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去街上吃碗粉，還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至少，在我的記憶中如此。父親是工人。母親在商業(yè)系統(tǒng)工作，先是理發(fā)店，后來調到百貨公司站柜臺，拿到電大文憑后，便去了商業(yè)局子弟學校教書。雖說是雙職工家庭，日子并不寬裕。每周大約能吃上一兩次肉，謂之“打牙祭”，含著改善生活的意思。而吃上一碗粉，性質跟“打牙祭\"差不多。粉端上來，必有臊子。就算只是素臊，那粉中依然透著肉香，因為會澆上一勺牛大骨或筒子骨熬制而成的高湯。素臊以豆腐為主。故鄉(xiāng)的油炸豆腐金黃酥松，剛從鍋里撈出時，香氣能傳遍整條街，形制則分為圓坨和三角塊，與雪白的粉搭在一起，觀其色，聞其香，便讓人食指大動。還有一種魔芋豆腐，看上去像深青色的玉，削成片與紅辣椒、黃姜絲炒在一起做臊子，色相與滋味也是妙不可言。成年后我嘗戲言，中國另外還有四大發(fā)明一一豆腐、茶葉、瓷器、絲綢，給人類帶來了巨大而持久的幸福。其中豆腐最具平民品性，再好的豆腐價亦低廉，既能解饑又頗具營養(yǎng)，且一年四季均能供應，撫慰了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的腸胄和心靈。豆腐粉，是粉中墊底的部分，一個堅實而溫暖的起點。當然，還有光頭粉，就是不放臊子。在更早的物質嚴重匱乏的年代，我的爺爺輩和父輩眼中，一碗光頭粉也是難得的好待遇。到了我這一代，如果面前擺上碗不見躁子的粉，定會嚬起嘴巴不肯動筷。若是碗肉絲粉，嘴角便會上揚，拿筷子的積極性陡增。肉絲常與木耳搭檔，顏色雖然樸素，檔次卻明顯上升。那時木耳在我心目中，乃高級食品，與桂圓香菇屬于同一等級。親戚間走動，禮品中若有包木耳壓陣，便會覺得面子上過得去。實則散裝木耳并不昂貴，還能減少用肉量。木耳肉絲粉，算是粉中的小康階層，大多不放辣椒，木耳與粉配在一起，香醇中有種素淡的風味。與之處于同一層級的，是青椒炒肉粉，走的是香辣路線。那些珍貴的肉片，和新鮮青翠的辣椒炒在一起，蓋在粉上，更能使我激動地意識到這是在“打牙祭”。至于牛肉粉，乃粉中頂流，味最香，價最高，可以買來坦然待客而不至于被人說成小氣。在我的印象中，城里幾乎所有粉店都彌漫著一股牛肉的濃郁香味。沒有牛肉粉的粉店恐怕不足以稱之為粉店。

故鄉(xiāng)隆回有一個回族聚居鄉(xiāng)，城里有一條回族聚居街，街上有一座古老的清真寺。在清朝，在民國，在解放初期，城里牛的宰殺和銷售都由回民打理?；孛袼u的牛肉粉，自讓人覺得貨真價實。小學和初中時代，每當我經過清真寺，都會在斜對面的回民粉店前駐足片刻，使勁抽動鼻子，聞聞里面?zhèn)鞒龅南銡?。這家粉店在民國時代便已開張，經歷了私營一公私合營一國營一私營漫長曲折的周期，始終頑強地站在那里，以其料足湯香的牛肉粉吸引著周圍的食客。隆回依資水而建，縣城所在地桃花坪是舊時寶慶府西路上的大碼頭。再往西渡過資水，便進入武岡州地界。那邊好幾個鄉(xiāng)的人，習慣來桃花坪賣貨、購物（這兩種經濟行為屬于同一流程，先把山貨、農產品賣掉，再購買一些日用品帶回去）。無論賺錢多少，他們都會來這店中點上碗牛肉粉，慢慢地品嘗完，方覺此行圓滿。我充分理解他們的感受。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若吃上碗牛肉粉，幸福感也能延續(xù)好些時日。何況這家粉店的牛肉粉全城第一，無可爭議。其實城里任何一家回民粉店，都不會讓人失望。那熬得濃稠，攪動起來都帶阻力的高湯，那紅紅的辣油湯，那香油炒出來的生炒牛肉或用茴香、桂皮、八角熬出來的大片牛肉，連同筷子粗細的鮮榨圓粉，裝在印著紅太陽的海碗里端上來，即便桌上油漆剝落，你也不會去介意，眼里只有這碗熱氣與香氣彌漫、分量異常扎實的牛肉粉。天人們通常會先用筷子攪動幾下，使牛肉和湯的味道滲入來粉中。我卻舍不得破壞這種層次分明的布局，先將蓋在粉上的牛肉一片一片夾起，細細嚼來。大片牛肉顯然更具豪邁風格，與大大的碗和滿滿的粉更為相襯，但切得相對細碎的生炒牛肉香味更具沖擊力，入口后直透腦門。多年后，我讀到黃巢的“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想到的不是菊花，而是九十年代的故鄉(xiāng)，人們生活漸漸寬裕，很多人上班前先進粉店，豪爽地點上一碗牛肉粉，在早上這段時光中，“沖天香陣透小城，滿碗盡是白玉條”。依依不舍地將最后一片牛肉吞下肚后，我便向圓粉發(fā)起進攻。米粉講究新鮮，必是當天凌晨現榨，浸泡于冷水中，用大木桶或白鐵桶盛好，擺在灶臺邊，煮時才撈出來入鍋。粉本無味。很多年來，我們喊著去吃粉，其實是為了去吃臊子、喝湯。但粉的做工也有高下之分，好粉當用好米。故鄉(xiāng)回民粉的一大特點是不加明礬，再粗的粉，稍稍用力便一夾即斷，最天程度地保持了米的原味和質感。我那時年幼，還不能夠領略原味的妙處，像完成任務般將粉一一嘲進肚中，然后對著那碗湯發(fā)起最后的進攻。

來粉的滋味大半在湯中。牛天骨熬出的帶骨髓味的高湯打底，再加以紅艷艷的辣油湯，還滲進了牛肉臊子的味道，滋味異常豐富。我沒有耐心等著它降到完全適宜的溫度，吹上兩口氣，捧起碗來，喝上一大口，然后閉上眼睛，感受又香又辣又醇又熱的湯沿著食道淌入胄中，全身的毛孔微微張開，那種口腹間升騰起的美感，幾乎讓人脆弱到不能承受。別人喝湯低頭啜飲，我卻捧起碗來傾倒入口。哪怕是寒冬臘月，兩三口灌下，渾身必發(fā)熱，額角也沁出汗珠來。若是夏天，即使是尚帶涼意的清晨，這一碗湯喝下，定會迅速化成汗水滾滾而出。所以絕大多數人只是喝上幾口便作罷，我卻每回非要見底才肯罷休，不如此便不盡興，便是對不住這碗要一塊錢巨款的牛肉粉。九十年代初期，大人們的月工資普遍才一兩百塊，能讓我獨享一碗牛肉粉，已是非常之慷慨和仁厚。見我吃了個湯干碗凈大汗淋漓，他們臉上露出贊賞的微笑。坐在對面的弟弟見狀，不甘落后，強撐著要把剩下的半碗湯喝完。但他沒有我這般如鯨飲川的氣勢，明顯缺乏流暢感，喝得很勉強，最后在大人的勸阻下作罷，看著滿面紅光的我，流露出無比欽敬的神情。

幾年后，家里遷往邵陽市區(qū)。這里依然是回民粉的天下。邵陽回民與隆回回民本為一支，先祖乃明朝軍人，洪武年間從北京遷來，屯守寶慶衛(wèi)，專門防范西面屢屢起義的苗、瑤、侗等邊民。后世子孫繁衍生息于市區(qū)和隆回兩地，以宰牛、販賣牛肉、煉制香油、開設粉店為業(yè)，所制的清真月餅個大味厚，也廣受歡迎。紅旗路和東風路上的回民第一、第二食堂，永遠是清晨上班前人氣最旺的地方。相對于隆回粉，邵陽粉更粗、更辣、更油，一碗粉遠看紅艷艷，近觀油漉漉，若是從江浙地區(qū)過來的客人，乍逢此粉，咋舌之下，恐怕半響都不能舉筷。牛肉臊子和湯底則與隆回無異，油炸豆腐似乎更加香酥，這些都讓我感到滿意。邵陽市區(qū)的粉和隆回粉其實是一體的，統(tǒng)稱寶慶米粉一一邵陽地區(qū)在南宋理宗登基時升寶慶府，隆回到解放前才設縣，此前屬于寶慶西路。“寶慶”二字，與此地米粉的香辣紅艷極為契合，我簡直想不出還會有更適合的名字。市區(qū)畢竟是市區(qū)，兩家回民食堂既闊且深，門口還架著口大鍋，現煮現賣糖油粑粑。那糖油粑粑以紅糖水和香油熬制而成，柿餅大小，外殼紅中透黃，里面白凈如瓷，入口又糯又甜。一碗米粉下肚后，再來兩個糖油粑粑，甜味能中和腹中辣味，可謂絕配。這碗粉摻入了個人成長，帶進了太多回憶，當中的甚深滋味，天概只有本人方能充分領略。

其實不用等到今時今日我才明白此點。一九九四年初秋，十六歲的我懷著憧憬和激動，背上行囊，首次獨自出門遠行，前往長沙，入讀位于雨花亭的湖南銀行學校。學費之外，家里每月給三百元做生活費。為了擠出余錢買書，除了周末到大舅家打打牙祭外，我一日三餐基本在校內解決，極少去校外下館子。倒是在街上碰到米粉店，還是忍不住進去點了一份?？吹降昙覐耐袄镆ǔ龇蹃?，我便覺不妙一一那粉居然是扁的。但粉已迅速人鍋，我也沒有勇氣說不要，只能懷著忐忑和疑惑，等著那碗粉端過來。湯清近水，上面飄著幾點油花，鋪著一層薄薄的碼子（長沙人稱臊子為碼子）。粉的形狀雖然怪怪的，但也確是稻米所制。只是整碗的色相跟故鄉(xiāng)的米粉差距太大，也缺乏那股勾動饞蟲的濃郁香氣。查看了有半分鐘，我才勉強動筷，只覺滋味寡淡。若非痛惜粉錢，真想放筷離去，把剩下的大半碗粉晾在桌上，讓老板好好反省一下。后來我跟來自常德、郴州、湘西、懷化、衡陽等地的同學交流吃長沙粉的感受，這些從小嘗慣圓粉的同學和我的看法完全一致：扁粉不算粉。只有長沙本地的同學冷著臉不作聲，等我們抒發(fā)完激烈的感慨后，才蹦出句，粉就是扁的。此話一出，立刻招來更激烈的駁斥。好笑，我們那里的粉都是圓的！扁粉又不好看又不好吃，算什么粉遭到圍攻的長沙里手單嘴難敵眾口，只有憤然離去。我們這些被長沙人統(tǒng)稱為“鄉(xiāng)里鱉”的來自省城外各市州的同學，仰仗對圓粉的忠誠和熱愛，獲得了一次空前的勝利，大感快意。然而分裂緊接著又出現了。常德同學標榜常德燉粉天下第一；郴州同學堅持郴州魚粉王者無敵；衡陽同學則認為衡陽筒子骨粉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湘西同學漲紅了臉，指出湘西粉又辣又酸，讓人吃得口水滴滴，此話得到了懷化同學的迅速聲援，因為懷化其實是湘西的一部分，口味相差無幾。我無心加劇這種分裂，只是懷著篤定和自信暗想，等你們哪天吃到我那里的粉，就曉得什么粉最好吃了。此后直到畢業(yè)，我沒再進過長沙的粉店，倒是南門口的糖油粑粑嘗過多次，覺得美則美矣，終究不及家鄉(xiāng)的口感醇厚。這番評判又惹起長沙同學尤其是女同學的怒火，他們絕不相信還有哪個地方的糖油粑粑能比南門口的更好吃，看來他們對糖油粑粑的感情之深厚，還在米粉之上。我想邀請他們放假去邵陽嘗嘗，好看看他們到時啞口無言的模樣，但想到坐火車得七個小時，他們未必肯去，再說家里也擠不下，便只是翻了個白眼，懶得再去爭辯。后來我想起邵陽城里也有個南門口，但不是這些同學經常路過的南門口，就像邵陽也有糖油粑粑，但不是他們從小吃到大的糖油粑粑。我隱隱意識到口味跟成長有關，跟記憶有關，因人而異，但還是堅定地認為其他地方的米粉縱然好吃，終究比不上寶慶米粉。

十九歲那年畢業(yè)，我分配到武岡。這座小城雖然也歸邵陽市管轄，地位卻有些特別。在地理上，邵陽是湘中要塞，雄踞資水中游，武岡城在資水上游，處于湘西南中心位置；在歷史上，邵陽乃寶慶府治所在，武岡長期以來設州，行政地位只比寶慶府低半級，而在周邊各縣之上。何況它還是明朝岷莊王朱楩的封藩之地，這位朱元璋的第十八子雖然碌碌無為，但子嗣綿長，直到崇禎十六年，岷王一族仍盤踞在這片土地上，基本上與明朝相始終。明末城陷，有一支遷到長沙棠坡，經歷家國巨變，告別奢華生活，開始砥礪自強。武岡雖不大，卻有王城之稱，便是拜岷王一族所賜。先人們給這座湘西南古城帶來了長達十二華里的堅固城墻，帶來了與祁劇和花鼓戲迥然有別的江南絲弦，也帶來了精細豐富的飲食體系。我到武岡的時候，當年由江陰侯吳良督修的城墻剩下不到三百米，好在還有三個完整的城門洞，可供人車穿行，能領略到些許古代的風味。江南風雅的絲弦早已與本地俚俗的民間小調融合，變成了折中版的武岡絲弦。只有那套飲食體系在漫長歲月中巔撲不破，穩(wěn)穩(wěn)地承載著武岡人的日常生活。武岡美食，以鹵菜、血醬鴨、銅鵝和來粉為四天代表。我對鹵菜和血醬鴨一見傾心，此后六年中，難舍難分，數日不嘗，便覺口中少味。銅鵝雖號稱貢品，我卻覺得徒有其表，滋味說不上有何動人之處。對于武岡來粉，我起初大有矜持之心。同事們鼎力推薦交口稱贊，我卻起了逆反心理，心想，武岡也屬于邵陽，米粉難道有邵陽隆回的正宗？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單位在玉龍路上，近乎城外，而武岡最有名的百年粉店蹲守在老城區(qū)南正街尾水南橋頭，走過去頗有距離，起碼工作日我是無暇去那里吃上一碗早粉的。至于雙休日，我得忙著游覽法相巖、中山堂、云山、東塔、宣風樓、文廟、化龍寺等名勝古跡，歸來腹饑，便進店點份血漿鴨或在街邊攤切上二三十元的鹵菜，足以大快朵頤。其實到了宣風樓，便是南正街口，走到街尾，不過十來分鐘，我卻并沒有順道前往那家百年粉店。后來細思，那時潛意識里應有隱隱的回避心理。也許我意識到武岡米粉能夠跟寶慶米粉分庭抗禮，定有其卓然之處，卻又不愿去面對，只能以一種表面的輕慢把它忽略掉，或者，一再推遲跟它的相遇。但既在此工作、生活，是沒辦法徹底回避武岡來粉的。玉龍路上排著好幾家粉店，而且都宣稱是從水南橋頭的老粉店進粉。單位斜對門就有一家，早上大可從容前往，嘗上一碗，但我沒有進去，覺得要么不吃，要吃的話，第一次體驗，得留給那家百年粉店。這說明我已認可了同事們的推薦，覺得那家粉店代表著此地米粉的最高水平。終有一天，我架不住對米粉的思念，也實在想看看武岡米粉到底長什么樣，為何能在寶慶米粉之外自樹一幟，便在游覽完旱西門后，從三牌路走出來，踏上南正街，往水南橋走去。那心態(tài)，仿佛是想親睹某位名媛風采，卻不欲直往，先跟其他女子搭汕一番，再曲折接近。店門隔街斜對水南橋頭，橋下資水悠悠淌過，橋上有人持桿靜立。此時已是上午，店內肯定不如早上熱鬧，但也有不少人懶洋洋地坐在店內，一看便知是晏起，來此解決早餐。坐在柜臺后的阿姨氣定神閑，并不開口，仿佛姜太公釣魚，等著我報出粉名。我抬頭看了著菜單展示板，牛肉粉自然是有的，此外還有三鮮粉、魚粉和肉絲粉。已是一九九七年，肉絲粉一塊五，牛肉粉好像是三塊，三鮮粉最貴，也沒超過五塊。我那時在縣人民銀行上班，月工資已有八百，卻點了最便宜的肉絲粉，顯然還是存有故意的輕慢。阿姨遞給我一塊三寸長的木牌，漆色幾乎掉光，上面寫的若非簡體字，真讓人疑心是從民國時代直接遞過來的。廚房長長的灶臺上架著四口大鍋，兩口開水鍋，兩口紅湯鍋。兩位師傅站在灶前，另一位年輕的師傅幫他們傳遞牌子。見我站在窗口前不走，年輕師傅提醒我：只管去坐，粉會端過來。這倒讓我有些詫異，因為在別處吃粉，粉是要自己去拿的。等到服務員用朱漆長方形木盤把粉送來時，我感受到一種來自過去時代的儀式感，連帶著對這碗粉也敬重起來。武岡米粉比寶慶來粉細上一倍，著上去有種溫文秀氣的感覺。臊子和湯也辣，但不是寶慶米粉那種猛烈的辣，而是辣得客氣，近乎平和。米粉柔韌綿長，難以夾斷，入口略帶酸味，細品則肉香和湯味皆滲透其中。寶慶米粉并不太入味，臊子是臊子，湯是湯，粉是粉；武岡米粉竟然如此入味，讓人覺得臊子和湯只是配角。當然，臊子切得精細，湯更是融合了諸多味道，配角和主角互相交融，渾然一體。我慢慢地喝完最后一口湯，卻舍不得走，坐在那里，摩挲著半飽的肚子，居然覺得自己正在成為古城里一個年輕的閑人，滲進這種慢悠悠的生活中，或者被這種生活所滲透。起身后，我沒有邁出店門，而是向柜臺走去。

應該說，武岡米粉的牛肉臊子，無論生炒牛肉還是大片牛肉，都不及寶慶米粉的香醇。畢竟，回民對牛肉的選取和烹制，積累了數百年經驗，且恪守著嚴格標準。油炸豆腐粉也欠缺了那股撼人心魂的香氣。武岡豆腐自是不俗，卻以豆腐干見長，尤其以法新鄉(xiāng)所產最為杰出，正宗武岡鹵豆腐必用法新豆腐干。但以豆腐干做噪子的，并不多見，大家提到豆腐粉，腦海中浮現的大抵是金燦燦的油炸豆腐配上白嫩嫩的圓粉。若論油炸豆腐色澤之悅目香氣之人心，那還得推邵陽為最。這不僅取決于所選豆子的質地和豆腐的做法，還跟炸豆腐的油有關。那種濃烈又醇厚的香氣，是由各種因素所決定的，而為寶慶米粉所攝取。武岡米粉的獨特風味，集中體現于肉絲粉和魚粉。地道的魚粉，用的是對面資水里的野魚。民國時代，粉店并不在街道這邊，而是對面真正臨江的一棟雙層小樓。講究的食客，清早持桿，坐在小樓走廊上垂釣，把不甚情愿的魚從清清的江水中扯上來后，便呼店中伙計刮鱗剖肚，當場下鍋，工費另算，魚錢則免掉了。這一碗魚粉煮出來，其鮮美可想而知。此種野趣，如今已難復制。粉店所用的魚，是從附近水庫、魚塘大批量進貨，魚肉味卻依然和湯味、粉味交融無礙，單是吃粉，已讓人覺得已經嘗過了魚肉，甚至產生幻覺一一那白色的粉就是魚肉所制。我后來頻繁出入粉店，多次在窗口前刻意逗留，捕捉到抵達這一效果的訣竅：師傅舀紅湯入粉，數秒后又倒入鍋中，如是三次，不僅湯味充分滲透進粉中，還能打開粉的“毛孔”，使它主動吸收肉香。當然，這應該跟武岡米粉本身獨特的質地有關，寶慶米粉，縱然如此處理，粉本身也不甚入味。我的這一推斷若干年后得到證實：百年粉店的大師傅因為待遇問題，跳槽到隔壁新開張的門面同樣豪闊的粉店，他的手藝無疑正宗，但因為老粉店拒絕供粉，新粉店的味道終究與老粉店有別。而老粉店在制粉方面究竟有何獨門秘訣，是否還跟選取的米有關，這大概只有一二業(yè)內人士方能確知。我當年曾趁人不注意潛入廚房后的榨粉房，瞅著冷冷清清的水池和沉默的榨粉機，沒能看出什么玄妙，只有悄然撤退。

武岡來粉還有一支，算是教外別傳的粉中禪宗，便是涼拌粉。我從小到大，所嘗皆為湯粉，乍然看到一碗無湯的粉擺在面前，難免愕然。彼時正值盛夏，暑氣逼人，到了傍晚六七點鐘仍未散去。這時節(jié)中午和下午的食欲難免打折扣，尤其是中午勉強自己吞下熱菜熱飯后，到了晚餐時分，簡直不愿上桌，情愿讓腸胃延宕到輾轆，再迫不及待地奔向街上的夜宵攤。但到點吃飯，在天多數人身上，又已經幾乎成為一種強迫癥。武岡人的應對之道，便是晚餐用涼拌粉解決。那碗粉出自三牌路的楊記涼拌粉店。招牌上還有“正宗”二字，其實是寫給外地人看的。在本地人心目中，無須做此說明，三歲小孩都曉得，湯粉首推橋頭那家，涼拌粉，便數楊記。店面兩開間，磚木結構，磚是老青磚，木頭黃中透黑，一看便知是老店。時值黃昏，店里幾乎滿座，橫在店門側的粉攤前還站著六七個人。粉攤那側，五十來歲的店主和二十來歲的兒子帶著各自的媳婦齊上陣，還有位穿碎花衣的老太太，頭發(fā)白如來粉，守著放錢的木箱。粉看上去有冰冰的感覺，應該做過降溫處理。攤上還擺著幾個大盆，分別盛放油炸黃豆、辣醬和蒜蓉。瓷碗均略有磕碰，但絲毫不影響粉的美感，反而有種從歲月深處端出來的歷史感。那黃豆的顏色近乎鵝黃，配上深紅色的辣醬和月白色的蒜蓉，色相之美，還在湯粉之上。我簡直不忍心攪拌，但看看周圍人的吃法，便知不攪拌便不能人味。油炸黃豆的香氣從鼻孔鉆進心間，仿佛在一個勁地催我不要猶豫。提起筷來，我終于嘗到另一種粉之絕味。油炸黃豆的火候，拿捏到了極致，酥、脆、香，又絲毫沒有炸過頭的火氣。辣醬調得極勻極細，在蒜蓉的配合下，將強勁的辣味迅速滲入粉中。粉的涼意跟辣味互搏，于舌間產生強烈震蕩，最終在油炸黃豆香脆滋味的勸解下，握手言和，齊心協(xié)力向大腦和腸胃輸送陣陣美感。把這碗簡直稱得上驚艷的粉趕人肚中后，我坐著發(fā)了會呆。店家進來收拾碗筷，見我這副表情，有些惶恐，笑著問，還好吃么？我條件反射似的說，好吃，然后又重重點頭。她這才放心而去。確實好吃，但“好吃”二字，又過于空泛，實在不足以表達豐富細微的感受。世間多少美味，都被這兩個字簡單粗暴地概括了。然而這些心靈手巧的民間美味制造者，只要聽到“好吃”二字，便心滿意足。我只恨不能像古人那樣，提筆在墻上寫下一首《詠粉》或《初嘗楊記粉店涼拌粉有感》。時代氛圍的變化，也已不允許這種行為。占據墻壁的是營業(yè)執(zhí)照和衛(wèi)生許可證，對面則掛著四幅帶框的照片。三幅半身相在下，看裝扮便知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所照。上面那幅是全身照，一位穿長袍馬褂的老人，目光穿過民國時代，凝視著二十世紀末進進出出的顧客，還有他的后人。我忍不住開口詢問。果然，這位老人是本店的開創(chuàng)者。店主的目光和語氣中明顯透露出自豪。我想起四個字：傳承有序。是的，無論是湯粉還是涼拌粉，武岡米粉的一大特點便是具有清晰的傳承脈絡。人們寧愿走遠一點，久等一會，也要到這樣的百年老店中嘗上一碗，不單因為口味地道，應該還有對老店氛圍的迷戀。年深日久的招牌，漆色斑駁的桌面，年輕的師傅漸漸變老卻還站在灶臺前，旁邊坐著的孩子仿佛當年被大人帶進店品嘗第一碗粉的自己…這一切所勾起的回憶都融入了粉中又被粉的味道帶到眼前。粉是粉，粉也不是單純的粉，它是回憶，是情愫，也可能在我們無從預料的某刻，變成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愁。

我在武岡待了六年，每個月起碼有一次，會搭乘縣際班車、私營中巴或“依維柯”，途經洞口、隆回，抵達邵陽市區(qū)，等假日結束時再返回，等于是在武岡米粉和寶慶米粉之間穿梭往返。一個地區(qū)，兩種不同風味的米粉，互補，共生，充分撫慰了我的腸胃和精神。我在武岡思念寶慶米粉，回到家中住上兩天，想到很快就能吃上武岡米粉，即將到來的四個小時的行旅顛簸也變成了愉快的返程。漸漸地，我分不清哪一頭才是歸途，也無心去分清，只是覺得哪里都好，都安穩(wěn)，都愜意。漸漸地，我變成一個擁有大故鄉(xiāng)的人。這個大故鄉(xiāng)起碼包括隆回、武岡和邵陽市區(qū)三地。六年后，我平調到離市區(qū)很近的另一個縣，又過了兩年，因為寫作上取得的一些成績，也因為機緣，我調回市區(qū)，卻是從金融業(yè)一腳跨進報業(yè)，獲得了渴慕已久的記者和編輯的雙重身份。從此邵陽市九縣三區(qū)都成了我馳騁的場所。不管到哪里采訪或采風，每個地方都有一碗熟悉、鮮美的米粉在等著我，論做法和風味，不在寶慶米粉的體系內就在武岡米粉的范疇中。寶慶米粉依然粗擴豪邁，香氣沖天，只是粉和臊子的分量有所減少。對于店家來說，這能減少成本；對于顧客而言，已經脫離了那個食物相對匱乏的年代，很少有人將粉當飯，非要吃到肚撐才算滿意。對此我沒什么好議論的。深覺遺憾的，是很多粉店貪圖方便，將瓷碗換成不銹鋼碗，明顯減損美感，也連帶降低我的食欲。粉店還不可避免地出現了輕飄飄的、顏色白得可疑的衛(wèi)生筷。在我頑固的認知中，正宗的寶慶米粉，必須要盛在大瓷碗里，配上一雙又長又粗的深紅色或褐色木筷，風味氣質方能完全表露。走進邵陽城中任何一家粉店，我不再去看粉，而是看碗、看筷子。如果用的還是瓷碗，我對這家粉店的好感度便急劇上升，毫不猶豫地開始點單。當然，我也明白不銹鋼碗并不意味著所盛的粉口味不佳。如果既無瓷碗又無傳統(tǒng)的木筷可供選用，我便扭頭就走，表現出不屑一顧的姿態(tài)，把疑惑甚至慍怒留給店主。其實店主沒有錯，他只是隨著大流在走而已，遵循的是追逐便利和劃算的市場法則。我也沒有錯。我表現出的是對一種形式的迷戀。而這種形式不僅僅是形式，它其實也是內容。一碗粉就是一件作品，它本身的形狀和質地，它的配料和湯，它是如何榨出來又是如何煮出來的，它所用的容器和餐具，都是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最后它還包含了每個人不同的經歷和回憶，這些因素共同決定了一碗粉的滋味。這種滋味是具體而微的感受，由某個時空點上的一碗粉所喚起的某個人的感受，既在舌間又在心頭，既是簡捷的物質享受也是玄遠的精神反響，既是牢不可破的回憶也是悄然變化的現在。

不知不覺間，我在報社工作了十年，并以為此生都會在邵陽地區(qū)這個大故鄉(xiāng)度過，但命運顯示，我跟長沙還有更深的緣分，有種更向往的職業(yè)在那里等待著我。成為省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這意味著我終于可以用主要時間進行創(chuàng)作，這幾乎接近我的終極理想。所以，收到明確的召喚后，我毫不猶豫地跟故鄉(xiāng)的城池、山巒、河流揮別。當然，已經沒有古人“仗劍去國，辭親遠游”那種深重的愴然。而且也不再是去趟省城得花七個小時的時代，逢山開洞遇澗架橋的高速公路已經大幅度縮短了遠行的時間和距離，只要我愿意，一天之內可在省城和故鄉(xiāng)打個來回尚有余裕。最大的遺憾，便是不再能夠隨時隨地品嘗故鄉(xiāng)的美食。當然，長沙是公認的美食之城，除了長沙本地所產外，還薈萃了湖南其他市州的美食。只是每個食客都明白，食物之美，根本在于材質，各地美食，自以取當地食材烹制最為正宗，而當地的食材，最宜用當地的水。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方水土也養(yǎng)一方美食。這種奇妙的食物生態(tài)，實有人工難以代替之處。寶慶米粉之豪邁，武岡米粉之柔婉，除做法外，還跟榨粉的稻米有莫大關系，而稻谷的品質，又跟水質和土質密不可分。雖然長沙也有賣邵陽粉的，但我并不抱有多大期待，就像這里隨處可見的常德津市粉店，我也并不認為在那里就能品嘗到正宗的常德口味。倒是以前從未嘗過的白露塘殺豬粉，粉比武岡米粉還要柔細，不放辣椒只以白胡椒粉調味，別具風味。但我若在郴州嘗過本地的殺豬粉，恐怕也會覺得離開本鄉(xiāng)本土，此粉風味亦打了折扣。說來說去，長沙最地道的米粉還是扁粉，雖然受到各市州圓粉店的圍攻，賣扁粉的店子還是穩(wěn)立街頭，生意之興隆，跟我二十年前所見并無兩樣。只是有的店子招牌上標明原味米粉，這倒讓漠然視之的我起了好奇心。難道還有不是原味的長沙米粉嗎？數次遇到，我抱著解開謎底的心態(tài)，在二十年后再度踏進長沙米粉店。粉店用的還是瓷碗，碗壁比過去的厚了一倍，白胎無彩，看上去既素凈又扎實。碗中的粉也給人素凈的感覺，湯色清亮，上面浮著細碎的碧綠蔥花。這大概就是我二十年前所吃過的那種粉，當時嫌其寡淡，如今油辣吃得過多，每次辣過癮后，腸胃會略感不適，開始覺得這種清淡風味其實也有可取之處。原味粉以肉絲粉和雜醬粉價格最實惠，不帶一點辣椒。至于牛肉粉、魚肉粉、青椒炒肉粉，碼子不像故鄉(xiāng)的粉那樣厚實，只是作為點綴，凸顯出粉的主體地位。扁粉是用磨出來的米漿蒸制成皮再手工切成帶狀，韌性在圓粉之上。耐心品來，細膩滑嫩，透著微微的彈性。我是一條一條把粉夾起來送人嘴里再嘲進去，這要放在故鄉(xiāng)，是要被人笑罵為秀才吃粉太斯文的。然而這樣的粉，實在不適合酣暢淋漓的吃法，我也由此品出一點跟過去吃粉不同的感受。至于具體是什么感受，一時也懶得去深究，只是吃完后，覺得扁粉也不是不可以接受。此后隔段時間，我都會吃上一碗長沙扁粉。有的店子并未標榜原味，我也去嘗過，發(fā)現湯要油膩一些，碼子五花八門，以辣味居多。我猜想過去的長沙米粉，應以口味清淡為尚，只是湖南其他市州的米粉，大多湯濃口味重，天規(guī)模進人省城后，培養(yǎng)出了市民們的新口味，本地不少粉店也不得不順時而動。特意拈出“原味”二字者，是在堅持長沙米粉原有的風格。我的心得是，若想品嘗濃香重味，還得去尋覓其他市州尤其是邵陽人開的粉店，若覺油膩過頭，想吃上一口清爽，就干脆來碗地道的長沙原味粉。二者互相調節(jié)，滿足口腹不同時期的需要。我不能矯情地說自己愛上了長沙扁粉，只是覺得人近中年，口味變得寬泛，不再專嗜香濃味辣一路。而口味的變化，實質上是心境和體質的變化。不變的是吃粉這一行為。在我自身而言，它早已成為一種生活方式；在習慣吃面食的北方人看來，它還是一種具有地域特色的文化。言說難盡的內涵，既在粉中，也在粉外。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