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來到新疆的第二個月,越來越適應(yīng)尼勒克,也越來越喜歡尼勒克了。
這周正好有機(jī)會隨武進(jìn)工作組去加哈烏拉斯臺鄉(xiāng)家訪套烏拉斯臺村四組的六年級學(xué)生圖爾汗和斯?fàn)枈^。在斯?fàn)枈^家,斯?fàn)枈^外婆熱情地款待了我們。吃著外婆親手做的馕、酥油和奶疙瘩,看著外婆不善言辭卻滿眼愛意地看著斯?fàn)枈^,叮囑他要好好學(xué)習(xí),我立刻想起了我親愛的奶奶,一位與斯?fàn)枈^外婆一樣慈眉善目,滿眼滿心愛孩子的老太太啊。
奶奶離開我已經(jīng)將近十五年了,好多記憶正在模糊,我得趕緊動筆把它們再次喚醒。記憶中奶奶是個撅著屁股腦袋沖在前面的大腳老太太,飯量大,走路快,喜罵人。我是家族里的長孫女,奶奶沒有重男輕女的觀念,她很喜歡我。我小時候體質(zhì)弱,經(jīng)常感冒拖鼻涕,紅眼睛,咳嗽咳到喉嚨不敢咽口水。記不清奶奶給我喂藥的場景了,但清晰記得她用她溫暖的身體在冬夜給我焐冰冷的腳的情景。奶奶會習(xí)慣性地把我冰涼的腳往她的懷里塞,暖得我全身舒暢。后來,我把我女兒冰冷的小腳自然地往我懷里塞時我才體會到奶奶當(dāng)時的感受,那種即使冷還滿是幸福滿足的感受。奶奶雙腿都有嚴(yán)重的下肢靜脈曲張(俗稱蜷筋),啥都不懂的我摸著這彎彎扭扭的軟筋還覺得怪舒服的,所以單調(diào)的歲月里揪揪軟筋成為我很長一段時間里的晚間娛樂。
爸爸過于嚴(yán)肅,臉總板著;媽媽是典型的家庭主婦,沒主見,以夫為天。所以和奶奶在一起的日子賊多,看著又看著,聽著又聽著,就把奶奶的善良和樂于助人刻到了我自己的骨血里了。奶奶急脾氣,做事效率很高(二叔小叔家的晚飯菜要做好,我家的菜也要做好,那個時候我就會燒個飯,還要奶奶把米下好鍋放好水)。看著她像個陀螺一樣前后屋子來回穿梭,我一點沒覺得她辛苦,只覺得她能干。
春末收過麥子之后,我會拿個小籃子跟在奶奶身后一起去撿麥穗(這個撿麥穗能力我倆就不如村子上其他的奶奶嬸嬸的)。不過撿麥穗是件好快樂的事情??!可以蹦蹦跳跳地在田野里四下胡走,但眼睛可不敢打岔,怕被別人捷足先登。要是看到幾個麥穗抱在一起,會興奮地雙腳打架般往前跑著去搶先撿過來。
好半天撿了一籃子麥穗,我興奮地一直在我奶奶面前炫耀,壓根兒不知道啥叫低調(diào)和收斂,奶奶的喜悅和肯定讓我飄了很久。后來,撿樹枝啊,挑馬蘭啊,挖薺菜,割野草啊,我都干得不亦樂乎,這與奶奶的鼓勵是不可分的。直至后來我自己做了老師,潛意識里就把奶奶的這種鼓勵教育不折不扣地傳承下來了,甚至還添了油加了醋地使用著。
隨奶奶走親戚是一件既高興又痛苦的事。高興的是可以出遠(yuǎn)門玩,痛苦的是每次要坐船。我外出行事磨磨蹭蹭,畏畏縮縮,從來不敢和別人搶座位,又不耐久站,就只能坐在奶奶的腳背上。下船時要么已經(jīng)哭了,要么萎靡不振,還要奶奶馱好一段路才能到親戚家中。
有一年冬天天很冷,我臉上就蒙了一方紅絲巾,鼻涕眼淚糾纏著,絲巾感覺更冰冷了。我本能地將冰涼的小臉緊緊貼著奶奶的后背汲取熱量。奶奶腳下加快了步伐,嘴里哼著我熟悉的旋律。那一次的感冒發(fā)熱使我病了很久,眼睛紅得睜不開,嚇得老太太很久都把我焐在家里不讓出去。
春天到了,奶奶會帶著我們小嘍啰們?nèi)ヌ羲j菜和馬蘭,溫暖的春風(fēng)拂過臉頰,手心里滿是綠色,快樂的思緒不甘束縛,和我們的腳步一樣在曠野中橫沖直撞,和我們的笑聲一樣在春風(fēng)中傳出很遠(yuǎn)。薺菜和馬蘭的味道我沒有記住,留下的是奶奶寵溺的笑顏和“小心,別摔了”的叮囑。
在奶奶的照顧下,我慢慢長大,讀一年級了。每天回家第一樁事就是把學(xué)的字描一遍給奶奶看看。那時候奶奶在姑姑的影響下成了一個基督教徒。整整九年,奶奶每學(xué)一首圣歌,我都會幫她抄下來,然后一個字一個字點著教她讀,厚厚的一本抄歌本見證了我倆無數(shù)個夜晚的教與學(xué)。那時候我真佩服她呀,那么厚的一本,奶奶每首歌都會,每個字都認(rèn)識,因為她是一邊點著字一邊唱的呀!偶然的機(jī)會讓我發(fā)現(xiàn)奶奶其實沒有認(rèn)識那么多字,她只是用她的勤奮練到了熟能生巧,用她的聰明記住了每首歌,每個字的位置。我很感恩這九年時間讓我和奶奶相濡以沫。這段歲月溫暖了我很多年,甚至陪我熬過了痛苦又憋悶的青春期。后來,我讀高中寄宿了,小叔家的兒子光榮地從我手里接過了“抄歌教歌”權(quán)。
高中我住校,每兩周回家一次。記得高一在學(xué)校里待了一周后騎著自行車回家,到了北門老光華高中那里,我眼淚就滾下來了(這是我第一次離家這么久)。到家后,爸爸媽媽正在忙著焐芹菜種,奶奶在把芹菜種上嫩白芽摘點下來準(zhǔn)備晚飯炒著吃。我立刻加入了摘小白芽隊伍。我和奶奶嘰嘰咕咕地聊著天,兩人都開心得很。吃過晚飯,我和奶奶躺在板床上休息,奶奶給我搖著扇子,我說著學(xué)校趣事,奶奶對學(xué)校很感興趣(她是埭頭鎮(zhèn)上大戶人家的女兒,只是從小被抱養(yǎng),小時候幫人放牛,沒有機(jī)會上學(xué)堂)。這也是奶奶的意難平之處,總說要去學(xué)堂看看。高二時有天我吃完中飯洗好飯盒淘好米放到蒸籠上時,忽然有人拍了拍我肩膀,我回頭一看,是奶奶!奶奶真來我們學(xué)校了!她和她讀過高中嫁在楊莊村的大姐一起來的——一個個子比我奶奶矮很多而且背還駝著的老太太。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這位大姨婆婆,一個很干練的老太太。大姨婆婆每天都讀報紙看書,在我奶奶的眼里我和大姨婆婆一樣優(yōu)秀,因為我們都是高中生!
大三那年,我爸爸打電話告訴我說奶奶中風(fēng)住院了,家里沒人照顧她,要我請假一周去醫(yī)院照顧。托同學(xué)代為請假后,我立馬動身買票乘車回了溧陽。此時那個做事干練、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奶奶躺在病床上,還處于昏迷狀態(tài)??吹揭簧β?,像陀螺一樣的奶奶就這么安安靜靜地躺著,我眼睛里蓄滿了淚水。我摸著奶奶的手低聲說:“奶奶,別怕。我回來了,您一定會好起來的!”在姑姑和我的照顧陪伴下,奶奶慢慢清醒過來了,胃口不錯,睡眠就更好了。每次聽到她高亢的打鼾聲我都要和姑姑笑上一會兒,心里像開了花一樣!
出院后的奶奶身體明顯不如之前了,好在這次中風(fēng)還不算太嚴(yán)重,僅左手稍顯不靈活,但一點不影響奶奶的日常生活,只是幫忙干活就不能再指望了。聽我爸爸說奶奶是在幫忙摘芹菜時把好的扔掉壞的放手里了,我爸爸就說:“媽,要不然您去休息一下吧?”奶奶有點生氣,把手里的芹菜一扔,起身就回房躺床上了。晚上我爸爸不放心去看她,發(fā)現(xiàn)奶奶癡笑著,嘴角稍微有點歪,馬上招呼我媽送她去醫(yī)院了。自從這次生病后,我奶奶的性格好了很多,話不多了,不罵人了,見人就笑嘻嘻,我媽都夸我奶奶老了不討人嫌。那年奶奶七十一歲,離她去世還有十二年。
奶奶在大家的精心照顧下休養(yǎng)了一年多,身體恢復(fù)了,生活完全可以自理。她自己又開灶自給自足了。每個禮拜她都要進(jìn)城去買扇子骨回來煮著熬湯吃,我下班回來也會蹭吃。我們倆啃著并沒有多少肉的骨頭,有滋有味,有說有笑。閑余時,奶奶也會幫我清洗教學(xué)中使用的投影膠片,幫我們摘菜洗菜,幫我們收衣服疊衣服。當(dāng)我女兒生病時,奶奶會陪著坐在旁邊,即使已經(jīng)很瞌睡了也強(qiáng)忍著不去休息,就擔(dān)憂地看著小寶,摸摸小寶的手,摸摸小寶的額頭;也會在小家伙健康時精神抖擻地帶著她出去串門嘮嗑。
奶奶就這樣悠閑自如地過著日子,吃完飯要么在家門口消消食,要么就尋其他老太太玩玩紙牌。2006年,我們的小村拆遷了且原地安置,奶奶的獨(dú)立小屋沒有了,三個兒子選的都是儲藏室上一樓,每個兒子家住一年。上了樓的奶奶下樓就沒有那么方便了,慢慢缺少了運(yùn)動,慢慢變得愛瞌睡了(其實那個時候吃得多,動得少,糖尿病癥狀已經(jīng)初顯)。慢慢地,一天中大部分時間都是癡癡迷迷地打瞌睡或者是睡覺。2009年,她輪到住二叔家,我去看她時她正瞌睡,我和姑姑就說:“你睡覺我們就回家嘍?!蹦棠陶f:“不要走?!钡劬s是睜不開(愚蠢的我們沒有經(jīng)驗啊,哪里會想到這是糖尿病典型的癥狀)。到了2010年1月28日,我爸爸和媽媽幫她把房間整理出來后就去二叔家接她了。他們是用扶手椅把奶奶抬下樓的,下樓時我爸輕聲對她說:“媽,您要堅強(qiáng)一點,下樓時您別哼啊,給村上老太太看看?!蔽夷棠毯苡芯竦鼗亓艘宦暎骸昂谩!卑踩У綐窍潞螅郎?zhǔn)備扶她站起來走,奶奶哼了一聲,腦袋一彎手臂就垂下來了。在醫(yī)院里搶救了六天,醫(yī)生給了希望又給了絕望,奶奶戴著氧氣面罩回了家,他們在客廳里商量著辦后事,我坐在奶奶床邊守著奶奶發(fā)著呆。突然看到奶奶的呼吸由急促轉(zhuǎn)為平緩,她眼睛也在努力地睜開,我立刻起身喊:“奶奶,奶奶……”奶奶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眼角流下一滴淚,慢慢滾落。我的奶奶走了。在2010年2月3日下午三時許,那是我永遠(yuǎn)難忘的時間!
無數(shù)個午夜夢回,奶奶有健康爽朗地笑著,有彎腰蹣跚地走著。但是,奶奶已經(jīng)確確實實成了天邊的一顆星,遙望著我們,滿懷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