啥,興許是你模樣俊,想多瞄一眼唄!
桃花娘沒心跟他打卦聊嘴,想起是鑰匙放得不對了。那時候的鎖是老式狹長的黃銅鎖,鑰匙是一根細長鐵板兒,頭兒彎一點彎兒。一把鎖就一把鑰匙,為了自家人開鎖方便,上地干活都不帶鑰匙,都是隨意放屋門的近處,或門檻里邊—那時屋門不開鎖也能往里推一大拃深的地方,或雞窩里,或窗戶下的舊鞋里等。但這些地方,金三兒都能尋摸得到。他們家在村東沿兒白馬河邊住,金三兒正跟他們隔壁。
俺村左不過三四百口人,人人都知道金三兒是偷兒。金三兒到地里干活偷地里,到村里游蕩偷村里,各家各戶偷了個遍。地頭地腦順點東西的人,不止金三兒一個,比方褲腰里別穗玉米,抓鉤齒帶半拉紅薯,褲兜里塞一把花生,不少社員都干一點,可金三兒就是家常便飯,次數(shù)特多,太經(jīng)常。最惡劣的是去下蛋的老母雞肚下摸雞蛋—金三兒都懶得煮,隨即磕開倒嘴里就生喝了。不過,小偷小摸不算賊,那個時代講究家庭成分,金三兒往上推三代都貧農(nóng),兩歲死了爹,娘又跟人跑了沒蹤影,他一個人過,冷鍋冷灶的也可憐,大家伙兒對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金三兒偷屋里東西最煩人。不過那時都窮,屋里也都沒啥值錢東西,再說金三兒偷屋里也算有節(jié)制,都是趁沒人,尋摸到屋門鑰匙,開了門進去拿塊餅,或弄個烤紅薯等,別的他也不拿。為此金三兒挨過罵,挨過打,但壞習慣改不了。今年中秋節(jié)前,在貴州煤礦當工人的桃花姑父過來,帶來兩包月餅。一包四塊。桃花娘要給桃花的姥姥送一包。剩下一包,家里四口人,夫妻倆加桃花和順子,正好每人一塊。桃花娘先是去了桃花姥姥家。剩余的一包桃花娘放饃籃里,高高地掛起來。
可還是遭了賊手—那賊百分之百是金三兒。其實那天下午上晌,桃花娘也是見到金三兒隔了墻斜眼看她。她當時就一驚,但想這次鑰匙放屋門上擱板里,金三兒個子低夠不著,就放心扛著鋤頭往地里走了。到晚上回家看看,家里啥也不少,想可能是自家患上疑心病了。全隊三四十戶人家,金三兒挨家挨戶摸,也一個月才能輪到一次吧?到晚上全家吃月餅時,桃花娘傻眼了。包裹紙還有上邊紅蓋頭都好好的,可拆開里邊,四塊月餅每一塊都被刀子切過,每塊月餅去掉五分之一,籃子里還有些許月餅屑末。看來是就著籃子當場就進肚里了。這個金三兒!不知咋想的。他還挺細心挺藝術(shù)的,不偏不倚,得跟他們家每口人吃得一樣多!
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今天又被金三兒盯上,桃花娘心里煩躁。想鑰匙放到哪里都能被金三兒尋到,這次不能著了他的道兒,桃花爹被隊里派到外地挖渠做工,桃花和順子放學晚,那干脆就把鑰匙帶身上吧,但從沒在身邊帶過,擱大口袋里也沉沉的,不時得摸它一下恐怕丟失。
男的女的一眾社員在西北麥田里點豆餅,大家嘻嘻哈哈的。桃花娘由于身上帶了個一拃長的鐵鑰匙,一彎腰就硌得慌,心里就不高興,平日里的開朗活潑不見了,她只是不住氣地暗暗罵金三兒。喜梅平時愛開玩笑,就說,咋了二嫂子,俺二哥才出去幾天,你就神不守舍了?桃花娘就罵她。后半晌,一輛綠色的自行車疾馳而來,是郵局送信的,經(jīng)常從村里村外過,大家都認得他。喜梅想給他來一句笑話。送信的卻嚴肅地吆喝起來,咱這兒誰是桃花娘?人們都一愣。桃花娘趕緊說,就是俺,咋的啦?送信的說,我走出你村時,聽到有人吆喝桃花家失火了,回頭看村東頭有冒煙,還有人追著我車子喊,讓過來給你捎個信呢!
桃花娘啥也顧不上了,起來就往家跑,跑得喪魂失魄像逃兵一樣。俗話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狗窩,自己家從不富足,那五間房是十幾年口挪肚攢才蓋起來的,一柱棟檁一根椽木一塊磚瓦都是自家的血汗,再說,房子燒毀了,去哪里弄錢再搭窩呢?還有屋里的方桌柳椅,床笫鋪蓋,要說都不值錢,可再去購置,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拿出這筆錢的!她又想,好好的咋就失火了呢?想起來了,昨晚洗的單子沒有晾干,早晨把它折疊了放在竹騰籠上去騰,騰籠放在煤火口,留的煤眼兒大了,大約火焰躥上來了,把單子燃著了……
家里的方向還冒著黑煙,桃花娘一氣兒跑進院子,腿都軟了,一頭栽倒在地上。有人把她拉起來,一院子人呢,都在看她。她抬起頭看家里,屋門被端掉了,鎖扣搭連著一扇門斜掛一邊。喂牲口的大伯王增說,桃花娘呀,你要感謝人家金三兒呀,他跟我正在牲口棚里鍘草,看到你們院子冒黑煙,連說不好了,去大街上喊“救火了—”,又搶先挑起水桶往你家跑。來了好多人,可都進不去門呀,金三兒窩下腰把你家門硬端掉一扇,大家都去潑水,還算及時,沒過太大會兒就撲滅了火。桃花娘強撐著精神進屋看,遍地濁水橫流,煤火上騰籠連單子早燒成灰了,灶火前木頭窗戶燒沒了,墻壁也黑一大片,房頂也有煙熏的痕跡,要不是及時救下火,后果不堪設(shè)想,想著想著目光就不由自主地尋金三兒。
金三兒其實就在她身后,頭發(fā)都燒沒了,滿臉黑乎乎的,額頭帶著傷;棉襖燒掉半拉,裸露的胳膊也帶著傷。金三兒看桃花娘目光往他身上掃描,嘶啞著喉嚨喊,桃花娘,天地良心,你家的鎖我可沒打開,事兒太急,真沒找到鑰匙呀!
桃花娘感慨萬千,嘴里喃喃著“金三兒呀,金三兒呀—”她喊道,老少爺們,我謝謝咱了,再幫點忙,趕緊把咱金三兒送醫(yī)院救治吧!
(原載《北京文學》,入選2025屆湖北省部分市州元月高三期末聯(lián)考語文試卷等。)
三哺洼
我1939年在晉北參軍,進的是115師344旅。后來我們東進山東,成了八路軍五縱,又南下江蘇,改編為新四軍三師,全軍換了藍灰色軍裝。我在八團一營三連當班長。我們八團是井岡山28團的底子,很有名氣,人稱老八團,駐扎在鹽城建湖一帶,時不時跟鬼子和偽軍干上一仗。
那時我們班上來了一個新兵宋城,中等個子,圓臉小眼—說是新兵不假,加入我軍才一周,但要說當兵的資歷也不淺。國軍135師從他家鄉(xiāng)路過時他當了兵,打過不少仗,豫南會戰(zhàn)中受重傷,被救下來,傷好后在家鄉(xiāng)當民兵,聽說老八團在此駐防,就不顧一切地投奔過來了。
宋城能說會道,還有點大大咧咧的。那次連里吃餃子,他端起碗忽然淚下,說,娘,離家遠了,要不我給您老人家送去!我問他家哪里。他說三哺洼,還蹲下用小樹枝在地上劃這幾個字。他說,爹早死了,沒別的親人,就娘一個人拉扯他長大。
沒兩天他就受到我批評。我厲聲道,宋城,軍帽要戴端正!他啪地一個立正,高聲回答:是!但緊接著他又嬉皮笑臉地說,不過你派我去營部領(lǐng)東西,山路跑個來回,出了一頭汗!我說,出汗也得戴正軍帽!宋城又大聲道:是!然后他又說,這頂舊軍帽大了,一低頭它就歪。因為連續(xù)作戰(zhàn),服裝供應不及時,宋城的這身偏大,還是副班長到敵占區(qū)執(zhí)行秘密任務時留下的舊軍裝。
1943年秋,我們團每班分到一套新軍裝。我看有的班是班長穿,就給大家公布一下,說,弟兄們,這次只有一套,我就先穿上,以后還會往下分,咱都會穿上新軍裝的。弟兄們都沒說啥,因為我不僅是班長,更主要是從山西到江蘇,槍林彈雨一路,身上三處受傷,有資歷。我正要將折疊好的新軍裝打開時,新兵宋城說話了。他說班長這不合理,咱新四軍不是官兵一致人人平等嗎?我說是呀,但跟分軍裝沒關(guān)系呀。宋城說咋沒關(guān)系?你班長就能先穿?他這一說把大家目光都吸引過來。我說,我也不是要先穿,就是不想動那個腦筋,咱班十二個人該誰穿?班長不穿更不好辦!他說就那也不能你穿!我說,你說咋辦?該你穿?宋城說,我沒說該我穿,我是說該捏蛋兒!我一愣:抓鬮兒?宋城說是呀,誰抓住是誰的。我看大家的目光好像都贊成,想想也是這個道理,說那抓就抓!來,裝我口袋里,十一粒黃豆,一粒黑豆,誰捏住是誰的!
誰知道天意,宋城最后抓,但就他捏出的是黑豆!他看看我又看看大伙兒。我將新軍裝扔給他說,穿!他說真的我穿?我說定好的規(guī)矩,你不穿誰穿!大家都拍著巴掌哄笑說,你小子有福氣!他不再客氣,當即換上新軍裝,正合身,還真像那回事。我說,你這小子,把軍容軍紀給我弄好,弄不好小心我整你!
不久就是鬼子的大掃蕩,連長下令分散突圍。我們班一路沖殺,突到一條大河邊,四顧就剩六個人了。夜色中宋城從河灣港汊中找到一艘小船,我們在船頭架起機槍,躲過鬼子巡邏艇,劃過大河到了對岸。我觀察一下,正要下令上岸。宋城小聲說,班長,這地方我熟,上岸就是疙瘩坡。我說,往下說!宋城說,疙瘩坡樹林茂密,小心有埋伏。我說,大李,跟我走,上去摸摸情況。宋城說,你是一班之長,還要帶弟兄們突圍呢!我去探探,一人就行。我就揮手讓他去了??墒撬纬菦]走幾步就返回來說,班長,我要是那個了,你代我到三哺洼看看俺娘。我怒道,凈說晦氣話!你給我好去好回!
宋城躡手躡腳上去了。我們都緊張地仰視著岸上黑黝黝的那道坡。只聽宋城大喊“有埋伏!”接著是手榴彈的爆炸聲—大約是宋城扔出的,幾乎同時響起了爆豆般的槍聲。我立即命令大李去接應。但宋城的身影已在彈雨追擊中疾奔過來了。他剛跨到岸邊,哎喲一聲栽翻—我心想不好—他栽倒的聲音很沉重,順著岸坡咕嚕嚕滾下來。大李他們將宋城架上船。鬼子已經(jīng)沖過來。我們的機槍響了。大家一邊還擊一邊急急地劃船駛離。我趕緊看宋城,他后背中彈穿到前胸,脖子上也中了彈,身上滿是鮮血,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
講故事的是我父親邵健,他說我這條命是宋城換給我的!父親還把自己戶口本上的名字換成邵三哺。反掃蕩結(jié)束后他專門去尋找三哺洼,但費了很大勁兒也沒找到,也打聽不到宋城的娘。據(jù)說這一帶叫什么洼的小村很多,但鬼子大掃蕩都燒光了,一片片廢墟也不好辨認。解放后父親又去找?guī)状?,還聯(lián)絡(luò)了大李—六十年代大李已經(jīng)是省軍區(qū)副司令員了—借助他的力量反復查詢。父親成天念叨著,但始終沒有結(jié)果。父親2004年去世時交待的,是讓墓碑上刻上“三哺洼宋城的戰(zhàn)友邵三哺”。
我們每次去祭奠父親,看到墓碑就想起宋城和他的娘親。這天中午,我的兒子小亮一溜小跑過來喊,爸,表哥去鹽城了,剛回。我說他去鹽城干什么?小亮說,他跟市領(lǐng)導去江蘇出差,發(fā)現(xiàn)有個“三哺洼苗木園藝基地”,規(guī)模還不小。我忙說,他打聽了嗎?小亮說,他跟著領(lǐng)導不方便拐彎細究,但發(fā)現(xiàn)基地就在鹽城建湖高速路邊。我愣住了:那個地方就是三哺洼村?也許就是紀念宋城。于是,我們父子踏上了南下建湖的路,這是充滿神圣感的探親之路。
(原載《山西文學》,入選河南省南陽市2024-2025學年高三上學期期末考試語文試題等。)
喊出你的靈魂來
明朝萬歷年間,蒲城出了個隱士叫鐘瑜,自幼熟讀經(jīng)史,效仿古代孫登,苦練嘯吟。聽說當今世上有嘯吟名士孫宏,技藝不輸古人,傳說是孫登后人,又稱孫登再世,他頓生崇拜之心,抱著朝圣心理多方尋覓,但一直未見到蹤影。
孫宏年長鐘瑜30多歲,常年在太行山一帶生活,獨來獨往,行蹤無定,與飛禽為友,熟辨百鳥之音,有時也弄琴自娛。他自己高興或悲憤時就登高長嘯。嘯音有長有短,聲道有粗有細;長則傳數(shù)十里外,短則在山谷回旋,粗能震落山石,細能引百鳥朝鳳。
這年秋,鐘瑜尋覓到太行山松坡嶺,隔著山谷望見有人身著長袍佇立山頭,他想肯定就是孫宏大師。鐘瑜仰起臉,嘯吟一聲求晤面。孫宏回應一聲長嘯。鐘瑜驚呆了,飛步跑過去,但余音裊裊間,孫宏已不見蹤影。
其實孫宏甚想技傳后世,但不屑與世俗為伍,覺能認可者,要人品正而愿隱居,功底強又有領(lǐng)悟力。這就阻住了無數(shù)拜師人的腳步。孫宏憂念年紀漸老,莫非此藝要隨身滅而永逝?這次隔著山谷聽得鐘瑜求師嘯吟功底甚好,就留了心多方打聽,聽人言蒲城鐘氏志存高遠,他決定去晤面考察一下。
也許是天意,孫宏下山第二天就和鐘瑜不期而遇。那時兩只黃鸝鳥正悅耳地鳴叫著飛過頭頂,他正要仰臉召喚,耳邊響起了小鳥啁啾聲,飛過的黃鸝折回頭,輕盈地落在一個青年肩膀上。孫宏頓時明白這是鐘瑜。鐘瑜揚臂放飛黃鸝,一溜小跑過來,拱手道:先生可是孫宏大師?孫宏微微頷首。鐘瑜說,無數(shù)次進山尋師未果,今日得見,如睹仙人,豈非小子之幸?孫宏道,我也曾聽你嘯吟之聲,今后多交流則可。鐘瑜大驚失色道,大師這是哪里的話!我雖生性愚鈍,豈不知土丘與泰山之別?不才嘯音不出百丈,只能寄意于頭頂黃鸝,而大師嘯聲能令百鳥聚鳴,感天地泣鬼神。那天我有幸聽得一聲,如群樂齊奏,山谷回聲不絕。如先生肯收不才為徒,我不枉度此生矣。
于是借一處寬闊廳堂,正式舉行了拜師儀式。鐘瑜討教。孫宏道,斂氣靜心,務求自然,內(nèi)存磐石之念,外視物而不見充耳不聞,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才能鑄就嘯吟之基石。鐘瑜再拜道:先生教誨,時刻銘記于心。
黃河在這里猛然轉(zhuǎn)彎折向西北,東邊流水驚濤拍岸,西邊卻水勢舒緩,水邊有沼澤地和蘆葦蒲草,也有開闊的黃河灘。師徒倆就在黃河灘練習。不知不覺三個月過去,鐘瑜技藝大長。這天中午,忽見數(shù)不清的天鵝在他們頭頂盤旋,然后一隊隊飛向南方。鐘瑜說,天欲降大雨乎?孫宏沉吟道,連陰大雨,非吉兆也。沒多久,一隊隊青壯年民工過來了,在河槽官員帶領(lǐng)下登船渡河。鐘瑜說,東岸以前幾次決口,每逢雨季,河道總督大人就要征召民工過河防洪。
當夜天降大雨。師徒二人遷移到黃河大堤上。一夜工夫,河灘里水淹沒蘆葦,成了湍流。雨還在沒日沒夜地下。第三天,對岸一艘小船艱難駛來。兩個小吏跳下,說對岸連續(xù)決口,第一個決口沒堵得住,第二個決口又在民工身后不遠處決開。濁水橫流,民工們走無船,退無地兒,堤內(nèi)堤外都是濁流,腳下那段河堤岌岌可危。來請老河工指教逃生之路。
老河工重病在家,已七十多歲,兩個小吏連攙帶背才到大堤上。民工家屬們聽說了,一傳十十傳百,扶老攜幼冒著雨紛紛爬到大堤上。老爹娘牽念兒子,女人牽念丈夫,小孩兒們也不住氣地哭。一時間河堤上擠滿了衣衫襤褸的人群。
老河工觀察一會兒后告訴小吏,對岸的民工們不能在殘堤上苦等,殘堤一塌就會被沖進河中心;東南有一處高地,但萬不敢游向東南,決口后高地跟前必成大漩渦,吸到水里邊就沒影兒了;只有朝著正東的三棵大榆樹方向游,才能保命。
雨更大了,東北風裹挾著密密的雨柱子橫掃,像千萬條皮鞭抽打大地。河堤上樹木都折彎了腰,有的貼伏地上,不停有咔咔嚓嚓折斷的聲音。兩個小吏上了小船。河面上波濤洶涌,小吏和船工都拼命劃船,但只走出一箭距離,就猛烈晃蕩起來,接著突然側(cè)翻,倒扣下去倏然不見了。
河堤上百姓齊哭起來。哭聲中夾雜著老人和妻兒的喊聲:“二狗,往三棵榆樹跑—”“鎖柱,瞄住三棵榆樹!”“他爹,三棵榆樹啊—”但根本看不見一點點對岸,只見水氣中白花花的雨屏。風雨的喧嘩壓倒一切,喊聲一出口就噎回,灌一嘴雨水,人都出不來氣兒。
有人認得鐘瑜,過來說:“鐘先生乃嘯吟名人,代我們喊幾聲,讓孩子們向三棵榆樹游,他們淹死了,俺這拖兒帶女的咋活呀—”說話間鐘瑜跟前跪倒一片人。鐘瑜手忙腳亂拉起大家。他懂得嘯者須順其自然,最忌高聲嘶叫,喊破喉嚨就再也不能嘯吟了,再說,面對塌天的風雨,自己嘯聲恐難以到達對岸。他忽然想到,師父力道非凡,也許師父能救對岸民工?但頂風長嘯,可能永廢功夫,這又如何向師父開口?鐘瑜不由看師父一眼。師父任憑風吹雨打,佇立那里閉眼不語。
忽然風雨中又傳來巨大的轟隆聲,是不是民工腳下那段堤防也坍塌了?鐘瑜來不及思考,他頂著風雨嘯叫起來:“朝三棵榆樹游啊—”他拼了性命,不知是嘯是喊,連發(fā)幾十聲,聲音嘶啞了。
孫宏從來與世俗格格不入,他轉(zhuǎn)身要走,但看到鐘瑜如此拼命,不由頓住了腳步。雨水澆灌下的婦孺老幼都眼巴巴祈望著鐘瑜。孫宏知道以鐘瑜之功夫,頂風嘶喊,至多能傳到中流,如自己傾盡全力,嘯聲也許能到對岸;但迎風一喊,平生功夫廢矣!嘯吟之藝永失矣!
鐘瑜每喊一聲,都要吐一口雨水,吐出的水漸成紅色,他吐血了!喊聲更為嘶啞,如破鼓被重錘敲打,呼聲已傳不出人群,但孫宏覺得猶如驚雷,聲聲在震撼著他的心。他雖仍立定風雨中,但覺得靈魂似被鐘瑜喚到,在胸腔中左沖右撞,像是要飛出來接受滂沱大雨的沖洗。突然,一聲長喊從他胸腔里悠長地發(fā)出來:朝三棵榆樹游啊—
聲調(diào)穿云裂石,嘩嘩的大雨聲和大河里滔滔的水聲好像一時停歇了……
汛期過后,幾個死里逃生的筑堤民工攜妻帶子到處打聽和尋找鐘瑜和孫宏,但沒有找到。他們在這邊河堤上進行了祭拜。自此一直到當代,史籍上再沒了關(guān)于嘯吟者的記載。
(原載《山西文學》,入選青島市、淄博市2025屆高三下第二次適應性檢測語文試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