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
——李商隱
一
戊戌年夏末秋初,北方的天氣已開始轉(zhuǎn)涼。太陽西斜時,天空被萬道霞光映照,似一幅巨大的油畫,耀眼,迷人。城西的山巒、秋水、高樓,還有馬路邊漫步的行人、疾馳的汽車,無不籠罩著莊嚴而神秘的光暈,浸潤著夕陽的光芒。
夕陽,以它的壯美賦予人間深邃的哲思;夕陽,以它的大愛灑下無限的溫暖。
王欣瑞在夕陽沉落之前,終于找到236路公交車站。她踉蹌地上了車,坐在車里唯一的空座上,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自從早晨翻看手機,發(fā)現(xiàn)一條關(guān)于養(yǎng)老院的信息時,她的心就徹底活絡(luò)了。她打掃完房間,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又鄭重地思考了一下,最后下定決心——去養(yǎng)老院。經(jīng)過一路打聽,轉(zhuǎn)乘三輛公交車,終于要抵達她的目的地。
公交車風馳電掣,一路向西,駛向郊外。座位上的乘客被顛得東倒西歪,宛若炒勺里的崩豆。王欣瑞一手捧著懷里的布包,一手緊握著前排座位椅背的把手,以防自己一把老骨頭被顛得散了架。車子中途停站,上來兩三個人。其中有一位看上去比王欣瑞還大幾歲的長者,他身材清瘦,目光深炯,穿著夾克衫、燈籠褲,肩上扛著一個巨大的編織袋,手里還拎著個沉甸甸的方便兜。他吃力地走到她的座位旁,還沒等他站穩(wěn),車子就已經(jīng)啟動。老人家瞬時失去平衡,身上的包袱差點兒掉下來。他急忙岔開雙腳,讓自己站穩(wěn)。王欣瑞看不過去,也不等車上是否有年輕人讓座,自己先站起來,指指座位,示意老人坐下。
老人客氣地說:“不用,不用,我可以的。”
王欣瑞說:“坐吧?!?/p>
老人見推辭不過,便道了謝,坐在座位上。他把編織袋、方便兜一股腦兒放在膝蓋上,身上負重驟然減輕,讓他感到無比輕松。他抬頭望著眼前這位給他讓座的老婦人:她梳著齊耳的灰白短發(fā),面容有些憔悴,眼神卻很溫和,六十多歲的樣子。他于心不忍,再次向她頷首致謝,然后把目光移向窗外。王欣瑞扶著把手,也望向窗外。此時,透過車窗,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變成絢爛的火紅,如果不是這火燒云,也許天色早就暗下來了吧。她想趁天黑之前趕到養(yǎng)老院,心里不免生出幾分焦急。突然,一個急剎車,巨大的沖力迫使她的手離開椅背,包裹也甩了出去。就在她一個趔趄要沖向前邊時,有一雙手穩(wěn)穩(wěn)地拽住了她的胳膊。待她站好后,連忙向座椅上的老人說了聲“謝謝”。老人松開手,要將身上的大包小包移開,把座位還給她。猶未起身,前排的年輕人已給她遞來包裹,說道:“阿姨,您坐我這兒。”
王欣瑞又重新坐在座位上,等公交車到達終點站,她隨大家下了車。舉目四望,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到了郊外。馬路兩邊樹木葳蕤,夕陽在遠處的苞米地后面緩緩下沉,仿佛在和大地揮手告別。在這里,一切都已是秋天的景象,比起繁華的市區(qū)多了幾分冷清。王欣瑞向下車的年輕人打聽道:“小伙子,紅霞養(yǎng)老院在哪兒?”
小伙子搖搖頭,露出茫然的神情。
“我知道?!币粋€爽朗的聲音在身后響起,王欣瑞回頭一看,正是剛才在車上遇到的那位老先生?!懊米?,你要去養(yǎng)老院?那你跟我走吧,我就是養(yǎng)老院的?!?/p>
一聽老人家是養(yǎng)老院的,王欣瑞感到一絲欣慰。這個地方她找了一小天,沒想到居然遇到養(yǎng)老院的人,當下說道:“好的,老哥!”便跟隨他往公路旁的一條土道走去。
“你去養(yǎng)老院干啥?是去看人,還是想住養(yǎng)老院?”路上,老人問。他肩上依然扛著編織袋,手里拎著方便兜,步履卻比在搖晃的公交車上穩(wěn)健了許多。
“我想去養(yǎng)老院看看。老哥你呢,住在養(yǎng)老院嗎?”
“是啊,我年齡大了,住養(yǎng)老院還算比較好些吧?!?/p>
他說話的語氣輕松自然,沒有任何的抱怨。然而王欣瑞還是聽出了一絲無奈,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覺漫過心底。也許老年人住進養(yǎng)老院已是大勢所趨,她走到這里也不過是早晚的事兒。
王欣瑞想著心事,不知不覺已和他走到一個炊煙裊裊的屯子里。只聽老先生說道:“看見沒?前面那個小二樓,就是了。”
王欣瑞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土道前方不遠處,一排農(nóng)家房舍的旁邊,一棟青磚砌成的小樓矗立在暮色里。小樓的門臉兒上方有一塊簡易的招牌,上面寫著“紅霞養(yǎng)老院”五個楷體大字。有幾扇窗戶微微敞開著,顯現(xiàn)出有人生活的氣息。院門是兩扇鐵柵欄門,籬笆墻圍成的院落周圍生長著一些不知名的小草。幾位白發(fā)蒼蒼、彎腰弓背的老人安靜地散落在院子里。
王欣瑞跟著老先生走進院子,立刻聽到一陣兇猛的狗叫,她下意識地躲到他身后。原來,院子里右邊的木樁上拴著一只虎視眈眈的大黃狗?!皠e怕,它不咬人?!崩舷壬f。
王欣瑞這才回過神來,下意識地環(huán)顧四周。只見在這簡陋的農(nóng)家院的左側(cè)墻角,堆積了一些瓶瓶罐罐,院子中間有一組雙杠,一位老人正靠在雙杠上。
老先生帶著王欣瑞走進小樓。小樓門口是一個方正的大廳,放著一排破舊的沙發(fā),有幾個頭發(fā)蓬亂的老人坐在沙發(fā)上,正在看著一臺畫質(zhì)不清的電視。見有人進來,其中一個老頭兒站起驚叫道:“呦,老劉回來啦!”
王欣瑞這才知道老人姓劉。
老人放下肩上的編織袋,說道:“這是給大伙兒捎回來的東西,都過來取一下吧?!?/p>
大家圍過來,早有人打開袋子,滾落出一堆水果、糕點、日用品等,品類豐富。王欣瑞心想,怪不得那編織袋看上去分量很重,原來是裝著這些東西。
大家一邊取了各自的東西,一邊感謝老人。
這時,一個中等個頭兒、身材略有些發(fā)福的中年男子聞聲走來。他黑色臉膛,一雙熊貓眼又大又圓,卡其色西裝穿在身上顯得有幾分突兀。他見到老人,高興地說道:“劉叔,你可回來啦,這一走好幾天,把我們都想死啦!”
“女兒非要留我在她家多住幾天,不讓走,所以才回來?!?/p>
“你女兒好孝敬啊。”說話間,中年男子發(fā)現(xiàn)老人身后的老婦人,立刻露出驚訝的表情。
老人說道:“宗院長,這位是來看養(yǎng)老院的。”他又向老婦人介紹道:“妹子,這是養(yǎng)老院的院長?!?/p>
宗院長迎上前去,熱情地說道:“阿姨,您好。歡迎,歡迎?。 ?/p>
王欣瑞有點兒局促不安,輕聲說:“宗院長,我來養(yǎng)老院看看?!?/p>
宗院長滿臉堆笑地說:“阿姨,我們養(yǎng)老院那可真是沒的說啊。您來這里就來對啦!”說著,他叫來一個年輕的服務(wù)員,對她說:“小葉,你先領(lǐng)阿姨參觀一下房間,看看我們的環(huán)境?!?/p>
叫小葉的服務(wù)員,也就二十幾歲,梳著一根馬尾辮,眼神清澈,面頰紅潤,腰上系著花布圍裙,手上還戴著塑膠手套,顯然還在忙著什么活計,就被院長匆匆喚來。她爽快地答應(yīng)著,對王欣瑞說:“阿姨,跟我來?!?/p>
小葉在頭前帶路,領(lǐng)著王欣瑞上了二樓?!鞍⒁?,我們這里有二十來個房間,三十多個床位,只樓上還剩幾間空的,您看下?!彼T诹艘粋€房間門口,打開房門。
王欣瑞探頭向里望去,見進門處旁邊有個小小的衛(wèi)生間,里面有坐便和洗手池。再往里走就是屋子的正間,面積不大,放著一張單人床,一張簡易的書桌,書桌上放了一個老式的醬紅色暖壺。小葉說:“這是單人間,我們還有雙人間。阿姨想要住哪種?”
“我,單人間吧?!?/p>
倆人正說著話,宗院長大步流星走上樓來,熱情洋溢地說道:“阿姨,怎么樣,看好沒?我們這里又清靜,空氣又好,非常適合養(yǎng)老?!?/p>
“噢,還好。宗院長,這個房間多少錢?”王欣瑞問道。
“一個月兩千八百元。”
“這么貴?”王欣瑞不由得一驚,沒想到郊區(qū)的養(yǎng)老院價格也這么高了。她前段時間曾去看過市內(nèi)的幾家養(yǎng)老院,不是價錢貴得離譜,就是住房條件太差。以為郊區(qū)的養(yǎng)老院能便宜些,現(xiàn)在看來,也沒差多少。
“阿姨,這是我們自家的房子,價格已經(jīng)夠低了。您去別處打聽打聽,有的養(yǎng)老院都四五千塊錢了?!?/p>
王欣瑞為難地說:“我退休金不多?!?/p>
宗院長看著王欣瑞手中的包裹,說:“那這樣吧,您若嫌貴,可以住北面。兩千五百元,房間也不錯?!?/p>
他讓小葉打開走廊西頭一個朝北的房間。王欣瑞走進去瞧了瞧,和之前的房間比,少了獨立的衛(wèi)生間,光線昏暗了一些,墻角有潮濕斑駁的痕跡。
王欣瑞思忖著,不帶衛(wèi)生間的和帶衛(wèi)生間的差三百塊錢。她剛才上樓,看到了走廊里有公廁和水房,距離也不算遠。自己雖然身體不好,但行走還算方便,去公廁應(yīng)該不是問題。如果住這個房間就可以省下幾百塊錢,也許是個不錯的選擇。想到這兒,她又問道:“還能再便宜些嗎?”
宗院長笑道:“阿姨,我們不講價的。等過幾天這里人滿了,您想住,都住不進來了。不瞞您說,現(xiàn)在就有七個老人家打過招呼,要搬過來,但我還是堅持誰先來,就讓誰先住。您考慮考慮,看怎么樣?”
王欣瑞在心里盤算著,若不趕快定下來,就連這樣的空位也沒有了。更何況現(xiàn)在天色已晚,若回去,這一趟就又白折騰了。她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終于說道:“那好吧,就兩千五百元吧?!?/p>
“阿姨,這就對了,真是便宜到家了,現(xiàn)在租個房子還多少錢呢。阿姨,那您今天就住下吧,天都黑了?;仡^讓您的子女來,補簽個協(xié)議,好嗎?”
“行?!蓖跣廊鹨仓缓命c頭同意。
宗院長吩咐小葉去給王欣瑞取被褥,還囑咐小葉再給弄點兒晚飯吃。那耐心的態(tài)度和關(guān)心的程度,就像王欣瑞是他親媽。
王欣瑞趁小葉去取被褥的工夫,又打量了一下這個即將入住的房間。這才發(fā)現(xiàn)小屋也就九平方米,屋里的擺設(shè)跟剛才看到的那個房間差不多,除了一張單人床和小書桌外,墻角處還有一個簡易、矮小的膠合板衣柜。房間的墻壁已經(jīng)泛黃,靠窗戶的墻下面有一大片潮濕的墨綠色苔痕,褪色的藍布窗簾已有些破舊。她走到窗前,向窗外望去。此時,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外面的景物影影綽綽的,近處好像是個菜園子,遠處則是連綿不絕的莊稼。王欣瑞好奇地眺望著。小葉很快推門進來,她雙手捧著被褥,麻利地鋪在裸露的床板上。王欣瑞看那青藍條被褥,雖然有些單薄,卻也干凈。小葉對王欣瑞說:“阿姨,我去給您打飯?!?/p>
王欣瑞說:“不用了,姑娘,別麻煩了?!?/p>
小葉含笑道:“阿姨,這么晚了,你一定餓了,我去去就來。”
不大一會兒,小葉端著餐盤進來,連同餐具一起放在桌子上,又囑咐王欣瑞多吃點兒,有什么事兒就找她,說完出去了。王欣瑞此時真的有些餓了,她坐在桌旁的小凳上,看見不銹鋼餐盤里盛著米飯、豆角,還有一小碗紫菜湯,就默默地吃起來。這是她平生第一次在養(yǎng)老院吃飯,她覺得是有些新鮮和不習慣的,似乎生活里的各種滋味,都在這頓不同尋常的飯菜里了。
剛剛吃過晚飯,就有人敲門。還沒等她說“請進”,門簾一挑,一串喜氣洋洋的聲音和一個肥胖的身軀同時進了屋內(nèi)。
“王老師,果然是你呀!”那肥胖的老婦人慈眉善目,穿著一件寬松的咖啡色水洗布短衫和同色系寬松褲子。“我剛才看你進了院子,沒敢認?!?/p>
“范——范姐,你也在這兒?”王欣瑞驚喜地站起來。她沒想到在這里能遇上多年不見的老同事范春香,年輕時她們曾在一所中學工作,那時范春香是后勤部門的工作人員,她是學校的音樂老師,倆人有時在工作中會有一些交集,相處得非常愉快。后來,范春香因為始終無法入編,就去了市內(nèi)一家出版社,做發(fā)行工作。從此兩人各自忙碌,很少見面。沒想到數(shù)十年過去,她們都已鬢如霜,發(fā)如雪,竟在這里相逢,真是令人感慨萬千。
“是啊,我和老伴兒住養(yǎng)老院好幾年了。去年我們又搬到這里來,這個地方空氣好,就是條件一般。你怎么也來這兒啦?”
“我……”
還沒等王欣瑞回答,范春香又想起什么,接著問道:“這么多年,你還是一個人嗎?”
王欣瑞這才說道:“是啊,自從愛人去世后,我一直一個人生活。”對于遠去的愛人,她還會思念,但是已經(jīng)漸漸習慣一個人的生活?!胺督?,你身體還好吧?”她記得上班時,范姐就因為身體肥胖,總是鬧一些小毛病,因此關(guān)心地問道。
“我前幾年得了一場大病,做了肺部手術(shù),好不容易活下來,再也干不動家務(wù)活兒,所以就和老伴兒搬進養(yǎng)老院了?!狈洞合阏f。
“啊,這么嚴重。姐夫身體怎么樣?”
“也不太好,糖尿病,好幾個加號。”
王欣瑞嘆道:“唉,歲數(shù)大了,難免生病。我去年也是,因冠心病住了好幾次醫(yī)院,差點兒做了支架?!?/p>
“?。磕憧茨氵@身體也不怎么好呀。你還沒到七十吧?”范春香記得王欣瑞比她小幾歲,但忘了具體年齡。
“六十九周歲了?!蓖跣廊鸹卮?。
“你看,我比你大六歲呢,我都七十五啦。這人老了,真不知道前面還有什么疾病、什么意外等著呢?!?/p>
“可不是?!蓖跣廊鹕钣型?。
倆人有聊不完的話,說東扯西,又互相詢問了子女的境況。范春香又問:“你是老劉領(lǐng)來的?”
“誰?”王欣瑞一時蒙住了。
“劉德軒呀,就是剛才……”
王欣瑞一下反應(yīng)過來,原來那個老哥叫劉德軒?!拔覀儎偤迷诼飞嫌鲆??!彼f。
“那可巧,老劉那人可是個熱心腸呢。”范春香說道。
“哦,看他那么大歲數(shù),還給大伙兒捎回來很多東西?!蓖跣廊鹉X海里閃過和劉德軒一路同行的幾個鏡頭,她不能憑一面之交了解一個人,但也能感覺到他的持重,還有一種洋溢在臉上的豁達。
“是啊,他就比我小一歲,但身體素質(zhì)很好。”
王欣瑞點頭,表示認可。
范春香又說:“王老師呀,我就住你斜對面,207房間。以后有什么事情,你就盡管吱聲,咱姐兒倆沒說的?!?/p>
王欣瑞知道范春香一貫樂于助人,說道:“謝謝范姐,那我們以后就相互照應(yīng)。對了,你就叫我欣瑞吧,都離開工作崗位那么多年了,就不必稱呼職務(wù)了?!?/p>
“好的,欣瑞。”范春香高興地說。
這時,小葉掀起門簾進來,將一個嶄新的洗臉盆遞給王欣瑞,說新來的人都有,又說,宗院長叫她去交押金。
范春香說:“那你快去吧,我回屋了?!?/p>
范春香走后,王欣瑞跟小葉來到一樓院長辦公室。她從上衣兜里掏出一沓錢,對院長說:“我把錢都帶來了,就把這個月的費用先交上吧,不用等孩子來。”
宗院長接過錢,一邊數(shù),一邊嘖嘖贊道:“阿姨,像您這樣的老人多開明呀,上養(yǎng)老院都自個兒來,把自個兒安排妥當,不給兒女添麻煩。”
王欣瑞苦笑了一下,從院長辦公室出來,回到樓上。
樓上細長的走廊里有微弱的燈光,一位年逾八旬的老太太正扶著半新不舊的墻壁,吃力地挪著小步,每挪到一個房間門口,就往里探下頭。她看到王欣瑞,就站在那兒,露出笑容,整個牙花子上只剩下一顆又黃又長的門牙。王欣瑞看著老太太,也對她報以友好的微笑。是的,這一個晚上,她目睹了太多蒼老的面容,她必須融入其中。這時,劉德軒從水房走出來,手里拿著毛巾和牙具,他已脫去外面的夾克衫,只穿著一件白色短袖汗衫,露出干瘦卻有力的胳膊。他看到王欣瑞,就問:“妹子,住下啦?”
“是的,老哥。”雖然已知他的姓名,但王欣瑞仍然這樣稱呼他。
“住哪個房間?”
王欣瑞一指走廊的盡頭,說:“西邊最后那間?!?/p>
劉德軒指著走廊的反方向說:“我住東邊朝陽的最后那個房間?!?/p>
王欣瑞說:“哦,那可真好。老哥,我回屋啦?!?/p>
“好?!眲⒌萝帗]了一下手。
王欣瑞走到房間門口,抬頭看見門框上面有個很小的門牌,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房間號是215。她又抬頭去看斜對面范春香的房門,那上面寫著207,此時房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想來他們夫婦也都休息了。她又注意到對面緊關(guān)的房門上標注的是208,門上方居然用紅紙黑字寫著“雨墨齋”。王欣瑞心想,不知道里面住著什么人。她用小葉剛才給的鑰匙,打開自己的房門,屋里黑漆漆的。她摸索著打開門旁的開關(guān),房間內(nèi)頓時明亮起來,讓她有一種不適的陌生感。她奔波了一小天,這時候安頓下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竟是如此疲憊,難道這里就是自己今后的家了嗎?一種對未來不確定的恐懼感一下襲上心頭。
她打開帶來的包裹,把幾件換洗的衣服一一掛在簡易衣柜里,又把包裹里的水杯、幾個藥盒拿出來,放在小桌上。她倒了一杯水,坐在床邊,準備吃藥。最近幾年她不僅患上了冠心病,而且胃腸也不好,還有老年焦慮癥,每天需要服用好幾種藥物。就在這時,床上的手機響了,王欣瑞遲疑了一下,拿起手機。
岳凱從下水井里把最后一桶污泥送上井口,井邊的伙伴兒強子用粗麻繩把他拉上來。他一邊抖落防護衣上的泥土,一邊說:“試水?!?/p>
強子立刻通知一樓的居民:“大爺,進屋打開水龍頭,放水?!?/p>
老人趕緊進屋,擰開水龍頭。自來水嘩嘩地沖下水池。放了有十多分鐘,水流終于暢通無阻地流進下水管道。周圍的居民露出滿意的笑容。老大爺對老伴兒說:“老婆子,你看,下水井修好了,不堵啦!”
老太太高興地招呼兩位水暖工:“師傅,可謝謝你們啦!進屋喝點兒水吧!”
岳凱說:“不了,大娘?!彼蛷娮邮帐傲斯ぞ?,兩個人騎上電動自行車,離開了小區(qū)。
路上,強子說:“岳凱,今天這活兒太不是人干的啦,又難整,又埋汰。不是我說你,你知道那下水管道錯位了,就別干了唄。等明天公司愿意派誰,誰來干唄,挨這累呢?!?/p>
“那些居民也不容易,盡快弄好,他們用水也方便?!?/p>
“你總是這樣,真拿你沒轍。要不下班咱倆出去喝兩杯,解解乏,怎么樣?”
“不了,改天的。”岳凱說。
強子笑道:“難道要去約會嗎?哦,說正經(jīng)的,你跟網(wǎng)上那個叫什么‘纖纖素手’的處得怎么樣了?”
“能咋樣兒,八字沒一撇。沒有房子誰跟我呀。”岳凱嘆氣道。
“也是。就說你那前妻,還是從小的同學呢,不也嫌貧愛富嗎?”強子憤憤不平地說。
“行啦,別提她了。趕快回公司吧。”岳凱皺起了眉。
強子知道這話又戳到岳凱的痛處了,趕忙閉嘴。倆人回到公司,卸下電動自行車上的水暖工具,走進淋浴室沖了澡,換了衣服,各自散去。
岳凱回到家里,女兒楚楚還沒有下晚自習,母親竟意外地不在家。這時他發(fā)現(xiàn)飯桌上有一張小紙條,上面是母親的留言:
兒子:
我去養(yǎng)老院了,可能暫時不回來,勿念。
媽
8月26日
岳凱腦子里“嗡”的一下。沒想到,母親說去養(yǎng)老院就去了,這讓他心里很不好受。他心里知道,母親是為了他才去養(yǎng)老院的。自打他離婚這五六年來,母親就一直為他操心,不但拖著病弱的身體幫他帶孩子、做家務(wù),還惦記讓他快點兒成個家。他也曾經(jīng)人介紹,見了幾個,可到最后,人家都嫌他沒錢、沒房子。前不久,他在網(wǎng)上認識了一個叫“纖纖素手”的姑娘,她也是離了婚的。岳凱對她傾訴了自己婚姻的不幸,說他結(jié)婚十多年,買不起房,一直跟老人住在一個屋檐下,前幾年又下崗了。他的妻子不能忍受這種無望的生活,跟他離婚了?!袄w纖素手”對他的境遇充滿同情,兩個不如意的人兒在漫漫長夜里隔著屏幕相互傾訴,竟然產(chǎn)生了依戀之情。母親知道后,就擔憂地對他說:兒啊,在網(wǎng)上認識的人不可靠,趕緊找個現(xiàn)實生活里的,正經(jīng)過日子吧,如果因為房子擠,媽就去養(yǎng)老院,媽的身體也不好,幫不上啥忙,又拖累你。話還沒說幾天,母親竟然真的搬出去了。這讓他不是心思,他怎能不難過呢?
岳凱心情煩躁地拿起電話,給母親打過去。
王欣瑞接到兒子的電話,就聽他迭聲說道:“媽,你怎么說走就走了呢?你在哪個養(yǎng)老院?我明天去接你回來?!?/p>
“不用了,兒子。我都已安頓下來,在這邊兒挺好的。你抓緊時間找個對象,也好有個人照顧你和孩子?!蓖跣廊鹫f。
“媽,我現(xiàn)在不是挺好嗎?不要老是為我想了。媽,你去養(yǎng)老院也不是辦法,還是回來吧?!痹绖P說。
“兒啊,媽年歲大了,這心臟病說犯就犯,上次住了半個月院,害得你請假照顧我。你還得管楚楚上學,負擔夠重的。媽就希望你有個伴兒,好好過下半輩子的生活?!?/p>
岳凱鼻子有些發(fā)酸,他的兩鬢斑白的母親,這一生為他操了多少心啊?,F(xiàn)在她老了,本應(yīng)該享受天倫之樂,接受兒子的照顧和回報,可她為兒子著想,毅然走出家門,離開她居住了大半輩子的老房子。
岳凱難過地說:“媽,你若不回來,那我去看你吧。至少,我得知道你在哪個養(yǎng)老院呀?!?/p>
“那好。”王欣瑞這才同意,告訴了兒子養(yǎng)老院的地址。
母子倆又聊了一會兒,才掛斷電話。岳凱坐在椅子上抽煙,內(nèi)心的矛盾、自責讓他透不過氣來。這時,門開了,楚楚背著又大又沉的書包走進來,說:“爸,我回來了?!?/p>
岳凱“哦”了一聲,起身去廚房做飯。灶臺上的塑料盆里裝有洗好的蔬菜,他知道是母親臨走前,為他準備妥當?shù)?。記得兩個月前,母親在廚房做飯,突然冠心病發(fā)作,他叫了救護車,送她去醫(yī)院救治。出院后,他就再也不讓母親進廚房了,但是她老人家心疼兒子,身體稍微恢復,就盡全力幫忙分擔家務(wù)。然而她的頭腦反應(yīng)速度及手腳靈活程度都大不如前,有時甚至幫倒忙。岳凱說了幾次,她也不聽,只不過是更加小心地做事,生怕引起兒子不滿。想起往事,他真的覺得對不住媽媽。這時,楚楚走過來,問道:“爸,我奶呢?”
“你奶去養(yǎng)老院了。”
“什么?怎么會去那里?”楚楚驚訝道,“快讓我奶回來吧?!?/p>
“你就別管了,趕緊進屋學習!”岳凱一邊炒菜,一邊把女兒攆回屋去。
王欣瑞坐在床邊,發(fā)了一會兒呆。說心里話,她是多么不情愿來養(yǎng)老院啊。曾經(jīng),養(yǎng)老院對于她來說,是個多么遙遠的地方啊。往事一幕一幕在她腦海里回放,她還記得幾年前,自己第一次因心臟病住院時,是兒子離婚不久,本以為是因為孩子上股火,打幾個吊瓶就好了。沒想到出院以后,心臟不適的癥狀就再也沒有消失過,反倒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嚴重。去年開始,她因心臟病、胃潰瘍接二連三地入院,每次住院,折騰兒子請假陪護不說,家里上高中的楚楚也無人照顧。等她出院后,兒子既要上班,又要回家做家務(wù),忙得不可開交。特別是最近這次冠心病發(fā)作,比每次都嚴重,差點兒做了支架,雖然最終挺過來了,但身體卻愈加虛弱。家里大事小情都扔給了兒子,自己真的幫不上他什么了,反倒成為負擔。她看到兒子變得越來越消沉,越來越孤僻,經(jīng)常在他房間的電腦桌前,一坐就是半宿,煙灰缸里裝滿了煙蒂。她理解他的壓力,他的寂寞,他的頹廢。她多么希望兒子能輕松一些,能有個伴侶,有個穩(wěn)定的家庭啊。再想到上高三的楚楚,每天跟她擠在一個小屋里,坐在巴掌大的書桌前學習到深夜。她在學習時,怕影響奶奶休息,以至于總是小心翼翼地翻弄書本。等孩子好不容易上床睡覺了,她又怕自己起夜,驚醒孩子。祖孫倆都很小心,都不方便。她總是慨嘆,孩子正在沖刺階段,家里卻沒有獨立的學習空間。王欣瑞面對這樣的生活窘境,常常陷入憂慮之中。如何能緩解兒子的壓力,如何能讓孫女有個獨立空間,如何安度自己的晚年……她考慮了一次又一次,思索了一遍又一遍,終于,她想到了養(yǎng)老院。如果住到養(yǎng)老院,既能夠成全孩子們,又能讓自己有個養(yǎng)老的窩,那未嘗不是一個辦法?,F(xiàn)在,幾經(jīng)周折,她終于來到了這里。不管別人怎么想,理解不理解,笑話不笑話,先邁出這一步再說吧。
她吃了藥,又鋪好床,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思緒紛亂。她本身就因為有老年焦慮癥而嚴重失眠,何況新的環(huán)境讓她入睡更加困難。直到夜半時分,她才有了一點兒困意,正待睡去,忽然聽到一陣奇怪的叫喊聲。那聲音由弱到強,很是凄慘恐怖。她下意識地從黑暗中坐起,披上衣服,摸索到房門,輕輕打開,探頭向外看去。走廊里,只有一束幽暗的光線。那異常的喊叫聲,似乎是從廁所方向傳來的。這時,睡在其他房間的老人也被吵醒了,有幾扇門陸續(xù)打開,走出幾個披衣搭被的老人。
小葉早已聞聲,從一樓跑上來,率先沖到廁所。只聽衛(wèi)生間里,傳來一個老太太的哭喊聲:“救命啊,救我出去啊!”
小葉聽出是那個得了阿爾茨海默病的孫婆婆的聲音,趕緊說:“婆婆,別急,這就來了?!彼先ヂ槔財Q動門把手,卻怎么也打不開門。
“婆婆,你是在里邊反鎖上了嗎?”小葉問。
“你說啥?我不知道。”里邊傳來急哭的聲音。
小葉又擰動了門把手,還是打不開門。這怎么辦呢?小葉一時束手無策。她的身后站著一群風燭殘年的老人,都在眼巴巴地看著她。
這時,劉德軒從人群中走出,對小葉說:“去拿個凳子來?!毙∪~會意,趕緊跑到最近的屋子,取來一個塑料凳。
小葉站上凳子,伸手從衛(wèi)生間的門板頂上向里探去,但是努力了幾次,還是夠不到里面的門鎖。
“讓我來!”劉德軒換下小葉,站上凳子。
站在塑料凳上的劉德軒,瘦削的身軀此時顯得更加修長,他微微蹺起腳來,一條高粱米糠色的線褲在微弱的燈光下有些發(fā)顫。他伸手努力夠向衛(wèi)生間里面的門插關(guān)兒,整個身子都壓在了門板上。王欣瑞和其他人不由得屏住呼吸,為他捏了把汗。劉德軒使盡全力向門里探去,忽然,他一腳蹬空了塑料凳子,整個人懸在門框上。大家驚呼著,有兩個手腳麻利的老人,趕緊上前抱住他的大腿,還有人扶正了凳子。在大家的幫助下,他又往上探了探身子,只聽得“咔”的一聲,門插關(guān)兒被打開了,大家立刻歡呼起來。劉德軒這才如釋重負地從塑料凳上下來。
小葉把孫婆婆從衛(wèi)生間里攙扶出來。王欣瑞一看,正是晚上在走廊里遛彎兒的那個老太太。小葉半是埋怨,半是叮囑地說:“孫婆婆呀,不是不讓你出來上廁所嗎?下次就用屋子里的便盆上吧,明天早晨我來幫你倒掉。”
范春香在王欣瑞的旁邊小聲說:“這個老孫太太有阿爾茨海默病,總記不住事兒,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涂的?!?/p>
“這么可憐!”王欣瑞心想,她和老孫太太的住處只隔一個房間,老太太在走廊里遛彎兒,還過來開她的房門,探了下頭,又慢悠悠地走了,原來是老太太進錯了房間。
“是呀。”范春香說道。
王欣瑞一怔,心頭不由得涌上幾許酸楚,竟有些眼淚汪汪的。
這時,宗院長睡眼惺忪地走上樓來,待弄明白怎么回事兒,又見問題已經(jīng)解決,就對大伙兒說:“都散了吧?!?/p>
范春香說:“欣瑞,你趕緊回去睡吧,好早點兒起來?!?/p>
“好的,范姐?!蓖跣廊鹜约旱姆块g走去,一回頭,看見四下散去的人群中,劉德軒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
王欣瑞回到屋里,經(jīng)過剛才的一番折騰,一時又難以入睡。她不知道,以后她將面臨多少這樣被打擾睡眠,又叫人心酸的事情。在養(yǎng)老院的第一個夜晚,她就這樣帶著復雜的情緒度過了。
二
第二天早晨,王欣瑞還沒起床,就聽到不知從什么地方傳來的斷斷續(xù)續(xù)的練唱聲音,“啊——啊——啊——,咪——咪——咪,咿——咿——咿”,雖然聲音不是很清晰,但能感到練唱者的投入。她想不到在這樣暮氣沉沉的養(yǎng)老院里,還有一種鮮活的東西,撞擊著四壁,發(fā)出咚咚的聲響,使整個養(yǎng)老院變得生動起來。可是轉(zhuǎn)念一想,這么早起來唱歌,會不會影響其他老人休息?
這時,叩門聲響起,范春香在門外叫道:“欣瑞,起床沒?”
王欣瑞趕緊下地開門。范春香站在門口,問道:“醒啦,睡得怎么樣?”
“還好,范姐?!?/p>
“那就好,你一會兒洗漱完,跟我下樓吃飯,這里開飯早?!?/p>
“好的。”
范春香走后,王欣瑞疊了被子,穿好外衣,拿著牙膏筒和毛巾,走出房間。一抬頭,看見對面208室的門開了,從里面走出一個身材高大的老頭兒,手里也拿著洗漱用品。她禮貌地向他微笑,誰知那老先生都沒正眼瞧她,高傲地向走廊走去。他們一前一后來到水房,里面已經(jīng)有幾位老人站在細長的水池旁洗漱。有的洗完,就出去了;有的見后面來人,就讓了地方。老人們擠擠插插,顯得水房特別窄小。那老頭兒得了一個空位,站過去了。范春香也在其中,看見王欣瑞進來,就招呼她到身邊,說道:“我們那側(cè)屋里衛(wèi)生間的上水管壞了,還沒有修上,所以都擠到這個水房來了。”
王欣瑞這才明白過來,怪不得昨晚姓劉的老哥也到這里用水。這時,忽聽那高個兒老頭兒叫道:“你能不能看著點兒,把水都灑到我身上啦!”
一個禿頂?shù)睦先诉B忙把手里的牙膏筒扶正,說:“對不起,對不起?!?/p>
那高個兒老頭兒說:“對不起有什么用,我這衣服都濕了?!闭f著,挺直身子,讓那禿頂老頭兒看他的衣襟。
禿頂老頭兒又一連說了幾個“對不住”,側(cè)身退出水房。
那高個兒老頭兒兀自嚷道:“這破地方,到現(xiàn)在屋里的水管也不給修上,成天擠到一起……”
大家似乎對他的火暴脾氣司空見慣,沒人理會,反倒注意到新來的王欣瑞,有的對她好奇地打量,有的向她微笑示意。范春香已經(jīng)洗漱完,站在原地等她。不一會兒,倆人一起走出水房,范春香指著走廊里站著的那個禿頂老頭兒,說道:“這是我老頭子。”
王欣瑞很是意外,連忙說:“姐夫好?!?/p>
禿頂老頭兒和善地說:“欣瑞你好,你范姐已告訴我,你是她曾經(jīng)的同事?!?/p>
王欣瑞看著范春香,笑了。
范春香說:“欣瑞,等你回屋送完毛巾,咱們一起下樓吃飯?!?/p>
王欣瑞說:“好?!钡人龔姆块g出來,帶上房門,看到范春香一個人在樓梯口等她,就問,“姐夫不去吃飯嗎?”
“他去找老劉了?!狈洞合阏f著,伸出手,挽起王欣瑞的胳膊,一起走下樓去。
倆人來到一樓大廳左側(cè)盡頭的食堂,推開大門,王欣瑞一下就被眼前的場景震住了——食堂并不是很大,墻壁老舊暗黃,屋地上擺放著十來張簡陋的餐桌,每張桌子前坐著有頭發(fā)的、沒頭發(fā)的老人,其中也有昨晚那個老孫太太。王欣瑞原本以為自己差一歲就七十的年齡已經(jīng)很大,沒想到比起這里的老人,她算年輕的了。
餐桌上還有幾位老人好奇地向她張望著,竊竊私語道:又新來一個?
范春香引著王欣瑞,在一張桌子旁坐下。王欣瑞看到對面坐著一個年紀很大的老人,頭發(fā)又白又少,雙目無神,兩腮松垮,穿著一件灰色粗布短褂。她費了半天勁兒,猜測其性別,應(yīng)該是——女的。范春香悄悄告訴她,這老太太是住在一樓的,她也不怎么熟悉。
小葉和另一個年齡稍長的服務(wù)員依次給每個座位的老人盛飯,有白米粥、饅頭和咸菜,還有煮雞蛋?;锸畴m然清淡,可看起來營養(yǎng)豐富、搭配合理,很適合老年人。大家開始默默地吃起來。
王欣瑞吃了幾口,偶然一抬頭,看見對面的老太太費力地咀嚼著,嘴唇周圍滿是密密麻麻的皺紋。忽然那老太太一張口,一口假牙掉在了粥里。老太太趕緊用同樣布滿皺紋的手撈起碗里的假牙,混著湯湯水水,將假牙安回去。王欣瑞移開視線,緊接著又看到無數(shù)張這樣的嘴巴,悶頭喝著稀粥。她忽然感到一陣心酸,一時不再吃飯,發(fā)起呆來。
“怎么啦,欣瑞?”范春香問。
“哦,沒什么,我吃完了。”王欣瑞說。
“你也吃得太少了,再吃點兒吧。”
“不啦,真的吃好了?!蓖跣廊鹈Φ?。
這時,范春香的愛人和劉德軒從外面走進來,路過她倆身邊,打了招呼,然后尋了前面的座位坐下吃飯。
范春香喝完最后一口粥,說道:“欣瑞,走,我領(lǐng)你去院子里轉(zhuǎn)轉(zhuǎn)?!?/p>
倆人離開食堂,走出小樓。外面陽光明媚,樓前已經(jīng)有幾位老人在曬著太陽嘮嗑兒。雙杠那里,還是站著昨晚那個老頭兒,他中等身材,花白頭發(fā),一手拄著拐棍,一動不動地望著院門口,似乎在想著心事。
院門口那條大黃狗懶洋洋地趴在地上,似乎要睡著了。這時,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兒從樓里走出來蹲下身子,把鋁盆放在地上。黃狗這才站起來,聞了聞小盆里的食物,大口地吃起來。男孩兒看著大黃狗,嘴里嘟囔著什么。
王欣瑞看著那男孩兒。范春香說他叫石子,和楚楚年齡相仿,卻顯得十分單薄瘦小。
院子里,還有一個比較引人注目的小老頭兒,他有七十多歲,穿著洗得很干凈的中山裝,正來回踱著紳士的步子,嘴里念念有詞:
“老態(tài)年來日日添,黑花飛眼雪生髯。
扶衰每藉齊眉杖,食肉先尋剔齒櫼。
右臂拘攣巾不裹,中腸慘戚淚常淹。
移床獨就南榮坐,畏冷思親愛日檐?!?/p>
王欣瑞覺得這首詩戲謔詼諧,道出了老年人的多種狀態(tài),似乎在哪兒看過,卻一時想不起來。范春香悄聲對她說,這老頭兒姓賈,曾是民營企業(yè)家呢,喜歡吟詩作賦,人風流得很,大家都叫他賈老先生。
賈老先生發(fā)現(xiàn)有人注視他,就走過來,說:“新來的妹子,你能聽懂我吟的詩嗎?”
王欣瑞禮貌地說:“老先生有水平?!?/p>
賈老先生得意地笑道:“告訴你,這里沒人會欣賞呢。”
范春香對王欣瑞說:“走,別理他。我領(lǐng)你到后院看看。”說著,她拉起欣瑞的手,繞到小樓后面。
一片秋日的田園風光就出現(xiàn)在王欣瑞的眼前。黃綠相間的菜地像用畫筆打了十幾個格子,每個格子里都種著不同的蔬菜,有黃瓜、白菜、大蔥、辣椒、柿子、豆角……生長之茂盛,品種之繁多,令人目不暇接。遠處,是幾棵果樹,茂密的葉子間藏有紅色的小果子,乍一看,讓人特別驚喜,仿佛還未品嘗,就已聞到果香了??拷鼑鷫μ幱袔着虐缀拖蛉湛?,苞米棒子和葵花盤沉甸甸的。王欣瑞昨晚在樓上沒有看清楚,還以為是重巒疊嶂的山脈,原來是這些果樹和莊稼。在小樓這邊的背陰處,還種著一溜兒花草。有的花開得正艷,有的花已經(jīng)凋謝,落紅一片。幾只白色的蝴蝶和黃色的蜻蜓來回飛舞,令人目眩。這真是一個美不勝收的大菜園,如詩如畫。王欣瑞嘆道:“這地方真挺不錯的,既有田園風光,又有鄉(xiāng)土味道?!?/p>
范春香非常得意,說道:“那是啊,我當初來這里,就是相中樓后的這片園地,這是咱老年人的樂園?!?/p>
倆人正說著話,宗院長從樓前轉(zhuǎn)過來,看見她倆就打招呼,又問王欣瑞:“王姨,感覺怎么樣?我們這里是不是挺好?”
王欣瑞說:“挺好的?!?/p>
宗院長一腳邁進壟溝里,走到種著小蔥的地方,彎腰薅了幾根蔥葉,又起身折回來,對她倆說:“咱這地里的東西隨便吃,只要不拿走就行?!?/p>
范春香和王欣瑞都笑了。
宗院長走后,范春香領(lǐng)著王欣瑞往田園深處走去,她說:“這個宗老二可會說話了,不過他確實也挺有能力的……”看著欣瑞疑惑的表情,她繼續(xù)說道,“宗院長名叫宗樹德,在家排行老二,所以我們背后都叫他宗老二。他上面還有個哥哥,一直在國外。聽說這個養(yǎng)老院就是他哥投資擴建的。本來咱們住的這個小樓是宗老大為父母翻蓋的老房,老人相繼去世后,這個小樓就留給了弟弟打理。這幾年,宗老二看到了商機,就跟他哥哥商量開個養(yǎng)老院。他哥自然支持,還給拿了資金,宗老二就簡單擴建了房屋,托人辦理了手續(xù)。就這么的,成立了這個養(yǎng)老院?!?/p>
“那這么說,這個養(yǎng)老院成立好幾年啦?”
“聽說是二〇一二年成立的,這也有六年多了?!狈洞合闱杆阒?,“宗老二和他媳婦一起管理這個養(yǎng)老院,說起他媳婦,那女人可真是太精明了,又摳門兒,又能算計,沒有宗老二好說話。你若是有啥事兒,就跟宗老二說,別跟他媳婦說?!?/p>
“噢,哪個是他媳婦?”王欣瑞問道。
“她這幾天沒在家,送他兒子去上海上大學了。等她回來,你就能看見了?!?/p>
倆人一邊說,一邊散步,不知不覺沿著田壟走了一圈兒,又繞回樓前。那只大黃狗抬起腦袋看著她倆。石子已不見,院子里的老人有的也進屋去了。她倆走進小樓,大廳里有兩個老人在看電視。范春香說:“走,領(lǐng)你去活動室看看?!?/p>
倆人一前一后穿過大廳,走到右側(cè)斜對面的第一個房間,房門大敞四開,里面坐著四位老人,正在擺弄麻將,旁邊還站著兩個老太太看熱鬧。王欣瑞已經(jīng)認識桌上的劉德軒,還有范姐的老伴兒。另外一個老頭兒,她還是第一次見,年紀大概比劉德軒小些,臉盤方圓,眼睛一大一小,腰上別著一個十分顯眼的廣播匣子,正播報著新聞。坐在他下家的老太太,是桌子上年齡最大的,看上去有八十多歲了。她的頭發(fā)白而稀疏,微微地卷成波浪,臉上有幾塊老年斑,目光溫和,精神狀態(tài)極佳。
幾人一邊碼牌,一邊說笑,只聽那個帶廣播匣子的老頭兒說道:“三男一女,胡大姐要不就贏多,要不就輸慘?!?/p>
叫胡大姐的笑道:“小趙,說句實話,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姓‘胡’,哪里會輸?”
“那沒準兒是炒菜炒煳了的‘煳’呢?!?/p>
大家笑起來。
王欣瑞站在劉德軒身后,看他把抓到手里的牌碼好,不缺門,不斷幺,也算一手好牌。她雖然不怎么會玩兒,但多少也懂得一些規(guī)則。愛人活著的時候,逢年過節(jié)和親屬打牌,偶爾也會讓她上去湊手。
大家依次出了幾回牌后,劉德軒抓了張二條,立刻上聽,打出閑張白臉。卻不想,胡大姐喊了聲:“和啦!”
待亮開牌大家一看,是單貼白臉。劉德軒笑道:“大姐開門和,今天準贏了!”
“那可不一定,沒聽說,‘千刀萬剮,不和頭一把’嗎?”小趙壞笑道。
大家笑起來,胡大姐也笑:“你這小子,總有說的?!?/p>
站在旁邊看熱鬧的一個老太太插嘴道:“胡大姐,小趙跟你曬臉,你還不收拾他?”
小趙乜斜著眼睛,說道:“老張婆子,怎么哪兒都有你呢!你就不能像云妹學習,安靜點兒?!?/p>
旁邊叫云妹的只是微笑著,也不言語。
大家重新洗牌,碼牌。第二把輪到范春香的老伴兒坐莊,看他腰板挺拔,不慌不亂,小趙就笑道:“老李頭兒,你可要坐住莊啊?!?/p>
老李笑笑,沒吱聲。范春香在旁卻笑道:“借你吉言呀,我家老李那肯定坐莊。不過,到時你可別賴嘰。”
一把牌下來,老李自摸,果然坐莊。大家紛紛掏錢,范春香像個經(jīng)紀人似的說:“忙啥,下莊再算?!?/p>
小趙收斂笑容,嚴陣以待起來。
胡大姐說:“頭把不算,二把不欠,一會兒多了,就記不住了?!?/p>
范春香指著王欣瑞,說道:“沒事兒,今天咱這兒有老師,讓她幫著記賬好啦?!?/p>
大家抬起頭,紛紛看向王欣瑞,眼里充滿了敬意。
胡大姐笑道:“說句實話,老師呀——那可是相當?shù)赜袑W問。”
王欣瑞謙虛道:“我只會1234567。”
小趙說:“那就夠用了,怎么稱呼你?”
“王欣瑞?!?/p>
“欣瑞是我以前的同事,音樂老師?!狈洞合憬榻B道。
劉德軒一聽王欣瑞是音樂老師,不由得回頭,向她行了注目禮。
大家繼續(xù)洗牌。結(jié)果是胡大姐贏了,四人開始算賬。雖然只玩兒五角錢的,但規(guī)則繁多,真有糊涂的人,就讓王欣瑞幫忙計算。欣瑞其實也不太精通規(guī)則,但她畢竟比在座的年輕,思維相對清晰,就幫著算了。大家見她算法正確,就夸贊她:“真不愧是老師呀?!?/p>
劉德軒也對她報以贊許的微笑。
老張婆子看她不過是個新來的,就受到了大家的歡迎與尊重,而自己在這兒住了大半年,卻和誰都處不來,當下心里很不舒服。她看了一會兒,自覺沒趣,就出去了。只聽旁邊的房門“咣當”一聲,任誰都知道她就住在活動室的隔壁了。
他們又玩兒了幾把,云妹也轉(zhuǎn)身離去。小趙說:“云妹,你忙啥,不看一會兒啦?”
云妹回過頭,說:“我回屋看看,怕是薛老已經(jīng)醒啦?!?/p>
云妹出去時,路過王欣瑞身邊,沖她和善一笑,然后走進斜對面的房間。
幾人繼續(xù)打牌,正玩兒得高興,忽聽大黃狗叫了起來,院子里一陣騷亂。大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屏住呼吸,靜聽了一會兒,外面還是亂哄哄的,好像有人吵起來了。他們就放下麻將牌,說出去看看。
大家來到小樓外,看見一對年輕人站在院子中央,沖著雙杠前的老人大聲嚷嚷。
其中一個矮個子年輕人說:“你就上我哥家去住唄,我家又沒地方。”
顯然旁邊那個瘦高個兒是當大哥的,他接過話茬兒,說:“上我家,我也沒時間照顧啊?!?/p>
老頭兒氣得渾身哆嗦,說不出話來。
哥哥也不理弟弟,繼續(xù)對老頭兒說:“爸,你在這兒不是挺好嗎?干嗎老來回折騰啊?!?/p>
老頭兒舉起拐杖,指著兩個兒子,費了半天勁兒,才哆哆嗦嗦地說:“你們,你們真是孽障!一群白眼兒狼!你們都滾吧,別在這兒給我丟人現(xiàn)眼!”
瘦高個兒說:“你看,是你讓我們來的,又攆我們走。”
老頭兒說:“你們滾!我誰家也不去了?!闭f完,一捂胸口,那種痛苦讓在場的人都感同身受,于心不忍。
劉德軒趕緊上前一步,扶住老頭兒:“大徐子,大徐子,別激動?!彼謱蓚€年輕人厲聲說道:“都別吵了,你爸這么大年齡了,本來心臟就不好,既然你們都不想接他回家,那就走吧!”
大家也上前紛紛勸說,兩個年輕人這才灰溜溜地走了。他們剛一走,老頭兒身子一軟,栽倒在劉德軒懷里。劉德軒急道:“大徐子,大徐子,快醒醒!”
胡大姐說:“快點兒,掐人中!說句實話,大徐子八成是心臟病犯了,誰有藥?快去找院長!”
王欣瑞連忙說:“我有藥,我去??!”她急匆匆上樓,取了救心丸,又折回來,弄得自己的心臟也怦怦亂跳。
這邊范春香也端來了一杯水,把藥給大徐子服下。因為養(yǎng)老院里沒有醫(yī)護人員,老人們都習慣了自救。
這時,宗院長從后廚趕來,聽了原委,說道:“得趕緊去醫(yī)院!”想想又說:“叔叔阿姨,你們真是老糊涂了,怎么讓他兩個兒子走了?上醫(yī)院也得他兒子領(lǐng)著去呀!”
老人們這才省悟過來,可不咋地,不應(yīng)該把大徐子的兩個兒子放走,可眼下也沒轍了。宗院長立刻吩咐小葉去翻電話本,通知大徐子的兒子。這邊他讓劉德軒、小趙和后廚鐵生把大徐子抬上車,并讓兩位老人跟車照應(yīng),鐵生留家做飯,他則坐上駕駛位,一腳油門,駛向了市中心醫(yī)院。
剩下一些人站在院子里議論紛紛,都說大徐子的兩個兒子太不孝順了。只見那穿著中山裝的賈老先生一邊踱著紳士步,一邊不慌不忙地吟道: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到了中午吃飯時間,空座多出幾個,范春香和王欣瑞就獨占了一張桌子。小葉和那個年紀大些的服務(wù)員依次給大家盛飯打菜。范春香喜歡米飯,吃完一碗,就擺手招呼服務(wù)員,那年長些的服務(wù)員推著餐車走過來,范春香說:“艷華,再給我盛一勺飯?!蹦欠?wù)員漫不經(jīng)心地給她打了一勺米飯,推車走了。范春香對欣瑞說:“不夠吃,還可以再續(xù)?!蓖跣廊鹫f:“夠了?!?/p>
倆人吃完飯,從食堂出來。走廊里混雜著飯菜的香味兒和廁所的異味兒,這兩種氣味混合在一起,是有點兒讓人反胃的。沒走幾步,路過一個門口,范春香說道:“這是浴室,如果想洗澡,就到這里來洗,不過里面特別簡陋,也不干凈。”王欣瑞早餐時沒有注意,現(xiàn)在看那門上,除了門框上寫有112號,再無其他標志。緊挨著浴室的,是水房。此時房門大開,王欣瑞看到里面有兩臺洗衣機,上面堆著一些床單和臟衣服。再往前就是廁所了,這跟樓上衛(wèi)生間的位置相同。倆人快步走到樓梯口,上了樓。
范春香說:“欣瑞,到我房間坐會兒。”
“你和姐夫中午不休息嗎?”王欣瑞猶豫道。
“剛吃完飯,休息啥,來吧?!?/p>
說著,倆人已走到房間門口。范春香挽著欣瑞,進了屋。
老李已吃完飯回來,正坐在椅子上喝茶,見她倆進來,趕緊起身,給王欣瑞讓座,又拿出一個紙杯,斟茶倒水。
王欣瑞環(huán)顧房間,見屋里擺著兩張單人床,床上鋪著洗得有些褪色的花格床單,疊好的被子也是花絲被罩,看上去很有家的樣子??拷皯舻拇笠鹿耖T和晾衣架上都掛著衣服,有的似乎剛洗完不久,還沒有晾干,皺皺巴巴的。桌上除了暖壺、水杯,還有一個裝有西瓜皮的果盤,上面堆著各種藥盒、藥瓶。
范春香說道:“我家實在太亂了,別笑話啊?!?/p>
“挺好的,誰家還不是一樣?!蓖跣廊鹫f著,看到桌上的針劑,就問道:“誰打針哪?”
老李說:“我,每天打胰島素。”
范春香說:“看我家的藥多不多,我吃降壓的、疏肝的,他吃降糖的、穩(wěn)酸的,我們還吃各種維生素,哎呀,反正都吃不過來?!?/p>
王欣瑞說:“我也是,在吃他汀和阿司匹林?!?/p>
老李問道:“欣瑞,心臟不好?”
王欣瑞說:“是的?!?/p>
老李告訴她:“除了吃藥,還要注意飲食,適當鍛煉?!?/p>
范春香笑道:“告訴別人可明白了,輪到自己就啥都忘了。”
老李也笑了。
王欣瑞說:“姐夫的性格可真好,原先做什么工作的?”
老李說:“我年輕時在市計量院?!?/p>
“技術(shù)科科長,搞科研的?!狈洞合憬又f道。
“怪不得這樣有涵養(yǎng)。早晨看你在水房,那么謙和……”
“該說不說,你姐夫脾氣是真好?!狈洞合阏f,“隔壁那老頭兒周大成,曾是當領(lǐng)導的,聽宗老二說,他退下來后,就特別失落,后來老伴兒又去世了,性情變得不太好。他原先在家時,他兒子給他找過幾個保姆,都讓他給攆走了。他兒子沒辦法,就把他送到養(yǎng)老院了,結(jié)果去了幾個養(yǎng)老院他都跟人吵架。這不,才換到這兒兩個來月,也是總擺架子,但這里沒人惹他,你姐夫更是讓他三分,敬而遠之?!?/p>
“哦,原來是這樣啊?!蓖跣廊鹇犆靼琢?。
老李說:“啥敬而遠之,其實周大成也不容易,現(xiàn)在每天練習書法,也在修心養(yǎng)性?!?/p>
范春香說:“你看他就是這樣的人,替誰都說話?!?/p>
王欣瑞笑了,轉(zhuǎn)移話題,道:“范姐,養(yǎng)老院不止你們一對兒夫妻吧?”
“就我們一對兒。”范春香說,“樓下的云妹和薛老住一起,但她是薛老的保姆,薛老是老戰(zhàn)士。”
“???這里還有老戰(zhàn)士!”王欣瑞聽后吃了一驚。
“對呀,他老人家都九十五歲了?,F(xiàn)在身體也不太好,都是云妹在照顧?!?/p>
王欣瑞這才知道,養(yǎng)老院也是藏龍臥虎之地,要想在這里好好生活,也需要處理好各種人際關(guān)系吧。又聊了一會兒,王欣瑞怕影響范春香夫婦休息,就起身告辭了。
回屋后,她吃了幾粒藥,又從包裹里掏出一本書,這是她從家里帶出來的唯一的一本書——《樂府詩集》,她側(cè)臥在床上翻看了一會兒,不覺間竟有了困意,也許是昨晚沒有睡好,也許是今天起得太早,上眼皮漸漸沉了下來。正要睡去,忽聽有人敲門。她睜開眼睛,下地去開門。原來是小葉,她手里拎著拖布,說:“阿姨,擦下地?!?/p>
王欣瑞說:“好的,小葉,謝謝你。”
小葉說著不客氣,便進屋開始拖地。王欣瑞想起小葉中午在食堂給大伙兒盛飯,收拾餐盤,這會兒又來打掃房間,活計真是很多。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道:“孩子辛苦啦!”
小葉擦了一下腦門兒上的汗珠兒,說:“不辛苦,都習慣了。我們這里服務(wù)員少,就我和艷華姐,她管樓下,我管樓上,除了打掃衛(wèi)生、洗衣服、照顧老人,其余時間還幫助廚房打下手。”
“哦,工作量真是蠻大的?!蓖跣廊鹫f。
“是呀,廚房就我老公一個人,活兒也特別多。”小葉怕老太太聽不明白,補充道,“廚房做飯的鐵生是我老公?!?/p>
“噢,你們小兩口兒都在這里工作啊?!?/p>
小葉說是的,還說他們是老板娘的親戚,養(yǎng)老院建成后,他們就跟著過來了。王欣瑞想了半天,才轉(zhuǎn)過彎兒來,原來小葉夫妻是宗院長夫人的親屬。小葉拖完地,又去了對面的房間。王欣瑞已經(jīng)沒有困意,看看手機上的時間,吃晚飯尚早,索性關(guān)了房門,去樓下走走。
路過大廳,幾位老人在看電視,老孫太太坐在地上,沖她傻笑。王欣瑞走出樓門,外面的陽光已經(jīng)暗淡,大黃狗在打盹兒,并無他人。她走到雙杠前,伸手抻了兩下。一抬頭,看見小樓上的牌匾,那幾個楷體字有的筆畫已經(jīng)破損,顯然是經(jīng)歷過風霜雨雪。再看小樓的窗戶,油漆的木框,也已斑駁。她想,農(nóng)村蓋的房子就是脫不開鄉(xiāng)土氣息,卻給了她莫名踏實的感覺,仿佛又回到年少時遙遠的故鄉(xiāng)。人這輩子,坎坎坷坷,一路走來,說到底,就是在尋找最初的生活記憶。
王欣瑞正胡思亂想著,院子大門被打開,大黃狗也撲棱一下站起來。賈老先生從院外走進來,手里拿著一條香煙,看到她,就打招呼:“新來的妹子,曬太陽哪?”
王欣瑞點點頭。
賈老先生走過來,說:“我去村里的超市,買了條煙。”
“超市遠嗎?”王欣瑞問。
“不遠,你來的時候應(yīng)該路過,就是下了公路那個地方?!?/p>
王欣瑞想起,昨晚跟劉德軒匆匆趕路,確實路過一處房屋密集的地方,但沒有注意到那里有超市。
賈老先生說:“聽說你是音樂老師,我最佩服懂音樂的啦!”
王欣瑞連忙說:“不敢當?!?/p>
賈老先生說:“音樂是講究音律韻味的,而詩詞也是同樣,其中的奧妙不是一般人所能體會的。”
王欣瑞沒想到賈老先生短短幾句話,說得這么通透,不由得贊道:“老先生說得是?!?/p>
賈老先生又說:“我進院子時,看見你站在這里有幾分孤寂,是不是剛來有些不習慣?”
王欣瑞搖搖頭,“還好?!?/p>
賈老先生說:“過段時間就好了,如果這里待不好,還可以再換地方。要知道養(yǎng)老院多的是,老年人也換得勤。你看這里也是一樣,人員頻繁地流動。真不知,誰是初來養(yǎng)老院的人,養(yǎng)老院又是年年待何人了。”
王欣瑞被他說笑了,離開雙杠,說要回屋去了。賈老先生說他也回去。倆人一前一后上了樓。賈老先生的房間挨著劉德軒的,和欣瑞一東一西,倆人互道了再見。正好范春香從水房打水出來,看到王欣瑞,就說:“你沒休息???”王欣瑞說:“哦,范姐,我下樓轉(zhuǎn)轉(zhuǎn)。”
范春香跟著王欣瑞進了房間,正色道:“欣瑞,我可告訴你,別跟賈老先生來往。他人可不正經(jīng)呢,聽說在別的養(yǎng)老院跟過好幾個老太太呢?!?/p>
王欣瑞說:“我知道了,范姐?!?/p>
吃過晚飯,已是黃昏。宗院長他們才回來,大廳里的老人們立刻圍上去,詢問大徐子怎么樣。宗院長說:“幸虧到醫(yī)院及時,徐大爺才撿回一條命。醫(yī)生給他做了支架,估計得在醫(yī)院住些日子,他大兒子和大兒媳去醫(yī)院護理了。”
大伙兒唏噓不已,又為他兩個不孝的兒子嘆息。宗院長說:“我們這一天還沒吃飯,餓死了,快讓鐵生給整點兒吃的。”說完,領(lǐng)著劉德軒和小趙去了食堂。
老人們這才散去。
劉德軒扒拉完飯,上樓回屋,拿起桌上幾個通紅的柿子,就往欣瑞的房間來。王欣瑞正在收拾衣柜,她帶來的東西本就不多,但還是按柜里的格子擺放了衣物,還有針線盒兒,裝身份證和零錢的小包,都一一分類,收納整齊。
聽到敲門聲,王欣瑞就去開門,見門口站著的是劉德軒,道:“老哥回來啦?”
“嗯,回來了。我早上去后園子摘了幾個柿子,想拿給你這個新來的人品嘗一下,這是咱養(yǎng)老院自己種的,味道很好。結(jié)果這才倒出時間來?!?/p>
“啊,謝謝老哥。”王欣瑞有些感動,沒想到他這么有心。她接過柿子,說道:“進屋坐會兒吧。”
“不了。”
倆人就站在門口聊了幾句。
“那位老先生怎么樣?”王欣瑞問。
劉德軒說:“多虧去了醫(yī)院,搶救及時,大夫給裝了兩個心臟支架?!?/p>
“這么嚴重啊,幸好你們一點兒也沒耽誤時間?!?/p>
“可不是?!眲⒌萝庩P(guān)切地問道:“欣瑞,上午那陣我看你給大徐子拿的救心丸,你的心臟沒事兒吧?”
“我沒啥大事兒,就是冠心病,好幾年了?!?/p>
“哦,老年人心臟多少都有點兒問題,平時注意飲食,保持好心情……”
正說著話,忽見走廊出現(xiàn)一人兒,王欣瑞高興地招呼道:“兒子,你咋來啦?”
岳凱走過來,說:“媽,這地方可好找了?!?/p>
王欣瑞忙向劉德軒介紹:“這是我兒子?!庇謱υ绖P說:“這是劉叔?!?/p>
岳凱禮貌地說:“劉叔您好?!?/p>
劉德軒說:“你好,孩子!那你們聊,我回去了?!闭f著,轉(zhuǎn)身離開了。
岳凱跟母親走進房間,王欣瑞把柿子放在小桌上,又拿起來,要到水房沖洗一下,給岳凱吃。岳凱攔住母親,說:“媽,別忙活了,咱們說會兒話?!?/p>
王欣瑞只好放下柿子,招呼兒子坐下。
岳凱坐在椅子上,環(huán)視著房間,說,“媽,你住這里能行嗎?我看這兒條件也不是很好,還是跟我回家吧?!?/p>
王欣瑞說:“兒子,我在這里真的挺好的,你就放心吧?!庇謫?,“楚楚怎么樣?”
“她也不愿意你來養(yǎng)老院,她要我接你回去。”
“這孩子!你要多給她做些好吃的,她學習那么緊張,需要營養(yǎng)?!蓖跣廊鹫f。
岳凱說:“知道了?!?/p>
王欣瑞又說:“兒子,你聽媽話,別老上網(wǎng)。人生苦短,趕緊找個可靠的人過日子吧?!?/p>
“媽,你就別老為我操心了?!痹绖P說道。
“行,只要你好好的,照顧好楚楚,我也就放心了?!蓖跣廊鹩纸淮思依锏囊恍┈嵥槭聝?,岳凱一一應(yīng)允。倆人又聊了一會兒,王欣瑞看了看時間,最后說道:“兒子,我在這里真的很好,你就放心吧。天色不早了,楚楚也快下晚自習了,我就不留你啦?!?/p>
岳凱只得站起來,說道:“那好吧,媽,如果待不慣,就回家。”
“好的?!?/p>
王欣瑞把岳凱送出養(yǎng)老院,母子倆在院子大門口依依惜別。
“媽……保重!”岳凱說。他是多么不情愿把母親留在養(yǎng)老院呀,可是,他又是多么無能為力啊!
“去吧,忙好自己的事情,不用惦記我!”
岳凱一步一回頭,看到院子門口的母親朝他微笑揮手。難道真的就這樣把母親留在這里了嗎?他是多么不甘心啊!他鼻子發(fā)酸,差點兒落下淚來……
三
王欣瑞在養(yǎng)老院住了幾天,逐漸熟悉了這里的環(huán)境,相繼認識了一些老人,也從大家的談話中對養(yǎng)老院有了一些了解。她似乎也安下心來在這里開始新的生活。每個白天,她和其他老人一起吃飯、聊天、曬太陽;每個夜晚,她獨自在屋里翻翻書,想想心事,任憑日子一天天消逝。
這天吃過早飯,王欣瑞又和范春香去后園子散步,忽聽里面?zhèn)鱽頂鄶嗬m(xù)續(xù)的歌聲,雖然不是很專業(yè),但別有一種滄桑的味道,也算“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范春香說:“走,過去看看。”
倆人遂向壟溝走去,就見葡萄架后面閃出一個人影。
范春香招呼道:“老劉,又在這里打拳?。 ?/p>
劉德軒伸出腦袋,笑道:“范姐,欣瑞,你們來啦。我早晨練完拳了,這會兒修剪一下葡萄架的枝蔓?!?/p>
“怎么沒去打麻將?”范春香問。
“老張婆子要玩兒,就讓給她了?!?/p>
說著話,倆人已來到葡萄架前,王欣瑞看到劉德軒一手拿著花木剪刀,一手捧著干枯的枝葉,說道:“老哥,果然是你在唱歌啊!我說聽著聲音這么耳熟呢!”
劉德軒把枝葉扔在葡萄架的底部,說道:“驚擾啦,欣瑞。我不太會唱歌,打完拳興奮了,才偶爾吼兩嗓子,讓你見笑了?!?/p>
“唱得不錯。”王欣瑞由衷地說。她看著劉德軒,雖然他的年紀和范姐相仿,卻一點兒也不顯老,想來是跟平時鍛煉有關(guān)吧。
范春香說道:“老劉,你這么喜歡唱歌,可以讓欣瑞教你呀,想當年她可是育才中學的優(yōu)秀音樂教師呢?!?/p>
“是嗎,那可太好啦!我正愁找不著老師呢!”劉德軒看著王欣瑞,“那我就拜你為師啦!”
王欣瑞難為情地說道:“我,可真不行啊,都好幾年不唱了?!?/p>
范春香笑道:“欣瑞,你就別謙虛了,別人不了解你,我還不了解嗎?你可是有名的‘金嗓子’。”
劉德軒從葡萄架上剪下幾串葡萄,遞給王欣瑞,“先‘賄賂’一下老師,這可是咱養(yǎng)老院的老人們自己栽種的純天然綠色葡萄,酸甜可口?!?/p>
王欣瑞接過葡萄,嘗了一粒,果然香氣濃郁,比外面市場上賣的那種大粒葡萄要好吃很多。仨人吃著葡萄,說笑了一會兒,才回到樓前??吹绞佣自诘厣衔勾簏S狗饅頭渣,劉德軒就打趣道:“還喂呀,這大黃狗都撐得走不動道兒啦?!?/p>
石子咧著嘴,“嘿嘿”笑了。
仨人走進樓里,幾個老人在大廳看電視,活動室傳來大吵大叫的聲音。他們聞聲走去,就看到小趙和老張婆子正在爭論。小趙說:“我明明看見你下完蛋(中杠),少了一張牌,這會兒你牌數(shù)又正好了,你不是偷牌,是啥?”
“我根本就沒少牌,我打出去一張,正好剩十張牌?!崩蠌埰抛咏械馈?/p>
“我一直在盯著你哪,就看你怎么玩兒賴!”小趙大聲說。
“我根本就沒玩兒賴!你讓他倆說。”老張婆子雙手掐著腰,臉都氣白了。
胡大姐數(shù)了一下老張婆子的牌,正好十張,她也不確定老張婆子到底偷沒偷牌。老李更是不知發(fā)生了什么情況,他因為疾病的關(guān)系,經(jīng)常頭暈眼花,自己的牌都照顧不過來,哪有時間管別人的。一時間,這把牌成了“懸案”。小趙說:“反正你這把得棄和,下蛋也不算!”
老張婆子氣鼓鼓地看著小趙,說:“算你的!下把瞅清楚!”說著,推倒了麻將。
幾人又重新來過,個個都正襟危坐,滿臉嚴肅,直把旁邊看熱鬧的人弄得精神緊張。
兩圈牌很快打完,小趙數(shù)著零錢說:“贏了十二塊!”老李說:“我的底錢忘數(shù)了,不知道是輸是贏。”胡大姐說她輸了四塊錢。老張婆子什么也沒說,拿著零錢袋子,氣呼呼地走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王欣瑞看到食堂多了一個忙碌的女人,那女人梳著大波浪發(fā)型,皮膚白皙,鵝蛋臉,柳葉彎眉,穿著紅色T恤、黑褲子,真是風姿綽約,說話做事爽快利落。范春香告訴她,那就是宗老二的媳婦李翠屏,她從上海回來了。
只見翠屏對每個老人都照顧周到,誰飯菜不夠,她都親自盛遞。跟在她身邊的兩個服務(wù)員也比平時勤快多了,殷勤地給老人們打飯。翠屏在給王欣瑞盛飯的時候,說:“阿姨,新來的?”
王欣瑞點頭,說:“是,姑娘,我剛來沒幾天?!?/p>
“哦,阿姨,多吃點兒?!贝淦琳f完,微笑著走開,又去招呼別人了。
范春香小聲在王欣瑞的耳邊說:“別看她這么熱情,都是裝的。她最摳門兒了,她這一回來,看咱們的飯菜質(zhì)量吧?!?/p>
王欣瑞低下頭,發(fā)現(xiàn)餐盤里果然只有可憐的一小撮豆芽,幾塊豆腐。
吃過午飯,外面嘩嘩地下起雨來,大家都被困在了小樓里。有的老人去活動室打麻將,有的老人在大廳里看電視,有的老人回屋睡覺,就連成天在院子里吟詩的賈老先生也貓在房間,不出來了。王欣瑞回到屋里,也覺得無聊,就拿出《樂府詩集》翻看。
就在這時,房門被輕輕敲了幾下,翠屏不請自入。她春風滿面,笑容可掬,說道:“阿姨,我過來看看您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如果屋子臟了,可以隨時讓服務(wù)員過來收拾,有要洗的衣物也可以拿到洗衣房,統(tǒng)一清洗?!?/p>
王欣瑞連忙感謝。
翠屏看了看屋子,又說:“為了安全起見,咱們養(yǎng)老院規(guī)定不能私自使用電褥子、熱水壺、電飯鍋什么的,可知道?”
“哦,放心,老板娘,我沒有那些用品。”
“我叫翠屏,以后叫我名字好啦?!?/p>
“好的,翠屏。”王欣瑞說。
翠屏“咯咯”笑著,出去了。
王欣瑞看著空蕩蕩的屋子,心里想著,幸好沒讓兒子給她捎來電熱毯。這眼看著天氣漸涼,床褥又那么單薄,真不知自己的老腰能不能承受住。
沒過一會兒,王欣瑞的門又被推開了,范春香閃身進來,隨手把門帶上,問道:“翠屏來你屋啦?”
王欣瑞說:“剛出去不一會兒。”
“哦,她說啥了?”
“就說不讓用電器設(shè)備什么的?!?/p>
“剛才她也去我屋檢查了。她這一回來,凈事兒?!狈洞合悱h(huán)顧了一下房間,說道:“你這屋啥也沒有,不過可以放一臺電視,要不太冷清了?!?/p>
“讓放電視嗎?我還以為只能去大廳看呢?!?/p>
“電視可以,你看我屋不是也有嘛。這是咱老年人最基本的解悶兒設(shè)備了,這要不讓放,那她就太苛刻了。更何況電視還是我們自己準備的,她才不給配呢。”
“哦,正好我家里有一臺要淘汰的小電視,始終沒有舍得扔,哪天讓兒子送來?!?/p>
“行。我告訴你,欣瑞,我和你姐夫每天都開著電視,翠屏每次檢查,都怪我們費電,說也不看,成天到晚開著。我說,聽還不行啊?!?/p>
倆人笑起來。
范春香看到床上的書,說道:“欣瑞,你愛看書,又會唱歌,有這些愛好真好,人老了,如果沒有精神上的寄托就容易空虛?!?/p>
“范姐不也是愛看書的人嘛!”
“我有白內(nèi)障,多少年不看書了,你沒看到我不玩兒手機,也不打麻將嘛,我得保護好眼睛,留著走道兒用呢?!?/p>
王欣瑞笑道:“噢,這可巧了,我也有白內(nèi)障,可惜我沒有像范姐這么注意保護。”
“那怎么行,如果嚴重了,就得做手術(shù)?!?/p>
倆人就眼睛的問題,又聊了半晌。這時,聽到走廊傳來嘈雜的聲音,范春香開門,向外望去,說道:“呦,來工人了,八成是修水管的,我得回去看看?!闭f完,她三步并作兩步,出去了。
走廊里的兩個工人迎面走來,對范春香說是來修水管的。范春香把他們讓進屋,又對老李說:“該說不說,翠屏干啥是撒楞,她這一回來,問題就解決了。”
原來,翠屏陪孩子去上海前,各屋的上水管道就出現(xiàn)了問題,可那時翠屏忙于幫兒子打點行裝,準備返校,就沒來得及處理。宗院長在家也不太管這些雜事兒,就拖到現(xiàn)在。翠屏回來,也不休息,立刻投入養(yǎng)老院繁雜的工作中。雖然她平時給大家的印象不是很好,但從另一個角度講,確實是個管家好手。她這一回來,就不停閑,管理后廚,找人修管道,檢查房屋設(shè)備,考核服務(wù)員樓層衛(wèi)生,事無巨細,一直忙活到很晚。
這天晚上,岳凱下班后,被強子邀去喝酒。岳凱心情煩悶,就多喝了兩杯。強子也是下崗職工,和他同一天去一個家政公司應(yīng)聘水暖工,所以,倆人雖然相處時間不長,卻像一對難兄難弟,無話不談。岳凱兩杯酒下肚,就對強子說:“強子,我媽去養(yǎng)老院了?!?/p>
“什么,大娘去養(yǎng)老院啦?”強子吃了一驚,隨后安慰道,“老太太去養(yǎng)老院也行,歲數(shù)大了,在家你也沒時間照顧。再說,你們老少三代,擠在一個屋也確實不方便。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兒?!?/p>
“好什么呀?這讓別人怎么看我?還以為我不孝呢,自己的老媽都養(yǎng)不了?!痹绖P郁悶地說。
“其實,老太太在家,你也未必就能照顧得過來,還不是大娘為你操心。”強子抓了一把花生米說。
“那倒是呀,說真的,我媽就是為了我,才去養(yǎng)老院的。她希望我趕緊找個人,成家。”
“呦!”強子贊道,“老太太真是太偉大了,可憐天下父母心呀,要不人家怎么說七十有個家,八十有個媽呢。要是我媽活到現(xiàn)在就好了。岳凱,你跟那個‘纖纖素手’處得怎么樣了?要是差不多,趕緊成家得了?!?/p>
“我媽根本不同意我在網(wǎng)上找的,更何況我們至今還沒見過面呢?!?/p>
“那就趕緊見哪,如果真的覺得挺好的,你就跟老太太說,不是網(wǎng)上那個,就說我,強子給介紹的唄?!睆娮咏o岳凱出主意。
“我真的不想騙我媽,更何況,還沒準兒‘見光死’呢,人家也未必相中我?!?/p>
強子說:“岳凱,你長得儀表堂堂的樣兒,人品又好,她看不中你?就怕到時咱還相不中她呢。所以呀,趕緊見個面,行就處,不行就拉倒,別耗著了?!?/p>
岳凱聽強子這樣一說,覺得有理,心里敞亮不少,暗自尋思約“纖纖素手”哪天見一面。兄弟倆喝得酩酊大醉,這才頂著夜雨,各自回家。
岳凱回到家里時,女兒楚楚已經(jīng)回來了,在她和奶奶曾經(jīng)共同居住的屋子里學習。楚楚已經(jīng)高三,學習任務(wù)重,晚飯也在學校吃了。這女孩兒懂事兒,不用岳凱怎么操心。岳凱推開孩子的房門,楚楚回過頭和爸爸打招呼:“爸,回來啦!”
“嗯?!?/p>
“爸,我想奶奶了,奶奶什么時候回來呀?”楚楚問。
“我也不知道?!痹绖P說。
“爸,那等我休息,你帶我去看奶奶吧。”楚楚說。
“行?!?/p>
岳凱回到自己的房間,倒在床上,掏出手機,打開微信。
他給“纖纖素手”發(fā)了一個笑臉,不多時,對方回了一個擁抱的表情。岳凱問:今天忙些什么?“纖纖素手”回:發(fā)了幾單老年保健品,都是大客戶,忙了一天。
岳凱打了一個“哦”字,不知再寫什么好。兩個人從網(wǎng)上某個相親群相識,已經(jīng)聊了幾個月,彼此心照不宣,暗生情愫,可是誰也不肯把窗戶紙捅破了。今天,岳凱想著要見面的事情,一時反倒不知說什么好了。
還是“纖纖素手”說話了:“凱歌,你今天工作怎么樣,累不累?”
“凱歌”是岳凱的網(wǎng)名。盡管“纖纖素手”已經(jīng)知道他的真名,可還是習慣這樣稱呼他。
岳凱:“還行,不累?!?/p>
“纖纖素手”:“凱歌,要我說,你不如賣我們的產(chǎn)品,現(xiàn)在保健品特別火,賣幾單都夠你上一個月班開的工資了。”
岳凱:“我上班哪有時間去賣?”
“纖纖素手”:“你可以利用下班時間,先試試,如果賣得好就把工作辭了,如果賣得不好,也不耽誤上班啊?!?/p>
岳凱覺得她說得有道理,他們聊天時也多次提到賣保健品的事情,可他都沒當回事兒。
今晚借著幾分醉意,他問道:“那怎么個賣法兒?我們可不可以見個面,到時你親自授課,教我一下?”
“纖纖素手”那邊半天沒吱聲,過了好一會兒,才回信息:“見面當然可以,我也一直期望。只是我現(xiàn)在忙于賣貨,要完成任務(wù),所以暫時沒有時間見呢?!?/p>
岳凱:“需要完成多少任務(wù)?”
“纖纖素手”:“這個月還差兩萬八千元。凱歌,要我說,你可以先按成本價進一些貨,如果你能賣出去,就能從中賺到差價,也算幫我完成了這個月的任務(wù)。如果賣不出去,到時也能退貨,你也不搭啥?!?/p>
岳凱覺得有道理,可是又想,自己沒什么積蓄,這錢從哪里弄呢?他從年頭忙到年尾,掙點兒錢都給孩子花了。月趕月地不夠花,還要母親援助。想到這里,他一時不知所措。
“纖纖素手”:“凱歌,如果我能完成任務(wù),到時就有時間了,我們可以見面慶祝一下。你知道,我們是很少有休息日的?!?/p>
岳凱只好回:“行,等我算下,我能進多少貨。”
“纖纖素手”:“你真好,等你消息,晚安,親愛的?!?/p>
岳凱:“晚安?!?/p>
關(guān)了手機,岳凱陷入沉思,上哪兒能湊些錢呢?
第二天早晨,王欣瑞打開窗簾,見是個晴天。后院子的菜園經(jīng)過一夜大雨的澆灌,已現(xiàn)頹敗之勢:葉子蔫了,果實落地了,滿目狼藉。王欣瑞穿好衣服,去水房洗漱,已感到?jīng)鲆?。洗漱完,她和范春香相約去樓下吃飯。范春香說:“今天老李頭兒不舒服,他不想吃飯。待會兒,我陪他去藥店買藥?!?/p>
“姐夫嚴重嗎?”王欣瑞關(guān)切地問道。
“一變天,他就反應(yīng)強烈?!?/p>
“那趕緊去買藥吧,實在不行就去醫(yī)院看看,別耽誤了?!?/p>
范春香答應(yīng)著,吃完飯,她回房穿戴整齊,領(lǐng)著老李去村口的藥店了。
王欣瑞收拾完屋子,就坐下來看書。忽然,有人敲門,她起身開了門,見是劉德軒,便把他讓進屋內(nèi)。劉德軒說:“欣瑞,你有針線嗎?我想借用下?!?/p>
“有,老哥,你要針線做什么?”
“我的線褲壞了,那晚幫老孫太太出衛(wèi)生間,一不小心刮了個口子,想縫補一下?!?/p>
原來,那天夜里劉德軒搭救完老孫太太,回屋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線褲刮了一條長長的口子,當時換下來,就丟在一旁,想等屋里衛(wèi)生間的水管修好了,縫補完再和其他內(nèi)衣一起洗。昨天翠屏回來,雷厲風行,找來了水暖工,當晚就把二樓所有的管道問題解決了。今天準備洗衣時,他才想起線褲還沒有縫補,在屋子里找了一通針線,也沒找到,才想起上次縫補衣物時用完了。于是他就去找范春香借,誰知她屋里沒人,一抬頭看見王欣瑞這屋門半掩著,就過來了。
王欣瑞想起那夜的情景,說道:“當時多虧老哥了?!?/p>
“舉手之勞?!背弥廊鹑フ裔樉€的工夫,劉德軒看到床上放著的書,就問:“欣瑞,你看詩詞?”
“是啊,打發(fā)時間?!毙廊饛墓褡永锾统鲠樉€盒兒。
劉德軒贊道:“咱養(yǎng)老院,也就你和賈老先生愛好詩詞,這已經(jīng)算是頂頂有學問了?!?/p>
“我哪能跟賈老先生比,人家是真正搞詩詞的?!蓖跣廊鹫f,“老哥,我去幫你縫補吧?!?/p>
“那多不好意思啊,我自己能縫?!?/p>
“別客氣,我?guī)湍?。?/p>
劉德軒說:“那好吧,謝謝你啦,欣瑞。”
說完,倆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間,來到東面走廊最后一個朝南的屋子。
這是王欣瑞第一次走進劉德軒的房間,一踏進門檻,就感覺室內(nèi)溫度要比她的房間高,路過門口的衛(wèi)生間,她看到小門關(guān)得嚴嚴實實。走進正間,她的眼前一亮,立刻被房間的擺設(shè)驚艷到了,只見左側(cè)的墻壁上掛著一臺尺寸適中的電視,電視下是一張鋪著白色印花塑料布的小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個全院同款的暖壺,另有一套質(zhì)地考究的紫砂茶具。最讓王欣瑞吃驚的是,靠著單人床的墻壁,用淺藍色斜紋棉布圍成的床圍,與同色系的窗簾,為屋子平添了幾縷春意,讓人感到如沐春風,生出幾許愜意。床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有棱有角,彰顯了主人對生活的態(tài)度。王欣瑞自嘆不如,她捫心自問:自己一個老太太都比不上一個老頭兒會布置房間,這不由得讓她對他刮目相看。她說:“老哥,你這屋子收拾得真干凈、真漂亮啊,一看你就是個熱愛生活的人!”
劉德軒笑道:“哪里,一般。欣瑞快請坐?!?/p>
王欣瑞坐到鋪著羊毛墊的椅子上。
劉德軒去衛(wèi)生間取來線褲,說:“欣瑞,真不好意思讓你縫,你看就這個地方壞了?!?/p>
“別客氣啦,老哥?!?/p>
王欣瑞接過來,看到這是一條品質(zhì)很好的純棉咖色線褲,靠近褲腳的地方有兩寸來長的口子。她覺得線褲有些可惜了,于是從針線盒兒里找到同色系的一卷絲線,又拿出一根細針,瞇縫著眼睛穿針引線,可是穿了幾下,也沒有成功。劉德軒說:“讓我來?!彼舆^針線,一下就穿好了,又還給欣瑞。
王欣瑞笑道:“老哥也太厲害啦?!?/p>
“我的眼睛可好使了?!眲⒌萝幷f著,走到桌前,從塑料口袋里拿出兩個紙杯,“欣瑞,給你泡點兒綠茶?我這里有上好的龍井……”
王欣瑞連忙說道:“老哥,別忙了,我不喝茶,睡不著覺,只喝白開水。”
劉德軒倒了一杯白開水,又沖泡了一杯綠茶,放在桌子上。
“好的,很多人都說喝茶睡不著覺。我是習慣了,就愿意喝濃茶?!彼f著,坐在對面的床沿上。
欣瑞一邊縫補,一邊說:“哦。老哥,那天多虧你出手,才把那廁所門打開,當時大家的心都懸著哪!”
“我年輕時當兵留下點兒底子,現(xiàn)在還可以吃點兒老本兒。”劉德軒隨口說道。
王欣瑞抬起頭,驚嘆道:“怪不得呢,原來老哥是軍人!”
“是,我小時候特別好動,念過幾年書,后來父親把我送到鎮(zhèn)里的一個武術(shù)館學習,再大一些,就讓我參軍了……”
“哦,老哥至今保留打拳的習慣,也是跟小時候?qū)W武有關(guān)?”王欣瑞恍然道。
“是的,我在部隊時也經(jīng)常帶領(lǐng)連隊的新兵習武。后來轉(zhuǎn)業(yè)到國企,也依然堅持晨練。”
王欣瑞看著老哥,他雖然有些清瘦,但身姿挺拔,又問道:“老哥原先在什么單位工作?”
“交通局下屬的聯(lián)運公司,在那兒當負責人,一直干到退休?!?/p>
“公司經(jīng)理呀,老哥身上果然既有領(lǐng)導的風范,又有軍人的氣質(zhì)呢!”
劉德軒笑道:“哪里,現(xiàn)在哥老嘍,再不比當年!”
“看上去,真不覺得老?!蓖跣廊鹩芍缘卣f,然后又低眉補綴。
屋子里一時很安靜,一縷秋光傾瀉在窗臺上,柔和而溫暖。劉德軒看著眼前為他做著針黹活計的妹子,忽然想起她在車上給他讓座,以致差點摔倒,他覺得她是個善良的女人,這讓他心里充滿感動。她樸素的著裝,素氣的面容,難掩一種歲月沉淀的知性美,這種美不由得令他怦然心動,一時竟有些呆住了。待緩過神來,他問道:“欣瑞,你以前是在學校教音樂嗎?”
“是啊,我在中學當過音樂老師?!毙廊鹫f,“對了,退休后,我還在老年大學教過幾年音樂。”
“哦,哪個老年大學?”
“市老年大學?!?/p>
“真的?我也曾在那里學過唱歌呢?!眲⒌萝庴@喜道。
王欣瑞也很驚訝:“你是哪年去的?”
“大概是二〇一〇年前后吧,我都有些忘記了?!?/p>
“我也差不多是那時候去的?!?/p>
“可惜,當時我沒有遇到你來給我當音樂老師。我僅上了幾堂課,老伴兒就有病了,于是我就開始照顧她,直到她去世,我再也沒去老年大學上課。”
“哦,愛人什么?。俊毙廊饐柕?。
“肺癌,從發(fā)病到去世,不到半年時間。老伴兒離開我也有好幾年了?!?/p>
欣瑞沉默了,不知怎么安慰。劉德軒倒像沒事兒一樣,繼續(xù)說道:“我這歌始終沒有練好,現(xiàn)在你來了,可以繼續(xù)教我唱歌啦。在養(yǎng)老院里,我做你的第一個學生,怎么樣?”
王欣瑞搖頭,道:“我都快七十歲的人啦,早就不唱了?!?/p>
“我都七十四啦,唱歌跟年齡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可能跟心情、身體有關(guān)系吧。”
“你心情不好嗎?”劉德軒頓了一下,輕聲說道:“我倒是真能看出你有些憂郁呢,不怎么快樂?!?/p>
欣瑞后悔自己說錯話,忙道:“沒有,哪里有什么不快樂,只是覺得有些力不從心罷了?!?/p>
“欣瑞,恕我冒昧,你老伴兒他……”
“我年輕的時候,愛人出了車禍,他去世的時候還不到四十歲?!?/p>
劉德軒驚道:“這么年輕?可惜了!那你后來沒再找個人生活?”
“沒有,我一直一個人帶孩子。等孩子大了,我也老了。時光真的不抗混,一晃就混到這里來了。”事到如今,王欣瑞再說起過去,仿佛訴說的是別人的事情,那種大喜大悲早已隨同歲月風化了。
“你幾個孩子?”
“就一個兒子,下崗了,在別處打工?!?/p>
劉德軒沉默了,空氣中有了一絲的凝重和悲傷,他想了想,說道:“欣瑞,人的一生不容易,一些事情改變不了,到我們這個歲數(shù),你要懂得釋放,讓自己高興起來?!?/p>
王欣瑞默不作聲。
“以后有什么需要就跟老哥說,在養(yǎng)老院你不會孤單,還有我和大伙兒呢?!?/p>
“謝謝老哥開導,我知道了?!?/p>
王欣瑞縫好線褲,遞給老哥,“看行不行?”
劉德軒接過線褲端詳,贊道:“縫得太好啦!真是太謝謝你啦,欣瑞?!?/p>
“別客氣,老哥,那我回去了?!蓖跣廊鹫酒鹕?。
“再坐一會兒吧,水還沒喝呢?!眲⒌萝幫炝?。
王欣瑞說:“不了,快中午了?!?/p>
劉德軒只好把她送到門口,目送她回到自己的房間。
午飯的時候,范春香老兩口兒已經(jīng)回來,和王欣瑞坐在一張桌上吃飯。后來劉德軒走進食堂,看到他們,就過來坐在一起。他關(guān)切地問道:“李大哥,身體怎么樣?聽欣瑞說,你們?nèi)ベI藥了?!?/p>
老李說:“沒啥大事兒,就是感到有點兒不舒服?!?/p>
范春香說:“他這病越到天冷,越愛犯?!?/p>
劉德軒說:“天涼了,人體血液循環(huán)就差,得多活動?!?/p>
范春香說:“可不是,以后少去打麻將吧,干坐著也不動?!?/p>
王欣瑞說:“也得注意保暖,姐夫平時多穿點兒衣服?!?/p>
老李笑道:“我也多穿衣服了,也跟著老劉打拳了,可是這病情也由不得自己控制,千般小心,萬般注意,它還是會復發(fā)的。”
劉德軒勸道:“李大哥,想開點兒,別上火。人老了,就容易生病,最主要的是心態(tài),心態(tài)好了,病痛就能減輕不少?!?/p>
老李云淡風輕地說:“嗯,我想得很開,我自己壓根兒沒當回事兒,倒是你們的范姐總是擔心我的病情?!?/p>
大家聊了一會兒,吃完飯,都上樓了。老孫太太在開大徐子的房門,左擰不開,右敲不動,大伙兒就知道她又誤以為那是她的房間了。于是,范春香和王欣瑞把老孫太太領(lǐng)過來,送到她自己的房門口。劉德軒說道:“我們應(yīng)該給老太太想個辦法?!?/p>
“想什么辦法?”老李問道。
“老孫太太記性太差了,不是不認人,就是不記道兒,有時還找不到家。也是,這走廊的房門都一樣,是容易走串了。如果給她的門上弄個明顯的標志就好了。對,就這么辦?!?/p>
大家都覺得這主意不錯,就問弄什么標志。
劉德軒沉默了一會兒,說:“誰有紅紙?”
范春香和王欣瑞搖頭,老李說道:“周大成寫書法,問他有沒有。”
范春香看了一眼周大成緊閉的房門,說:“可拉倒吧,找他?我不去?!闭f著,打開自家房門,進屋去了。
老李說:“也沒注意周大成吃沒吃完飯,回屋沒?!?/p>
劉德軒走過去敲門,屋里沒有動靜。就在這時,走廊響起腳步聲,回頭一看,正是周大成趾高氣揚地邁著步子回來了。劉德軒迎上去,說道:“周大成,想管你要點紅紙,有沒有?”
“干什么?”
周大成打開門鎖,進了屋,幾人跟隨其后。只見墻上掛著幾幅字畫,滿屋都是筆墨紙硯,空氣里彌漫著濃濃的墨汁味道。
“我們想扎一朵大紅花,掛在老孫太太的門上?!?/p>
周大成會意,只是淡淡地說:“哦,有也不多,我找下?!?/p>
他在地上靠墻的一摞宣紙下,抽出一個塑料袋子,里面真的有幾張紅紙。他遞給劉德軒,說:“就這些。”
“夠了,夠了?!眲⒌萝幗舆^紅紙。
見周大成沒有要留客的意思,幾人道了謝,退出房間。
“來我屋吧?!蓖跣廊鹨贿呎f,一邊打開了對面自己的房門。
范春香在屋里聽見他們要紙成功,就跟了過來。劉德軒和王欣瑞在桌子上鋪開紅紙,研究了一番。
“這花也不知怎么扎能更好看些?!眲⒌萝幷f。
王欣瑞道:“讓我來,我年輕時在學校帶學生們演出,扎過大紅花?!?/p>
劉德軒笑道:“好,好?!?/p>
幾人正忙活著,周大成出現(xiàn)在虛掩的門口,說:“這還有一小瓶糨糊,看需不需要。”
王欣瑞接過糨糊,說道:“謝謝周大哥!進屋坐會兒吧?!?/p>
周大成搖搖頭,回到他的房間去了。
幾人忙活了半晌,終于扎成一朵大紅花。老李還特意回屋,找了一個不粘膠掛鉤,讓劉德軒掛在老孫太太的門框上方。
老孫太太這時正坐在屋里的床上,肚子鼓個大包。范春香推門進去,問她在干什么,她說:“我收拾東西準備回家,一會兒我兒子就來接我啦?!?/p>
范春香對后進來的王欣瑞說:“這老太太又糊涂了?!彼謱蠈O太太說:“快別鬧了,趕緊掏出你肚子里那些東西?!?/p>
說著,范春香就從老孫太太的衣襟里,掏出枕巾、襪子、手紙等一大堆東西。
“走,到門口看看,給你門上掛了什么?”
范春香和王欣瑞把老孫太太扶下地,攙到門口。
老孫太太仰頭看見門上的大紅花,高興得像個孩子:“大紅燈籠,是要過年了嗎?我兒子要接我回家過年?!?/p>
范春香大聲糾正道:“老孫太太,這是大紅花,你看只有你家門口掛了大紅花,以后能找到家了吧?”
老孫太太聽明白了,說:“哦,就我家門口掛了大紅花?。 ?/p>
樓上住著的胡大姐、小趙、石子、小馮等人都過來圍觀,大家都說這主意不錯。就連上樓來查房的翠屏看見了,也給予了贊揚。賈老先生還因此吟詩一首:
“一朵花兒分外嬌,張開笑靨更妖嬈。
紅紅色彩眸光引,一片慈心歧路消。”
劉德軒和王欣瑞相視而笑,他們都為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而開心。這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老孫太太都因為門前的大紅花,而沒再走錯房間。
岳凱利用下班時間,把家里的小電視機拆了。這臺電視還是結(jié)婚時候買的,已經(jīng)快二十年了,樣子早就過時,而且只有聲音,沒有圖像。前幾年家里換了一臺新電視的時候,他本想扔掉它,但母親舍不得,就一直保存下來。沒想到現(xiàn)在居然要派上用場。他憑借自己曾經(jīng)在大學所學的無線電專業(yè)知識,三下五除二,就把電視修好了。
到了周日下午,他在家等楚楚下課回來,帶她一起去看望奶奶。因要拿電視機和其他東西,岳凱就叫了一輛出租車,父女倆很快就到了養(yǎng)老院。
一進門,楚楚就像只歡快的小燕子,撲到奶奶懷里,說道:“奶奶,我想你啦。”
王欣瑞撫摸著孩子的頭發(fā),問道:“學習累不?”
楚楚說:“還好,就是成天考試,做卷子?!?/p>
王欣瑞在桌子上拿了幾個秋海棠果給他們爺兒倆,說:“這是我們養(yǎng)老院種的,嘗嘗好不好吃?!?/p>
岳凱嘗了一口,說:“好酸?!?/p>
楚楚問道:“養(yǎng)老院還有果樹?”
王欣瑞就指著窗外給她看。祖孫倆又聊了一會兒。
岳凱吃完海棠果,撤下桌子上的暖壺、藥瓶等,把電視機擺上,又安插了電線。他打開電視機開關(guān),不一會兒就有了人影和聲響,瞬間就給房間增添了幾分熱鬧的氣息。
王欣瑞對兒子說:“不錯,不錯,多虧當初留著吧,要不說過日子啥也別扔,說不定啥時就能用上?!?/p>
岳凱說:“媽,你這里還缺啥不?下次我好給你帶來?!?/p>
“你不是把我的床單被罩拿來了嗎?這就行了,不需要啥了。”王欣瑞又說,“村口有個超市,就在下公路那個地方,需要啥,我可以去那兒買?!?/p>
岳凱說:“哦,那還挺方便的?!彼c燃了一支煙,吸了一口,說:“媽,我想跟你商量個事兒。”
“嗯,兒子,你說?!?/p>
“我想和朋友做一筆生意,但是需要點兒錢?!?/p>
“啥生意啊?”王欣瑞疑惑地問。
“媽,你就先別問了,等到時候我再告訴你。你有沒有兩萬塊錢?”岳凱硬著頭皮說。
王欣瑞說:“有,我就攢下這兩萬塊錢,想到時候給楚楚上大學時用。”
“那太好了,先借我用幾天,到時候還你。”
“行,但是兒子呀,這年頭生意不好做,你可別讓人騙了?!?/p>
“不能。朋友說,做不成的話,給退錢?!?/p>
王欣瑞理解兒子的難處,可她更了解自己的孩子老實本分,哪有什么生意頭腦呢?但是,這時候,她應(yīng)該給予他無條件的支持才對。如果他真的能賺到一些錢,以后再找個合適的女人,過安穩(wěn)的生活,那不是更加理想嗎?于是她對兒子說:“存折就在衣柜里的一個皮革包內(nèi),你回家拿了就是,那里還有一些現(xiàn)金,你給楚楚買點兒好吃的,還有學習用品?!?/p>
岳凱答應(yīng)著,內(nèi)心一陣發(fā)窘,母親常年幫襯著家里,好不容易攢點兒錢也是給孫女的,她從來都沒有為自己想過,而他一個四十多歲的大老爺們兒,還要伸手管母親要錢,這讓他特別汗顏。
他說:“媽,放心,這個錢我一定還你!”
“兒子,不管你做什么,可千萬考慮好了再投入。不要投機取巧,要知道‘人間正道是滄?!??!?/p>
“我知道啦,媽?!痹绖P又說,“媽,你在這兒到底咋樣,不行就回家吧?!?/p>
楚楚也說:“奶奶跟我們回家吧。”
“我在這兒真很好,你們就放心吧?!?/p>
父女倆也只能順從老太太的心意,又聊了一會兒,直到養(yǎng)老院快吃晚飯了,爺兒倆才離開。臨別時,王欣瑞又囑咐孫女學習別累著,按時吃飯,晚上睡覺蓋好被子。楚楚也讓奶奶照顧好自己,說過段時間再來看她。
四
這天上午,大家跟平時一樣,該睡覺的睡覺,該看電視的看電視,該活動的活動。
范春香坐在王欣瑞的床上,一邊嗑著瓜子,一邊聊天。談起自己的愛人,她有些傷感,她對欣瑞說,老李已經(jīng)七十八歲了,患糖尿病許多年,嚴重的時候腰疼,排尿困難,打了好幾年胰島素,但血糖總是居高不下,體重也日漸下降。欣瑞一邊安靜地聽著,一邊勸慰,讓她別上火,病總是要慢慢治的。范春香又說,他們是父母包辦婚姻,屬于先結(jié)婚,后戀愛那種,這么多年感情一直很好。他們的獨生女,如今也五十多歲了,平時忙于工作,又要照顧家庭,也很辛苦的。他們晚年身體狀況欠佳,為了不給孩子添麻煩,就選擇到養(yǎng)老院。在這里倆人同進同出,相互依靠,過著平靜的生活,別無他求。王欣瑞聽范春香講述她的生活,心底也泛起一絲羨慕,誰不希望身邊有個伴侶,能相濡以沫,朝朝暮暮,哪怕面臨再大的困難,人生也不會那么無助,那么狼狽吧??墒沁@么多年,她也曾嘗試過,尋覓過,卻始終沒有遇到合適的人。時間真如白駒過隙,轉(zhuǎn)眼人就老了,她仍是孤單的一個人。
倆人正聊得投緣,忽聽門口有人說話,側(cè)耳傾聽,是宗院長和一個陌生婦人的聲音。范春香下地,悄悄打開房門,探出頭去,王欣瑞也跟著往外看。
宗院長和一個老婦人站在斜對面的房間門口,王欣瑞見那房間正是她剛來時,小葉領(lǐng)她看的那個。宗院長口若懸河地向那老婦人介紹養(yǎng)老院的情況。那婦人七十歲左右,身材挺拔,皮膚白皙,紅褐色的頭發(fā)盤在腦后,眉毛畫得又長又細,雖然眼角有皺紋,但眼神流轉(zhuǎn),身上一襲黑底紅花連衣裙,即使年歲擺在那兒,也不難看出年輕時是個美女。她雙臂抱在胸前,驕矜地看著宗院長,末了問了一句:“你就說一個月多少錢吧?”
宗院長清了一下嗓子,說道:“三千?!?/p>
王欣瑞大吃一驚,記得剛來時,宗院長還對她說兩千八,沒想到才幾天的工夫就漲了二百元人民幣。
那女人隨手從漆皮坤包里拽出一沓錢,遞給宗院長,說:“先交三個月的,多了找給我?!?/p>
宗院長接過錢,說:“那大姐,阿姨,跟我下樓去開個收據(jù)吧。你說你長得這么年輕,我都不知該叫你啥好啦?!?/p>
那老婦人咯咯地笑著,跟著宗院長下樓了。
王欣瑞關(guān)上門,說:“又新來一個。”
范春香說:“這兒收費總是在變的,一點兒也不正規(guī)?!?/p>
“是啊,我來時,那個房間還兩千八,我以為挺貴的,沒想到今天又漲了?!蓖跣廊鹫f。
倆人正議論著,誰知宗院長又折返回來,推門走進房間,低沉地說道:“兩位阿姨注意了,剛才你們也聽見了,關(guān)于咱這兒的價格,不要互相亂說,另外不利于團結(jié)的話也不要說?!?/p>
面對宗院長一臉嚴肅的表情,范春香笑道:“放心吧,宗院長,不說,不說,打死也不說!”
宗院長這才大步流星下樓去。
范春香看宗院長走了,趕緊把門關(guān)嚴,說道:“欣瑞,你不知道這養(yǎng)老院,里面什么價格都有,你若不會講價,就得當冤大頭。”
王欣瑞就問:“我是兩千五百元來的,也不知貴不貴?!?/p>
范春香用手指掐算了一下,說道:“不便宜。我和你姐夫,倆人才兩千八,而且還是陽面的房間?!?/p>
“那可真合適呀!”欣瑞嘖嘖贊道,心里懊悔那天沒有再跟宗院長講講價。
“那是呀,要收我貴了,我也不來呀。我走了那么多家養(yǎng)老院,對價格都了解透了,誰也別想蒙我?!狈洞合愕靡獾卣f。
王欣瑞立刻對她充滿了佩服。
范春香又說:“告訴你,宗老二比他媳婦強不了多少,這兩口子都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你可要注意了?!?/p>
王欣瑞點頭稱是。
“我得回去了,看看你姐夫,不知這會兒咋樣啦?!?/p>
王欣瑞把范春香送到門口兒,正見那老婦人打開房門,她的身后跟著一個中年男子,抱著大包小包的行李,走進房間。
晚飯的時候,范春香和王欣瑞前面的飯桌多了那個新來的老婦人。此時,她已經(jīng)換了一件淡青色的針織衫,黑色九分褲,描眉畫眼,嘴唇艷麗,非常引人注目,尤其引來鄰桌老頭子們的注意。特別是賈老先生,他一雙眼睛盯著那婦人,像是欣賞一番美景。他隔著桌子大聲問道:“新來的妹子,你貴姓???”
那婦人抱著雙臂,睨了一眼說話的老頭兒,傲氣地說:“蘇青瑤?!?/p>
賈老先生手指敲著桌子:“秀色可餐,秀色可餐啊?!彼脑捬蜎]在小趙廣播匣子的音樂聲里。
這時,老張婆子走進食堂,看到她平時吃飯的座位上坐著一位陌生而時髦的老太太,就走過去,問道:“新來的?”
蘇青瑤點點頭,說:“這是你的座位?”
老張婆子說:“沒事兒,你坐吧,我坐這邊就行?!闭f著,坐在了她的對面。“你長得可真好看,多大歲數(shù)?”
蘇青瑤說:“謝謝夸獎,七十二歲?!?/p>
“哎呀,這長得也太年輕啦,你就比我小四歲,看上去卻要比我小十歲呢?!?/p>
蘇青瑤矜持地抿嘴一笑。
翠屏站在后廚的玻璃窗下監(jiān)工,小葉和艷華依次把飯菜盛到老人們的餐盤里,大家開始低頭吃飯。蘇青瑤看了一眼餐盤,微微皺起眉頭。她似乎早有準備,擰開自帶的一瓶橄欖菜,慢條斯理地吃起來。
老張婆子好奇地問她,吃的是什么,蘇青瑤說,橄欖菜。
“我都沒見過這東西,只有你們有錢人才能吃到。”
蘇青瑤笑道:“這就是普通的咸菜,跟有錢沒錢有什么關(guān)系?”蘇青瑤夾了一筷子,放到老張婆子的餐盤上。
老張婆子受寵若驚,嘗了一口,大呼小叫地連說好吃。
鄰桌的范春香看不慣她倆,匆匆吃完飯,就對王欣瑞說,她要和老李去買藥,就先走了。
王欣瑞吃完飯,回到樓上。走廊里,蘇青瑤扭動腰肢,拿鑰匙開門,她看到王欣瑞,就上下打量一番,說:“那個是你房間?”
王欣瑞點頭說:“是,有空過來坐吧?!?/p>
蘇青瑤“嗯”了一聲。她正要進屋,卻不想后面跟上來賈老先生,只聽他吟道:
“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
誰分含啼掩秋扇,空懸明月待君王。”
蘇青瑤不由得側(cè)目瞧了他一眼,這才進屋,關(guān)上了房門。
這天晚上,岳凱收到了快遞包裹,是整整四大箱老年保健品。岳凱一分鐘也不耽擱,立刻拆箱,拿出一盒保健品,只見其包裝精美,上面燙金印花寫著“愛多多全能營養(yǎng)素”,再看說明,寫的是富含A、B、C、D、E等多種維生素及人體所需各種氨基酸,營養(yǎng)豐富,長期服用可促進身體健康,延緩衰老,還能治療各種疾病,預防癌癥。岳凱打開包裝盒,拿出里面的一個塑料小瓶端詳著,心想,這保健品真有那么神嗎?如果可以,那可真是老年人的福音。他第一個就想到了母親,這么好的保健品應(yīng)該孝敬她老人家。
岳凱打開微信,告訴“纖纖素手”收到貨品。對方回信,告訴他零售價格,指導他怎樣去銷售。岳凱算了一下,如果把這四大箱保健品賣出去,他不但能還上從母親和強子那兒借來的錢,自己還能凈賺三萬塊錢。到那時,他除了要感謝母親,還要感謝強子,他必須先請強子喝一頓,感謝他的仗義。那天,他管強子借錢的時候,強子說:“我不會借錢給兩種人,一種是買車的人,另一種是炒股票的人,因為有可能‘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其余的都會鼎力相助。”他爽快地從微信里轉(zhuǎn)了八千塊錢給岳凱。岳凱為有這樣的好哥們兒而感動。當然,他更要感謝“纖纖素手”。記得那天剛把錢轉(zhuǎn)給她時,他還心存疑慮,怕錢打了水漂兒,沒想到幾天的工夫,就收到了貨品,還得到“纖纖素手”的親自指點,他覺得自己真的遇到了一個好女人。他在期待貨品能快些賣出去的同時,更期待與“纖纖素手”見面。生活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陰暗的天空扯開一條細縫兒,照進了一縷陽光。
岳凱趁楚楚還沒有放學,拎了幾盒保健品到家附近的小公園。公園里有很多老年人在跳廣場舞、扭秧歌,還有很多散著步、愛看熱鬧的老人,來來往往,絡(luò)繹不絕。他觀察了地形,選擇了人們最有可能經(jīng)過的敞開式正門那里,在花池前擺下了一溜兒保健品。他坐在地上,盯著過往的人群,琢磨他們誰最有可能過來問詢,誰更有可能出手給他開張,他想象著一會兒大賣的場景,還需要維護秩序,告訴他們不要著急,貨源充足……可是,愿望是美好的,現(xiàn)實是殘酷的。直到天黑了,周圍的一切都暗淡下去,草木朦朧,人影綽綽,他的保健品依然無人問津。他不甘心地等了又等,最后公園里的人們都已散去,只剩他一個人,他才不甘心地拎著保健品回家了。
“爸,這么晚才回來呀,這些紙盒箱子里裝著什么東西?”已經(jīng)放學回來的楚楚問。
“你就甭管啦,好好學你的習。”岳凱有些氣惱地說。
爺兒倆又恢復一人一屋的模式,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
第二天是個休息日,岳凱安頓了楚楚,就又去小公園了。這次不白守候,終于等到幾個好奇的老人過來,問他在賣啥,他說保健品,并熱心地介紹產(chǎn)品和價格。老人們嘖嘖贊嘆保健品的神奇,又惋惜自己買不起。偶有動心的老人說回家取錢,但基本是一去不返。岳凱就這樣待了一小天,耗得口干舌燥,饑腸轆轆。下午三點多時,走來一男一女。岳凱熱情迎上,去推銷產(chǎn)品。卻不想,其中一位說:“去去去,公園里不許擺地攤,趕緊出去,否則罰款!”岳凱這才看見兩個人胸前都別著園區(qū)管理牌。沒辦法,他只得悻悻地拎著保健品,離開了公園。
王欣瑞連續(xù)看了兩天雜志,這是劉德軒借給她的雜志,已經(jīng)是過刊了。劉德軒說是他女兒某次來落下的。在養(yǎng)老院,能有本書看,真的是很奢侈的事情,大多數(shù)老人早已放棄了對精神食糧的追求,他們更關(guān)心的是自己的身體、一日三餐,以及能夠安然度過沒有意外和病痛的一天。因此,在養(yǎng)老院能碰上那么一兩個愛看書的人,能有一些共同語言,就顯得難能可貴。那天劉德軒收拾房間,看到雜志,立刻就想到拿給王欣瑞。
王欣瑞看完雜志,準備去還給劉德軒。她不確定他是在房間,還是在樓下打麻將。她試探地走到他的房間門口,敲了幾下門,卻不想門開了。劉德軒見是欣瑞,熱情地把她讓進屋內(nèi)。王欣瑞說來還雜志。劉德軒說,這么快就看完啦,怎么樣?王欣瑞說,這本雜志特別好,她原先也特別喜歡看,里邊的文章可以說篇篇精品,字字珠璣,給人帶來啟示和美的享受。她問:“老哥也喜歡看書嗎?”劉德軒說:“我這人兒,其實書看得并不多,年輕的時候喜歡看一些名人傳記,或是軍事類的書籍,老了喜歡看一些哲學的,或是養(yǎng)生的?!?/p>
欣瑞笑道:“老哥還喜歡養(yǎng)生?”
劉德軒說:“對呀,年輕時不懂,老了才知道,養(yǎng)生是一門大學問。養(yǎng)生說的不單單是身體養(yǎng)生,還有心態(tài)的調(diào)整啊,環(huán)境的改造啊,為人處世的哲學啊,包括很多方面,實則是一門科學,也可以說是一種智慧。”
王欣瑞若有所思,說道:“老哥,你說得有道理,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p>
劉德軒又說:“來到養(yǎng)老院,也許這里是我們?nèi)松淖詈笠徽荆覀兏粦?yīng)該混吃等死,而是要積極面對,盡可能讓剩下的日子更舒心一些,更美好一些,你說是吧?”
王欣瑞默默點頭,她再次環(huán)顧劉德軒的房間,發(fā)現(xiàn)每一處都盡顯干凈整潔。當你看到這樣的環(huán)境,聽到這樣的話語時,會自然而然受到影響,讓自己振作起來。王欣瑞第一次覺得心底的陰霾在消散。
倆人正說著話,傳來小趙隨身攜帶的廣播匣子的聲音,然后就是敲門聲,也不等劉德軒說“請進”,胡大姐和小趙一前一后走進來?!斑?,欣瑞也在,正好我們可以打麻將?!毙≮w說。
胡大姐說:“在玩兒麻將前,咱先商量個事兒?!?/p>
“什么事兒?”劉德軒問。
胡大姐說:“你們還記得大徐子不?這一晃兒,他住院也有一陣子了。說句實話,我尋思咱們養(yǎng)老院是不是應(yīng)該去幾個人看一下,也算沒白在一起待過。只是我年歲大了,折騰不了那么遠的路,所以,老劉,我想拜托你跟小趙去看看。”
劉德軒聽完,非常贊成,說道:“可以呀??纯创笮熳映鲈毫耍€能不能回來?!?/p>
小趙也同意,于是商量出行日期,以及要帶的禮物。一切商量妥當,這才準備下樓去打麻將,并邀請王欣瑞同去。王欣瑞說她不太會玩兒,就不去了。幾人盛邀無果,就下樓找其他人了。
王欣瑞回到自己的房間,環(huán)視了一下,這才覺得屋子過于簡陋了,單人床上鋪蓋的都是養(yǎng)老院發(fā)的青藍色條紋被褥,斑駁的學生桌上,勉強放著小電視。窗臺上堆著暖壺、茶杯、藥瓶還有書本等,顯得非常凌亂。更重要的是,她這屋子的窗簾,還是養(yǎng)老院給配備的那種廉價的藍色粗布窗簾,不知用了幾年,都已經(jīng)褪色了,顯得那么寒酸……她原以為在養(yǎng)老院生活,條件也好,環(huán)境也罷,都是這樣的。她也曾去過范春香、胡大姐、小馮的房間,室內(nèi)格局和條件都差不多,都是普通的居家擺設(shè),有的房間甚至更亂。然而,自打這兩次去了劉德軒的房間,她就開始有了新的想法:自己為何不能像他那樣,從簡單的事情做起,把屋子也收拾得溫馨亮堂一些呢?她不是也可以把屋子好好裝扮一下嗎?如果說第一次去他那兒給了她啟發(fā),那么第二次就給了她動力。她很快有了主意,下樓去找老板娘翠屏。
走到樓下,聽得見活動室里劉德軒和胡大姐他們打牌的說笑聲。她轉(zhuǎn)身拐入走廊右側(cè),來到院長辦公室門前,見房門緊閉,就輕輕敲了幾下,無人應(yīng)答。正猶豫間,忽聽服務(wù)員休息室傳來爭執(zhí)的聲音,側(cè)耳一聽,是一樓服務(wù)員艷華和一個陌生男人在爭吵,兼有翠屏的說話聲。欣瑞走過院長辦公室和起居室,來到服務(wù)員休息室門口,見房門虛掩,就站在門外,等翠屏出來。只聽里面的陌生男人說道:“我看到不止一次了,你都沒有給我父親換尿不濕!老人不能動,多難受?。 ?/p>
艷華說道:“你家老人一會兒一尿,一會兒一拉,根本就換不過來。我在這里又不是伺候你爸一個人呀!”
“你……”那男人氣得沒話說。
“許艷華,你怎么說話呢?”翠屏呵斥道,又對那男人說:“老弟,你消消氣,是我們照顧不周,下次一定注意!”
那男人道:“她不僅對我爸不好,我看她對臨床的那個老人也不咋樣,人家還能自己動手吃飯呢,都不給吃飽,更何況我爸還需要喂飯呢。不就是怕他們吃多了,又拉又尿嗎?”
翠屏勸道:“老弟,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就是咱們健康的人,吃多了,不運動的話也不消化,更何況他們臥床的老人,消化功能又不好,對他們合理控制飲食,也是為了他們活得更長久,您別誤會?!?/p>
那男人又氣得沒話說。
翠屏又說:“老弟,好啦,回去吧,我們工作中的不足會努力改掉的,請放心!”
那男人氣呼呼走出門來。
翠屏送他到門口:“謝謝你的監(jiān)督,老弟!”
那男人已向一樓的失能老人區(qū)走去。
翠屏掃了一眼門口兒的王欣瑞,也不說話,回身關(guān)上房門,氣道:“艷華,你怎么回事兒?有多少家屬反映你的問題了!你能不能好好干,不能就走,我這里不養(yǎng)閑人!”
艷華哭道:“我一天多累,你知道嗎?又要打掃一樓衛(wèi)生,又要跟你們進后廚干活兒,又要伺候那幾個失能的老人,我容易嗎?”
“不也是多給你錢了嗎?你要比小葉多好幾百塊錢呢!”
艷華冷笑道:“多給我那點兒錢夠干啥,誰不知道小葉是你家親戚,她的活兒比我輕快多了。我一個離婚女人,無依無靠,帶著一個孩子,還要幫襯農(nóng)村的父母,我一天到晚干著最臟、最累的活兒,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說到傷心處,又是一陣號啕大哭。
王欣瑞在門外聽到,正不知所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只聽翠屏的音量已降下幾分,說道:“行啦,別哭啦,說你兩句就這樣,我得去后廚擇菜了,也不知小葉兩口子整得咋樣了,你也該干嗎干嗎去吧。”
門一下打開了,翠屏走出來,這才向王欣瑞問道:“王姨,你有事兒嗎?”
“啊,翠屏,我想要一個小桌子,好放個暖壺、水杯什么的,這些東西沒地方放,我原先那個桌子被電視占上了?!?/p>
“哦,行,待會兒讓小葉給你弄一個上去?!?/p>
“謝謝翠屏,還有,你看我屋那個窗簾太破了,上面還有一大片黃色的污漬,能不能換一個?”
“找小葉洗一下就行了!”翠屏說著,往食堂走去。
王欣瑞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好回到樓上。下午小葉來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搬來一個小桌子,說道:“王姨,你還挺有面子,要知道別人要,我們老板娘都沒給。”
“啊,那可真是太謝謝了。”王欣瑞說道。
小葉走后,王欣瑞把放在窗臺上的暖壺、水杯、一些瓶瓶罐罐拿下來,擺在桌子上,又把書放在小桌的桌膛里,感覺規(guī)矩多了。
這天,到了要去看望大徐子的日子,卻不想小趙得了風寒。胡大姐不放心劉德軒一個人去,畢竟歲數(shù)大了,還是搭個伴兒為好,就問身邊這幾個關(guān)系比較密切的老伙伴兒們,誰還能去。范春香說本來她可以去,但是老李這幾天病情不太穩(wěn)定,所以她不敢離開。樓上還有個叫小馮的老太太,雖然才六十七歲,卻患有腦血栓,也不能去。最后大家推薦王欣瑞,讓她陪老劉走一趟,王欣瑞也就答應(yīng)了。
劉德軒和王欣瑞帶上大伙兒的囑托,還有給大徐子準備的水果、點心,出發(fā)了。他們沿著村莊的羊腸小道向公路走去。道路兩邊的農(nóng)家院子里,秋菜還沒有完全罷園,青黃交錯,靠近柵欄旁的苞米成熟得要過勁兒似的,肥胖的棒子上露出褐色的胡須,發(fā)黃的葉子在秋風中沙沙作響。王欣瑞心想,這兒還是她剛來時走過的路,沒想到再踏上時,她已經(jīng)成為養(yǎng)老院的一員,并且和劉德軒也熟悉多了。
在站臺等車的時候,劉德軒用手指著道南的一大片工地,說道:“欣瑞,看見沒?那個地方正在建造新的養(yǎng)老院,等建好后,我們就能搬到那里去住了?!?/p>
王欣瑞透過樹林遮擋的縫隙,看到遠處的一片黑土地上,有一棟正在施工的大樓,周圍有幾輛吊車,在不停地忙碌著。
“啊,那也是我們養(yǎng)老院嗎?”她問。
“那是宗院長申請的養(yǎng)老院新址,獲批了,正在建設(shè)中?!?/p>
“真不錯啊,新的養(yǎng)老院一定會比現(xiàn)在的好很多?!?/p>
“是呀,那才是我們心中的養(yǎng)老院。”劉德軒向往地說。
一輛236路公交車自西向東駛來,劉德軒攙著王欣瑞上了車。中途下車后,又倒了一輛車,終于到了市中心醫(yī)院附近。時間已近中午,都說秋陽如老虎,一點兒不假。太陽當空高照,整個人被烤得熱烘烘的。王欣瑞感到又熱又累,有點兒體力不支。走到一個花池附近,劉德軒讓王欣瑞坐在花池邊的公共椅子上休息,他說去馬路對面的超市買兩瓶礦泉水。
王欣瑞坐在椅子上,等著劉德軒,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見他回來。她有些著急,正不知如何是好,劉德軒回來了,手里拿著兩瓶礦泉水,還有幾個燒餅。他說:“欣瑞,等著急了吧?我看道邊有賣燒餅的,就買了幾個?!闭f著,他把燒餅遞給欣瑞,“還熱乎呢,先墊補一口,省得一會兒餓?!?/p>
王欣瑞接過燒餅和礦泉水,給劉德軒讓出一塊兒地方。劉德軒坐下來,看著王欣瑞吃了一口燒餅,問道:“怎么樣,好吃嗎?”
王欣瑞嘖嘖贊道:“好吃,好吃!”
劉德軒又幫王欣瑞擰開礦泉水的瓶蓋,自己也開始吃起來。
路邊偶爾走過的行人,都羨慕地看著他倆。其中有一對年輕人從他們身邊走過,那女孩兒一步一回頭,對男孩兒說:“等我們老了,也能像爺爺奶奶這樣恩愛嗎?”
那男孩兒牽著女孩兒的手,說:“當然,寶貝!”
王欣瑞和劉德軒相視而笑。
吃完燒餅,王欣瑞覺得精神飽滿了許多。她和劉德軒向市中心醫(yī)院走去。劉德軒因為來過,還記得路線,所以不用打聽,就摸到了大徐子的病房。
病房門口站著一位三十多歲的女子,手里還拎著一個竹編的菜籃。見有人過來,就害羞地往旁邊讓了一下。劉德軒和王欣瑞一前一后走進病房。
病房里只有大徐子一人,他正躺在床上,打著吊針,眼睛看向窗外。劉德軒輕喚了一聲,大徐子聞聲轉(zhuǎn)過頭來,先是驚詫,后是驚喜。他掙扎著坐起來,說道:“老劉,妹子,你們咋來啦?”
劉德軒趕緊上前扶住他,說:“我們來看你呀,大徐子,你怎么樣啦?”
大徐子有些虛弱地說:“好多啦,過個兩三天就可以出院了?!?/p>
“哦,那就好!養(yǎng)老院的人都惦記著你呢。這不派我倆來,給你送些吃的?!眲⒌萝幷f著,把包裹里的水果、點心都一一拿出來,擺在床頭柜上。
大徐子非常感動,說:“謝謝大伙兒啦!”
劉德軒問:“大徐子,誰在這兒護理你呢?”
大徐子說:“我老閨女?!彼脹]打針的手指指門外,“她兩年前離婚了,受了刺激,精神不太好。我二兒子開出租車,每天把她拉來,讓她護理我??伤商煸陂T口站著,怎么能照顧我,我心里這個急啊。”
王欣瑞往門口望去,原來外面拎籃子的那個年輕女子就是大徐子的女兒,看她長得有模有樣,卻神情呆滯,原來是受了打擊。
劉德軒說:“不是你大兒子在這兒伺候你嗎?”
“他回家了,幫他兒媳婦照顧兩歲多的小孫子。她一個人弄不過來?!?/p>
王欣瑞問:“那你還有其他兒女嗎?”
大徐子嘆口氣,說道:“我一共四個孩子,兩個兒子你們也看到了。他們還有個大姐,丈夫癱瘓,她一直照顧她癱瘓的丈夫,所以也沒時間來護理我。”
王欣瑞聽了,不知怎么安慰好,還是劉德軒說:“大徐子,等你出院,就回養(yǎng)老院吧。養(yǎng)老院總比家強些。最起碼有人陪你說話,還有人做飯,洗衣服,不用你干啥?!?/p>
大徐子聽到這話,又悲從中來,說道:“養(yǎng)老院再好,也不是家啊?!?/p>
劉德軒說:“可是你這幾個孩子,哪一個能給你一個家呢?”
大徐子不作聲,不一會兒,眼淚簌簌地落下來,悲泣道:“是啊,自從老伴兒去世后,我把房子過戶給大兒子,指望他們能對我好,可我大兒媳婦說他們都很忙,非要把我送養(yǎng)老院來。二兒子開出租車,條件也不怎么好,他還要時常照看他的大姐和這個妹妹,他心里也不平衡,也不想讓我去他家。你看我是有四個孩子,卻真的是有家難回?!?/p>
王欣瑞勸道:“徐大哥,你就回養(yǎng)老院吧,其實,你想想,孩子們也不容易,各有各的難處。”
劉德軒接著說:“是啊,就算你回去了,和孩子們也說不到一塊兒去,你還是一樣孤獨,還不如回養(yǎng)老院?!?/p>
大徐子在老劉和王欣瑞的勸說下,答應(yīng)道:“那好吧,我出院就回養(yǎng)老院?!?/p>
劉德軒和王欣瑞露出欣慰的笑容,他們說:“這就對了,我們在養(yǎng)老院等你!”
說話間,劉德軒見吊瓶里的藥液已經(jīng)輸完,就叫來護士,拔了針。他們又坐了一會兒,見大徐子有些疲憊,就讓他躺下休息,倆人起身告辭。
從醫(yī)院出來,劉德軒說:“欣瑞,走,老哥請你吃飯去。”
王欣瑞說:“老哥,我們回去能趕上養(yǎng)老院的晚飯,還是回去吃吧?!?/p>
“走吧,就算你陪我這老頭兒喝點酒了。”劉德軒說。
“老哥,那我請你?!?/p>
“我怎么能用你請?”
“那我們就AA制吧?!?/p>
“這是什么話,別學年輕人那一套。不就一頓飯嘛,瞧不起你老哥是不?”
王欣瑞只好答應(yīng)道:“那好,下次我請你。”
他倆沿著人行道向十字路口的斑馬線走去,看見馬路上堵了長長的一排車,最前方還停了兩輛警車。王欣瑞很納悶兒,就問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劉德軒也向馬路那邊張望著,忽然看見一個年輕人急匆匆地往人行道這邊跑來,后面還跟著一名警察。說時遲,那時快,劉德軒來不及多想,快步奔上前去,伸出一條腿,把迎面跑來的小伙子絆倒。警察也瞬間趕到,按住跪在地上的年輕人,呵斥道:“你跑什么?”年輕人只顧喘著粗氣。
警察又對劉德軒說道:“大爺,謝謝了,您身手可真是敏捷??!”
劉德軒抖了抖褲腿,問道:“這是小偷?”
警察說:“酒駕的。棄車而逃?!?/p>
“哦?!眲⒌萝庌D(zhuǎn)過身,對旁邊看傻的王欣瑞說:“我們走吧?!?/p>
警察問道:“大爺,您貴姓?請留個聯(lián)系方式……”
劉德軒擺了擺手,若無其事地攙著王欣瑞向前走去。王欣瑞半天才緩過神來,說道:“嚇死我啦!老哥,你怎么反應(yīng)這么快??!居然還有這么厲害的功夫!”
“別忘了你老哥可是軍人出身!”劉德軒說著,“哎呦”了一聲,蹲下身去。
王欣瑞急道:“老哥,怎么樣?沒事兒吧?”
劉德軒摸著自己的腿,“我這老胳膊老腿到底不比當年,絆了他一下,給我磕得生疼?!?/p>
王欣瑞趕緊俯身攙扶。
劉德軒站起身子,又抖了抖腿腳,說道:“沒事兒,不要緊,我們走吧?!?/p>
王欣瑞看著眼前的劉德軒,在她的心中,他的形象一下高大起來。
他們來到一家飯館,劉德軒點了四個菜,一盤豬肝菠菜,一盤干炸黃花魚,一碗豬肉燉粉條,外加一盤油炸花生米。他還要了一瓶二兩半的北京二鍋頭,給王欣瑞要了一瓶果汁。兩人碰杯時,王欣瑞再次為他剛才的壯舉而贊嘆。劉德軒說:“其實這真算不得什么,年輕時在部隊我也會為戰(zhàn)友兩肋插刀,轉(zhuǎn)業(yè)到地方也會為朋友們拔刀相助,只是現(xiàn)在老了,有時候覺得自己真是不中用了。”
王欣瑞說道:“哪里,現(xiàn)在依然能在老哥身上看到軍人的優(yōu)良作風,包括上次你幫老孫太太從衛(wèi)生間出來,還有你給老人們捎帶那么多沉重的物品,老哥你真的是個大好人!”
“快別夸我了?!眲⒌萝幱行┎缓靡馑计饋怼?/p>
兩個人邊吃邊聊,又聊到大徐子身上,劉德軒感慨道:“這人老了,也真是不易,看大徐子有這么多孩子,可哪一個孩子都照顧不了他。”
王欣瑞也頗有感觸,說道:“可不是,人上了歲數(shù)難,年輕的也難,真是誰也顧不了誰呢?!彼謫柕溃骸袄细?,你幾個孩子?”
“兩個,一個姑娘,一個兒子。”
“兒女雙全,真有福氣,比起我們有獨生子的要強多了?!蓖跣廊鹫f。
劉德軒笑道:“強啥,我兒子十八歲去蘇州讀大學,畢業(yè)后就在那邊成家立業(yè)了,一年都回不來一次。我姑娘本來在咱本市有個正經(jīng)工作,卻嫌掙錢少,非要辭職經(jīng)商,開了一個美容店和一個家政公司連鎖店,每天忙得也是見不著人哎?!?/p>
“老哥,看來你兩個孩子經(jīng)濟條件都不錯。你自身的條件很好,身體也不錯,為何還要來養(yǎng)老院呢?”王欣瑞疑惑地問道。
“我身體也有些小毛病,有氣管炎,還有痛風?!眲⒌萝幷f,“另外,我不咋會做飯。原先老伴兒活著的時候,都是她做,我收拾屋子。等她去世后,我每頓飯都對付,所以后來想想,還是上養(yǎng)老院吧。”
“那你可以去你姑娘家呀,或者雇個保姆?”
劉德軒喝了口酒,說道:“我姑娘也這么說,她說寧愿我去她家,也不愿意我來養(yǎng)老院,她嫌丟人,怕人家說她不孝順。我說,我若是去,也得去我兒子家呀。她就說,給我雇個保姆,她的家政公司有的是保姆,隨便選。但是你知道,雖說雇保姆是有個人來給你做飯,照顧你的生活起居,但是這種雇傭關(guān)系,互不熟悉,還可能有文化差異,說不到一塊兒去。所以后來,我實在不愿糊弄飯了,就來養(yǎng)老院了,這里人多,也熱鬧一些……”
王欣瑞覺得劉德軒說得有道理,關(guān)于雇傭保姆的事兒,她也聽過許多新聞,正面的、負面的都有。劉德軒繼續(xù)說道:“欣瑞,其實我選擇來養(yǎng)老院,還有個重要原因,那就是我從小過慣了集體生活。我十七歲參軍就住軍營,上班以后也是在集體之中,等退休后,特別是老伴兒去世后,一下子就剩我一個人。我感到特別孤獨,特別不適應(yīng),在養(yǎng)老院里,融入老年群體中,會感覺好些?!?/p>
王欣瑞點頭,表示理解:“老哥,你來這個養(yǎng)老院多久了?”
“能有兩年多了。我原先也去過一個條件比較好的養(yǎng)老院,在市區(qū)內(nèi),是樓房,但沒有院子。我喜歡有田園的地方,比較接地氣,所以后來發(fā)現(xiàn)這里,就過來了?!眲⒌萝幱值溃澳銊e老聽我說了,多吃點兒菜。”
王欣瑞說著“好的”,夾了一塊兒豬肝。
劉德軒問:“欣瑞,上次聽你說,你兒子下崗了,現(xiàn)在做什么呢?”
“他在一個家政公司打工,做水暖工?!?/p>
“哦,只要能養(yǎng)活自己就行?,F(xiàn)在的年輕人也確實不容易,不過兒孫自有兒孫福,你也不用太操心?!?/p>
王欣瑞嘆口氣,想說兒子離婚了,一個人帶著孩子,但是終究沒有說出口,只是默默點頭。
劉德軒說:“欣瑞,其實我能感覺到,你不怎么開心……”
王欣瑞心頭一震,想起上次幫他縫補線褲時,他就說過,難道自己真的是每天都把憂愁掛在臉上嗎?那可不太好。
只聽劉德軒繼續(xù)說道:“啥事兒要往開了想,我們都這個歲數(shù)了,唯有管好自己,不給孩子添麻煩才好?!?/p>
王欣瑞說道:“是。”她聽劉德軒說話語重心長,倍感親切,于是問道:“老哥,你覺得人生這一輩子幸福嗎?”
“幸福是感覺,是要靠自己爭取的,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快樂的事兒能有多少。我這輩子也經(jīng)歷了很多,退伍轉(zhuǎn)業(yè)后,本可以到機關(guān)單位任職,結(jié)果被安排到下面的公司,幾次可以再往上走一步,都被人算計,所以窩在一個地方干了一輩子?!?/p>
“??!”王欣瑞吃驚道,“我還以為老哥當公司經(jīng)理已經(jīng)很讓人羨慕了,沒想到也有不如意?!?/p>
“所以表面看誰都不錯,卻不知每個人都有難處,每個人的生命里都有遺憾?!眲⒌萝幷f道。
王欣瑞覺得劉德軒說得太有道理了:這世上哪一個人不苦,哪一個人沒有煩惱,唯有自己改變心態(tài),才能好起來。回憶自己大半生,快樂的時候何其少,痛苦的時候何其多,歷經(jīng)磨難和坎坷,到現(xiàn)在還剩下多少日子?真的不能讓自己這樣愁苦下去了。她挺直身子,說道:“聽哥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p>
劉德軒笑了,喝了一口酒。倆人邊吃邊聊,等用完餐,已近黃昏,他們踏著最后一抹夕陽,回到了養(yǎng)老院。
走進小樓,劉德軒就看見大廳里,他的千金已然駕到。這讓他很意外,也很驚喜,高興地說道:“麗梅,你咋來啦?”
姑娘看著滿臉紅潤、一身酒氣的父親,后面還跟著一個老太太,就說:“爸,你怎么才回來呀?我都等你半天了?!?/p>
“我去看一個病人,怎么來了也沒提前打個招呼?”劉德軒邊說邊往樓上走。
劉麗梅也跟著父親上樓,“給你打電話了,你一直沒接,還以為你出什么事兒了呢,就趕緊過來了?!?/p>
劉德軒想起自己忘帶手機了,就說:“哦,我忘帶了。能出什么事兒呀,凈往不好的地方想?!?/p>
他不愛聽女兒說話,盡管女兒是出于關(guān)心,但她說的話,總是讓他不舒服。
劉麗梅也沒在意。她看到跟著父親一起回來的老太太,也上了樓梯,就多瞅了一眼。這一瞅,發(fā)現(xiàn)老太太長得還很端莊,梳著齊整的短發(fā),一雙眼睛溫和暖人,穿戴雖然樸素,卻很得體,整個人流露出一股知識分子的氣息,是個很平易近人的老太太。她不由得說了一句:“阿姨怎么這么年輕就住養(yǎng)老院呢?”
王欣瑞含笑道:“姑娘可真會說話,還年輕啥呀。這是來看你父親呀?”
劉麗梅點了下頭,跟上父親的腳步。
劉德軒回頭對王欣瑞說:“這是我女兒。”
王欣瑞羨慕道:“多好的姑娘??!”她目送父女倆走進他們的房間。
劉麗梅一進屋,就說:“爸,我剛才到這里時,有叔叔阿姨告訴我,說你去看一位病人了。我等你時,觀察了一下養(yǎng)老院的環(huán)境,還看了一下他們做的飯菜。這兒條件不如家里,他們做的飯菜也不可口,你還是跟我回家吧?!?/p>
“我說了,我不回。你若真的有孝心,偶爾來看看我,我就心滿意足啦?!眲⒌萝幷f。
“我怎么沒有孝心了,我讓你上我家,條件怎么也比這里強啊,這有什么不對嗎?”劉麗梅也很委屈,嘟起了嘴。
劉德軒看到女兒這樣,不由得心軟。畢竟姑娘也年近半百了,雖然因為從事美容行業(yè),皮膚保養(yǎng)得好,但也抵擋不住歲月的侵襲,眼角也有了細紋,青絲也摻了白發(fā),他說:“行了,我知道了,等在這里住不慣,我就回去。”
劉麗梅聽父親這樣說,才轉(zhuǎn)憂為喜,說:“爸,我真的是為你好!等你想好了,我來接你?!?/p>
“嗯,那你快回去吧,天都這么晚了,省得我不放心?!?/p>
送走女兒后,劉德軒又去了胡大姐的房間。他看到范姐、小趙都在,王欣瑞正和他們說著今天去看大徐子的事情,就和他們一起聊起來。當?shù)弥笮熳映鲈壕突仞B(yǎng)老院的消息時,老人們都高興地歡呼起來,他們真的就像盼著兄弟一樣,希望他回到他們中間。他們在養(yǎng)老院相處久了,真的不愿意少一人。
(未完待續(xù))
作者簡介:祝小惠,本名祝紅,系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長春日報》《吉林日報》《長春晚報》《常州日報》《中國質(zhì)量報》《作家》《民間故事》《春風文藝》《吉林周刊》等報刊。短篇小說《星月夜》獲長春文學獎。2010年出版長篇小說《婚姻突圍》(吉林出版集團)。
(責任編輯 王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