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的新聲
胡詩楊:小伙伴們好,自2019年第一本短篇小說年選起,我們的年選已經來到了第六年。每年我們都會開不止一次的年選討論會,大家也都會坦誠地表達自己的見解。還記得主編張莉老師常常和我們說,選擇小說時要有大局意識,要注重趣味的多元化,遴選出來的20篇短篇小說應該能充分展現(xiàn)當年文學現(xiàn)場的面貌,為我們的生活起到結繩記事的作用。每次討論,大家都對小說篇自提出了非常有啟發(fā)性的看法,這些見解應當記下來。所以,今年我們增加了一個環(huán)節(jié):團隊成員以“圓桌討論\"的形式談談參與編選《飛鳥與地下:2024年短篇小說20家》的工作心得。相信各位在進行了大量的小說搜集、閱讀、討論工作之后,一定對于“何為好的短篇小說”有自己的體會。我先拋出一個問題:大家對于今年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總體印象如何?或者說,同前幾年相比,今年的短篇小說呈現(xiàn)出了什么樣的新變化和新趨勢?
程舒穎:和老師討論編選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選集中的2024年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在整體上展現(xiàn)出一種越來越敏銳的“嗅覺”一—對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捕捉,對內心情感的剖析,以及對時代脈搏的微妙回應。比如說通過貓眼展現(xiàn)的冷暖人際,通過嵌套結構隱喻的代際疏離,抑或在對話中生成的心理剖析,這些作品都敏銳地嗅聞到時代與生活的細微之處,以小見大地傳達出個體的孤獨、掙扎與希望。老師曾經跟我們說過,短篇小說并不需要急于“解決問題”,我深為認同。短篇小說更應該用一種耐心的姿態(tài),以精細、柔韌的人物關系與敘事語言,去尋找生活的真相,如實地呈現(xiàn)其肌理,如同頂尖的廚師聞到菜肴的香氣就能拆解其配方一一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咸,每位作家都有獨家秘方。
方小川:我跟舒穎姐的觀點有些相似,我也想用“敏銳\"這個詞來概括今年閱讀到的短篇小說。我認為,這種敏銳還體現(xiàn)在小說家對當代人的精神面貌和社會時代征候的關注上。小說家們寫下了那些當代中國人熱切關注或者身處其中的困境和問題,包括互聯(lián)網上熱議的話題,比如AI、戴建勇的攝影作品《朱鳳娟》、九紫離火運勢等。他們用文學的語言對這些問題進行加工,試圖尋找其中蘊含的人類普遍的生命體驗和生存困境。當讀者在小說中看到那些與自身息息相關的關鍵詞時,會感到自己與文學場域產生了共振,從而引發(fā)更多的對于生活和自身處境的思考和討論。小說的魅力就在于此。
胡詩楊:當下的小說家們似乎并不著眼于制造強烈的外部戲劇沖突,也很少追求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而是更為關注人的心靈內面的書寫,包括對當下女性精神處境的關注,對漂泊者內心世界的描摹等等。今天的多數(shù)寫作者試圖窺見隱秘的、幽微的情感波瀾,從而挖掘平靜日常生活表象之下的涌動暗流。
吳韓林:如果用一個詞來概括我對今年選錄的20篇小說的整體印象,我會選擇“以輕寫重”。“輕”不僅是小說語言上的,同時也是作者敘述姿態(tài)上的。作家們似乎普遍摒棄了對客觀現(xiàn)實逼真再現(xiàn)的寫作夙愿,而是力求一種內心的寫實。因此,在閱讀許多篇目時,讀者可以借助小說曼妙輕盈的文字而乘著詩意緩緩飛起,從高空俯瞰大地與蕓蕓眾生。但此種輕盈,卻又總難擺脫地心引力的牽引,于是總在升空與降落之間搖擺不定。如何處理記憶的迷思,如何理解尖銳的現(xiàn)實,以及如何迎接不可預測的未來,這些關于生存本質的沉重追問,迫使每一位作家給出自己的回答。這20篇小說,正是他們時下所交出的最好答卷。
張凌嵐:贊同朋友們的看法,今年所選的20部短篇固然在創(chuàng)作題材、創(chuàng)作主旨乃至美學觀念上都各有差異,但普遍都更加面向“真實”,作家們并不追求寫作技術的標新立異,而是在題材的廣度和深度方面進行開拓。同時,作家們大多不以小說情節(jié)的“奇”作為看點,在我個人看來,預設寫作對象的“奇”“難”是對寫作難度和真實生活的一種逃避。當作者們重新與生活的真實建立連接,在缺乏寬容的時代保持自己的獨立、勇氣與冷靜,生命的飽滿與充盈才有可能在小說中得到深刻的呈現(xiàn)。
記憶長河的擺渡人
胡詩楊:不難發(fā)現(xiàn),今年的短篇小說年選延續(xù)了往年的分類方式,依然分為了“記憶”“當下”“未來”三輯,這三輯以時間作為刻度,再現(xiàn)了生活的不同時態(tài)。我們先從“記憶”這部分開始談起吧。每個寫作者心頭都縈繞著難以忘懷之處,可能是一個丟失的物件,可能是一個回不去的場景,也可能是一群走散的友人,或者一段老時光。小說家就像記憶長河里的一名“擺渡人”,通過講述舊日往事重新厘清人的來路,也辨認他們的歸途。在這一輯的小說中,我們讀到了對于父母輩生活的追溯、對于親人好友的緬懷,它們如昨日重現(xiàn)般照亮了生活縫隙里的記憶碎片。大家先來談談,這部分小說對于記憶的書寫有什么獨特之處?對于念念難忘的事物,小說家們是如何在其中寫出情感的流動的呢?
吳韓林:談起“記憶”兩個字,會讓我聯(lián)想到徐則臣《斯維斯拉奇河在天上流淌》與楊知寒的《觀鶴》兩篇小說。徐則臣在《斯維斯拉奇河在天上流淌》中,采取了一種互文性的寫法,將其早期代表作《如果天雪封門》中的林慧聰再次召喚歸來,從“京漂”走出,踐行“到世界去\"的人生理想。同樣,這種獨特的寫作方式也是對讀者過往閱讀記憶的一次召喚。徐則臣借助不斷變化的人稱敘事,在跨時空、跨地域的復調對話中探討記憶與現(xiàn)實,并延伸至小說真實與虛構等等具有本體論價值的藝術創(chuàng)作問題,令人耳目一新。而在楊知寒的《觀鶴》中,記憶對標至切實的所念之人。面對摯愛的離世,一位倔強的女性如何在往后漫長的歲月中獨自撫養(yǎng)年幼的女兒以及照顧患有阿爾茲海默病的婆婆?而當她意外卷人情感輿論的風暴時,卻只能一人深夜飲酒,獨自悼念愛人。記憶不斷翻涌,往事歷歷在目,但我不禁想問,對回憶的這份固執(zhí),能夠抵擋現(xiàn)實所代表的壓迫性力量嗎?在小說的結尾處,她帶著婆婆與女兒一同去觀鶴,重返小說開篇時她與愛人首次相遇的回憶現(xiàn)場,自睹一群群白鶴展翅高飛。此時,一個更為堅韌的自我正悄然而至。故事至此給出了一個堅定的回答:對記憶深切的緬懷,可抵歲月漫長。這點尤為令人動容。
程舒穎:關于“一個回不去的場景”,我想到的是姚鄂梅的《單眼凝視》,既有對現(xiàn)代生活的注視,又有對現(xiàn)代人關系破碎感的辨認。小說講述了單身母親李莉與鄰居俞寧之間歷經沖突與和解,最終趨于復雜的關系變化歷程。在逐漸原子化的社會中,兩人曾通過日常生活的接觸建立起短暫的友誼,但生活中的一系列碰撞最終將她們推向陌路,讓這段關系趨于“溶解”。標題中的“單眼凝視”正是借“貓眼”這一象征揭示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感,細膩呈現(xiàn)現(xiàn)代人在日常處境中頗有“自保”意味的、小心翼翼的掙扎。姚鄂梅冷靜克制的筆觸讓人深思,在當代社會中,個體如何在孤獨與聯(lián)系之間找到平衡?
班宇的《飛鳥與地下》則以更為復雜的敘事結構深人探照了記憶與現(xiàn)實的交匯之處。小說通過“我”與曾心愛的女孩小柳的尋母之旅,將兩代人的記憶與生活交織在一起:一方面是父母輩工廣生活的沉重影像,另一方面是年輕一代面對現(xiàn)實困境的迷茫與掙扎。班宇在這篇小說中創(chuàng)造了多個時空切換的情境,讓記憶和現(xiàn)實在對比中形成張力,通過不同時間、視角形成雙層敘事結構,重復的回溯和飛鳥的隱喻,揭示了時代變遷中子一輩個體所遭遇的生活創(chuàng)傷與心靈歷險,令人思考文學“擺渡人”般的任務:如何從記憶的重量中尋找當下存在的意義。
胡詩楊:關于記憶的書寫,我想到了鐘求是的《故事收容室》。這篇小說從俗世煩惱起筆,試圖抵達心靈與心靈之間的言說??Х瑞^里的“故事收容室\"如同精神流浪者在城市中的棲息地,讓女主人公可以從婚姻與家庭的瑣事中短暫地抽離出來,在傾聽陌生人的故事時延展生命的邊界,并在講述自我故事的過程中逐漸療愈內心的傷痕。其實作者與讀者之間的關系何嘗不是這樣呢?講述與傾聽,等待與遇見,陌生人之間就因為這偶然的契機而結下了奇妙的緣分。小說的這一構想洗刷了原本有些沉重的生活塵埃,為煩惱人生提供了幾條輕盈的、詩意的分岔路徑。
萬小川:魏思孝的《混子》像一出沒有主角的戲,艾莊東南角的那片廣房就是戲臺子。當“我”用Edge瀏覽器打開這篇小說,將人名鍵人搜索框時,右側滾動條上浮現(xiàn)的黃色橫線如地質年輪般清晰:有的人是時代褶皺里一閃而逝的磷火;有的人顯赫一時,轉瞬又跌人歷史的角落;有的人在新規(guī)則里跌撞前行也許時代才是這出戲的主角一一從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市場化浪潮、千禧年的非典、2008年金融危機到當下的新業(yè)態(tài)勃發(fā),從記憶到現(xiàn)實,每一個關鍵詞都像鉚釘,將幾代人的命運焊在歷史和時代的鐵板上。小說結尾的“補\"很有意思:三個混子褪去痞氣,成為外賣、餐飲行業(yè)中的普通勞動者。他們身上貼著新鮮的標簽,仿佛與父輩的鋤頭、扳手徹底割席,但當他們身披外賣黃衫,鉆進新時代都市的夜色時,他們身后依然拖曳著父輩命運的影子。
為“進行時”的生活結繩記事
胡詩楊:接下來,讓我們集中在“當下\"這一小輯展開談談。不得不承認,要在小說中正面回應當下的時代經驗,為“進行時”的生活結繩記事,是一項頗有難度的挑戰(zhàn),非??简瀸懽髡邔τ谖覀冞@個時代精神內核的敏銳捕捉力。相信大家在這部分的小說中一定讀到了別具時代感的文字,它們揭開了當下生活里的一部分隱秘情感空間,也使得我們能對于身處的環(huán)境進行有距離的觀照、思考和對話。
萬小川:下崗題材在被反復書寫后還有什么新的價值?李修文的《木棉或鲇魚》給出了一個獨特的答案。在小說的前半部分,讀者會將注意力集中在兩段相互糾纏的親密關系上,窺視著一個婚姻中的女人在面對舊愛時的矛盾內心。此時,下崗似乎只是一個故事背景,一段模糊的記憶。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當臺風吹散密布的記憶迷霧時,讀者才意識到,下崗所造成的創(chuàng)痛和仇恨才是人物的動機,是懸疑的起點。小說將下崗之痛延宕到當下,剖開了亂紛紛的現(xiàn)實情感糾葛,呈現(xiàn)了已經滲人一代人生命內部的歷史隱痛。當于慧從暴風驟雨般的夢境和幻覺中醒來時,她奔向了承載著記憶的碼頭,回想起平靜的星空和海霧,以及可愛的戀人,那時候,時代的臺風還沒到來。
讀劉汀的《骯骨》時,我感到作者的敘事腔調是平靜、淡然的,這也許緣于主人公的病人身份,也許還有更深層的原因一一他的靈魂就像是那塊髖骨,在無數(shù)個北漂的日夜中褪去了鈣質。所以,當同租女孩被中介驅趕時,他沒有像娜娜一樣挺身而出;在愛情溜走時,膝蓋的刺痛比挽留的沖動更清晰。他旁觀著這屋檐下、這城市里的脆弱的人際關系,見證著冷暖參差。在這里,一頓火鍋就能歡聚,某個清晨的紙條就是永別;有人對周圍的事漠不關心,也有人把鮮花插進生活的裂隙?!叭巳硕加袃蓧K鑌骨”,有人的髖骨已經軟化,有人卻用光潔的膝蓋丈量世界。這讓我想到一段歌詞:“我在這里歡笑,我在這里哭泣;我在這里活著,也在這死去;我在這里祈禱,也在這里迷惘;我在這里尋找,也在這失去。北京,北京。”
張凌嵐:關于“當下”,付秀瑩以《春風凌亂》給我們提供了別樣的視角。人好像總是很難共情當下的自己,我們總試圖爭取一個更美好的未來,或者,懸想過去未曾選擇的道路。小說中,“我”與燕喬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如今分別走在不同的生活軌道上:燕喬在縣城教書,而“我”則在北京漂泊;燕喬擁有幸福和樂的家庭,而“我”子然一身,每每回鄉(xiāng)總因婚姻天事招致家庭矛盾而“我\"看到家鄉(xiāng)人煩瑣卻溫馨的生活也不免懷疑自己當下的生活狀態(tài)是否正確,心里好像總有無可排遣的一縷憂慮。當夜深人靜,“我”突然意識到盡管自己已經離開了芳村,但這里的一切依然親切和美好;在北京的生活頗具挑戰(zhàn),而家鄉(xiāng)的人和事始終是“我”心中的一片溫暖。通過這樣一個暖和、稠密的故事,作者寫出了活在當下的真諦:生活找到我們就像海浪找到一艘船,而此間最好處,不過是脆弱的時候也有強健的搖擺。
哲貴的《彼此》則有其一向的細致婉曲,他很善于在場景和細節(jié)中展現(xiàn)人物性格。在此,哲貴的敘事姿態(tài)是輕松乃至詼諧的,小說以一個家庭的日常生活為背景,細膩地描繪了家庭成員間復雜的情感糾葛和代際間的沖突。尤其是對父親倪捷丕的描寫,更是獨樹一幟,哲貴既不執(zhí)著于將父親塑造成偉大而正確的形象,也絕不肯為討好讀者將其描述成頑固不化的權威者。相反,在這篇小說里,父親的愛就像蜂蜜一一甜蜜、安穩(wěn),但是在得到蜂蜜滋養(yǎng)的同時總難免被蜜蜂的尾刺擊中。也許正是因為作者足夠坦誠,讀者才有了觀照當下的可能。
吳韓林:如何從日常的生活經驗中提取出有價值的寫作素材并進行適當?shù)乃囆g化處理,這對作家們來說委實是一種難度不小的考驗。在此,蔡駿的《饑餓冰箱》或許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文學觀照現(xiàn)實的新思路。小說中奇異的冰箱仿佛一只饑餓的饕餐,吞吐食物、藥品、一切日常生活的必需品,男孩在填補它旺盛的食欲時,其實也在修復自身成長過程中缺失的親情陪伴與夭折的朦朧愛情。在疫情這樣的特殊時期,冰箱的儲存功能被空前放大,這一特殊的意象被寫作者蔡駿所捕捉,同時仍在警醒著當下一一我們每個人生命中需要填補的空缺,究竟是些什么?
胡詩楊:圍繞一位被藝術光輝所遮蔽的女性,三三在《上海女郎(2003一)》里不疾不徐地為我們揭開了藝術、愛情和生活的幻象。多少年輕女性像小說里的小曹一樣,對藝術家抱有天真的崇拜,將他們飯桌上的侃侃而談視若真理。在一種有距離的同情和審視的目光中,身處局外的我們不難察覺到小曹正被好妻子形象規(guī)訓,心甘情愿地在丈夫沉迷于藝術時承擔起許多家庭重擔。回看小說標題就會發(fā)現(xiàn)很有意味,攝影師朱文開以妻子為原型拍攝的攝影集《上海女郎(2003一)》承載著許多意義,它無疑是裸露的展覽品,同時也是妻子自我認同、自我犧牲的象征。被命名為“上海女郎”的小曹本身并不光鮮,也不傳奇,這一隱含的張力讓我們不禁思考藝術中的宏大話語與真實可感的具體生活之間的復雜關系,同時也令我們反思到底什么是真正的愛?;蛟S這個問題暫時找不到一個準確的答案,但透過作者細膩、氤氳、冷靜的筆觸,我們一同見證了一種新的女性意識的悄然覺醒。
程舒穎:宥予的《狂犬病》探討了如何在過去的陰影與恐懼中重新建立生活的秩序,并在“進行時”的當下完成追尋幸福的可能。小說以對話為主要敘事方式,創(chuàng)造了一個充滿張力的情感空間。妹妹深受狂犬病恐懼癥困擾,童年陰影長期捆綁她,仿佛一種被強行植人腦中的錯誤信息,使她無法擺脫對死亡、記憶的深刻恐懼。在封閉的空間里,兄妹兩人通過對話探討諸多無形的“恐懼”,帶領讀者進入一種心理層面的深刻剖析:回憶中的諸多恐懼與希望的博弈被細致呈現(xiàn),語言之下的深層故事暗流涌動,詢問人如何從記憶的陰影中走出,重新獲得平靜與自我救贖,以及追求幸福的力量。
聆聽未來的回響
胡詩楊:在“未來”這一輯中,我們能夠傾聽到女性發(fā)出的溫柔而有力量的聲音,也能聽到年輕人對于時代與命運的追問,還能在時空的重新編碼中領略生活的奧秘。我們希望讀到寫作者的想象力、朝氣與態(tài)度,認取一種新穎的、有生命力的寫作。那么在這部分小說里,大家讀出了怎樣與眾不同的新銳力量?這是否能夠代表未來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某種新趨勢呢?
我先來談一談魯敏的《尋燼》。這篇小說圍繞橋頭大市場的一場大火展開,在熱氣騰騰的市井煙火中繪制了一幅跨越三十年的小城畫卷?!皩け笔窃诨癁榛覡a的橋頭尋找不滅的物,也是在尋找內心的錨點。作為記憶里的珍貴物什,玻璃彈子球和牛骨麻將見證了小城的遷移流轉與世態(tài)人情,彈子球的丟失隱喻著過去的不可挽回,同時也指向人物對未來的不確定感。小說關乎尋找與失去,也關乎個人與時代變遷之間的關系。從作者營造的縱深感之中,我們讀到了一代人內心的掙扎和成長,這也讓我們不禁思索,如果記憶會在大火里化為灰燼,那么生活于當下的人們該如何面對這份時間的遺產,我們的未來又應該往何處走?
朱婧的《大聲說話的女人》典雅、智性,富于思辨,作者以富于穿透力的自光審視著日常生活中的話語與權力系統(tǒng),冷靜清醒地探討著性別與言說之間的關系。在低分貝的講述聲中,“我”不斷審視、不斷反思,慢慢地意識到女性需要找到自己的聲音。這無疑是深具女性意識的思索,同時傳遞了一種溫柔而有力量的女性敘事聲音。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大聲說話”也是朱婧等女性寫作者正在踐行的寫作理念,女性從沉默、被代言到主動發(fā)聲,這一轉變過程深具象征意味。我們看到新的女性寫作正在崛起,也仿佛預見到未來會有越來越多的女性可以平等地言說,自由地表達。
在面對不確定的、充滿偶然性的未來生活時,有什么是可以被牢牢把握住的?陳小手的《夜神的禮物》或許能給我們提供某種答案。這是一篇從家庭日常生活出發(fā),探討人與命運的小說。在曲折而具有煙火氣息的敘事中,標題的隱喻意義才慢慢浮出水面,原來“夜神的禮物”并非妻子在孕期收到的平安兔,而是在面對不可預測的命運時一個家庭的愛、團圓與幸福。這是有生活實感的、切膚的寫作,流淌著溫暖的底色,也讓我們對青年寫作的廣闊未來抱有期待。
張凌嵐:水意味著什么?這是我在讀沈念《寤生》這篇小說時想到的問題。水在作者的筆下顯得野蠻,沖破屋頂,攜著紅尾魚沖進夢里,灌滿“寤生子”的感官,也拉扯著我的心緒。擅長做魚骨酒的高老頭、漁夫父親,還有針法流暢如魚的魏繡娘。生活里一切未知的暗啞都隨著水滾滾而來,穿梭于“寤生子\"的回憶、創(chuàng)傷、夢境與現(xiàn)實。隨著故事的發(fā)展,“寤生子”在一次暴風雨中溺亡,在沉入水中后,男孩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母親,是夢?是現(xiàn)實?水是過去的終點,也是未來的起源。
萬小川:讀包倬《山坡羊》的開頭,便會被拽入獨特的敘事風格中一一既裹著山野村莊的土腥氣,又帶著古曲般的頓挫感。作者在文本里喚醒了“山坡羊\"的曲調,又從自然風物中打撈喻體:俗世的阻撓化作冰雹,內心的遺憾和隱痛是突然驚起的螞蚱,女人羞紅的臉像臘月的山茶…而現(xiàn)代城市的意象則被約束在電話聽筒里,與古典村莊保持著微妙距離。當兩個靈魂在寂靜的山林中相互試探時,那些未說出口的顫動,比月光更透明。第二人稱的敘事視角也是恰如其分,使讀者融入其中,切身感受到文字中的情感流動。
吳韓林:我所好奇的是,當現(xiàn)實無可逃遁的時候,人們傾向于幻想未來還是沉迷過往?隨著AI技術革命的到來,新一輪失業(yè)潮下的年輕人又該何去何從?陳楸帆《九紫離火》中的畢業(yè)生選擇走進玄學“九紫離火俱樂部”,通過對祖祖輩輩歷史發(fā)展脈絡的瞭望,洞察自我運勢的現(xiàn)實走向,進而在未來更好地掌控自己的命運。這似乎是一種美好的幻想,試圖為個人在變動不居的時代洪流中尋找一處棲身之所。但小說結尾處又不無反諷,接受自己運勢的年輕人意識到“首先我得回家,告訴爸媽我丟掉工作的壞消息”。這是我喜歡這篇小說的地方,它意欲表明的是,未來不存于過往,未來就是當下。與之相對,趙挺的《空白紙年》則試圖開拓出另一種由當下通達未來的生活樣式。倘若青年人身邊充斥著各種瑣碎與無聊的聲音,文學也同樣成為對這種庸常的打發(fā),我們又該如何繼續(xù)講述古老的故事?趙挺所采取的姿態(tài),是在小說中一邊試圖建構一種完整的敘事,但同時又在解構,乃至最終在監(jiān)控與攝影之眼下開掘出一片虛無與無意義。坦然地走近它、揭示它以及面對它,這是《空白之年》向未來所做出的不妥協(xié)的選擇。
觸摸我們這個時代文學的輪廓
胡詩楊:從最初在文學期刊、作品集、網絡媒介上的搜索,到會議桌上的討論、對話、篩選,最后的短篇小說20家呈現(xiàn)出來的面貌是20種不同的文學風格、20種有辨識度的寫作嘗試。在不久前的最終討論會上,仍有一些待定篇目和備選篇目令我們糾結。這幾天我們還在微信工作群里增加了復議環(huán)節(jié),在重新討論的過程中,我們也在反復確認年選的美學標準。想起老師常常和我們說的,年選需要從整體的角度慎重考慮,對每一篇小說的入選都應給出充分的理由。在參與編選的過程中,我自己起初可能會被小說形式上的新穎技巧所吸引,但是隨著閱讀的累積,我逐漸了解到那些直接面對生活、下潛到人性“深水區(qū)”深具切膚性和及物性的小說,也許是更有挑戰(zhàn)、更有難度的寫作。大家不妨也來談一談,參與小說年選的編選工作有什么收獲,對于小說的認識和理解有沒有發(fā)生什么變化。
程舒穎:每年同老師一起參與編選的工作都是緊湊而豐富的旅程,今年我在討論過程中最為關心的是,老師如何讓每一篇作品找到它在整體中的位置。比如哪些作品在現(xiàn)實題材上走得更深,既觀照當下,又能延展出復雜的情感維度;哪些作者想打破傳統(tǒng)敘事的邊界,在形式與結構上不斷探索新可能。但相同的一點是,所有作品都表達了不同的情感與現(xiàn)實深度,也展現(xiàn)了多樣化的敘事技巧。從編選者的角度來看,每一年小說文本的豐富性都讓人印象深刻:它們既傳達了當下的寫作者對生活經驗的敏銳感知,也體現(xiàn)了他們對于文學語言和形式的高度自覺。
萬小川:作為一個剛開始學習寫作的○○后,我時常被一個問題困擾:在這個安穩(wěn)的年代里,當每個人的生活軌跡都像被整齊排列過的條形碼,如何將這種缺乏戲劇性的日常轉化為文學?選本中的小說很好地解答了我的問題:門扉上小小的貓眼能照見人情冷暖,一次尋常的返鄉(xiāng)也能勾連出漫長的人生。這些故事告訴我,真正的文學未必就在遠方,而是要把生活的銅板翻到有紋路的那一面。
站在讀者的角度看,選本匯聚了從六 0 后到九。后的不同代際的作家,涵蓋了不同地域的創(chuàng)作。在編選過程中,老師特別強調選本的多元性。她既考慮到中年家庭婦女這類傳統(tǒng)讀者群體,也關注乙世代年輕人的閱讀趣味。這種平衡并非簡單拼湊不同題材,而是通過代際與視角的碰撞,呈現(xiàn)時代的多重切片。在與老師討論時,我逐漸明白:真正的多元不是標簽化的分類,而是讓不同背景的作家用各自的視角觀照時代,以差異化的敘述共同勾勒出當代文學的立體圖景。
吳韓林:面對每年發(fā)表的海量的短篇小說,如何確認有關短篇小說的審美原則以及如何從中挑選出確實能夠代表我們這個時代審美高標的文學作品,一直是我在閱讀過程中所追問的問題。換言之,好小說存在某些客觀的標準嗎?是小說的語言、作品的敘述技法,抑或是作者思想的深度與廣度?每當我基于既往的閱讀經驗而試圖確認某些原則時,總有一些新作品的出現(xiàn)會將其徹底打破,導致我閱讀期望受挫而臨近失語。每當這時,老師總會提醒我,要相信自己的審美直覺,既有閱讀邊界的打破可能意味著審美在發(fā)生變化,此時一篇優(yōu)秀的小說或許正悄然降臨。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閱讀趣味與審美偏好,但此次遴選出的20篇作品,作為某種代表,我相信能夠為讀者提供20種不同的閱讀體驗,也期待它們在與讀者的切身經驗的碰撞中,煥發(fā)出全新的生命。
張凌嵐:關于年選編撰的整體情況,大家都講得很到位,在編選的過程中,老師對“什么是真正好的短篇小說”這一問題的審美尺度深深影響了我和其他團隊成員,就像老師經常提醒我們的那樣:真正好的小說一定要和生活“短兵相接”。在剝去了技巧、理論、格調、品味之后,小說最終剩下的實質,是對真實生活如何呈現(xiàn)的選擇和判斷,包含了人們對“我要做什么樣的人”“我要過什么樣的生活”“我將要到達什么地方”的理解,也包括了人們對生活的更多可能性的想象。每次讀小說,我都會感覺到,自己的世界正一點一點擴大,那些遙遠的、封閉的、未經思考的領域,因為小說變得可以想象。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