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從鄉(xiāng)下的小學(xué)調(diào)到縣文化館是六年前，那年我二十九歲。

我母親在村里是個極為不同尋常的女人，據(jù)說是在祠廟里生的，誰接生的不知道。寺廟里的住持晚上聽到啼哭聲，過去抱起來見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娃。這個女娃就是我母親，一個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女人。后來，這個住持給我母親起名叫料事。這個不像名字，但我母親真的會料事，而且說出話來很準(zhǔn)。我大學(xué)畢業(yè)應(yīng)該留在省城，連工作都找好了，在一家雜志社當(dāng)編輯。在省城工作是我一個向往，我不愿意再回到鄉(xiāng)下，可是我母親就我這么一個兒子，我父親又不知道去向，我只能回來照顧她。我母親很樂意我回來，盡管村里人都抱怨我母親為了她自己害了兒子，她都無動于衷。她告訴我，我死了你就可以走了。我覺得母親說的都是不著邊際的話，就對母親說：“你才多大歲數(shù)就死死死的，我舍棄省城工作不就為了你更好地活著嗎？”母親嘆口氣說：“我知道你不愿意回來，你是為了我，可我也為了你。你的想法太高了，留在省城會出事的。”我沒好氣地問母親：“我會出什么事？母親想了一會兒說，因為一個女人?！蔽艺×?，確實在省城有一個女人，比我小兩屆。她纏了我許久，不是因為她不漂亮，是因為她總是弄得你心神不定，一天一個主意。我總得圍著她轉(zhuǎn)，每天生活得亂糟糟的。我離開省城的時候，她送我到火車站，抱住我就像抱著一棵樹，緊緊地，弄得我動彈不得。她說：“你肯定還要回來，你已經(jīng)不是鄉(xiāng)下人了?！蔽乙话愣夹拍赣H的話，她說的都很靈光。

我回到鄉(xiāng)下當(dāng)老師，就覺得天氣不正常，總是下雨。鄉(xiāng)下已經(jīng)好幾年不這樣了，都是響晴薄日的，弄得山里的瀑布都斷了。有一天，下起了大雨，下得人出門都看不清楚路。我母親忽然招呼我，說：“你父親要回來了?！蔽液荏@訝，忙問：“您怎么知道的？”我母親笑了：“你不知道我叫料事呀？”結(jié)果，半夜有兩個警察找到我家，告訴我母親，我父親在廣東的汕頭出了車禍死了，找了半天才知道他的家在這里。我母親沒有哭，就問警察：“他的遺體呢？”其中有一個年輕的警察嘴快，說：“在汕頭就火化了，那里天氣熱，遺體不宜放得太久?！蔽夷赣H看著兩個警察，沉默了好久才顫顫巍巍地說：“是給我送賠償費的吧？二十萬塊差不多吧，汕頭還算比較富裕的地方?！眱蓚€警察面面相覷，竟然緊張得連汗都流下來。年長的警察詫異地問我母親：“這事您老人家知道呀？”我母親說：“我哪知道？是我那口子托夢給我了?！眱蓚€警察不說話了，把一個銀行卡遞給我，說：“是農(nóng)行的，密碼寫在了后面，你知道以后可以涂掉?！蹦赣H說著：“是不是車上其他人都活著，就我那口子死了，被卡在椅子上？”兩個警察沒說話，扭身走了。我趕出去，看見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能看見一輛公安車的后尾燈在閃爍。雖然我母親說話靈光，但都是一地雞毛的小事。這是我第一次被母親的舉動驚呆，問她：“你怎么知道的？”母親哭了，說：“你父親就是不聽我的，非說廣東那邊好掙錢。我說你不能去，你去了就非出事不可。他死活不聽，我拽都拽不動。他說，他死在廣東也不想在這山里待著，每年就掙那點買果子的錢，活得憋屈?！蔽壹{悶地問：“那你怎么知道我父親會死在廣東呢，還知道怎么死的？”母親戳了戳屋頂，說：“上天這么告訴我的?！?/p>

我不信，我就覺得母親有點神奇。

轉(zhuǎn)天，雨還在下著，而且越下越大，我家后山一陣轟隆聲。我去上課時，學(xué)生告訴我后山的石頭滾下來，把出去的路堵住了。那天，我給學(xué)生們上的是魯迅的《閏土》。正講著一個打扮土土的孩子閏土?xí)r，我家隔壁的大嬸跑過來喊著，你母親死了。我趕到家，母親還艱難地喘著氣。大嬸嚇得只哭，說：“我走時已經(jīng)咽氣了呀。”我母親對我說了一句：“兒子，我看看你的手?！蔽疑斐鍪?，母親看了一眼說：“我一閉眼，一個月后你就能到縣城了，但就是一個閑職。你這輩子能掙錢，但當(dāng)不了官?！闭f完，母親腦袋一歪就走了。我看見一塊大石頭沖斷了后墻壁，一堆石頭拱過來，其中一塊砸到了母親的身上。我抱著母親，一直抱到母親的身體從溫暖到冰冷。母親就我這么一個兒子，其實她做過兩次流產(chǎn)。父親很不樂意，因為醫(yī)院的大夫都說是兒子。父親因為這個和母親總是吵架，說：“我有三個兒子的命，都是你給攪黃了?！蹦赣H說：“我就這點精力，三個兒子養(yǎng)不起，我就養(yǎng)這一個兒子足夠了?！备赣H的多次出走都跟這個有關(guān)系，母親也不在乎。

我給母親辦理喪事，隔壁大嬸對我說：“你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你母親其實不想讓你回來，說你是天上的小龍，不能在村里待著。但你的命軟，需要在村里修修性?！?/p>

我繼續(xù)在小學(xué)上課也沒有見到能去縣城的跡象。父親出車禍死了，母親也跟著走了，家里就剩下我一個人。我花錢把后墻壁修補好了，留了一塊石頭，就是砸我母親的那一塊。日子一下子就冷清許多，沒有母親的日子苦滋滋的。因為都是母親給我做好飯，母親炒的菜很入口，都是山里的東西，很新鮮?；貋砟茏屛野残牡氖牵赣H總是給我講故事，講她的身世，說她其實就是鄰村董家崗子的人，她知道親生父親還活著，她就是不去找。講她父親偷偷搞了多少女人，她就是不知道是哪個女人生的她。我躺在炕上，總是盯著窗外的那輪月亮，由缺到圓。以前在炕上都是我和母親聊天，我給母親燙腳，燙得她舒服得喊，喊的都是山里的調(diào)調(diào)。母親有次和我說起省城的那個女人，說她有邪氣，你要是跟她你就得倒霉。我問：“怎么倒霉？”母親說：“她不懷孕，你就一輩子沒有個后?！蔽液吡撕?，母親說：“你是不是覺得我胡說？我告訴你，她也不是她母親親生的。”我驚了一下，問：“她是跟我說過，她是過繼的?！?/p>

沒有母親，我就覺得在山里待不下去了，我必須離開。隔壁大嬸那天找我，非要讓我給她的兒子看看手相，她兒子要去縣城打工，去蓋房子。她怕有危險，問我行不行。我對大嬸說：“我哪會看手相？”大嬸說：“你母親活著的時候跟我說過，說你也會看手相，看得很準(zhǔn)呢?！蹦赣H在的時候，每次吃完晚飯就跟我說手相的事。她告訴我手掌的故事可多哩，每一條紋路都有說頭，橫的豎的斜的。老話說，人有五行，金木水火土。在手上也有。她對我說父親就是一個大橫紋，斷得很凄厲，那就是一個死咒。我和母親就這么說說笑笑，手掌的故事總是講不完。我磨不過大嬸對我的央求，還是給她兒子看了。我就覺得很好笑，一個當(dāng)老師的也信這個邪。我看了大嬸兒子的手相，就信口胡說，說：“你最好別去，要去也不要去蓋房子，即便是蓋房子你也別上樓，就在樓下邊干點兒零活。”大嬸兒子對我鞠了一個躬，轉(zhuǎn)身走了。幾天后，大嬸告訴我，說：“上樓干活的那兩個，因為電梯出了故障，摔下來了，都成了殘廢。”說著，大嬸撲通給我跪下，說：“你救了我兒子一命?！辈恢涝趺磦鞯?，村里開始找我看手相。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巫婆，厭煩得要命。我開始甩臉拒絕，于是就有人給我送錢，都是嶄新的票子。我想這個家是不能待了，我再不走就會被公安局帶走了。

二

一個月過去了，秋天來了，山里的顏色變得很豐富多彩。

我依然教學(xué)，我開始懷疑我母親的料事。我每次回家感到煩躁，天天在炕上盯著月亮睡不著。我嘗試著給省城的同學(xué)寫信，問他們能不能幫我找個工作？同學(xué)們都一個口徑，說省城的工作很難找，除非你考公務(wù)員，那可是比登天都難。再加上你是大本生，那得研究生才能有資格。我吃了一個又一個閉門羹，覺得不甘心。有一次，我狠心給那個女朋友打電話，終于撥通了。她告訴我，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不會再管我的事。最后很不客氣地加了一句，你就是在鄉(xiāng)下待著的命。我看著母親的遺像喊著，你不是說我能到縣城嗎？怎么料事也不準(zhǔn)了。母親就這么靜靜地看著我，嘴角有一絲壞壞的笑靨。

那天中午，一個叫文杰的副縣長到村里走訪，去了我所在的小學(xué)。這個文杰縣長瘦瘦的，高高的，像是一桿燈桿。文杰聽我講了半堂課就出去了，在外面抽煙。下了課，我被他喊去。他朝我伸出手認真地說：“村上人都說你能看手相，而且很準(zhǔn)，你給我看看?！蔽毅等坏乜粗麌肃橹骸拔也粫词窒?，那是村上人瞎說的?？赡苷f我母親會，我可不會?！蔽慕芸h長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個人這么說，十個人都這么說，全村人都說你會，你就別顧慮了。”我怔了怔，問：“您是縣長，就信我看手相說的話？”文杰縣長拍了拍我的肩膀，鼓勵地說：“都說你比你母親神，我就當(dāng)你說的是玩笑的話?！蔽要q豫著。文杰縣長說：“玩笑嘛，你說的我也不當(dāng)真的聽，就是一個故事?！闭f完，文杰縣長又把手伸過來，我能看到滿手掌的紋路。母親活著的時候就給別人看手相，傳遍了四鄰八村。隔壁大嬸家的閨女蘭芝就是我母親看完大嬸的手相說的，“你閨女跟不了我兒子，她的命太薄，也降不住我兒子?！碑?dāng)時我在旁邊，我看見大嬸的眼皮一翻一翻地，嘟囔著：“怎么就不能跟你兒子，我看著就很般配。”我母親說：“你閨女是水命，我兒子是火命，相克呀。”后來，我就看見大嬸扭打扭打走了，回頭對我說：“你別聽你母親的，她給別人看的都準(zhǔn)，就對你糊涂?！蔽腋m芝真的沒有什么感覺，我跟母親說過：“蘭芝這樣的我不能要?！蹦赣H說：“我也沒有讓你要，她和你不是一路走的人?！碧m芝倒不像省城的女人纏著我，見了我就喊一聲哥。我覺得她的聲音特別甜美，喊起來讓人酥酥的。都說她家的井水特別甜，我就有時候到她家打水喝。蘭芝喜歡喝茶，就給我沏茶喝。蘭芝跟我說：“我想去縣城，我去過縣城的商場，那的服裝特別好看?！蔽译S口說：“有好看的，我給你買?！碧m芝說：“不用，我有錢。我父親在縣里開了一個茶葉鋪，很賺錢的，都是咱山里的茶。”我說：“那你跟你父親一起賣茶不是挺好的？”蘭芝說：“我不是賣茶的料，我是喝茶的命?！?/p>

文杰縣長的手掌在我眼前翻來覆去地看，我覺得他的手很軟，這就是貴人的手。我不看手相，因為我是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生，有文化的人，我不愿意人家看我像個算命先生，或者巫婆神漢。我斷了給村里人看手相的念頭，多熟悉的人都被我阻攔住。可今天我的心在動，我很想抓住這個機會能證明點什么，哪怕就是看手相，讓文杰縣長給我一個機會。我抓他的手仔細端詳著，抓住他的手就像我抓住一個機會，我要讓他知道我對他的重要性。我對文杰縣長小聲地說：“你最近犯了大忌，跟你的領(lǐng)導(dǎo)反頂。你要馬上到南方出差，最好去有大江大河的地方避避風(fēng)頭?！蔽慕芸h長不動聲色，對我說：“我想去杭州。”我搖頭，說：“那地方水面不大，幫不上你，你還要朝南走，越遠越好?！蔽慕芸h長想了想：“我去海南三亞?！蔽艺f：“那行，都是水托著你?！蔽慕芸h長問：“回來就好了嗎？”我說：“一定要超過二九一十八天才行，你回來就變了，你可能因禍得福?！蔽慕芸h長握了握我的手說：“說對了，我獎賞你。”我覺得自己剛才都是胡說八道，都是聽母親那的一知半解。我笑了，說：“那您得兌現(xiàn)呀。”文杰縣長走了，走的時候什么也沒有對我說。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說了這么邪乎的話，其實就是他的手太紅火，陽氣太足了。

我事后才知道是母親死前對鄉(xiāng)親們說的。她說來了大官你們就告訴他，讓他找我兒子看手相，一定要把我兒子說得神了又神，誰不這么說我在陰間等著你掐死你們。結(jié)果，文杰縣長一來，村里就開始說我，已經(jīng)把我說得像是《封神演義》里神機妙算的姜子牙，或者是民間傳說中的多智多謀劉伯溫。還說我是先知先覺者，料事如神的預(yù)言家，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我覺得真可笑，換誰也不相信這個鬼話，但文杰縣長就信了。他真的去了海南三亞，真的二九一十八天才回來，結(jié)果他的死對頭縣委書記走了，他成了一把手縣長。他兌現(xiàn)了對我的獎賞，知道我能寫個小說朗誦個詩歌，把我調(diào)進縣文化館當(dāng)了文學(xué)干部。

看著母親的遺像，我能說什么，我自己都不相信這是真的。

鬼話。

三

我走的時候，去墳地里看了我母親。我父親的骨灰沒有能回來，據(jù)說丟了，或者說沒有人愿意把一個農(nóng)民工的骨灰?guī)Щ貋?。我給母親磕了頭，叨叨著，您說一個月我走，果然走了，全村人都知道是您擺的局，就瞞住了我一個。這時，蘭芝走過來，她比我小六歲，算起來也是二十三歲，在村里是個嫁不去的老閨女。蘭芝大字識不了一筐，純真得如山里的泉水。我上大學(xué)時，蘭芝背著一筐的山梨去看我，晚上住在了宿舍樓的洗衣間。我斷然拒絕了隔壁大嬸的央求，我真的不能娶蘭芝，還是母親說的對，因為我們早就不是一路人。我有了文化，上了大學(xué)就懂得欣賞女人。大嬸曾經(jīng)對我喊著：“你回來接村長的班，我閨女蘭芝就是你的人?！蔽艺f：“我不干村長！”大嬸很傷心，老淚縱橫，說：“我是想讓你回來當(dāng)村長，傻子都能看出來，你當(dāng)了村長，村里有了盼頭，要不永遠讓人看不起?！蔽依湫χ卮穑骸澳阋詾槲覍Υ彘L就感興趣，我就是當(dāng)教師也不稀罕那玩意兒?！庇浀媚赣H半夜對我說：“你得走，你走了就離開這八卦地方，你看四周的山把這個村封得死死的。我當(dāng)初讓你父親走的，現(xiàn)在他死了我都不讓他回來?！闭f完，母親給我看了手相，屋子黑黑的，只有我母親舉著一個手電筒對我的手照著。她告訴我：“你會娶一個城里女人，離你很近，個子不高，但很白凈，眼睛很深。她能給你生個女娃，那就是我死了以后托生的，我會照顧你和那女人一生一世?！?/p>

我毛骨悚然。

蘭芝說：“我送送你?！闭f完，遞給我一只手，說：“你給我看看手相。你不娶我，誰能娶我？我也要找一個城里的人，不想在這村里待了?！蔽艺f：“我不會看手相?！碧m芝說：“你看得很準(zhǔn)?！蔽艺f：“那都是瞎編的，鬼都不信?！碧m芝睜大眼睛說：“我信?！蔽覔u著頭說：“你什么也不要信，就信自己。”她還是倔強地遞給我一只手，我摸住她的手，嫩嫩的，像是一株竹筍。我看了看說：“你會進城的，會跟著你父親賣茶?！碧m芝說：“我不想賣茶?！蔽艺f：“現(xiàn)在城里特別興茶道，你學(xué)學(xué)，你會比你父親強。茶有很深的文化，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清楚的。你到了城里也會找我，我會到你那喝茶，說說茶的故事。”

我離開村子的時候，步子邁得很堅定，沒有回頭看一眼生我養(yǎng)我的大山。我聽見大嬸在罵街，罵得很難聽，也聽到蘭芝在哭，一群烏鴉在我頭頂徘徊，沖我哇哇地吼叫。記得四年后一個傍晚，我回到了自己的宅子，這個宅子已經(jīng)空了許久，房頂上長滿荒草。風(fēng)使勁兒吹過來，荒草就隨著風(fēng)在搖曳。當(dāng)我叨叨著母親名字走進去以后，意外發(fā)現(xiàn)里面打掃得干干凈凈。我關(guān)門的時候，看到了蘭芝在屋里坐著。我愣住了，心里一揪一揪的。蘭芝有些老，臉皮皺皺巴巴的，頭發(fā)沒有了光澤，散散的。只是眼睛還那么亮，如一彎銀月。嘴唇還是那么鮮紅，薄薄的，像是山里人愛吃的兩片煎餅。我算了算，蘭芝快二十七歲了，她這歲數(shù)在縣城里還像個小姑娘。蘭芝對我說：“你看得不準(zhǔn)，我沒有去城里找我父親，我也沒有去學(xué)什么茶道?！蔽矣行╇y堪，說：“為什么你沒有去，你父親不是也讓你去嗎？”蘭芝說：“我就覺得你進了城就不會找我，但你肯定還會回來。我就在這等你，我不管你結(jié)婚沒有結(jié)婚，我就信你能在這見我?！蔽艺f：“那何必呢？”蘭芝說：“我就想告訴你，你看手相也有不準(zhǔn)的時候，你不要迷戀自己的那一套。村子里的生活也挺好，我在后山種的那些茶都出葉子了，沏茶香味兒很足。我比你有錢，采茶的都是我在外地雇的，她們都聽我的。我會炒茶，我會配茶，我父親都說我比他強?！?/p>

蘭芝把被子鋪好以后先躺進去，對我說：“房子里沒有灶了，天氣冷，我用身子把你被窩焐暖和了你再睡進去?！蔽艺f我有些餓了，蘭芝又從被窩里爬出來，把用棉被焐住的粥碗小心翼翼地端上來，擺上了小炕桌。蘭芝問我：“你喝酒嗎？”我搖搖頭，遞嘴就喝了一小口，香得浸到骨子里。粥是小米的，黃澄澄的，像是一碗碎金子。

“結(jié)婚吧?！蔽覄裾f。

“我等你呢?！?/p>

我笑了，說：“你傻不傻，都啥年代了。”

蘭芝盤腿上了炕，伸出手對我說：“你看看我的手，這輩子我還能嫁給你嗎？”

我看著她的手相，彎彎曲曲，溝溝坎坎，心里在發(fā)酸。

蘭芝喃喃著：“我聽說你媳婦給你生了一個女娃，我給你生個男娃，你就齊全了?！闭f著，蘭芝跳下炕，給我沏了一壺茶，香噴噴的味道陡地躥了出來。“我要喝?！碧m芝說：“再悶一會兒才好喝呢。什么事情不能著急，需要有一個醞釀的過程?！蔽矣X得蘭芝說話越來越文縐縐的，她說她是跟學(xué)的。

四

我調(diào)到縣城的文化館，在我單位對面有個不大的書店，店里有一個很秀氣的女人，叫美染。正像我母親說的，個子不高，但很白凈，眼睛很深，像是一口井。書屋雖然不大，在一個縣城里邊居然有一個柜臺的英文書。她的書柜擺得很密匝，里邊更多的是小資味道很重的都市言情小說，封面裝幀都很精致，畫的插圖也很浪漫有匠心。我不怎么愛看，覺得都是愛情天堂的幼稚故事，顯然與我不太相符。還有就是風(fēng)水和馬經(jīng)的書，五花八門，形形色色，弄得我很詫異。我對美染說：“你怎么喜歡風(fēng)水和馬經(jīng)呀？”美染說：“不是我喜歡，是城里不少人喜歡。”我笑著問：“如果我是女人，我喜歡有很多烹調(diào)的書，里邊的插頁都是彩色的，佳肴造型新穎，看得你涎水四濺?！泵廊究┛┑匦α?，說：“女人很少到我書店來，都是你們有文化的男人?！蔽以谝粋€角落看到世界名著專柜，于是，我挑了一本喜歡的奧地利作家茨威格的《象棋故事》?？蠢哿?，換了一個姿勢，發(fā)現(xiàn)美染居然在那端煮咖啡，香味四溢。我聯(lián)想著蘭芝家的煮茶，總是有一種味道。我隨手買下《象棋的故事》，到美染那跟她一起喝咖啡，然后翻閱茨威格給我描述的那個海景——那艘充滿神奇的游船，那一場激動人心的博弈。在縣文化館，天天上班也不是很忙。館里有一個內(nèi)部發(fā)行的小冊子，這是有我管的，登一些小說詩歌散文，還有就是群眾文化活動的一些消息。三個月才出版一次，所以我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可以使用。這個書店就成了我消磨時間的好去處，坐坐，翻翻書，喝杯咖啡。有時間與美染聊聊天，天上一腳，地下一腳的。有時候就說說風(fēng)水。她說她家距離一個池塘很近，推門就能看見水里的魚，還有池邊的藕。我說：“你陰氣重，需要有一個陽臺?！彼f：“有一個陽臺，父親種了很多的鮮花，風(fēng)吹過來就是花香?！?/p>

記得那次我走的時候，我對美染說了一句話，我會看手相。美染眨著好奇的眼睛，“你是不是給縣長看手相的那個人？”我愣住了，問：“你怎么知道的？”美染抿嘴笑了，“你給縣長看手相的事傳得很厲害呢，今天讓我也見識見識?！闭f著她伸出手，我撫摸著她的手，無骨，像是攥著一把細沙。我看了看對她說：“你母親生你時難產(chǎn)，你差點兒死了?！泵廊倦U些蹦了起來，張著大嘴喘著氣：“你怎么知道的？我母親大出血，生完我就死了。當(dāng)時，醫(yī)生問我母親，是要我還是要命？我母親說要我女兒?！闭f著，美染的眼圈紅潤潤的。我再說：“你是夏天三伏天生的，下了一場大雨，電閃雷鳴，天好像裂了。”美染的嘴唇哆嗦著，不知所措地點著頭。我說：“你愛過一個有家庭的男人，愛得死去活來，可后來這個男人走了，騎著馬走的?！泵廊具煅柿耍f：“不是騎馬走的，是他女人開車接他走了。”我笑了，“那輛車是寶馬，一輛很貴很貴的車，起碼要四十多萬呢。”美染低下頭，“我開書店是他給的錢，他怕我寂寞。”我說：“你不該喜歡有家室的男人，這注定你要受到感情的摧殘?！泵廊距骸拔也恢浪Y(jié)婚了，而且還有一個可愛的男孩兒?！蔽艺f：“他欺騙了你。”美染沒有說話，書店里的人不多，有人喊她，她跑去煮咖啡。我要走，她攔住了我說：“我跟他以后怎么樣？”我說：“你心里還在割舍不下。”她點了點頭。我說：“以后我不能喝你的咖啡了，天天晚上睡不著?！泵廊緢?zhí)著地問：“我問你呢，以后怎么樣？”我說：“沒有以后了，他始終在跟他的女人懺悔，而且真的是在懺悔?！蔽野l(fā)現(xiàn)美染的眼角濕潤了，就是強忍著不讓淚水流出來。

后來，美染寫了一組詩歌，是描寫她家附近的池塘，寫得很美。我給她發(fā)了，她執(zhí)意要用稿費請我吃飯。那天，我和她在她家池塘邊上的一家魚館吃飯。魚館的魚很好吃，清蒸的鰱魚，搭配了一些竹筍。她對我說：“我決定不跟他來往了，盡管他有時候還到書屋找我，弄得我心煩意亂的?！蔽艺f：“關(guān)鍵不是他，主要是看你?！彼粗巴獾娘L(fēng)景說：“你真有意思，給文杰縣長看手相就能改變你的命運。”我沒有接茬，就說：“給你說的是胡說，你別當(dāng)真?！泵廊菊f了一句：“你怎么能看出我的事？我總覺得你應(yīng)該是我認識人里最有神話色彩的?！闭f完，她就笑起來，像是池塘邊的花。

從美染對我說的給文杰縣長看手相風(fēng)傳的那番話，讓我琢磨了許久。因為，我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這話，那么是誰傳的？若是文杰縣長自己傳的，又是什么意思呢？后來，我在文化館上班的時候，總有人找我看手相。趙館長找我發(fā)了脾氣，說：“我們是文化館，不是你的擺卦攤！”我覺得他說得對，因為趙館長是個搞音樂創(chuàng)作的，彈得一手好鋼琴，在省城都有影響。他對我憤憤不平，蔑視地說：“你是寫小說的，我沒看你寫得怎么樣，可到處都說你看手相怎么樣。你可以問問我的音樂創(chuàng)作怎么樣。知道央視的春晚嗎？就有我寫的歌?！蔽覜]有反抗，我確實如他所說沒把小說寫得怎么樣，頂多就是在縣文化館的刊物上勉強登一篇，而且還是無病呻吟那種東西。但我對趙館長有次當(dāng)眾鞭笞我，說我就是山里人，就是一個吃棒子面長大的光屁股農(nóng)村小孩兒。我火了。我知道趙館長的親戚都在上海，那又怎么樣？那就可以說我是光屁股農(nóng)村小孩嗎？我扭頭走了，我聽見趙館長在后面跺腳說：“你有種就回農(nóng)村去，別在我們文化館招搖撞騙！”我聽完就好像墜在山崖下，因為沒有人這么說我。我無法解釋什么，看手相又不是我主動給人看的，我不是擺攤的風(fēng)水先生。我那次下決心管住自己的嘴，盡管趙館長說完，依舊沒有阻攔住有人找我看手相。不但是館里的人，社會上也有些人拐七拐八地來找我。我都拒絕，弄得人家好沒有面子，說：“不就是找一個樂嗎？至于這么認真，別不是真想賺錢吧？”

我記得當(dāng)時我去了美染的書店，我告訴美染不喝咖啡，要喝白酒。還是在那家魚館，我和美染也不說話，我喝得酩酊大醉，被美染攙扶著回了單人宿舍。在那里我親吻了她，我告訴她，你的手相里有我。我指著她手相里那一根伴隨著感情線的紋路，這就是我，你看你這根紋路線是剛有的，對不對？而且是春天萌發(fā)出來的，我就是春天走進了你的書店……美染搖著頭，說我總看她的手掌，一直是這樣的。我說：“手紋是會變化的?！泵廊菊f：“你說這些是為你找借口，你不要相信你說的我都覺得對。你講手掌上的故事都是為了你，我說了你別傷心?！蔽艺谀抢锊恢勒f什么好，就覺得美染狠狠扎了我一下，很疼。

我到文化館半年多了，沒有看見文杰縣長。后來有一次下起了雪，紛紛揚揚?？煜掳嗟臅r候。文杰縣長走到了文化館，沒有帶任何人。他好像知道我還在，就推開了辦公室門，只有我在里邊上網(wǎng)在寫東西。他走近我，喊了我一句算命先生。我回頭，他微笑地坐在我旁邊的一張破椅子上。這把椅子搖搖晃晃的，我總覺得他要倒。文杰縣長問我：“給我講講手相?！蔽矣行┌l(fā)蒙，但還是裝著很成熟的樣子，說：“手相是很有意思的話題，我沒有研究過，但我粗略計算過，起碼給三千多人看過手相。其實那就是一個接觸人了解人的過程。都說人的手掌里分有地紋、天紋、人紋，還有說中國的手相學(xué)是源于印度。起因是他們發(fā)現(xiàn)人類的潛伏力和活動力、劣點和優(yōu)點，都可以從人體之面部、掌上、身上和腳步等的記號找出來，同時根據(jù)這個理由，也可預(yù)知每一個人一生的命運和安排。”文杰縣長笑著打斷我，問：“你怎么知道我當(dāng)時在官場有糾結(jié)，你是不是聽縣上人說的？”我搖頭，我就在鄉(xiāng)下的小學(xué)當(dāng)教師，我真不知道遠在縣城的事，而且還是這么大的糾結(jié)。文杰縣長又沖我伸出手，我發(fā)現(xiàn)他的手心紅紅的，像是攥著一把熱火，而且在掌鋒中紅白相間，是一種典型的肝火旺盛的跡象。我對他說：“您的肝火太旺了，是不是今天跟誰發(fā)了脾氣？而且這種脾氣是你平常不敢發(fā)的?！蔽慕芸h長瞥了我一眼，嘿嘿笑著走了，關(guān)門時對我說：“以后你對我的手相不許瞎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解釋著：“我從來沒有對誰說過?！蔽业纳裆行┗炭?，文杰縣長走了，寂靜的走廊里傳出來啪啪的腳步聲。

這幾年，能進文化館很難，必須要考試才行?？晌揖瓦@么進來了，私下都說是文杰縣長給我特辦的，所以我很尷尬。走得近的人問我給文杰縣長做了什么，他會特辦你。我真不好說，我不能說因為看手相才進來的，顯得很滑稽。其實，我跟人家看手相的時候竟然有一種快感，我能和對方交流，觸摸一些靈魂上的東西。我掌握著對方的情緒，也有瞬間的成就感。

五

我走出文化館時，夕陽很大，四周很多光暈。

我看見趙館長在等著我，說要請我吃飯。兩個人在馬路上隨便找個小飯館，趙館長要了兩碗上海陽春面，一碟炒花生，一碟松花蛋，戳了半斤一瓶的高粱酒。他往面碗里倒著很多辣子，我勸他，說吃辣的多了會上火。趙館長氣哼哼地說，我心里窩著火，總有人暗地里跟我作對，打得我鼻青臉腫，可又不知道對手是誰。我慢慢吃著，也不好插話，因為調(diào)到文化館以后，趙館長很少理會我。他那次和我發(fā)火，絕不是偶然的。他就是想找一個人發(fā)發(fā)邪火，要不憋在肚子里容易憋壞。在文化館，從農(nóng)村來的人不止我一個，很多?？h城就這么大，祖祖輩輩在縣城的人屈指可數(shù)。他跟我發(fā)火，其實是跟一堆人挑戰(zhàn)。趙館長抬頭望著我說：“我真窩囊，怎么就猜不透是誰害我呢？”我笑了，說：“現(xiàn)在就是這樣子，跟你近的人未必是你朋友，跟你遠的人也不見得不是你的知己?！壁w館長捶著腦袋，“去他媽的不想了，愛誰誰吧?！蔽矣X得趙館長是找我看手相來的，但他就是不伸手。在館里，他瞧不起我，幾次出我的難堪，問我懂不懂五線譜，如果不懂，能不能唱首歌。我有次真的唱了，他笑得嗆出眼淚，說：“你根本不是這圈里的料兒，懂嗎？你就是一個風(fēng)水先生?！蔽衣狆^里的一個同事悄悄跟我說，趙館長因為你很生氣，說文化館都是文化人待的地方，怎么會有一個算卦的。我真不好再說什么，我辦的那個小冊子其實反映挺好的。我舉辦的一顆種子的文學(xué)沙龍，也召集不少文學(xué)愛好者參加。我怎么就成了一個算卦的，我?guī)状蜗聸Q心不看手相，可方方面面的人都有，甚至找到趙館長央求我。

趙館長吃著陽春面，喝著高粱酒，咂著嘴說：“我要回上海，這縣城不是文化人待的地，都是爾虞我詐的?！蔽艺f：“那你走啊?！壁w館長瞥了一眼，“怎么走？上海那邊早沒有我窩了，親戚倒不少，但我要沾了他們都會躲瀝青一樣?！闭f著，他忽然看著我，“我看見文杰縣長找你來了，你行啊?！蔽覔u頭，“真的沒有什么?！壁w館長悻悻地說：“沒什么就看你來了，你給他看手相怎么樣啊?！蔽艺f：“我能說什么?！壁w館長湊近我，嘴里噴出來的都是酒氣，弄得我鼻孔發(fā)酸。他笑瞇瞇地說：“最近有兩個退休的老干部實名舉報他，說他貪污了九十萬?！蔽乙惑@，趙館長繼續(xù)喝著酒，然后哼哼著小曲。我試探地問：“趙館長，我能不能給你看看手相？”趙館長瞇縫著眼睛瞅著我，“我不給你看，我為什么要讓你知道我怎么回事？”我還是第一次吃了閉門羹，訕訕地笑著，對他說：“你往距離你最近的人想，誰總奉承你巴結(jié)你，誰就是害你的人?！壁w館長不屑地擺擺手，“我不聽你那八卦的話，這都跟廢話一樣?！蔽壹{悶地看著趙館長，問：“你怎么不吃松花蛋和炒花生呢？”趙館長用筷子點著兩碟菜，“這都是給你點的，我絕對禁吃的，血黏度高，膽固醇高?！壁w館長搖著腦袋，“當(dāng)官當(dāng)久了，藝術(shù)上沒有長進，倒懂得養(yǎng)生之道了?！蔽也惶吲d，說：“我怎么就喜歡吃炒花生和松花蛋呢？”趙館長笑了，“你這個農(nóng)村來的，能吃這個就不錯了?！?/p>

我知道他喝高了，但我很難受。

我們踉蹌地走出小飯館，趙館長對我說了一句話，把我說得呆若木雞。趙館長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說：“我還猜什么，就是你小子呀。你總在文杰縣長那說我的壞話，讓我這個館長連一個副高都評不上，還要準(zhǔn)備讓我早退休，把位置騰出來，是給你嗎！”我青了臉，反駁道：“趙館長，你瞎說什么！”趙館長笑著，“咱們這個文化館是新樓，當(dāng)初文杰縣長招的標(biāo)，開發(fā)商是他的遠方親戚，給了他九十萬。這次，文杰縣長認為是我背后捅咕的，那兩個退休老干部也是我慫恿寫的告狀信，就跑過來找我算賬。你知道他剛才到館里對我說什么嗎？說讓我小心點兒，早晚要給我拉清單。我怕什么，你告訴文杰縣長，我等著他，不評我副高，我就接著鬧，我要鬧他個天翻地覆慨而慷?！蔽彝Ｗ∧_，我看見趙館長蹲在地上嘩嘩吐著，把剛才吃的陽春面都吐出來才勉強支撐起身子。他伸出手給我，漲紅了臉說：“你給我看看手相，我什么時候能扳倒這個王八蛋！”我沒有看，我覺得眼前模模糊糊。趙館長嚷著：“你別給你臉不知道怎么運動，給我好好看。”我接過他的手掌，看了一會才說：“你要是再不住手，你的命可能沒了?！壁w館長哈哈大笑著，笑得前仰后合，“你這是借看手相威脅我？我不怕，我看我的命誰敢拿走。這個新樓是花政府三千萬蓋的，那是老百姓的血汗，他敢受賄九十萬，就是犯罪。”我走了，我聽見趙館長后邊喊著：“我的婚姻怎么樣??？”

我回頭也喊著：“你得離婚，你老婆能回上海，你就老了埋在這里了?！?/p>

趙館長罵街了。

六

那天晚上我胡亂在縣城走著?？h城其實真的不大，就那幾條街。我很懊悔，想扇自己嘴巴子。我為什么要說這么絕情的話，而且我說的時候絲毫不考慮對方的情緒。記得我跟一個女孩子看手相，問我情感怎么樣。我就說：“離開他，你不離開他，你會受到傷害?！闭f完了女孩子就嗚嗚地哭，我在那無動于衷。我覺得自己的腦子管不住嘴，就這么胡說八道。事后我知道女孩子依舊和男友在一起，雖然總是吵架，但誰也離不開誰。我就覺得自己為什么不能說幾句好話，我的話肯定在女孩子心里發(fā)酵。有一次吃飯，邂逅了那女孩子。女孩子沒有理睬我，徑直從我身邊走過。我渾身發(fā)冷，很想過去跟女孩子說句道歉的話，可自尊心控制住我自己。

晚上的風(fēng)有些硬，刮在臉上生疼。

我回到宿舍，發(fā)現(xiàn)宿舍樓里靜悄悄的，才知道今天是中秋節(jié)。我打開電視，擰到播放動物世界的頻道。電視里一群非洲野馬在草原上奔馳，草原一望無際，野馬也是一眼無邊。野馬都很健壯，那肌肉在慢鏡頭中一張一縮，像是饑渴的一張嘴在吮著甘露。有野馬因為被什么絆倒，很快后面的野馬就把它踩下去。我看見倒在地上的野馬在呻吟，頑強地想站起來，但剛戳住的腿就被后面氣勢如虹的野馬強烈地壓下去。最后鏡頭往上搖，畫面上是被野馬群卷起的一股股白煙，與云彩接壤著。我關(guān)掉電視機有些恐懼，我怎么總是看到這樣的鏡頭，預(yù)示著我什么呢？趙館長跟我說過，不能無限期地在單人宿舍里待著，要想辦法買房。我覺得母親給我留了二十萬，那是我父親的生命錢。后來，我問了一下自己看中的房價，首付就是二十萬。太巧了，冥冥之中是父母在幫助我。因為是期房，需要一年后才能搬進去。我跟趙館長說，趙館長哼了哼就算知道了。

我離開宿舍樓，不知不覺地走到小書店，看見門還敞開著，里邊的燈光很柔和。我走進去，看見美染在整理著柜上的圖書。我坐在椅子上，美染對我吮吮鼻子，說：“你喝了不少酒啊。”我說：“我是硬著頭皮喝的，其實我不想喝。”我低下頭，開始流淚。我說想我母親了，中秋節(jié)都是跟母親過的，母親給我講風(fēng)水說手相。美染走過來，我抱住了她，覺得她的肩膀在抽動。陡地，我想親吻她，被她攔住。我看見她的脖子白皙，像是剛出鍋的一鍋嫩豆腐，軟綿綿地有著肉香。她給我煮咖啡，問我：“你看手相是不是有理論??？”說著，她遞給我一本《潮流BIBLE Ⅱ：手紋》的書，作者是簡·斯特拉瑟斯。我翻了翻就給她，說：“我沒有去運用這些純理論，也不去占卜，就是憑借自己看了這么多人手相總結(jié)出來幾條道理，那就是人一出生手掌上真的沒有多少紋道?？呻S著人的不斷成熟，紋道就開始逐步增多。到了老年，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到紋道遍及手掌。這就是說手掌的紋道是隨著歲月流逝在變化著，而且每一年都不一樣。我覺得手掌就是一個人成長的記錄器，記載著你的經(jīng)歷和認知?！蔽姨咸喜唤^地講述著。美染說：“我給你的咖啡涼了?！蔽颐蛄艘豢?，很香甜，入骨入髓的味道。美染又悄然伸出手，對我露出一個笑靨，“你再給我看看，什么時候結(jié)婚，生男孩還是女孩？”

我好像酒醒了，對她說：“你生的是女孩，那就是我母親托生出來了?！?/p>

美染嚇傻了，好久沒說話，只是驚恐地望著窗外，夜空中漂浮著一輪明月，灑下的月光像是一片片的碎銀子。她對我說：“你能不能不說這些胡話？說得我心驚肉跳的?！蔽尹c點頭對她說：“我的新房子一年后才能住，結(jié)婚住你那?！泵廊拘χf：“我的房間很小，就一間，跟別人共用一個衛(wèi)生間，你能適應(yīng)？”我說：“只要有你在就行?！辈恢挥X中夜有些深了，月鉤很明朗，美染關(guān)上小書店。我倆走在寂靜的馬路上，她偎依在我懷里說：“你以后不要看手相了好不好？”我問：“為什么？”美染說：“我不想讓人說我先生是個算命的?！蔽艺f：“是不是名聲不好聽呀？”美染撩著被夜風(fēng)吹起來的長發(fā)輕聲地說，“你在文化館，你應(yīng)該是一個文化人才對。”我沒有說話，我覺得自己就是動物世界里的那群野馬，一直在跑，不知道跑到哪里，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美染側(cè)臉看著我，說：“是不是我說錯了？”我搖頭，“我知道你為我好。”走到美染的小房子，月光鋪好了床，我把美染按到那張柔軟的床上。美染推搡著我說：“能不能不著急做這個？”我很難停下動作，美染掙扎著從床上逃脫，說：“我還沒有想好，做這件事是需要有準(zhǔn)備的?！蔽掖猎谀谴謿?，我看見美染蹲在床角那抽泣。我也蹲下，攥著她顫抖的手。美染說：“我告訴你一件事，這件事很重要?！蔽艺f：“在聽。”美染移過來抱住我說：“我曾經(jīng)喜歡過一個男孩兒?！蔽艺f：“我知道，你跟我說過。”美染說：“他就跟你一樣按住我，最后用力做了那件事，我覺得很齷齪，一點都不美。他那天就在這張床上睡的，睡得很香甜。我就在床上坐著熬到了天亮。你們覺得做美的事情，不見得我們就覺得美。做這件事是需要兩個人一起美的，知道嗎？”

我離開美染的小房子已經(jīng)深夜了，獨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偶爾有汽車駛過。有一條流浪狗一直跟著我，我瞬間有了孤獨感。到文化館一年多了，還沒有幾個朋友。好像人人都愿意接近我，又躲著我。對方可以伸手讓我看，說的都是私密的話。可是一旦離開，再見仿佛是陌生人。下雨了，我很想打個電話給誰，但找不到合適的人。美染的舉動讓我難受了，就這么拒絕了我，而且顯得我很魯莽。我活到今天還沒有和哪個女人做過這件事，真的沒有經(jīng)驗可說。我離開鄉(xiāng)下的時候，蘭芝曾經(jīng)對我說過，要給我留一個種。那天就在我的家，我就像美染拒絕我一樣，只是我沒有蹲在地上。那天我抱了抱蘭芝，蘭芝給我燙的腳，腳燙得像是紅薯那樣。蘭芝讓我親親她，我都沒有。那天，父母的遺像一直在那盯著我們。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眼光很冷峻。她曾經(jīng)對我叮囑過，你對象在縣城，蘭芝不能拖你的后腿。鄉(xiāng)下你不要回來了，四面的山會埋葬了你。

我和美染定下了結(jié)婚的日子。美染讓我定，說這定日子的事你做主。我算了一個日子跟她說。她說：“你說是良辰吉日就是了。等結(jié)婚那一天，我會跟你辦那件事，認認真真的?！蔽铱扌Σ坏?，男女之間做這件事還需要認真嗎？那應(yīng)該是享受才對。美染一直在籌備新婚，買窗簾，買被子，買書柜。她要給我買一身西服。我說不要，我一個算命先生穿什么西服。美染笑著，“你真以為你是算命先生啊?！蔽医o了她兩萬塊錢，她不要。她說：“我有，你的錢留著交房款。等你的房子下來了，我這間房子就出租?！蔽矣浀媚赣H曾經(jīng)跟我說過，說：“你在縣城的女人會過日子，比我會過。”

趙館長雖然對我耿耿于懷，但他就是一個性情中人，希望我蜜月行程去上海。他告訴我，在縣城待長了會有窒息的感覺，還是去上海看看。我?guī)椭懵?lián)系在上海的住，現(xiàn)在我愛人在那邊沒有回來，可以照顧你們。說完，他有些傷感，說：“你渾小子那句話讓我排泄不出去，你說我愛人能回到上海，我會在埋在這里?！蔽倚α?，“我就是這么一說，手相的事情不可信，一句玩笑而已?！壁w館長惱火地瞪著眼，“你混蛋，這是可玩笑的事情嗎！就沖你這句話，文杰縣長不給我評副高，你的職稱也別想解決?！闭f完氣哼哼地甩手走了，我真想扇自己嘴巴子，那天晚上跟他說著氣話干什么，咒人是最大的自我傷害，雖然他的手相有這種種跡象，也不能說出口。我回去跟美染商量。美染不去上海，對我說：“大城市就是亂哄哄的，我們?nèi)ズ贾莅?，老艾在那能幫助我們?！?/p>

老艾就是她的前男友，就是最后坐著寶馬走著那個。我沒有反對，因為反對了就說明我的狹窄。但我知道老艾跟她一直有來往，有時候他們之間打電話也不避諱我。我看過美染的手相，那一條感情線始終沒有斷，而且溝狀越來越深。在文化館，我聽到不少人說起美染和老艾之間的故事，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結(jié)果老艾離婚沒有成。美染哭了三天三夜，小書店也關(guān)張，上邊貼了告示：本人心情不好，什么時候好了，什么時候開鋪。說實話，我是忌諱這個的，應(yīng)該我是一身清白，找到這么一個身世斑駁的女人，不是我的追求?？晌疫€是選擇了美染，這一部分是母親的話在起作用。母親說，你駕馭得了這個女人，你有你不知道的能力。我知道母親是鼓勵我，母親的話總是那么入木三分。

七

我和美染的婚禮是在文化館的小會議室里舉行的。趙館長是司儀。來的都是文學(xué)沙龍那群人，婚禮成了賽詩會。說得我肉麻麻的，臉色緋紅。美染卻很興奮，一直攥著我的手，她悄悄地說她很幸福，能在詩的環(huán)境里結(jié)婚，太浪漫了。那天，趙館長精神抖擻，給我們唱了一首上海的彈詞，很悅耳。我們聽不懂。他就翻譯說我唱的是《天仙配》：“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從今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雙雙把家還。你耕田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寒窯雖破能避風(fēng)雨，夫妻恩愛苦也甜。”他翻譯完了哈哈大笑，逼著我和美染親吻。嘴唇之間銜接，我覺得她的嘴唇濕漉漉的，像是在山里的清泉流過。在山里有一種野果，紅紅嫩嫩的，嚼在嘴里就流水，酸甜酸甜的。趙館長讓我們給他三鞠躬，我鞠得很深，我就對不起趙館長，那天不該說混賬話。

新婚的那天晚上，我和美染在她的小房子里做這件事。她那天洗了半天的澡，以至于和我們共用一個衛(wèi)生間的男人在外邊嚷著，差不多就完了，我還解大便呢。美染是干干凈凈地躺在床上，赤裸裸得像是一尊雕塑。我們按照美染的說法認認真真地做這件事。記得是春天，春風(fēng)沉醉，月光也很撩人。美染說她覺得很美。我沒說話，靜靜地躺在她的身邊。我覺得她的身上有一種香味兒，特別像是我走進鄉(xiāng)下的深山里，經(jīng)過果木林的味道。她說要喝咖啡。說著，就跑到咖啡機跟前擺弄。一道白影在有月色的房間里跑來跑去，像是一只白鹿。我抿了一口，很香。美染說：“好喝嗎？”我點點頭，美染笑著，像是一朵花在綻開。她說他也這么說。我知道她說的他是誰，我無法接茬。美染說：“我是不是不會說話？”她裹在我身上，問：“我生男孩女孩？”我說：“女孩。”美染說：“我希望是男孩，因為你們家里就你一個兒子，還要傳宗接代。”我說：“我不這么傳統(tǒng)，女孩挺好的。”

我們?nèi)ズ贾葑〉氖俏骱系娜A僑賓館，推開門窗戶就能看到碧波蕩漾的西湖，吮到水的一種味道。老艾給我們接風(fēng)，就在華僑賓館旁邊的一家西餐店。老艾四十來歲，頭發(fā)掉得差不多了，盡管抹得很瓦亮。但他的皮膚很滋潤，小眼睛一眨一眨地不知道想著什么。他和美染都愛吃牛扒，很有默契，拿刀子和叉子的動作都很一致。美染督促我給老艾看手相。她眉飛色舞地告訴老艾，我就是因為他看手相才和他結(jié)婚，真的很神，文杰縣長能升官晉級都和他有關(guān)呢。老艾很乖地伸出手，其實我看出他不情愿。我看手相，從對方伸手就能知道對方的誠意占幾分。伸得堅決了就是信任你，猶豫了就是不想看又有好奇心。專注地看你，那就是說你說什么對方都信，給你手卻不看你，那你說完了他就哈哈一笑走了。我仔細看著老艾的手相，覺得他的紋路很是復(fù)雜，曲曲彎彎，拐拐麻麻。我說，你一定經(jīng)歷過很多的意想不到的磨難，但你都挺過來了。老艾笑著對我說，你一定不會看手相，一定是作家在給我編故事。我被他說著臉色漲紅，美染旁邊噘著小嘴說，人家給你看手相，你這么刻薄。老艾抱歉地對我說，我也懂得手相，你不應(yīng)該看我手相這么多的曲線就說磨難。磨難在手相里邊是不在乎曲線多少，是看曲線的走向和逆反。

我定了定神，對他說：“你父母很早就離異，你跟著你父親，所以你缺少母愛。”老艾看了看美染，對我說：“你是聽美染說的?！泵廊九d奮了，對他嚷嚷著：“我發(fā)誓沒有告訴他，你服了吧?！崩习次业难凵裼辛俗兓瑢ξ艺f：“你說的確實很對，我很早就父母離異，后來我跟著父親。父親也不管我，我就胡鬧，總在學(xué)校出事。后來到了部隊，父親再結(jié)婚就很少理我。我在部隊待了十幾年，其實就是躲避這些親情。后來就開始尋找母親，因為父親也不知道母親去了什么地方。最后，我找到了母親，發(fā)現(xiàn)母親也一直在偷偷找我?！蔽医又习f：“你是在一個春天找到母親，其實你跟你母親見過面，但那時你不知道她是你的母親，你母親給你找了你現(xiàn)在的老婆。”

老艾幾乎要站起來，后來還是抑制住自己，他看著窗外的西湖默默地喝著咖啡。我看到他喝的咖啡就是美染在書店里煮的那種，有一種清香，但喝起來很苦。美染說：“后邊這個故事我不知道，是真的嗎？”老艾點點頭，我母親本意是對我好，但沒想到給我?guī)硗纯?。我看見對桌的一對情侶在吃飯，桌下的腳在糾纏著，那女孩子沒有穿襪子，光滑的腳幾乎把對方纏得不能動彈。老艾對我說：“你還能說我見了母親的那種樣子嗎？”我說：“說不出來了，手相里沒有影像，但能感覺出來你母親給了你很多錢，結(jié)果都被你拒絕了?！崩习拖骂^，眼淚嘩嘩地流，好像西湖水在流淌。其實老艾尋母這句話，給了我很大的創(chuàng)作沖動，就是執(zhí)著地尋找母愛，探索真情。我后來創(chuàng)作了一部中篇小說《尋母記》，發(fā)表完了以后不少朋友問我，這些故事從哪里找到的，是不是你的經(jīng)歷？我不好意思說這是從看手相上找到的，說了也沒人相信。就這部小說感動了趙館長，他對我說，你還算是一個可以救藥的人。我給你評職稱，我不能因為嫉恨你而侮辱你的才華。

八

夏天特別的熱，蟬始終頑強地叫著。

從杭州回來沒有兩個月，美染懷孕了，八個月后生下來一個女孩兒。我抱著我的閨女時有些驚恐，但還是看了很久，發(fā)現(xiàn)閨女的腦門很寬，一雙丹鳳眼，確實像我的母親。閨女會說的第一句話不是爸爸媽媽，而是脆生生喊出來了奶奶，讓我和美染毛骨悚然。其實母親說她托生的話我不信，那就是一個她想見到我的愿望吧?？煽吹介|女就想起母親。在閨女滿一歲的時候她竟然抓住了我給她的奶奶相片，不住地看著，而且把那照片貼在自己的嘴上，像是在親吻，看得我心里發(fā)毛。美染對我發(fā)了脾氣，說：“你不要說這是你母親托生，我不愿意聽這種解釋，那我喊她什么，她就是我閨女！”后來，我無意中聽到她給老艾打電話，說起我母親托生這件事。她跟老艾說，她有些后悔，她很想做一個普通人，真不愿意神神秘秘的事情，那叫她心煩！我用發(fā)表的《尋母記》稿費給美染買了一個玉鐲，不算是上乘的和田玉，充其量就是一個二等品，但那也是五千多塊啊。美染沒有戴，說：“我不喜歡戴這玩意兒，因為它束縛我?！蔽铱此旁谝贿?，我的心有些涼，對她說：“這是給你的，因為我沒有多少錢，覺得這么簡簡單單就娶了你，讓你委屈?！泵廊静豢斓貙ξ艺f：“我不是一個物質(zhì)的女人，如果是，老艾會給我很多錢?！?/p>

她又提老艾，而且都是嘴上溜出來的。

文化館評定職稱，我評上中級，趙館長評上副高。那天，我沒有看出來趙館長有什么高興的意思。中午在食堂吃飯，吃的是包子。趙館長端著盤子到我的桌上，說：“新房子什么時候能搬進去？”我說：“秋天吧，現(xiàn)在已經(jīng)封頂了。”趙館長問：“你說，是什么改變了你？”我找不到話說，就說：“是文化吧?！壁w館長笑了笑，伸出手說：“給我看看?！蔽矣X得很突然，我說：“實話實說?！壁w館長遞給我腦袋，“我是不是有風(fēng)險？”我發(fā)現(xiàn)他攥住我的手，很緊，然后說：“我要舉報文杰縣長，昨天文化館的倉庫漏水，舞蹈排練室的地板也翹了，很厲害。文化館現(xiàn)在是千瘡百孔，工程怎么干的，誰的關(guān)系讓他們干的，這里窩著多少昧心的錢。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當(dāng)館長，不能看著文化館遭罪。”我說：“其實你是可以回上海的，你不愿意這么走。”趙館長詫異地問：“你看出來了？”我感動地說：“不是我看出來，是我從你身上發(fā)現(xiàn)的?！壁w館長吁了一口氣，對我說：“我老婆給我搞到一個名額，催了我好幾次。我這么跑了，就是玷污了我的良心?！闭f完，搖搖晃晃地走了，桌子上的包子一個也沒有動。我覺得心在疼，坐在趙館長跟前覺得自己矮了半截。

我覺得我和美染在悄悄地分歧，她夢想周游世界。她白天經(jīng)營自己的小書店，晚上甚至去打工，做服務(wù)員，做家教，做健身房銷售，積攢下來的錢，每半年出去旅游一次，時間為30天-50天左右，再繼續(xù)白天看店晚上打工的生活。我勸過她，沒有必要這么辛苦，我還有稿費給你。美染說：“不花你的錢，你的錢留著還貸款?！彼@么說，倒讓我有幾分心酸。我說秋天到了，新房就要搬進去了。你這間房子就可以出租，能減輕咱們很多負擔(dān)。美染說：“我不想這么活著，每天都是一樣的生活，我要改變。你知道外邊的世界嗎？你覺得從鄉(xiāng)下到縣城已經(jīng)很知足了，我覺得每次從外邊回來就覺得這里憋悶。你沒有給自己看看手相，你今后會怎么樣生活，就這么日復(fù)一日地周轉(zhuǎn)嗎？”我覺得有了閨女，生活就該安穩(wěn)一些。美染有次賭氣地對我說，要是老艾，他一準(zhǔn)會高高興興地陪我去，你就是從農(nóng)村來的，總愛守著一畝三分地，老婆孩子熱炕頭。那天晚上，我想給她看手相，因為每次給她看手相都會讓她喜歡?？赡谴嗡龥]有伸手，她對我說：“我不想讓你一輩子總捉弄我的手，然后想方設(shè)法地這么盤算我！”

美染在書店里開了一個下午茶，在縣城引起了轟動。很多人都不知道什么是下午茶，為此跑來看熱鬧。為了解決茶，我找到了蘭芝的父親。到縣城幾年沒有來過，茶鋪很講究，不像我想的那般寒酸。蘭芝父親看見我好像見到一個陌生人，很不熱情。他抱怨著，蘭芝因為你不結(jié)婚，也不跟我到縣城。我勸過她說，你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就死心吧。她就是不聽，說你遲早還會跟著女人離開。到時候，她就來縣城了。我的心擠了一下，癟癟的。我買了兩斤的普洱，給蘭芝父親錢。他死活不要，說蘭芝要是知道我找你要錢，非得跟我鬧不可。我要走，被蘭芝父親攔住，問我：“知道普洱怎么喝嗎？”我搖頭。他說：“小書店喝下午茶，要有喝茶的用具，咱這的水不好喝，必須要用礦泉水。喝茶有很多說道，我讓一個小伙計過去教教你。”我說是美染負責(zé)。蘭芝父親說：“我見過那個女人，弱弱的，一股風(fēng)就能吹倒?！碧m芝說的對，她不是你女人，她應(yīng)該是有錢人的女人。

縣城的冬天不冷，就是顯得陰沉沉的，總憋著要下雪。

下午茶開起來了，蘭芝父親的小伙計在那擺茶，確實圍了許多人。美染挺高興，說：“我們的下午茶是中國式的，跟英國的不一樣。”我覺得蘭芝的生活方式在發(fā)生變化，她總說自己有大城市女人的氣質(zhì)，我就是農(nóng)村的一個會算命的富農(nóng)。

九

文杰縣長被調(diào)查的事情就像煙一樣消失了，趙館長在文化館發(fā)著脾氣，他也不管周圍有沒有人。有一次，他在食堂吃飯時端著飯碗子找到我，對我沮喪地說：“我好像沒有信心了，這么鐵證如山的事情就跟鬼一樣跑了。”大家抬頭看著他，他看著我，我只好低下頭。趙館長戳了戳天棚說：“老天不會饒他，我們新文化館的大樓的廁所壞了，舞蹈排練室的頂棚漏了，走道的墻皮也脫落了，這都是他受賄的結(jié)果！我不修，我就讓這些破爛亮著，我等著有人收拾他。”我拽了拽他，趙館長梗著脖子，“我不怕，你們誰有本事就告訴他，頂不死他再把我給做了。”很快，食堂就剩下我和他。他毅然遞給我手，對我說：“你看看，我能不能贏？”我沒有看他的手相，因為我什么也說不出口。他喊著：“你給我看呀！”我簡單看了看，那肝火紅透了手心，那一片紅中都是泛著的白點點，這白點點就是災(zāi)啊。我說：“我看不出來?！壁w館長鄙視地看著我，“你不敢說?！闭f著，他頹廢地坐下，對我叨叨著：“那兩個退休干部，其中有一個是我的老師，昨晚被人罩上頭套打了，打折了三根肋條骨。對方告訴他，這就是他滿嘴噴糞的結(jié)果?！蔽铱只帕?，問他：“會不會下一個是你？”趙館長咬著嘴唇，“其實我也怕，我還有一個八十多歲的老母親，我沒了，她就會隨我而去?！蔽覄裰?，“他不會下這么大的狠手，真的?！壁w館長發(fā)狠地推搡著我，“他已經(jīng)下了，你還替他說！”我說：“你回上海吧?！壁w館長遞給我一張離婚協(xié)議書，說：“你看看，就跟你說的一樣。我和她是患難夫妻，她心臟做手術(shù)就是我守著，守了她一個月啊。她炒股沒了五十萬，要死要活的。是我攔住了她，我舍著臉找朋友借錢，給她填了倉。現(xiàn)在我還欠了一屁股的債呢，她跟我離婚，她怎么能說出口？在上海怎么樣，我在縣城怎么樣，上海人就高我們幾頭嗎？”我瀏覽了一遍離婚協(xié)議書。我說：“你要回上海不就不離婚了嗎？她就是將你一軍。”趙館長說：“文化館是我建立起來的，我拍拍屁股就走了，這一輩子我都不安生?！?/p>

晚上，我憋得難受就到書店里看書，美染帶著孩子在書店里整理柜臺。我對美染說：“人生像一幢三層樓的房子，第一層是物質(zhì)的，第二層是精神的，第三層是靈魂的，世間大多數(shù)人就住在第一層，一輩子忙于錦衣玉食。少數(shù)人比如學(xué)者啊藝術(shù)家啊，還有一些致力于提拔作為的官員，對第二層樓還不滿足，總想爬上三層樓去探求人生的究竟。其實，在書店里看書就是準(zhǔn)備爬上三層樓探求人生的究竟。”美染漫不經(jīng)心地問：“這是給誰看完手相這么感慨?。俊蔽艺f：“誰也沒給看，我就是這么說說。”美染走過來，對我說：“你是不是給趙館長看手相了？”我愕然，對她問道：“你怎么知道的？”美染說：“文化館的人出來都這么說，半個縣城人都知道你跟趙館長說了什么，文杰縣長對你不錯，你不能忘恩負義?！蔽易兞四槪瑲鈶嵉卣f：“我什么也沒說?！泵廊炯t著眼圈說：“我是你的老婆，我不想你為趙館長得罪了文杰縣長?！遍|女忽然哇哇大哭起來，美染對我說：“你還不過去看看你母親，她這是為你哭，怕你也被誰套上頭罩揍一頓?！?/p>

外邊下起了雨，美染說還有事走了，我?guī)е|女就想在書店住下。我默默地看著窗外竟然恍惚。人生如天氣，一會是雨，一會是太陽，一會刮風(fēng)，一會燦爛。在雨中能想很多人生況味的事情。這時，我就想起母親，因為下雨后母親總是在我身后喊：“帶著傘，凍死你沒人管。”現(xiàn)在沒人這么喊我了，想到這一幕眼眶潮濕了。我抱緊了閨女，閨女不哭了，躺在我懷里甜甜地睡著了。該打烊了，蘭芝的父親走進來，給我?guī)硪话叫》N，說這個喝起來很香。我有些感動，我知道這個茶很貴。美染的下午茶因為是無償?shù)?，很多喝茶的人跑來湊熱鬧喝，也不看書。還是我逼著這些喝茶的人必須看書，不看書的不能喝茶。蘭芝說我是地主的思維。我說，我不管這個，書店是不是茶社，是看書和買書的地方。他看著我閨女，沉著臉說：“這應(yīng)該是我閨女生的才對。你是不是抽時間回家看看蘭芝？她現(xiàn)在成了全村人的笑話?！蔽艺f：“你讓她來啊?！碧m芝父親瞪著眼睛問我：“怎么來？你現(xiàn)在有家有業(yè)的?！蔽覇】?，蘭芝父親說：“我讓你回去不為別的，是你讓她結(jié)婚，村里男人不是沒有喜歡她的?！蔽业椭^說道：“她能聽我的？”蘭芝父親說：“你說狠點，我不怕你說狠?！蔽议|女突然笑著，笑得很開心。我有些緊張，告訴閨女不要笑，閨女笑個不停。

蘭芝父親走了，他竟然沒有帶傘。

轉(zhuǎn)天晚上，雨停了，露出漫天的星斗。

文杰縣長派人接我到縣郊區(qū)的一家私人會館吃飯。看見車拐進了一個仿古的小院子，院子里面榭亭玲瓏，翠竹蔥蔥，小橋流水。院子門口有霓虹燈閃爍著，洞口上面亮著小院子飯館，上海本幫菜，廚師頂級。我進去以后，看見桌子上已經(jīng)坐滿了。文杰縣長告訴下屬給我加了一把椅子，正好是上菜的位置。文杰縣長給我介紹著，都是企業(yè)老總，一個比一個派頭大。文杰縣長親自點菜，旁邊站的是一個女經(jīng)理，人很妖嬈。文杰縣長說著，要一個香糟小黃魚，一個三黃雞，一盆宋嫂魚羹，一人一碗陽春面。說完看了一眼大家，所有人微笑，都稱這是文杰縣長的老四樣。文杰縣長接著點，說：“要六瓶五年的黃酒，一定燙熱嘍。還有四道菜，蓮藕煮牛肉，腐香排骨，山藥燴秋葵，十香素錦，然后是麻辣海鮮湯。最后是我給你們設(shè)計的鍋子，我說上再上?！蔽易谀呛軐擂危驗槲慕芸h長也不介紹我，只是給我加了一把椅子。他們談的都是生意，我就坐在那聽。菜陸陸續(xù)續(xù)上來，文杰縣長先夾了一口蓮藕煮牛肉，連說好吃好吃，說那豆瓣醬擱得恰到好處，牛骨湯也純正。他止不住問一直伺候的女經(jīng)理，“你這新廚子是哪的？”女經(jīng)理嫵媚地說：“知道您是美食家，我特意從蘇州請來的?！蔽慕芸h長笑了，評價道：“確實比以前的好，可以上鍋子了?！焙芸?，女經(jīng)理就把鍋子端上來，說：“鍋底是荔枝味道的，微辣，醇和回甜，麻辣正合適?！薄斑@是牛眼肉，香啊?！蔽慕芸h長忽然開始問我：“知道什么是牛眼肉嗎？”我說：“就是牛腦袋連著脖子那一點肉，這是牛身上肉質(zhì)最細的一部分。”文杰縣長點頭。說著，女經(jīng)理又端上一盤毛肚，說：“這毛肚保證不是燒堿出來的，到嘴里嫩滑柔軟?！蔽慕芸h長如狼似虎吃著，也不管周圍的人。大家正在興頭上，文杰縣長撂下筷子，對大家說：“知道有人告我的事嗎？”桌上的人面面相覷。文杰縣長指了指我說：“就是他的文化館長，姓趙，那是要置我于死地。沒本事的人現(xiàn)在得進大牢了，可我文杰還在這里跟大家舉杯問盞?！蔽慕芸h長笑著，“今天我把他請來是想讓他給你們看看手相，這可是一個大師級的，誰先來呀？”沒人敢應(yīng)聲，女經(jīng)理扭著腰過來伸出手，“我來，我想讓大師看看我能不能有一個喜歡的男人寵著我?！贝蠹倚χ?，我看了文杰縣長一眼，文杰縣長用牙簽剔著牙，說：“你看我干什么，給她看，實話實說。”

我沒想到文杰縣長這么編排我，心里隱隱作痛。我低頭看著女經(jīng)理的手相，覺得周圍的人連呼吸都停止了。女經(jīng)理的手很軟，粉飾的也很酥香。她嗲聲說：“別的不用看，就看我的感情線。”我看她的五指尖兒發(fā)白，手心的紋路像是老樹干。我就說：“在手掌中往往第一道紋線是被所有人都說的感情線，誰看手相都問我感情怎么樣。其實這條感情線被我們世俗化了，可能從手相學(xué)里不這么稱呼，也不這么看待?！迸?jīng)理笑著，“我不聽這個，我就聽你說我有沒有喜歡的男人寵著我?！蔽乙残α?，說：“縣長讓我實話實說，我就奉命行事。你的婚姻多災(zāi)多難，而且愛你的人離去，不愛你的人卻緊緊相隨?！边@句話說完，桌上的氣氛開始熱鬧，大家鼓掌起哄，文杰縣長不動聲色，那種表情讓我找不到感覺。女經(jīng)理毫不在意，微笑地告訴我：“你說的真是不準(zhǔn)，是我愛的人對我緊緊相隨，我不愛的人離我而去。對吧，縣長？”女經(jīng)理執(zhí)意看著文杰縣長，文杰縣長哈哈笑著，說：“你又不是說我?！?/p>

十

我被文杰縣長的下屬送回家。在車上，有一條短信發(fā)過來：其實你說的對。我知道是女經(jīng)理發(fā)過來的，但不知道她怎么知道我的手機號碼。我沒有回復(fù)，很快又一條短信給我發(fā)過來：我是不是應(yīng)該離開他，去找我的所愛？我必須回復(fù)，就敷衍發(fā)了四個字：好事多磨?；氐郊遥廊編е|女睡著了。我洗澡回來，看見手機有條短信：你說他會進大牢嗎？我不由一哆嗦，連忙把手機關(guān)上。這時，美染在床上悶聲地問：“那么晚了還有人給你發(fā)短信，這是誰呀？”我說：“文杰縣長。”美染坐起來，問：“發(fā)的什么？”我說：“他夸我手相看得準(zhǔn)?！泵廊局匦绿上拢骸澳憔褪且粋€太監(jiān)?！?/p>

我很想吵架，但我聽見美染發(fā)出了鼾聲。

三個月后，天氣到了春天，風(fēng)到了臉上有些癢癢的。

那天晚上，我離開文化館時看見趙館長的房間還亮著燈。我推門走進去，見趙館長趴在鋼琴前。我過去吮到了濃濃的酒味，就推了推他。趙館長勉強地抬起頭，見是我，說：“你給我看看手相，我是不是就完蛋了？”我沒看手相，他也沒有伸手。趙館長隨興彈琴，彈的都是悲憤的曲調(diào)。我問他是什么曲子，他告訴我是柴可夫斯基的《悲愴》。說完，他擺擺手，說：“你不懂，你是一個沒有藝術(shù)細胞的人，只能看手相?！比缓?，忽然站起身，戳著我說：“你跟我說三遍，文杰必須投降。”我說不出來，趙館長瘋了一樣跺著腳，“你給我喊呀！”我扭頭走了，他在我身后罵街，說我是一條狗，讓我自己給自己看手相，是不是一條狗？今天，我聽到一個消息，說趙館長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了字。我知道他很愛他的老婆，但他老婆更愛上海。告訴我這個消息的人說，趙館長說，以后誰也不許再讓我看手相了，誰看誰倒霉。夜晚，我從文化館走回家。春天的晚上很有戲劇性，就是月光很皎潔，有長長的影子隨著我走。我在文化館成了一個新聞人物，就是一個舞臺，我總在上邊扮演小丑。美染說我是太監(jiān)，趙館長說我是一條狗，我很想罵街。我猛然想起一個念頭，要和美染離婚，我不能這么維持下去了。其實娶蘭芝也不是說不可，起碼能安心為伴。閨女必須我?guī)еF(xiàn)在我越來越離不開她。

縣城的路燈都是一盞盞的葵花，我頂著葵花在街上走著，覺得餓了，我坐在一個餛飩攤兒前喝餛飩，晶瑩剔透的。老板認識我，過來對我不好意思地說：“能給我看看手相嗎？”我喝著餛飩問：“看什么？”老板想了想，“我兒媳婦生閨女還是生兒子？”我問他：“你喜歡什么？”老板笑著，“當(dāng)然是兒子，我就是一個獨生子?！蔽铱戳丝此氖窒?，說：“生閨女?！崩习逵行┬箽獾卣f：“還有別的辦法嗎？”我說：“第二個是兒子。”老板犯愁地說：“第一個都不想生，還想生第二個嗎？”我說：“會的，這個不用操心。”老板熱情起來，說什么也不要錢。我推搪不過，只好走了，我聽見老板老遠地對我說：“算我有福，能碰見你?！蔽易呋亓死戏孔?，這是美染和我結(jié)婚時的房子，有我和她的愛?，F(xiàn)在出租了，我們已經(jīng)搬到了我新買的房子。我覺得美染對新房子不感興趣。她說：“我那房子能看見一片湖水，你這個房子四周都是樓房，連一條對外的縫隙也沒有，就是牢房?！泵廊菊f話越來越狠，就像一把刀子插在你喉嚨，弄得你張不開口。

就在那天深夜，萬籟寂靜。文杰縣長讓秘書把我接到他的辦公室。我看見他焦躁地等著我，臉色灰白，桌上擺著的那盆牡丹花已經(jīng)凋零。他對我伸出手，懇求地說：“你給我看看，我能不能躲過這個劫？”我看著他的手相，手心陰暗，中指的指尖兒已經(jīng)塌陷，顯得陰青。我小心翼翼地問道：“讓我說實話？”文杰縣長緊盯著我的眼睛眨了眨，很久才點頭。我覺得他的手發(fā)冷，像是拿著一塊冰。我說：“三天之內(nèi)，我就看不見你了。”文杰縣長低下頭，然后求救地問我：“能有解嗎？”我說：“你自首?！蔽慕芸h長揪住我的脖領(lǐng)子，“你再說一遍？”我沒有再說，文杰縣長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對我狠狠地說：“你以為我信你呀？你那手相狗屁不是，別以為自己就是半拉神仙?！彼f著忽然轉(zhuǎn)身，從柜子里拿出一幅畫，打開給我看，是一只下山的斑斕猛虎。他轉(zhuǎn)換了情緒，心不在焉地對我說：“送給你吧，也算是我們之間的一種了結(jié)?！蔽铱匆娤律交⒌难劬锒际怯蛢礆?，我說：“你不該要這幅下山虎?！彼f：“我喜歡虎?！蔽艺f：“下山虎都是饑餓的，所以眼睛里都是煞氣。你要上山虎，那就溫和多了，因為它要返回山里的老窩，只是留戀著看看自己曾經(jīng)飽餐的地方。”文杰縣長苦笑了，“那也好不了哪去，回去也是一個死。是老虎就沒有好下場，除非餓死?！?/p>

文杰縣長讓我走了，走時叮囑我一定關(guān)好門。

轉(zhuǎn)天蒙蒙亮，趙館長孩子般地敲開了我的家門，告訴我說：“文杰這個貪官早晨起來跳樓自殺了。”說完擁抱了我，說：“你不是一條狗，現(xiàn)在城里都傳是你昨晚到了他的辦公室，告訴他去自首，結(jié)果他跳樓了?！蔽一炭至税胩?，“誰這么說的？辦公室除了我就是文杰縣長，難道有監(jiān)聽了？”趙館長說完，拉著我就朝文化館走，進到他的房間就給我彈鋼琴，彈的都是歡快明朗的調(diào)子。我問：“你彈的什么？趙館長推開窗戶，讓晨光瀉進來，說都是我心里的調(diào)子，我不去上海了，就在這里生活，我看見了陽光！”

一個月后，也就是春天最濃的時候，美染離開了我。她對我說：“我給你看看手相。”我伸出手，她津津有味地看著品著，然后對我說：“你沒注意到我要離開你?！蔽倚α?，“我從來不給自己看手相?！泵廊緦ξ矣H吻了一下，我覺得她的嘴唇就是燒紅的炭，逐漸地遇冷變涼。美染說：“我要去杭州了，老艾為我離婚了，我沒想到他真的離了?！闭f著，美染的眼圈濕潤了。她不好意思抹著淚，我把我的書屋給你，還有這房子。我說：“我不要書屋，房子我留著。你那小房子買了吧，也算是我給你的嫁妝?！?/p>

美染說：“孩子跟你跟我，讓孩子選吧，反正她是你母親托生的當(dāng)然選擇你?！闭f著，她把閨女領(lǐng)過來，對她說：“你是跟你爸爸還是你媽媽？”孩子不懂事，但孩子還是搬著笨拙的腳步投向我，一頭栽進我的懷里。我看見閨女的小眼窩里都是淚水。美染拍著掌，這我就放心了。我看著美染，問：“我想給你再看看手相?！泵廊緦ξ疑斐鍪郑疫谑中睦镞t遲沒有松開，我聽見美染嗚咽著，然后她慢慢地擁抱住我，還有她和我的閨女。她叨叨說：“我太愛老艾，我離不開他，你不要怪罪我。這也怨你，應(yīng)該在我的手相里看出來，你還非得蹚這渾水……”我很想說應(yīng)該我先提出離婚的，但我沒有這么做，我是覺得咱們還有救。

十一

轉(zhuǎn)年的春天，我?guī)е|女回老家。

我在老宅子里抱住了蘭芝。蘭芝風(fēng)情地抿嘴笑著，小聲地說：“我會給你生個兒子?！蔽倚α?，問：“你就這么等著我？”蘭芝對我說：“你給我看手相，說我的命里有金子呢?！蔽艺f：“我就是你的金子？”蘭芝說：“我能一直守著你，守著我們的兒子。但你記住了，你得給我在城里安個窩，哪怕就是小的只能放下一張床。”我問她：“你到縣城能做什么？”蘭芝說：“我開父親的茶鋪，專門賣茶?！蔽艺f：“茶有很多門道呢?！碧m芝說：“這就不用你操心了?！闭f著，蘭芝伸出手對我說：“你看看，你是不是生命里就有我?！蔽覜]有看，我發(fā)現(xiàn)蘭芝的眼睛像是有了水，總那么汪汪的。她固執(zhí)又伸出手說：“你看啊，有沒有我？”我看了一眼，笑著，“早就有，就是還不到時候。”閨女不太喜歡蘭芝，總是躲著。她看見我父母的遺像，立刻就撲過去，又在親吻著。蘭芝說：“你閨女很神呢。”母親也不是很神，她喜歡美染，不喜歡蘭芝。但生活就是這么捉弄人，喜歡地走了，不喜歡地來了。蘭芝親吻了我一下，說：“你等我?！闭f完，蘭芝轉(zhuǎn)身就在山坡上飛馳起來，在我的眼里，她上身變短，下身變長，就能跳躍了。山林鱗次櫛比，也把蘭芝的身影破壞得七零八落。 山靜了，日頭退在厚厚的云層后面，風(fēng)逐漸消失了。我發(fā)現(xiàn)閨女竟然在母親的床上睡著了，而且很香甜。大嬸從后邊跑過來惶惶地問：“你跟蘭芝說了什么，她就這么瘋跑起來了？”我默默回頭，對大嬸說：“我讓她注意點兒，山里有狐貍。”

大嬸笑了，她就是一只狐貍。

作者簡介：

李治邦，文化和旅游部優(yōu)秀專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天津非遺保護協(xié)會會長，研究館員。著有長篇小說《紅色浪漫》等七部，中短篇小說二百多部。三次獲得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