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D909.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1217（2025）03-0114-08收稿日期：2024-12-28基金項目：重慶市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一般項目（2023NDY36）：出土文獻所見西周司法制度研究。作者簡介：（1978-)，男，四川廣漢人，重慶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法學博士。

一、引言

赦免在中國法制史上是一項重要的政治法律制度。由于文獻的缺乏，夏商的赦免制度現(xiàn)在已經(jīng)難以考證，西周的赦免實為可以考證的中國古代赦免制度的源頭，因而具有重要的理論研究價值。此外，當代中國的赦免制度存在著需要修改和完善支持，西周豐富的赦免制度可以對當代中國的赦免制度提供智力上的本土資源。從已有研究成果來看，對西周赦免的研究首推沈家本，他在《歷代刑法考·赦考十二卷》中對歷代赦免的種類、赦免適用的情形、關于赦免的學術觀點等進行了綜合研究。對于西周赦免，沈家本主要依據(jù)《易經(jīng)》、《周禮》和《呂刑》來展開研究。對于《易·解卦》：“象曰：雷雨作，解。君子以赦過宥罪”，沈家本認為這說明西周的過失犯罪可以被赦免，而故意犯罪中的“情可矜原者故寬之” ① ，也就是說，過失犯罪可以赦免，故意犯罪只能寬宥。對于《呂刑》中的“墨辟疑赦”，沈家本認為“乃是贖法”，② 而非赦法。沈厚鐸在分析了西周《呂刑》中的疑罪從赦之后得出與沈家本相同的結論，他說：“可見，在西周時代‘赦'仍停留在‘非故意犯罪'的范疇之內?！?③ 在西周法制史研究方面極有代表性的學者胡留元、馮卓慧對此提出了不同的觀點。胡留元、馮卓慧在對《呂刑》中的“五刑之疑有赦、五罰之疑有赦\"和《禮記·王制》“疑獄，汜與眾共之；眾疑，赦之”進行研究后認為西周的刑罰存在“罪疑從輕、眾疑則赦”的原則， ④ 進而他們認為西周只有對疑罪才進行赦免。其他的研究成果，基本上與沈家本、沈厚鐸的研究的結論一致，研究者認為西周的赦免只針對過失犯罪。①但在事實上，如果對西周的赦免進行深人的研究，我們會發(fā)現(xiàn)西周的赦免并不僅限于過失犯罪和疑罪，西周赦免的范圍有著更為廣泛的內容。

學術界已有的研究為本文的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但已有的研究成果都是把西周赦免作為其研究的一個很小的組成部分，缺少研究西周赦免的專論，因而對西周赦免的研究略顯單薄，深人度不夠;在文獻利用方面，已有研究多停留在傳世文獻里面，未能利用出土文獻特別是新出土的文獻來研究西周的赦免。本文在學術界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之上，充分利用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著力解決圍繞西周赦免有爭議的重要問題，具體包括：（1）西周赦免的范圍問題。西周的赦免制度是赦過失、赦疑罪，還是赦故意犯罪？（2）西周赦免制度中司法官在決定赦免時所要考慮到因素是什么？犯罪人的因素還是犯罪行為的因素，或者其他因素？（3）西周的赦免與贖刑的關系問題。西周赦免與贖刑被很多學者所混淆，亟待澄清。本文的研究先從西周法制的代表作品《呂刑》人手，分析西周的赦免制度，繼而依據(jù)可靠的西周金文研究司法實踐中的赦免制度，再從后出的《周禮》禮記》等文獻來看西周赦免制度的發(fā)展，最后對西周赦免制度的特點及后世影響進行總結和評價。

現(xiàn)代意義上的赦免“是指國家宣告對犯罪人免除其罪、免除其刑的法律制度”。②赦免的實質是對犯罪人的罪或刑進行免除。根據(jù)性質的不同，赦免分為大赦和特赦兩種。大赦與特赦的區(qū)別在于前者既赦罪又赦刑，后者僅赦刑。西周法制尚未區(qū)分大赦與特赦，赦與宥有時相提并論，有時又有所區(qū)別。但從廣義來看，西周的赦免既包括赦又包括宥，而狹義的赦免僅包括赦，不包括宥，因為宥只是減輕處罰，不是免除處罰。本文研究的是廣義的赦免，既包括全部免罪免刑（狹義的赦）又包括部分減刑（宥）。下文先對本文的重要概念進行梳理和界定。

赦?！墩f文解字》“赦，置也。從支赤聲?！雹鄱爸?，小擊也。從又，卜聲”。④從字的構成來看，赦是指放置打擊、不要打擊的意思?！稜栄拧め屧b》中記載：“廢、稅、赦，舍也?！雹邸稜栄拧め屧挕吩陔S后的注釋中指出“赦，置也舍也”， ⑥ 這與《說文解字》對“赦\"的解釋一致?！掇o源》對“赦”的解釋是：“赦，有罪而放免。”？因此，赦的意思是放置、舍棄或免除刑罰。

免。《說文解字》未收人“免\"字。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加人了“免\"字，并將其釋為“凡逃逸者皆謂之為免”。③《辭源》對“免\"字的六種含義進行了解釋，其第四種含義將“免”解釋為“赦，釋放”。③《周禮正義》在對“若欲免之，則王會其期”@中的“免\"字進行解釋時引用了鄭玄的說法：“免猶赦也”，隨后孫詒讓進一步將鄭玄的話解釋為：“‘免，猶赦也'者，《廣雅·釋詁》云：‘免，去也。引申之，赦宥以去其罪，亦謂之免?！雹購目傮w來看，赦為舍棄刑罰、免為免除刑罰，赦免為同義反復所組成的詞語，其核心意思就是免除刑罰。

宥?！墩f文解字》：“宥，寬也，從寧有聲?！雹佟掇o源》對“宥\"的四種含義進行了解釋，其第二種含義將“宥\"解釋為：“寬免，赦罪”。②《廣雅疏證》：“宥，赦也?！雹垡虼?，“宥\"的字義既包括減輕刑罰（寬)，又包括免除刑罰（免）。

當然，“宥\"這個字的含義中\(zhòng)"放寬放緩刑罰、減輕刑罰\"之意比“免除刑罰\"之意要更強一些。因此，有學者將宥與赦進行區(qū)分， ④ 赦免重在免除刑罰，而宥重在減輕刑罰。然而，西周的法律制度未對赦免與宥作此嚴格區(qū)分，而是籠統(tǒng)用“赦\"字涵蓋赦免與寬宥之意。因此，赦與宥是可以通用的。故本文的赦免采用廣義的概念，既包括全部免罪免刑（狹義的赦）又包括部分減刑（宥）。

二、《尚書·呂刑》中的赦免

《呂刑》屬于今文尚書中的重要篇章，學界多數(shù)學者認為它是較為可靠的西周文獻。《呂刑》對西周赦免制度的研究非常有價值。《呂刑》中有兩種赦免，茲分述如下：

一是過失赦免?！秴涡獭酚涊d：“兩造具備，師聽五辭。五辭簡孚，正于五刑。五刑不簡，正于五罰，五罰不服，正于無過?！雹圻@一段話記錄了西周刑罰適用的三個階段：五刑 $$ 五罰 $$ 五過。五刑為墨、鼻、、宮、大辟五種刑罰，五罰為五個等級的罰金刑，③五過為五種過失?！秴涡獭返倪@段文字揭示了西周司法適用的過程：首先，司法人員要衡量一個行為是否構成五刑之罪，如果構成，則按五刑處置；其次，如果一個行為不構成五刑之罪，司法人員應看其是否符合五罰之罪，如果符合五罰之罪，則按五罰處理;再次，如果一個行為不符合五罰之罪，則按五過處理。由于五過屬于過失，因而是可以赦免的。這是《呂刑》中的第一種赦免，即由五刑 $$ 五罰 $$ 五過依次降等，最后赦免其刑罰。

二是疑罪赦免?！秴涡獭罚骸拔逍讨捎猩?，五罰之疑有赦，其審克之?！雹鄹鶕?jù)該條，五刑與五罰有疑問都可以赦免?！秴涡獭废挛闹恢v了赦五刑，但沒有講赦五罰，但依據(jù)文理來看，應當也包含了赦五罰的規(guī)定，只是由于某種原因沒有展開闡述或雖有闡述但未被后世流傳下來。根據(jù)下文的“墨辟疑赦，其罰百餒，閱實其罪。劓辟疑赦，其罰惟倍，閲實其罪。蒯辟疑赦，其罰倍差，閲實其罪。宮辟疑赦，其罰六百鉍，閲實其罪。大辟疑赦，其罰千璦，閱實其罪”， ⑧ 墨、劓、、宮、大辟這五種刑有疑問時都可以赦免。綜合《呂刑》上引的文字，五刑、五罰、五過都可以赦。具體可以作如下的分析：（1）“五刑\"之疑赦，以法理來分析，例如甲某非法竊取了他人的財物，涉嫌構成盜竊罪，但其證據(jù)可疑，則應交納罰金，進而赦免其刑。五刑的赦免條件是繳納罰金，按五罰處理，最后赦免其刑；（2）“五罰\"之疑赦，例如甲某非法竊取了他人的財物，其行為涉嫌構成盜竊罪中單處罰金的情形，但其證據(jù)可疑，故按五過處理，赦免其罪。五罰的赦免無需繳納罰金；（3）“五過”，根據(jù)《呂刑》，五種過失屬于直接可以赦免的情形。以有研究往往只關注“五刑之疑有赦”，而忽視了“五罰之疑有赦”。③綜上，《呂刑》中的赦免包括兩類：一是對過失犯罪的赦免，一是對疑罪的赦免。

此外，《呂刑》中的赦免與贖刑的關系一直被一些學者所混淆。對于《呂刑》中的赦免，漢代以來的經(jīng)師將其理解為“贖刑”。 ① 例如鄭玄認為《呂刑》中的“五刑不簡，正于五罰”中的“罰\"是“罰贖也，書曰：金作贖刑\"②。孔安國認為：“五罰，出金贖罪?！?③ 事實上，《呂刑》通篇未有一處出現(xiàn)“贖\"字，其所記載的內容只有赦免，而無贖刑。前文已經(jīng)指出，盡管《呂刑》的疑罪赦免包含了后世贖刑的部分內容，但它不等于后世的贖刑。因此，自漢代以來，學者認為《呂刑》中包含贖刑的規(guī)定實則是對贖刑的誤解，是以東周之后出現(xiàn)的贖刑去比附《呂刑》的規(guī)定?！摆H刑，又稱贖罪，是用財物或金錢代替或抵銷其刑罰的一種制度。”④ 東周之后，秦漢的贖刑針對的是確定的犯罪，而不是《呂刑》中的疑罪?！皩τ凇秴涡獭分械摹逍讨捎猩?，五罰之疑有赦，其審克之’，孔傳認為：“刑疑，赦從罰；罰疑，赦從免。其當清察，能得其理”。③沈家本先生贊同孔傳的說法，認為“如孔傳之說，則此節(jié)所云即漢之降赦，今之減等也。下節(jié)‘墨辟疑赦'云云，乃是贖法?！雹塾纱丝梢钥闯觯蚣冶鞠壬鷮ⅰ秴涡獭分械奈逍桃缮鈴牧P、五罰疑赦從免理解為赦，卻將墨辟疑赦理解為贖刑。從《呂刑》上下文來看，沈家本先生這種理解是不正確的，因為下文的“墨辟疑赦，其罰百鉍，閱實其罪。劓辟疑赦，其罰惟倍，閱實其罪。荊辟疑赦，其罰倍差，閱實其罪。宮辟疑赦，其罰六百餒，閱實其罪。大辟疑赦，其罰千餒，閱實其罪”？是對上文“五刑之疑有赦，五罰之疑有赦\"的細化，二者的性質相同，都是對疑罪赦免的規(guī)定，而不是關于贖刑的規(guī)定。

現(xiàn)代學者楊鴻烈先生也把《呂刑》中的赦免解釋為贖刑制度。楊鴻烈先生說：“《呂刑》一篇里便有中國法制史上最早關于以錢贖罪的規(guī)定，即—‘墨辟'疑赦，其罰百援，閱實其罪；‘劓辟'疑赦，其罰惟倍，閱實其罪；荊辟'疑赦，其罰倍差，閱實其罪；‘宮辟'疑赦，其罰六百緩，閱實其罪；‘大辟'疑赦，其罰千緩，閲實其罪?！雹壑蟮膶W者基本上沿用了這一觀點。③然而，仔細閱讀《呂刑》的文字，結合金文資料，我們可以著到，《呂刑》中的關于“墨辟疑赦，其罰百餒”的規(guī)定并不是贖刑，而是赦免制度。首先，《呂刑》的文字中沒有在任何地方出現(xiàn)\"贖刑”。后世認為其為贖刑多依據(jù)的是漢代出現(xiàn)的書序“呂命穆王訓夏贖刑”， 但漢代這個書序的說法并不可靠;其次，從周代之后的秦漢時代的贖刑可以看出，贖刑應為對確定之罪的贖，而《呂刑》中所謂的“贖刑\"針對的是疑罪和過失犯罪，故西周并無與秦漢時代相類似的贖刑。

漢代書序中的贖刑依據(jù)是《堯典》中的“金作贖刑”，但《堯典》并非虞夏時所成之書，其“編成于東周之世，時間遠在西周的《呂刑》后面\"@。因此漢代經(jīng)師以東周時成書的《堯典》中的贖刑來解釋東周之前西周的《呂刑》，認為《呂刑》為“訓夏贖刑”，這種解釋方法是缺乏依據(jù)的。從總體上看，西周以后的東周、秦、漢、南北朝各代皆無疑罪從贖之規(guī)定。直至唐律第 502條才規(guī)定了“諸疑罪，各依所犯以贖論”。唐代疑罪從贖的規(guī)定，很可能受到了漢代以來經(jīng)師們解釋《呂刑》的影響，但其“贖刑\"的名稱乃是受秦漢法制的影響，而不是受西周《呂刑》的影響，因為西周并無\"贖刑”之名。“西周時期所謂‘罰’，東周時期則以‘贖'稱之”。①因此，東周時期才有“贖\"的概念，西周時期沒有“贖刑\"這一概念。

除了上述兩種情形之外，西周的赦免還有第三種情形，即案件中的行為人既不屬于有過失也不屬于疑罪的情形，司法官員主動做出赦免決定。這種司法官根據(jù)自由裁量權主動進行的赦免未能得到學界足夠的重視。我們可以在西周金文的中清楚地看到這種主動的赦免。

三、西周金文中的赦免

（一）師旂鼎

師旂鼎的時代為西周穆王時期。師旂鼎銘文釋文如下：

“唯三月丁卯，師旂眾仆不從王征于方囂（雷)。使畢（厥）友弘以告于白（伯）懋父。在芳，白（伯）懋父乃罰得、系、古三百孚。今弗克畢（厥）罰，懋父令曰：義蔽（宜播)，戲！畢（厥）不從畢（厥）右征。今母(毋）（播)，其又（有）內(納）于師旂。弘弓（以）告中史書，旂對畢（厥）餐（劾）于尊彝。”②

銘文的主要內容如下：在三月的丁卯日，師旂的眾仆不追隨王去征討雷方。師旂讓自己的寮友弘到伯懋父那里去控告自己的眾仆。在伯懋父對眾仆的判決中，得、系、古三人被判罰金300妥。得、系、古三人沒有繳納罰金，伯懋父發(fā)布命令說：“應當判處三人流放，因為三人不從王出征。現(xiàn)在不判處流放，還是讓他們還歸師旂的領導?！雹?/p>

本篇銘文中未出現(xiàn)赦免的字眼，但從上下文我們可以看到，伯懋父一開始對得、系、古三人判處罰金300孚，但三人拒不履行罰金，于是伯懋父打算加重刑罰，判處三人流放刑。但伯懋父最終沒有判處流放刑，而是讓他們重歸師旂的麾下。這里，伯懋父事實上對得、系、古三人原有的罰金300妥和擬判處的流放刑進行了赦免。銘文未交代伯懋父作出赦免的原因，但從戰(zhàn)爭需要人力的角度來看，可以合理的推測是為了支持王所進行的對外征伐。作為司法官的伯懋父根據(jù)實際的需要做出了赦免的決定。

如果說師旂鼎銘文有赦免之實但沒有出現(xiàn)“赦免\"之名，那么下文的銘文則是關于西周赦免的明確記載，因而值得特別關注。

（二）匜

賸匜的時代是西周中晚期。匜銘文釋文如下：

“隹三月既死霸甲申，王才莾上宮。白（伯））揚父乃成餐曰：牧牛，！乃可湛。女（汝）敢（以）乃師訟。女上や先誓，今女亦既又誓，尃趦嗇飆，亦茲五夫，亦既や乃誓。女（汝）亦既從辭從誓，弋可。我義伶(鞭）女(汝)千，轟女(汝)。今我赦女(汝)，伶(鞭）女(汝）千，觳女(汝)。今大赦女(汝)，伶(鞭)女(汝）五百，罰女(汝）三百妥。白（伯）揚父乃或吏(使)牧牛誓曰：“自今余敢要乃小大史(事）”?！澳藥熁蚬ㄒ裕┡ㄈ辏└?，則致乃伶(鞭）千，”。牧牛則誓，畢（厥)弓（以）告事、事留于會。牧牛辭誓成，罰金。用乍旅盃?！雹?/p>

銘文的大意節(jié)略如下：在三月的甲申日，王在莾地的上宮，伯揚父發(fā)布了判詞：“牧牛，你應當接受審判……你能夠履行誓言、認可供詞，值得肯定。我原應當判你鞭刑1000下，黑巾蒙頭、臉頰刺字的刑罰，現(xiàn)在赦免你，改判鞭打1000下，臉頰刺字。我進一步大赦你，判你鞭打500下，罰金300妥?！辈畵P父讓牧牛宣誓說：“從今以后我再也不敢以大小事情打擾您。”伯揚父說：“如果你的上司再次告發(fā)你，那你就要被判處鞭打1000下，黑巾蒙頭、臉頰刺字的刑罰。\"牧牛照此宣誓。這篇銘文是西周金文中唯一一次出現(xiàn)“赦”、“大赦”①字眼的文獻，對于研究西周赦免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銘文讓我們看到，西周的司法官在具體的案件中可以決定赦免或大赦免。這是司法官依照職權做出的赦免決定，其依據(jù)是案件當事人的表現(xiàn)。在銘文中，我們可以看到牧牛積極履行誓言、認可供詞，故司法官伯揚父對他先小赦，后大赦，判處的刑罰從鞭1000下、黑巾蒙頭、臉頰刺字減輕為鞭打500.下，罰金300妥。黑巾蒙頭、臉頰刺字對牧牛既是一種羞辱又是一種較重的肉刑，現(xiàn)在伯揚父將其赦免，對于牧牛來說是很有好處的。

上述兩則金文揭示了西周司法官主動赦免的情形。事實上，傳世文獻中多處出現(xiàn)“刑茲無赦”（《尚書·康誥》）、“罔有攸赦”（《尚書·湯誓》），這說明赦免是統(tǒng)治者的一項重要的權力。統(tǒng)治者可以根據(jù)自己的需要作出赦免或不赦免的決定。

從本文第二部分對《尚書·呂刑》的研究和第三部分對西周金文的研究，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西周的赦免制度包括三種情況；一是過失犯罪可以赦免；二是疑罪可以赦免；三是司法官員根據(jù)案情的需要自由裁量決定進行赦免。

四、《周禮》《禮記》中的赦免

《周禮》《禮記》為東周時期出現(xiàn)的文獻， ② 其所反映的是春秋戰(zhàn)國的歷史。在《周禮》《禮記》中我們可以看到西周赦免制度的發(fā)展，故放在最后加以討論，以補充前面兩部分對西周赦免制度的認識。如果說《尚書》和西周金文中的材料展示的是西周赦免的“源”，則《周禮》《禮記》則從另一個角度顯示了西周赦免制度的\"流”。因此，將《周禮》《禮記》中的材料放在此處考察對于理解西周赦免制度有著重要的研究價值。

《周禮·秋官·司刺》規(guī)定了三刺三宥三赦之法：“司刺掌三刺、三宥、三赦之法，以贊司寇聽獄訟…壹宥曰不識，再宥曰過失，三宥曰遺忘?！雹塾纱丝梢钥吹?，司刺對于不識、過失和遺忘三種危害較小的行為可以寬宥其刑罰。三赦是指：“壹赦曰幼弱，再赦曰老旄，三赦曰蠢愚。以此三法者求民情，斷民中，而施上服下服之罪，然后刑殺”。④三赦的對象是幼弱、老旄及蠢愚，這體現(xiàn)了西周法制矜老恤幼的原則?！叭禱"關注行為主體的主觀方面有沒有過失、無知與遺忘；“三赦\"則關注行為主體的年齡與智力狀況?！叭度鈂"共同構成了《周禮》中基本的赦免規(guī)定。三刺、三宥、三赦總體上是為了求得民情、斷案中正。

《周禮》在闡述“司諫\"的職掌時，說：“司諫，掌糾萬民之德而勸之朋友，正其行而強之道藝，巡問而觀察之，以時書其德行道藝，辨其能而可任於國事者。以考鄉(xiāng)里之治，以詔廢置，以行赦宥?！雹邸八局G\"的職責是負責對百姓的德教，并考察地方官員的治理，向王提出赦宥建議。

除了司諫之外，主持市場管理工作的“司市\(zhòng)"也涉及到赦免?！八臼姓剖兄?、教、政、刑、量度、禁令…國君過市則刑人赦，夫人過市罰一幕，世子過市罰一帟，命夫過市罰一蓋，命婦過市罰一帷。\"③這條規(guī)定很有意思，國君到市場上去遇到行刑之人，則受刑之人應被赦。

《周禮》在論及“鄉(xiāng)士\"的職掌時，說：“鄉(xiāng)士掌國中…獄訟成，士師受中。協(xié)日刑殺，肆之三日…若欲免之，則王會其期?！?？此處的“免之”即是赦免， ⑧ 對于鄉(xiāng)士與司寇即將定案的罪犯，如果王要赦免該罪犯，則王應親自前往庭審現(xiàn)場。這里描述了西周赦免的一種程序，即王親自前面庭審現(xiàn)場作出赦免決定。

除了《周禮》之外，《禮記》也有涉及西周赦免的內容。《禮記·王制》中談到司寇審理案件中要遵循的程序如下：“司寇正刑明辟，以聽獄訟。必三刺。有旨無簡不聽，附從輕，赦從重”。①孔穎達認為：“附從輕者，謂施刑之時，此人所犯之罪在可輕可重之間，則當求其可輕之罪而附之，則‘罪疑惟輕'是也。赦從重者，謂所犯之罪本非故為，而入重罪，今放赦之時，從重罪之上而赦之，謂其意請故也。”②孔穎達將“附從輕\"解釋為行刑時的輕重權衡，這是不正確的，其原因有二：其一，此處的“附”與“赦”為對文，適用于定罪量刑之時，而不是行刑之時;其二，西周法制中只有定罪量刑時的輕重權衡，如《呂刑》中的“上下比罪”、“上刑適輕、下服；下刑適重，上服”，沒有行刑時的輕重權衡;其三，從刑法原理來看，也不存在行刑時輕重權衡的可能。因此，此處的“附從輕”應解釋為比附時要從輕，按輕罪定罪量刑，因為比附不是適用法律的正條;赦免時要從重，按重罪赦免其罪刑，因為赦免體現(xiàn)的是統(tǒng)治者或司法官對百姓的恩德。如此，方可體現(xiàn)《禮記》中的恤民思想。

《禮記》還提出對于輕罪不應赦免的觀點，因為“凡作刑罰，輕無赦。刑者俯也。俯者成也，一成而不可變，故君子盡心焉。” ③ 由于輕罪較重罪更多，而赦免是對既有法律適用效果的修改，因此，輕罪的赦免會破壞法律適用的確定性。對于疑案，《禮記》的規(guī)定是“疑獄，汜與眾共之；眾疑赦之”。④《禮記》敘述對“析言破律、假于鬼神\"等行為處以死刑之后，還明確提出“凡執(zhí)禁以齊眾，不赦過”。③ 即執(zhí)行對“析言破律、假于鬼神\"等犯罪行為的禁令是為了齊民，因而這一類犯罪行為不能得到赦免。綜合《周禮》和《禮記》，可以看到，西周赦免制度還有以下內容值得關注：

一是西周赦免所考慮的因素包括：（1）犯罪人的主觀方面因素。犯罪人主觀上有過失、無知與遺忘是司法官做出赦免決定要考慮的重要因素；（2）犯罪人的主體特征，包括年齡與智力因素。犯罪人是幼弱、老旄或蠢愚之人，這同樣是司法官做出赦免決定要考慮的因素；（3）犯罪人所觸犯的罪名。犯罪人觸犯的是輕罪，則不能赦免，因為輕罪太多了;犯罪人觸犯的是嚴重危機統(tǒng)治安全的犯罪也不能獲得赦免，因為這類犯罪太嚴重了；（4）行為人所犯之罪無法查實（即疑罪)，行為人可以被赦免。

二是西周作出赦免決定的主體和赦免程序，具體包括：（1）司刺。司刺根據(jù)“三赦三宥\"之法，來輔助司寇審理案件；（2）司諫。司諫負責地方對百姓的德教和考察地方吏治，向王提出赦免建議；（3）司市。司市管理市場，負責執(zhí)行國君到市場“偶遇\"受刑人員的赦免規(guī)定（國君過市則刑人赦）；（4）司寇。司寇審理涉及五刑的案件，對于疑罪，將案情詢之以眾，眾疑之則赦免疑罪的行為人；（5）王。對于鄉(xiāng)士與司寇即將定罪的罪犯，王可以親自前往庭審現(xiàn)場，作出赦免的決定。

《周禮》和《禮記》對西周赦免的上述描述雖不一定全部準確，但豐富了《呂刑》和西周金文所描述的西周赦免制度，故而具有一定的參考意義。

結語

總結以上內容可以看到，西周赦免制度分為：法定赦免和意定赦免。法定赦免是西周法律明確規(guī)定的赦免，具體可以分為對過失犯罪的赦免和對疑罪的赦免。意定赦免是由周王及有職權的官員根據(jù)案情自由裁量而作出的赦免決定。意定赦免可以分為對特殊主體的赦免，具體包括對幼弱、年老及蠢愚之人的赦免，又包括對具有不識、遺忘等主觀心理態(tài)度的輕罪之人的寬宥。對危及統(tǒng)治安全的犯罪，西周法制明確規(guī)定不能赦免，所謂“刑之無赦”。⑥

結合本文最開始提出的問題：（1）西周的赦免的范圍問題，可以得出這樣的答案：西周的赦免既赦過失又赦疑罪，甚至對一些故意犯罪也是可以赦免的。對于前文所提的問題（2）西周赦免要考慮的因素問題，我們可以看到，西周赦免既要考慮犯罪行為主體的特征（幼弱、老年、蠢愚等人），又要考慮犯罪人的主觀心態(tài)（不識、遺忘等)，同時還要考慮犯罪行為社會危害性（嚴重的行為不能赦免)。

對于前文的問題（3）西周赦免與贖刑的關系問題，我們可以看到，西周只有赦免，沒有贖刑。春秋時期，贖刑才正式出現(xiàn)。但春秋的贖刑是從西周的赦免中產生的，具體來說，春秋的贖刑是從西周的法定之赦演變而來的，到戰(zhàn)國時期逐漸成為一種獨立的刑罰適用制度。而西周赦免制度中的意定赦免依然存在，并且保留了“赦\"的名稱，成為狹義的赦，其名稱演變?yōu)椤按笊狻?，在漢代逐漸成為一種經(jīng)常施行的制度。 ① 馬端臨先生看到了西周赦免走向漢代法定大赦的過程，并認為包括周代在內的唐虞三代赦免制度優(yōu)于后世的大赦之法，他說：“唐虞三代之所謂赦者，或以其情之可矜，或以其事之可疑，或以其在三赦、三宥、八議之列，然后赦之。蓋臨時隨事而為之斟酌，所謂‘議事以制者'也。至后世乃有大赦之法。不問情之淺深，罪之輕重，凡所犯在赦前，則殺人者不死，傷人者不刑，盜賊及作奸犯科者不詰?！雹?歷史上人們對“赦免”的評價褒貶不一。③ 如果僅從制度演變來看，從西周赦免向漢代贖刑與大赦制度的分化具有制度變革的積極意義。由于文獻不足，夏商的赦免制度已不可考，西周的赦免制度實為后世法制中赦免制度和贖刑制度的源頭。我國當前的赦免分為大赦與特赦，實際適用的僅為特赦，而且適用特赦的情形非常少。西周種類豐富的赦免制度與赦免適用情形可以為完善當代中國的赦免制度提供重要借鑒與參考。

On Pardon System of Western Zhou Dynasty

LEI An-jun

(Law School of Chongqing University，Chongqing 4Oo044，China)

Abstract: Scholars have some vague research on pardon system of western Zhou dynasty， so that they dispute the redemption which comes from the pardon system.With the comprehensive research on inscriptions and classcs，pardon system and redemption of western Zhou dynasty can be clearly described. In scope of pardon system， negligent，doubted and intentional crime allcan be pardoned in western Zhou dynasty. The considered factors consists of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psychological aspects of the offender， and the social damage of the offense. There are two kinds of pardon in western Zhou dynasty:one is the prescribed pardon，the other is discretionary pardon. Pardon system of western Zhou dynasty has some content of redemption，but the redemption was formed in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The redemption came from the described pardon of western Zhou dynasty. The discretionary pardon of western Zhou dynasty has become the general pardon which was prescribed in the law of Han dynasty. The pardon system of western Zhou dynasty is the origin of redemption and general pardon in the following dynasties.

Key word: western Zhou dynasty; pardon; redemption

[責任編輯 治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