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年初,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舉辦“顏真卿特別展”,從臺北故宮博物院借來了《祭侄文稿》,使臺北故宮博物院深陷借展風波,也讓這件顏真卿的書法名帖成為輿論焦點。據(jù)悉,1月16日開始的展覽,在第二十四天就迎來了十萬名觀眾,比六年前的“書圣王羲之”大展早了八天。排隊兩小時,只看十秒鐘,卻無人抱怨,相反,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滿足的神色。
我相信這十秒,對于他們而言,已成生命中至為珍貴、至為神圣的時刻,有人甚至準備了大半生。報道上說,有一位來自香港的五十七歲觀眾,七歲開始寫顏體字,認識顏真卿五十年,卻“從來沒想過這輩子竟然有機會能近距離看到《祭侄文稿》”??凑沟挠^眾,大多觀眾都衣著正式,屏氣凝神,仿佛參加一場神圣的典禮。透過斜面高透玻璃俯身觀看的一剎,他們與中國歷史上最珍貴的一頁紙相遇了。一個展覽,讓寫下它的那個人,在一千三百多年后,接受十余萬人的注目禮。
我本欲專程去東京看展,沒想到四十天的展覽時間在我的新年忙碌中倏然而過,想起來時,已悔之晚矣。三月的暖陽里,我到鄭州松社,去償還一次許諾已久的演講。沒有想到,一位名叫久洋的讀者,竟專程從西安趕來聽講,還給我?guī)砹怂麖娜毡編Щ氐摹邦佌媲涮貏e展”宣傳頁、展出目錄以及畫冊,可見“九零后”的年輕人,也有人如此深愛傳統(tǒng)。我還沒想到,一場演講,我竟得到了如此豐厚的回報。
離開鄭州的飛機上,我盯著紙頁上的《祭侄文稿》反復打量。我覺得自己也很幸運,因為我不止有十秒,我的時間幾乎是無限的,《祭侄文稿》就在我的手里,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一千三百多年前出生的顏真卿,此刻就近在眼前。我可以從容地、細致地觀察顏真卿的提筆按筆、圈圈畫畫,體會它的疏疏密密、濃濃淡淡。一篇文稿,因出自顏真卿的手筆而擁有了不朽的力量。我突然想,《祭侄文稿》在時間中傳遞了十幾個世紀,而書寫它的時間,或許只有十幾秒,或者一分鐘。
寫下《祭侄文稿》時,顏真卿剛好五十歲。寫下此文時,我也五十歲,是顏真卿的“同齡人”。但我的五十歲和顏真卿的五十歲,隔著月落星沉、地老天荒。顏真卿五十歲時,他生活的朝代剛好迎來“至暗時刻”。一場戰(zhàn)爭,把盛唐拖入泥潭。我們都知道,那是“安史之亂”。
那是大唐天寶十四年(公元755年)十一月十五日,唐玄宗正與楊貴妃一起在泡溫泉,他的眼里,只有“芙蓉如面柳如眉”,華清池的云遮霧罩里,他聽不見“漁陽鼙鼓”,看不見遠方的生靈涂炭、血肉橫飛。
安祿山用他的利刃在帝國的胸膛上劃出一道深深的傷口。直到那時,早已習慣了歌舞升平的人們才意識到,所謂的盛世,竟是那樣虛幻,和平與戰(zhàn)亂,只隔著一張紙。那個派人千里迢迢送來一張紙,驚破唐玄宗一簾幽夢的人,正是顏真卿。
假若沒有“安史之亂”,顏真卿就會沿著“學而優(yōu)則仕”的既定路線一直走下去。顏真卿三歲喪父,家中孩子全由母親養(yǎng)大,家境算得上貧寒了。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加之顏真卿出身于書香世家,父親顏惟貞生前曾任太子文學,所以顏真卿自幼苦讀,苦練書法,是品學兼優(yōu)的好學生。
顏真卿是在天寶十二年(公元753年)到平原郡任太守的。平原郡,在今天山東德州一帶,那里正是范陽節(jié)度使安祿山管轄的地盤。國子監(jiān)考試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年,經(jīng)過了二十年的折騰,安祿山已經(jīng)成為顏真卿的上級領(lǐng)導,不僅統(tǒng)轄平盧、范陽、河東三鎮(zhèn),而且還兼了一個左仆射的職務,相當于中央領(lǐng)導了。所以,兩年后,安祿山造反,就命令他的手下、平原郡太守顏真卿率領(lǐng)七千郡兵駐守黃河渡口。顏真卿就利用這個機會,派人晝夜兼程,將安祿山反叛的消息送給唐玄宗。
當安祿山統(tǒng)帥他的大軍,勢如破竹,攻下東都洛陽,又破了潼關(guān),準備直入帝都長安,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后院起火,平原郡太守顏真卿和常山郡太守顏杲卿同時“謀反”。
顏杲卿和顏真卿兄弟謀的是安祿山的反。顏杲卿被史思明所殺,是天寶十五年(公元756年)正月的事。因為顏氏兄弟的“起義”,使河北十七郡復歸朝廷,牽制了安祿山叛軍攻打潼關(guān)的步伐,所以安祿山命史思明率軍,殺個回馬槍,顏杲卿日夜苦戰(zhàn),城陷被俘,押到洛陽,被安祿山所殺。六月初九,潼關(guān)失守,使得叛軍進軍長安的道路“天塹變通途”。四天后,玄宗西逃,又過四天,長安陷落。
若說起“安史之亂”期間所經(jīng)歷的個人傷痛,恐怕難有一人敵得過顏真卿。顏真卿的侄子顏季明是在常山城破后被殺的,那個如玉石般珍貴、如庭院中的蘭花(《祭侄文稿》形容為“宗廟瑚璉,階庭蘭玉”)的美少年,在一片血泊里,含笑九泉。
顏季明的父親顏杲卿則被押到洛陽,安祿山要勸他歸順,得到的只是一頓臭罵,安祿山一生氣,就命人把他綁在橋柱上,用利刃將他活活肢解,還覺得不過癮,又把他的肉生吞下去,才算解了心頭之恨。面對刀刃,顏杲卿罵聲不絕,叛賊用鐵鉤子鉤斷了他的舌頭,說:“看你還能罵嗎?”顏杲卿仍然張著他的血盆大口痛罵不已,直到氣絕身亡。那一年,顏杲卿六十五歲。
除了顏杲卿,他的幼子顏誕、侄子顏詡以及袁履謙,都被先截去了手腳,再被慢慢割掉皮肉,直到流盡最后一滴血。顏氏一門,死于刀鋸者三十余口。
顏真卿讓顏泉明去河北尋找顏氏一族的遺骨,已經(jīng)是兩年以后,公元758年,即《祭侄文稿》開頭所說的“乾元元年”。那時,大唐軍隊早已于幾個月前收復了都城長安,新任皇帝唐肅宗也已祭告宗廟,把首都光復的好消息報告給祖先,功勛卓著的顏真卿也接到朝廷的新任命,“持節(jié)蒲州諸軍事、蒲州刺史,充本州防御史”。
(天天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故宮里的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