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xiāng)是皖蘇邊界的圩鄉(xiāng)。走得再遠(yuǎn),圩鄉(xiāng)的那份味道,一不小心就會在我的味蕾上復(fù)活過來,活蹦亂跳在口舌之間,繼爾,順著口水,流進(jìn)心底。于是,一份思鄉(xiāng)的情愫便泛濫開來,像夏季天空暴雨來臨前的云層,越積越濃郁,躲也躲不及。
一
圩鄉(xiāng)是魚米之鄉(xiāng),魚自然是一道必不可少的美食。普通百姓家每到過年或辦大事,都要準(zhǔn)備一碗“碗頭魚”。一般是選鯽魚、鯉魚,寓意“節(jié)節(jié)高”“鯉魚跳龍門”。也有用大條鯧和鱖魚的,那一定是做生意的人家,意指“嘴大吃四方”。這些魚的燒法就不是很講究,主要是為討個彩頭。
圩鄉(xiāng)的魚以鱖魚最貴,來了貴客當(dāng)然是以鱖魚招待。鱖魚的燒法和徽菜中色澤新艷、怪味襲人的臭鱖魚不一樣,也沒有蘇錫常等下江地區(qū)的松鼠鱖魚那么甜。而是清蒸,在意的是食材本味,注重本色,這或許有點兒基于對圩鄉(xiāng)鱖魚品質(zhì)的一分自信。大多是選八到一斤六兩的“把子鱖”,肉質(zhì)細(xì)嫩,精髓全在一個 “鮮”。
這樣的魚我們幾年也難得吃到一回。能經(jīng)常吃的也就是“跳嘴餐”了。圩鄉(xiāng)人吃這種小魚不是烹,是煎。在燒熱的鍋上澆上香油,輕輕地把小魚貼在鍋里面,文火炊之。待一面金黃,熄火。又用鍋鏟輕輕翻過來,再用文火慢炊?;鸩豢赏?,旺則魚皮易焦。這樣煎出的小魚兩面金黃,肉已熟,皮不破。吃時,夾一條,皮可從頭揭到尾,皮是皮,骨是骨,僅剩一副細(xì)細(xì)的骨梁,肉質(zhì)細(xì)嫩,清香酥口。
二
在一個地方,生活的長期積淀,便形成了具有地域特色的飲食習(xí)慣。圩鄉(xiāng)的特色是偏咸忌甜,不像下江的蘇錫常地區(qū),喜歡甜味,對“息谷子甜”的食物尤其不喜歡。這大概和圩鄉(xiāng)人勤勞,飲水多,出汗多,需要補充鹽分有關(guān)系。
于是,圩鄉(xiāng)就有了許多腌菜。霜降后,每家每戶都要開始腌制缸腌菜。
一般人家最少有三只缸,一只專門腌菜,一只裝米,一只裝水。當(dāng)然有的大戶人家還要多,什么稻子、麥子等糧食也用缸來囤。有一種缸曰“七籮缸”,據(jù)說能裝七擔(dān)稻子。
腌缸腌菜,用高稈大白菜。一棵棵,清秀地矗立在菜地,像一排排列隊的小戰(zhàn)士,長到兩尺多高,成捆成捆地割了挑回來,放在水挑上洗凈,再用竹篙晾在冬日和煦的陽光下。水分稍干,就開始踩缸腌菜了。一般是快到傍晚,把一只腌菜的大缸,埋一半在土中,旁邊的竹凳或門板上堆放著剛從竹篙上收回來的菜,一坨坨,像小山一樣。母親打盆水讓我把腳洗干凈,在缸中擺一層菜,放一層粗制鹽。我就赤腳在上踩。踩到有水漬出,再放一層菜,一層鹽,直到缸滿為止。剛下腳時,一股沁冷直刺腳心,像無數(shù)的小針在刺,踩著踩著,身上漸漸就暖和了,直至微微出一身細(xì)汗。一缸菜幾百斤,一般要踩兩三個小時。我踩菜很內(nèi)行,不僅是家里的菜,叔叔、伯伯家的都是我踩。一邊踩,一邊聽收音機(jī)中的廣播劇,也不寂寞。踩完了,上面放一塊洗干凈的石頭壓住。那幾天,踩完了這家再踩另一家。天天晚上聽著收音機(jī)踩缸腌菜。也不覺冷,很有成就感。
新踩的干腌菜很脆,拽一兩棵出來炒干子,炒大蒜苗, 炒咸肉,咸而不齁,如再加上一點茨菇片,木木的,下飯得很。最好吃的還是缸腌菜燒小雜魚,特別是冬天,燒好后,入菜廚涼個一夜,結(jié)成魚凍,那個鮮簡直無法形容。明明比平時多吃了一碗飯,總覺得還沒吃好。
泡爛腌菜,則是用覆水壇子了。大的稱缸,小的叫壇子。壇子外邊有一圈如外翻的帽檐的邊口,四周內(nèi)可盛水,壇口有蓋,浸入水中,阻隔空氣進(jìn)入壇內(nèi)。
第二年,立春后,在干腌菜中拽一些出來,用壇子裝上,無需另加鹽,過一兩個星期就成爛鹽菜了。這又是一種風(fēng)味。爛好了的腌菜黃澄澄的,打一相豆腐,裝上一碗,放在飯鍋上一燉就好了。
屋外,寒風(fēng)呼嘯;屋內(nèi),一個茶糊桶,一只火爐。桌子上,清黃的爛腌菜里漂著白色的豆腐塊,再在上面剁幾片紅辣椒片子,加上一勺子豬油,色艷、味鮮,聞起來有淡淡的臭味,吃進(jìn)嘴里齒夾清香,爽口增欲,食欲大開,一碗白米飯很快下肚。餐后,仍然有一絲絲回甘,流溢舌尖。
現(xiàn)在“爛腌菜燉豆腐”已是一道名菜,在酒店一般叫“十里飄香”。其實它就是圩鄉(xiāng)的一道家常菜。如此卑賤貧窮的菜蔬,卻被現(xiàn)時城里人或忘卻了那份滄桑的我輩,當(dāng)作了一份銘刻記憶的佳肴,真是此一時,彼一時。
傳說乾隆皇帝下江南就曾在圩鄉(xiāng)吃過爛腌菜,且吃得很快活。村姑告訴他是“翡翠白玉湯”。小時候,聽了這個故事,再吃爛腌菜,并覺胸懷極大,皇上也不過如此,對家鄉(xiāng)的家常菜居然如此垂涎,實在有點不夠奢華高貴。
縣志上并沒有記載乾隆皇帝下江南曾來過我們圩鄉(xiāng),但圩鄉(xiāng)人在茶余飯后把這個故事代代相傳了下來。不過圩鄉(xiāng)至今倒仍有“十娘娘”“皇宿”等地名。附會高雅,想必也是農(nóng)耕社會人們貧乏精神生活中的一種心理期望。
這種記憶中的味道,就像那被塵封在街上的青石板,會不時閃爍在我們這些有些年紀(jì)的圩鄉(xiāng)人的腦海中。
三
腌菜中還有一種叫蔬菜的,已非日常的菜肴,又名香菜,只是作為吃早茶的輔菜。原料仍然是那種高稈白菜,精選菜心的幾葉,洗凈,曬干,切成寸許長 ,用一較精致的瓷壇子腌制。吃時取一碗碟,撒上少許胡椒,再伴一點麻油,是佐茶至味。圩鄉(xiāng)人對曬香菜十分講究,至今猶記。天高云淡的晚秋,行走路上,村莊、路旁、割去晚稻的田頭,到處是竹墊子、大篩子、趟條子,上面橫七豎八地散放著已切成條狀的菜梗子。這些菜梗子曬得七八成干,配以姜末、蒜末、茴香、食鹽、白糖、黑芝麻,經(jīng)“水嫂”們神奇的手一揉捏,裝進(jìn)壇子,就成了十分好吃的香菜。
喝早茶是圩鄉(xiāng)人的習(xí)慣。圩鄉(xiāng)直至今天,說到酒店吃飯仍叫“進(jìn)茶館”,眼中只有茶館,沒有酒店。佐茶的茶點當(dāng)然也不少。佐茶除了蔬菜,還有蘿卜響、生姜、大蒜子、干子等等。清晨起床后,第一件事是用陶制的車壺在小缸灶上燒開水,水滾后即泡茶。有的捧個杯子,這家串到那家。有的是一把大茶缸,泡一壺,全家飲。那時沒有什么好茶葉,父輩們喝的大多是條茶。買回后要烘焙,再用表芯紙包裹好掛在通風(fēng)處,這種茶很解渴?,F(xiàn)在都買了冰柜,春天一次性買回一年用的茶葉,隨取隨用,四季常青了。
每個地方的人都喜歡找出幾件事物來寄托一下集體自尊,比如長江有“三鮮”——河豚、刀魚、鰣魚,圩鄉(xiāng)就有“三寶”——干子、羊糕、鴨腳包。
干子分香干和臭干。無論是香干還是臭干,吃起來都是香味純久。我患痛風(fēng),不可多吃豆類。一日在家中多吃了一包“雁翅干子”,夜里痛風(fēng)就發(fā)作了。那種痛不可言表。因此,即是嘴饞想吃,也是盡量控制,不輕易觸碰。
最具代表性的圩鄉(xiāng)輔菜是羊糕,鮮美之極。不是佐茶的,是喝酒的佳肴。特別是下半年辦喜酒,這是必備的一道菜。過去,圩鄉(xiāng)人一家一戶除了喜歡養(yǎng)一頭豬,宰殺了過年,還樂意養(yǎng)一只山羊過年食用。
煮熟的山羊肉要把它們撕成碎片,再配上一定比例煨熟了的豬蹄腳,在一塊專用的刻板上平展展地鋪開,撒上綠油油的蔥花等佐料。一板羊糕做好后,放在客廳的地面,讓它接地氣。
一夜過后,就板板耶耶,一片如雪的羊油上點綴著幾縷淡淡的蔥花青綠。此時,就可以用早就磨得鋒快的菜刀,劃下一塊塊,切成片狀,用盤碟裝上餐桌。水居者腥,肉獲者臊,草食者膻。羊糕的表層撒上些許蔥花和胡椒,既增色起鮮,又除去羊肉本身的腥膻之氣。吃羊糕時,每人桌前還要放一小碟子腌制的醬油紅辣椒,沾之入口,以佐酒,實在鮮美。
四
五味令人口爽。江湖流傳“到了宣郎廣,辣得口水淌”。這里“宣郎廣”的宣州人并非原住民的圩鄉(xiāng)人,而是所謂“四川人不怕辣,貴州人辣不怕,湖南人怕不辣”中的兩湖人。太平天國運動后,宣郎廣地區(qū)人口銳減,兩湖人“趾踵相接,蔽江而至”。這些移民的后代,仍保留了原籍不怕辣的口味。
圩鄉(xiāng)人不喜辣的,但辣椒并沒有從餐桌上消失,作為菜品配色的點綴之用,是每家必備。過去,出差蘇錫常一帶,有的人要帶上一兩瓶辣椒醬,否則吃不下飯,這一定不是原住民的圩鄉(xiāng)人。
咸而無醋,不辣不甜。圩鄉(xiāng)的主流味道應(yīng)該是咸和香,且是不喜食醋。醋在圩鄉(xiāng)的菜肴中根本不能和油鹽醬相比。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在圩鄉(xiāng)當(dāng)是六件,獨缺醋。有的人家?guī)缀跻荒甑筋^不買醋。過去的村社小商店也基本上是“打醬油,買咸鹽”為主,醋在這里并非生活的必需品。
有句俗話“嚼口砂糖喝口醋”,把醋作為甜的對立物,可知它的地位有多高了。
圩鄉(xiāng)人基本形成了“五味咸為首”的飲食習(xí)慣。幾乎家家戶戶都要做一盆子醬。有的是黃豆醬,有的是小麥醬。醬成于鹽,而咸于鹽,起鮮、上色,除異、解膩、提味都離不開它。
江南氣候濕潤,在冰箱進(jìn)入鄉(xiāng)村之前,需要醬汁的浸泡才能把食物貯存長久。什么鹽生姜、鹽菜瓜,鹽蘿卜一般都是放在醬壇中保存。時間一長,滲進(jìn)一縷香氣芳郁、晶瑩紅亮的醬汁,其味獨特。
至于香,那非醬油泡飯或豬油拌飯莫屬。這是小時候的最愛。后來看到美食家蔡瀾原來也有一個習(xí)慣,外出旅行,總要帶一點袋裝醬油,碰上不好吃的飯局,打包點炒飯回酒店,加點醬油解決,再平凡的米飯有了醬油的點綴,也變得好吃起來。
如果說這種香還有升級版的話,那就是要加上豬油渣了。
舅舅家做房子,我?guī)托∧窘炒蛳率?,刨木頭皮,幾十根柱子都是在夜晚加班刨完的。加班自然要加餐。外婆心疼,沒有其他菜,每天就變化著法子用豬油渣子炒飯做我們的夜宵。為了晚上的一頓豬油渣子飯,加班時越干越有勁。特別沒有炸干凈的渣子,輕輕一咬,油汁直冒,滿口滋香,吞進(jìn)肚中,美妙,豐腴,酥脆,稍有膩味。炸干凈了的渣子,就脆而不膩,用白米飯一拌是極具沖擊力的美食搭配,滿滿一大藍(lán)邊碗的飯,剛到嘴邊就滾滾而下,真是天下第一美味。吃罷,便和小木匠一道找一個地方倒腿,第二天一覺醒來又是精神抖擻。也不知什么原因,就是那么吃,當(dāng)時,我總是不見長胖,始終干瘦干瘦的。
還有一種香就是鍋巴香。積谷防饑,是圩鄉(xiāng)的習(xí)俗。每家都有一個專門的鍋巴壇子。鍋巴是每餐必焙的,焙時在鍋沿澆一匙子香油,又脆又香,是小孩鐘愛的零食。下半年挑圩,大人們也是帶點鍋巴,中午有水就泡著吃,無水就干嚼著吃,很耐饑。
我的一個朋友投資失敗,負(fù)債累累,在家鄉(xiāng)已不能生存,就準(zhǔn)備南下。臨別時,看望在鄉(xiāng)政府食堂燒鍋的阿姨,阿姨給他準(zhǔn)備了一蛇皮袋子鍋巴。他就背著鍋巴坐著火車來到深圳。出門在外,能省一分是一分,每天的伙食就是泡帶去的鍋巴吃。他暗下決心,一袋鍋巴吃完,還找不到工作,就浪跡江湖。功夫不負(fù)有心人,還剩半袋,終于有一家攝影中心收留了他,從此一路順?biāo)?。三個月后,我到深圳,在他的床頭見到了剩下的半袋鍋巴,掏一片嚼之,依然覺得余香依舊。
五
圩鄉(xiāng)的菜雖然偏咸,但不同于徽菜的偏咸偏臭、重色重油,相對來說要清淡一些,但它又沒有淮揚菜的甜膩。能代表圩鄉(xiāng)經(jīng)典的招牌菜那肯定是金寶圩小鍋頭,有點像徽州的“一品鍋”。雖然名氣沒一品鍋大,但其味絕勝之。
圩鄉(xiāng)過去是沒有專業(yè)廚師的,燒得一手好菜的大多是鄉(xiāng)里的婦女。遇紅白喜事,在左右隔壁村邀請平時手巧的“水嫂”來掌廚,再找?guī)讉€人打下手,幾天的喜酒就操辦起來了。參與的人也不會索要工錢,幾句感謝的話就讓大家很受用了。宣城本地有句老話——水東的棗子,水陽的嫂子。長期以來,圩鄉(xiāng)的嫂子很少出外謀生,大多在家相夫教子,賢淑度日,一手好廚藝很難傳到城里。只有深入到圩鄉(xiāng),在農(nóng)戶家吃過,你才能真正感覺到那份好吃的味道。
會不會燒小鍋頭,自然是檢驗是否是真正 “水嫂”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如果要進(jìn)行一次“水嫂”評比大賽,“小鍋頭”便可列入才藝表演類項目。
小鍋頭實際上是一個大雜燴,燒起來既費時又講究。各種搭配展現(xiàn)了飲食文化的多元并蓄。它有三大主料,最少五種輔料,是冬季的大餐,只有冬季它的配料才能湊齊。
三樣主菜中第一是臘肉。在缺少保鮮手段的農(nóng)耕時期,用鹽腌漬幾乎是讓肉類、魚類長期保存的唯一方法。冬天,家家門口曬著一串串臘肉,便是圩鄉(xiāng)的一道風(fēng)景。
殺完年豬,父親就會把一刀刀的肉用細(xì)鹽反復(fù)擦動,至鹽分基本滲入每一刀肉中,才放入缸中腌漬。每天翻一遍,以使鹽分布均勻。約一個星期,用麻繩穿上,掛在屋外晾曬,十幾個太陽,水分曬干了,再一串串掛到屋梁下,用薄白紙遮蓋在上面,既通風(fēng)又不會有灰塵落上,隨吃隨取。
最好的當(dāng)然是肋條臘肉,切成一片片,白嫩清爽,在鍋上炸出油,放在小鍋頭的最上面,油瀝菜中,肥而不膩,瘦而不柴,咬一口,滿嘴留香。
小鍋頭的另一道主菜是大白菜,必須是下過霜的。這樣的白菜才爽口回甘,吃起來甜絲絲的。沒有白菜,老油菜也可取代。老油菜本是第二年結(jié)籽打油吃的,一般不輕易去割,除非應(yīng)急。冬天雪后或正二月,菜還沒有起薹,最好吃。隔壁王村唱戲,總是下雨,戲唱了個把月還不倒臺。戲班子不走,客人當(dāng)然也不走,每家就要餐餐燒小鍋頭。哪有那么多白菜?那年,一個村子吃了幾十畝的老油菜。吃著吃著,唱戲的女主角也和村上的俊后生談起了戀愛,也不知小鍋頭好吃,還是村上的后生實在有魅力,最后兩人結(jié)成夫妻,成就了一段佳話。
沒有粉絲的小鍋頭就不能算正宗金寶圩小鍋頭了。粉絲的原料是山芋。山芋最好的是楊泗對面九十殿山區(qū)的,紅沙土壤,淀粉含量高,不像圩區(qū)的山芋吃起來水渣渣的。山區(qū)的山芋擦出的粉,掛粉絲筋骨好,不斷線,有嚼頭。小鍋頭往中間一放,周邊七碗八碟依次排開,猶如眾星捧月,人們的筷子還是不由自主地戳向中間。人立桌邊,粉絲拉上來,扯不斷,便有人幫忙用筷子拉下。這樣的粉絲不僅有嚼勁,且味道純正。
好吃的東西做起來不容易。單就從楊泗把山芋用小船裝回,洗凈,擦粉,到請專業(yè)人員蒸粉,掛粉絲,再曬干儲存,前后少則要個把月。
輔料一般也是提前準(zhǔn)備好的,有子餃、圓子、子糕、豆腐、豆腐果子等。有葷有素,一樣也不馬虎。就拿其中一樣豆腐果子來說,足以體現(xiàn)什么叫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
豆腐果子又叫炸豆腐。把做好的豆腐打成四四方方的豆腐塊,放在竹篩子上,再壓上鍋蓋,鍋蓋上放上一碗水或重物,第二天豆腐中的水就漸漸地瀝干了。此時,把香油倒進(jìn)鍋子,燒沸后,母親手捧豆腐塊用刀把它切成整齊的小四方形,順著鍋沿滑進(jìn)油里,鍋中的油頓時嗤嗤地冒出油花,豆腐塊慢慢浮出油面,此時豆腐果子快熟了,內(nèi)空膨脹成一個略微鼓鼓的小方球,閃爍著金色的光芒。母親用鐵質(zhì)的笊籬撈起來,放在一個大盤中瀝去香油,再放進(jìn)專用的竹籃中。我總是迫不及待地用筷子搛上一只,找一個碗放下一勺子辣椒,滴上一兩滴醬油,粘上,美美地先嘗上鮮。干了的豆腐果子能保存很長時間,燒小鍋頭前一般放在水中再浸泡一下。
寒雪飄飄的年尾歲頭,一年中農(nóng)閑的時候,勤快的“水嫂”已把原料備齊了,就開始烹制小鍋頭。廚師的廚藝,唯在火候,善均五味。小鍋頭的用料葷素搭配,多次燒炒,層層疊加,慢慢入味,菜肴的本味相互滲透,多味一鍋而取其和,產(chǎn)生一種獨特的味道,再以鍋代盤置于紅泥小火爐上,香氣徐徐,實在是有著美妙靈魂的菜肴。讓人百吃不厭。
如今,離鄉(xiāng)漸遠(yuǎn),總想吃正宗的金寶圩小鍋頭??蛇@樣的機(jī)會卻不多,一年也難碰到一次。
江東人張翰在京城齊王府做東曹掾。一日秋風(fēng)起,便想念起家鄉(xiāng)的吳中三鮮——莼羹、菰菜、鱸魚膾,感嘆:“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于是辭職報告一遞,回家去了。
唉,想想,古人還真是灑脫。
作者簡介:
時國金,中國作協(xié)會員,宣城市作協(xié)主席,《宣城文藝》主編。作品散見于《鐘山》《清明》《散文》《青年文學(xué)》《朔方》《雨花》《山東文學(xué)》《中國鐵路文藝》《安徽文學(xué)》《綠洲》《青海湖》《長江叢刊》《文學(xué)港》《西湖》《太湖》《青春》《雪蓮》《人民日報》等報刊。多篇文章入選《人民日報2023散文精選集》《皖軍文學(xué)年選2022》《母親河的回憶》《碧水青山》等選集。有作品被《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選刊轉(zhuǎn)載。散文集《此處安心是圩鄉(xiāng)》由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發(f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