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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你所見

        2025-04-29 00:00:00安寧
        文學(xué)港 2025年2期

        第一次獨自陪阿爾姍娜旅行,出門前,有些緊張地一再叮囑她:到了大連一定要聽媽媽的話哦,不要一個人亂跑,否則鯊魚會把你吃掉的。阿爾姍娜滿腦子童話,立刻回復(fù)我說:鯊魚跟我是好朋友,它不會吃我的,如果吃了我,我就在它肚子里大喊救命,讓警察叔叔來救我!

        一出家門,我習(xí)以為常的十萬個為什么,就接踵而至。

        媽媽,大連很大嗎?小連呢?

        媽媽,飛機(jī)上看到的房子為什么那么???可是飛機(jī)為什么看上去還是那么大?

        媽媽,我們看完海洋館去哪兒睡覺?

        媽媽,賓館是什么?

        媽媽,白鯨見了我會說什么?

        媽媽,我能不能把海洋館里的虎鯨和鯊魚全帶回家?

        媽媽,我下了飛機(jī)是不是就能看到海豚和恐龍?不要再等一天,我想馬上看到它們好不好?

        媽媽,鳥為什么把房子建在樹上?

        媽媽,飛機(jī)上為什么要寄安全帶?

        媽媽,男孩為什么不能在女孩的廁所里尿尿?

        媽媽,屁股和臭粑粑是不是臟話?

        我做好了迎接一萬個狂風(fēng)驟雨一樣“為什么”的準(zhǔn)備,可是,當(dāng)我想在飛機(jī)上瞇眼睡一會,阿爾姍娜笑嘻嘻地一把將我的眼罩摘下藏起來,又任性地將我的耳塞拔下來扔掉,我看著她天真無邪的笑容,還是無奈地嘆了口氣。

        在大連海洋博物館,阿爾姍娜眼尖,瞥見一條長達(dá)一米的鰻魚,躲在窄小的只能容它一魚之身的礁石縫隙中一動不動。如果不是它的下頜正隨著呼吸微微地顫動,還有半瞇著偶爾會眨一下的眼睛,人們幾乎會以為它已沒有了生命的跡象。

        海洋館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們,這種鰻魚的壽命可長達(dá)三四十年。眼前這條冬眠一樣的鰻魚,在海洋館不到十平米的小天地里,已經(jīng)存活了十六年,算得上海洋館的建館元老。這種鰻魚比烏龜還懶,除了吃飯,幾乎不肯浪費(fèi)一丁點多余的力氣。我驚訝于它對環(huán)境的忍耐能力,在十六年的漫長時光中,它是怎樣熬過無邊無際的黑暗時日的?這里不是可以任它大展身手的海洋,它無需捕食,無需規(guī)避天敵,它只要養(yǎng)尊處優(yōu)地待在石縫中,即可安然地度過一生??墒?,這跟坐牢又有什么區(qū)別?這樣的生活,遠(yuǎn)比海洋中與敵人的爭斗,更需強(qiáng)大的力量應(yīng)對。

        人類總是狂妄地認(rèn)為,自己才是這個地球的主人,可是很多時候,我們往往沒有一條魚更有毅力,以靜止的方式,對抗枯燥的日常中那些塵埃般起伏的煩惱。就像剛剛抵達(dá)大連,我一度被話癆阿爾姍娜折磨到想要立刻坐頭等艙,返回呼和浩特。

        與大連森林動物園一墻之隔的,是一片老舊的居民區(qū)。緊挨著墻邊,有一排高大的楊樹,它們粗壯的枝干在海邊冷硬的風(fēng)里,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響。站在五樓陽臺上的人,無需門票,就能帝王般俯瞰整個山林。這個季節(jié),他能聽到幾匹狼在孤獨地吼叫,它們劃破長空的呼喊,很快引來野狗和豹子的回應(yīng)。于是,這空曠的山野便浮動著野性的聲響。不管這聲響源于野驢、斑馬,還是駱駝、牦牛,或者大象,途經(jīng)此處的人們,無不為之震動。

        如果那棟高樓上的人,熱愛自然,那他的一生,將與居住在瓦爾登湖畔聆聽自然聲響的梭羅,或在自家荒園中凝視昆蟲的法布爾,有著相似的快樂。他一定會將上班之余的大部分時間,都花費(fèi)在陽臺上。他在那里長久地站立、傾聽、注視,或者休憩。那里是他人生的樂園,也是生命自由翱翔的天空。還能有什么地方,能比和森林比鄰而居,更讓人向往?

        我和阿爾姍娜牽手坐在樹下,仰頭看著那棟高樓上的陽臺,許久都沒有說話。

        那里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

        一進(jìn)自然博物館,看到重達(dá)66.7噸、身長17米的黑露脊鯨,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阿爾姍娜就興奮地尖叫起來。在她有限的人生里,她很多次在紀(jì)錄片中看到神秘的鯨魚,她的房間里也擺滿了各種鯨魚的玩具,可是,與一條鯨魚面對面相遇,還是她生命中的第一次。盡管,這只是一個標(biāo)本,可是,那濃烈的海腥味,讓人驚駭?shù)木薮篌w積,還是瞬間擊中了小小的她。

        海洋與陸地的比例是7:3,相比起可以腳踏實地的陸地,我對海洋始終充滿了驚懼。曾經(jīng)在三亞潛水,平靜的海面下無邊無際的黑暗,完全超出我的想象。而成千上萬的魚類,就在這無邊的黑暗中,比人類還要長久地活著。對于它們,海面是仰望時碧藍(lán)的天空,海底則是可以觸及的大地。這是人類尚未完全了解、也不可能完全了解的神秘領(lǐng)域。猶如天空之于飛鳥,森林之于猛獸,海洋是魚類一生棲息的家園。在我們這個星球上,生活著大約150萬種動物、40萬種植物、20萬種微生物,人類不過是其中的一種,我們并不比其他生命高貴或者優(yōu)越多少。就像4億年前,魚類就已出現(xiàn),人類則在幾百萬年前,才有了生命的印記。

        在貝殼博物館,讀到一段浪漫的愛情故事。蒼茫的大海中,生活著一種儷蝦,幼年時,它們常常一雄一雌游進(jìn)多孔的玻璃海綿體中,依靠流經(jīng)的浮游生物為食。隨著身體變大,它們最終無法游出海綿體,便一生與愛人居于此處,成就“偕老同穴”的海洋佳話。

        這是海洋里的愛情,人類目前的認(rèn)知,尚無法完全了解神秘的海底世界。或許,我們永遠(yuǎn)也不能真正懂得這些龐大或者微小的生命。就像一個人,永遠(yuǎn)無法真正地懂得另外一個人。

        而像孩子一樣,震驚并敬畏于這些海底生命,或許,才是我們?nèi)祟悜?yīng)該擁有的表情。

        下午三點的飛機(jī),看看還有兩三個小時的時間,可以再四處走走。但因為大風(fēng),干脆租了一輛車,讓司機(jī)帶我和阿爾姍娜沿濱海大道環(huán)行一圈。相比起去海洋館、博物館和森林動物園,無疑這是最為立體直接的方式,了解大連這座城市。因為冬天,路上行人稀少,但也因此,能夠體會大連的靜謐之美。

        在我去過的城市里,似乎很少有像大連這樣美好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只是看路邊大樹上,一個接一個的鳥巢,就知道這里的自然環(huán)境,對鳥兒有多大的吸引力。在途經(jīng)老虎灘的一段海面上,竟然看到密密麻麻的海鷗,在海面上歇息。而在上空,更蔚為壯觀的鷗群,正在自由自在地翱翔,發(fā)出歡快的鳴叫。隔著車窗看到這群蓬勃的生命,忍不住會有種沖動,幻想自己也生出翼翅,直沖云霄。

        冬日的大海,因為沒有游人的打擾,在溫暖的陽光下,猶如一個沉睡的嬰兒,或者千年的琥珀,在大地溫柔的懷抱中,安靜閃爍著光芒。大風(fēng)吹動山林,發(fā)出猛獸咆哮般低沉的聲響。深藍(lán)的大海,卻如修行的佛陀,八風(fēng)不動,安定從容。只有細(xì)細(xì)的波紋,讓撕扯著樹木和行人的風(fēng),在更為強(qiáng)大的對手面前,現(xiàn)出溫順而又無助的面容。即便十七級的颶風(fēng),也從未撼動過一片海洋,讓它從星球上完全地消失。人類或許永遠(yuǎn)也無法真正地弄明白,一片汪洋自我們的星球誕生以來,歷經(jīng)過怎樣滄海桑田般的巨變。而讓海洋成為海洋本身,不去打擾,不去破壞,并過度地索取,或許,才是人類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真正方式。

        如此,海洋才會向人類呈現(xiàn)它的靜寂永恒之美。人類也才能從中靜觀自我,獲取生命的啟示。

        忽然想起森林動物園里,一只好奇地靠近阿爾姍娜的羊駝,它的眼睛如此澄澈,寂靜,猶如面前這片深邃的海洋。

        一覺醒來,看見又身陷玩具、動畫片和圖畫書中的阿爾姍娜,便問她:你覺得大連好,還是家里好?她想也沒想,便回復(fù)我說:媽媽,我覺得還是大連好,要不我們把家搬到賓館里去吧?

        為什么你覺得大連好?

        因為那里有白鯨、海豚、恐龍、狼、豹子、海鷗、鴿子,還有那么那么大的大海。媽媽,你以后還帶我出去玩好不好?

        好?。∶髂陭寢寧愠鰢?。

        “出國”是哪兒?

        就是跟我們中國不同的國家??!

        回到吃喝拉撒的日常生活后,與阿爾姍娜五天的牽手行走,便恍如一場夢境。那夢境因為旅行的順利和快樂,變得透明潔凈,像離開大連時,看到的藍(lán)色眼淚一樣深情的大海。我懷念五天里一切溫暖的細(xì)節(jié)。比如每晚睡前,阿爾姍娜都會任性地拉過我的右手,緊緊握著才會安心地睡去。比如在機(jī)場里,她一再叮囑我:媽媽,你一定要牽著我的手,別把我弄丟了。比如她一邊說“我的腳好累啊”,一邊卻繼續(xù)飛快地朝前奔去,將我落下好遠(yuǎn),才回頭喊我:媽媽,你快點??!比如她不停地對我絮叨:媽媽,我不想吃飯,也不想睡覺,我要現(xiàn)在就看到白鯨!比如她看到讓她驚訝的大蜥蜴和蛇,會立刻告訴我:媽媽,快視頻拍一下,發(fā)給爺爺奶奶和爸爸看看!比如我口渴得要命,讓阿爾姍娜幫我拿過水來,咕咚咕咚狂灌一氣后,忍不住感慨:哎呀媽呀,真是救命??!她卻聽懂了我的幽默,倒在床上笑得直打滾。比如為了看清一只羊駝的眼睛,她跪在地上,撅起屁股,認(rèn)真觀察它美麗的雙眸,如何從棕色變成藍(lán)色,又從藍(lán)色變成棕色。

        許多感人的細(xì)節(jié),構(gòu)成了這次難忘的旅行,并讓我發(fā)現(xiàn),原來不知不覺間,阿爾姍娜已經(jīng)長大,并和我一樣,有一顆熱烈、好奇并深愛人間萬物的高貴的心。

        晚飯后,阿爾姍娜照例給我講故事聽。

        今天要講一個心壞了的故事。她一本正經(jīng)地說。

        心壞了?那一定是壞人吧。我打趣她。

        不是不是,她著急起來,就是心壞了,然后又做出一個心斷成兩半的手勢來。

        我于是繼續(xù)聽,才終于明白,詞語不夠豐富的她,原來說的是“傷心”的意思。

        她講的是自己和好朋友毛毛蟲分離的故事。毛毛蟲要回森林去找媽媽,阿爾姍娜也要前往城市,一去不返。毛毛蟲說,那我們以后再也不能見面了。阿爾姍娜說,是啊,你看,我的心都壞了……你看,壞了的心還流出了眼淚……

        不知是阿爾姍娜講得太過動情,把自己給感動了,還是她想起前天好朋友賽楞被媽媽帶走的時候,兩個人之間的依依不舍,她的眼里竟然蓄滿了淚水。

        我原本想笑她沒出息,一個虛構(gòu)的故事還弄得跟真的生離死別一樣,但又覺得不妥,于是溫柔地?fù)崦暮蟊痴f,別傷心,你和毛毛蟲都會遇到新的好朋友的啊……

        她干脆將整個腦袋伏到我的臂彎里,輕輕抽噎起來。

        我的鼻子也酸酸的。這真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分離竟會讓人的心碎掉??墒?,我的心碎了,也沒有辦法阻止你的離去,這是比分離本身,更讓人難過的事。

        下班后,看到已經(jīng)哭著睡去的阿爾姍娜的臉,心疼到幾乎窒息。

        她的半張臉,因為在幼兒園奔跑時,重重摔倒在水泥地上,擦出了大片的血跡。想到半張臉結(jié)疤后,可能留下一生祛除不掉的印記,想到以后每天要面對這樣一張滿是疤痕的臉,心就痛得要死,眼淚嘩嘩流淌下來。沖動之下,拍了一張照片,發(fā)到幼兒園群里,問老師怎么回事?

        當(dāng)日值班的老師還沒解釋,便對我發(fā)群的行為生了氣,并讓我明天去幼兒園,他們要跟我解釋溝通。而我則明確表示,我明天不能去,因為我首先要處理的,是帶女兒去醫(yī)院。溝通中,老師們?yōu)榱讼陨碡?zé)任,給出如下建議:一,三個老師來家里道歉;二,我去幼兒園聽從他們對事件的解釋;三,他們負(fù)責(zé)醫(yī)藥費(fèi)。這樣冷冰冰的純粹為自身利益考慮,而不是以人為本,讓家長盡快帶孩子去醫(yī)院的行為,讓我氣憤。甚至,一個老師還問我:那你說,我們到底怎么做,你才會滿意?而另外一個老師,還嘻嘻哈哈地說:沒什么大事,很快就好了,既然我們沒盡好責(zé)任,那就肯定會支付你們醫(yī)藥費(fèi)的。

        沒有一個老師,能夠深切體會女孩子的臉上如果留疤,對以后人生的影響。又因為她們皆是剛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所以并不能感同身受一個母親看到女兒受傷的臉,痛徹心扉的感覺。

        一晚上溝通,依然無效。其實,作為父母,我不過是希望老師在解釋的同時,能夠給予寬慰,給予安撫,給予人性化的關(guān)愛而已。而老師,卻以對立的情緒,堅持認(rèn)為家長發(fā)微信群是一種威脅,是在擴(kuò)大事件,影響老師的聲譽(yù)。

        終于累了,互相并不多么真誠地道歉,不再多聊。

        而這時,阿爾姍娜也醒來,見到我的第一眼,便悲傷地說:媽媽,我的臉……

        說完,她的眼淚便嘩嘩流淌下來。而我,卻只能忍著,強(qiáng)裝笑顏,安慰她說:別擔(dān)心,很快就會好的。

        一晚上沒有睡著,心痛。

        醒來咨詢醫(yī)生,知道這種摔傷沒有什么辦法,只能等待一兩個月過去,結(jié)疤脫落,再慢慢消除色素沉淀,直至恢復(fù)如初?;蛟S,時間要長達(dá)兩三年。所以,我只能陪著她,慢慢地熬過這段時光。

        小孩子完全不知道容貌如果留下缺陷,會在以后的人生中,遇到怎樣的精神困境。醒來后的阿爾姍娜,因為不再感覺疼痛,便重新綻開笑顏,她甚至還稱自己是小怪獸。但她還是不敢照鏡子。見我答應(yīng)傷疤脫落后,陪她去自然博物館,便不停問我,是不是她現(xiàn)在去了,博物館里的恐龍啊鯊魚啊都會嚇得跑掉?它們?yōu)槭裁磿ε滤@個小怪獸呢?又問:媽媽,你看到我的臉,為什么也會害怕呢?

        我只能安慰她:媽媽不是害怕,只是看到你的傷口特別心疼,就像你曾經(jīng)講的那個因與朋友分別而心碎了的故事一樣。

        今天破例讓她進(jìn)書房里來,在我灑滿陽光的書桌旁待著。于是我一邊工作,一邊看她小豬一樣,在枕頭上跳上跳下,并嘰嘰喳喳地繼續(xù)問十萬個為什么。

        我倒的一杯奶茶,都被她就著果條,咕咚咕咚喝光了。疊好的被子呢,也讓她大大地攤在床上。她還脫了褲子,只穿一條小內(nèi)褲,在柔軟的被子上坐著翻書。因為近日奔走于買學(xué)區(qū)房,我已經(jīng)好久沒與阿爾姍娜共度這樣溫馨的時光了。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感謝這一場意外,讓我意識到,應(yīng)該給予她更多的關(guān)愛。

        窗外依然有大風(fēng)呼嘯。我將食指放在唇邊,示意阿爾姍娜安靜下來,讓她傾聽風(fēng)的聲音。她側(cè)耳聽了一會,然后說:媽媽,風(fēng)像狼一樣在吼呢。

        我又噓一聲,輕聲說:再聽一下,還有什么聲音?

        她小兔子一樣支起耳朵,而后湊過腦袋來,在我耳邊小聲道:媽媽,有人在彈琴。

        是的,隔壁彈琴的那個人,又開始在陽光下,大風(fēng)中,起了哀愁。

        早晨起來看到阿爾姍娜半張近乎“毀容”的臉,又心痛。糾結(jié)了半天,決定下午無論如何都要帶她去醫(yī)院看看。

        阿爾姍娜除了打疫苗,幾乎沒去過醫(yī)院,平時生病,都是在家吃藥,保守治療,所以導(dǎo)致她一聽去醫(yī)院,就驚恐地以為要打針。我便沒有選擇擁擠喧嘩到讓人頭疼的省級醫(yī)院,而是去了新城區(qū)醫(yī)院。醫(yī)院里人不算太多,大多是老人。醫(yī)生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態(tài)度溫和,看了一眼女兒,便說沒事,沒傷到真皮層,不會留疤,看上去像發(fā)炎的黃色部分,也只是滲出的積液而已,并說無需抹任何藥物,讓其自然結(jié)疤脫落即可。

        盡管周圍好多朋友在看到圖片后,都說不會留疤,但因為對女兒臉部完美的焦慮,我執(zhí)拗地認(rèn)為別人只是安慰我。醫(yī)生的幾句話,才讓我的心真正放了下來。而一直以為會被扎針的阿爾姍娜,看到醫(yī)生既沒給自己開藥,也沒在手指扎針,也長長吁出一口氣,開心地告訴我說:媽媽,我以后不怕醫(yī)生了。

        這幾乎是人生第一次,醫(yī)生看了病,卻很有良心地沒有過度醫(yī)治的情況。如果在省立醫(yī)院,或許大夫為了提升業(yè)績,會開一大包消炎之類的藥物。

        出來看到被大風(fēng)吹出的漫天涌動的云朵,內(nèi)心覺得寂靜。仿佛阿爾姍娜的臉,也化作此刻的天空,明凈,光潔,沒有瑕疵。

        于是隔著車窗,我問阿爾姍娜,你想飛到云朵上去嗎?

        她回:媽媽,精靈會給我翅膀嗎?我有了翅膀,就能飛到云朵上去啦!云朵一定是棉花糖做的吧,那么軟,那么甜。

        我抱著她,笑著說:你現(xiàn)在閉上眼睛,就能飛到天上去了,來,讓我們試試。

        十一

        等你臉上的疤好了,我?guī)闳プ匀徊┪镳^。我一邊細(xì)心地用濕毛巾給阿爾姍娜擦臉,一邊向她承諾道。

        真的嗎?她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射出的光芒,連帶地將左臉的傷疤都照得更顯眼了一些。

        真的,媽媽不說謊。我再次承諾。

        去有恐龍的博物館嗎?她滿懷著希望追問道。

        是的。我一邊答應(yīng)她,一邊將乳液均勻地涂抹在她右側(cè)的臉頰上。

        擦完后,她就風(fēng)一樣跑去跟爺爺玩。我則回到書房,關(guān)上房門,在她的喊叫聲里開始工作。

        十幾分鐘后,她砰砰砰地過來敲我的門,一邊敲一邊興奮地喊:媽媽,快看,我的臉好了!你今天就帶我去博物館吧!

        我狐疑地打開門,看到阿爾姍娜眼角和鼻子上,兩塊厚厚的、翹了邊但還沒有完全脫落的疤,果真沒有了,那里露出紅紅的新鮮的皮肉,那肉隨著阿爾姍娜狡黠又天真的笑,輕微地抖動著。

        滿腦子擔(dān)心擦傷會在她臉上留下疤痕的我,馬上意識到,我的承諾,起了反作用。

        是不是你自己揭下來的?不是已經(jīng)告訴你了嗎?自己不能碰,否則會留疤的!我氣呼呼地訓(xùn)斥她。

        她撲閃著大眼睛笑嘻嘻道:不是我碰的,是它們自己掉下來的,醫(yī)生說了,不會留疤的。

        我看著那張“小怪獸”一樣不知憂愁是什么的歡樂的臉,嘆口氣,又忍不住笑起來:好吧,明天我們?nèi)ゲ┪镳^。

        十二

        阿爾姍娜一踏進(jìn)自然博物館的大門,看到她最癡迷的恐龍化石赫然出現(xiàn)在面前,便尖叫起來:媽媽,我太愛你了,帶我看這么神奇的博物館!

        恐龍的確是最能擊中小孩子好奇心的龐然大物,它們仿佛來自另外一個完全陌生的星球。想到我們?nèi)祟惥垢绱笋斎说膭游?,曾?jīng)生活在同一個星球上,忍不住對古老的宇宙生出敬畏。

        當(dāng)一頭長達(dá)四十米的超級恐龍,霸占了博物館頂層大半個天花板的時候,我和阿爾姍娜同時驚叫起來。小小的她,將我完全丟下,朝著恐龍飛奔而去,就像一只弱小的蚊子,飛向兇猛的大象。那一刻,我也被曾經(jīng)主宰地球的恐龍深深地震撼。想到即便稱霸地球的龐然大物,都會集體滅絕,生而為人的那些煩惱,更是渺小到不值一提,猶如毀滅掉恐龍的粒子或者粉塵,掉入時間的黑洞,再無蹤跡。

        想起昨天跟阿爾姍娜一起讀書,提及世界上最大的恐龍之一——腕龍,體長可至四十米,體重則有二三十噸,一群腕龍一天可以吃掉整個森林,如果它們此刻還活在地球上,人類大約是沒有立足之地的。

        或許,千萬年后,人類也會完全地滅絕。誰知道呢?

        十三

        在博物館旁邊的文創(chuàng)商店里,阿爾姍娜對物質(zhì)的欲望,再一次被琳瑯滿目的恐龍玩具點燃。我答應(yīng)逛完了博物館就去購買,于是在其中一個展覽館休息的間隙,她就通過微信視頻給爸爸緊張地匯報:爸爸,博物館很好玩的哦,而且媽媽還說,等逛完了就給我買恐龍玩具,她可千萬別忘了??!

        等我們終于逛完了所有的展館,她立刻拉起我飛奔去文創(chuàng)商店,好像人家馬上就要倒閉不開了一樣。玩具實在是太多了,她對每一個都愛不釋手,拿起這個,又覺得那個好,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花了眼,完全不知道應(yīng)該買哪一個。于是我說:要不媽媽把整個商店全部買下來送給你,好不好?阿爾姍娜知道我逗她玩,咯咯地笑起來。

        等到她終于選定了一個恐龍收納大禮包,也不管價格是否昂貴,不管我如何在她身后,唐僧一樣不停念叨著讓她買個更便宜一些的,她全然不理,抱起來直奔收銀臺。

        這回滿意了吧?等付完了錢,我笑著問她。

        她抱著大大的收納禮包,羞澀地低下頭,心滿意足地笑起來。

        可是,我知道還沒有完。果然,在無意中看到一對金色的沙嘎(羊踝骨)時,她又動了心思:媽媽,我想要。她的聲音有些猶豫,又帶著一點心虛。

        不可以,我們家里有好多沙嘎。我斷然拒絕。

        不,我就想要金色的沙嘎。她負(fù)隅頑抗。

        那把恐龍禮包退回去好不好?反正你只能買一個。我堅持己見。

        她嘟起嘴來,磨磨蹭蹭地跟著我出了文創(chuàng)商店的門。可是看到門口陽傘下賣冰激凌的,她的眼睛又被點亮了:媽媽,我要吃冰激凌,我還要吃烤腸、酸奶、面包、草莓汁……

        我一一為她買了,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邊吃冰激凌邊安慰她說:別急,媽媽這就把整個攤位全買下來,然后我跑到柜臺后面,賣冰激凌去。

        她聽完哈哈大笑,將酸奶噴我一臉。

        十四

        教師節(jié)那天,收到學(xué)生送來的鮮花及禮物若干,微信祝福更是多到看不過來。自己也給初中高中大學(xué)的老師紛紛送去問候,以至于起床后忙得洗漱都沒有時間。

        正低頭對著手機(jī)忙碌,阿爾姍娜過來,問我:媽媽,教師節(jié)是什么意思?

        就是老師的節(jié)日啊。

        她半懂不懂:是老師吃蛋糕的生日嗎?

        不是生日,是祝福老師快樂的節(jié)日。說完,忽然想起今天放假休息的幼兒園老師,便問阿爾姍娜:我們也給你的老師送一束花好不好?

        她歡快地答應(yīng)下來。我很快找出一張漂亮的卡片,將阿爾姍娜想說的“老師,我永遠(yuǎn)愛你,教師節(jié)快樂”代她寫在上面。她還畫了一幅小畫,一個是她的老師,一個是她自己,兩個人手牽手,在花園里吹泡泡。

        然后我便給老師微信,打算午休后送去。結(jié)果老師說在外面辦事,下午六點才能到家。于是阿爾姍娜眼巴巴等到下午五點多,便催促我趕緊收拾好,去給老師送花。一路上非常擁堵,老師也在堵車,事情還沒辦完,估計半小時后會到,并建議放到小區(qū)門房就行。但阿爾姍娜迫切地想要見到老師,希望當(dāng)面交給她,并對她說一句“教師節(jié)快樂”,為了這樣一個小小的愿望,我決定等老師回來。

        兩個人抵達(dá)老師所住小區(qū)后,先去廣場上玩耍,那里有許多游樂設(shè)施,阿爾姍娜玩得不亦樂乎,還讓我拍視頻給老師,問她什么時候回來。

        這次,老師的回復(fù)有些模糊,一邊說抱歉啊讓你們久等,一邊又說,事情還沒有辦完??纯幢?,已經(jīng)過去四十分鐘,我聽出老師的意思,是被這一束花弄得有些為難。于是便決定不等了,阿爾姍娜卻有些不悅,堅持要等,并自顧自地玩起蹺蹺板,結(jié)果一不留神,就從上面摔了下來,牙齒當(dāng)即流出血來。她啊啊大哭,弄得我愈發(fā)煩亂,于是抱著因為沒有水分已有些蔫了的花,和我一沖動簽名送給老師的一本書,拽起阿爾姍娜,就朝門口走去。結(jié)果,北門的門衛(wèi)說要下班了,讓我轉(zhuǎn)到西門去寄存,我只好拉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阿爾姍娜,煩悶地朝西門走。

        這是二環(huán)外的一個小區(qū),到處是二三十層的高樓大廈,但路上行人卻很稀少。呼嘯而過的汽車,讓郊外看上去愈發(fā)空寂荒涼。秋天的風(fēng)吹過來,吹干了阿爾姍娜的眼淚,也吹干了她抹在我文藝風(fēng)裙子上的鼻涕。

        最終,我將花朵、卡片和書,一起交給了傳達(dá)室的師傅。傳達(dá)室里亂糟糟的,只容得下一個人轉(zhuǎn)身,我環(huán)視幾圈,才最終決定放在窗邊,那里有一張窄小的床,床上有一小片干凈的空地。我仔細(xì)地擺好禮物,而后拉著阿爾姍娜走了出去。

        阿爾姍娜依然念叨著,老師回來會拿禮物嗎?如果花枯死了,老師忘了拿,怎么辦?明天我去了幼兒園,老師會問我禮物的事嗎?她會知道是我送的嗎?

        我嘆口氣,想要告訴她,或許,在老師眼里,這只是一份小到不值一提的禮物而已,因為并不貴重,所以也不會有人善待它,更不會像我一樣,看到花朵蔫了,心生憐惜。過不了兩天,或許,它就會被扔進(jìn)垃圾桶里。

        但我還是努力裝出開心的樣子,告訴她說:會呀,老師肯定會喜歡的,但是不要告訴別的小朋友你送花給老師了哦,因為有的小朋友家里很窮,買不起花給老師,聽到你送花給老師,他們會傷心的。

        臨睡的時候,收到幼兒園老師的微信,拍了一張把花朵放到裝有水的花瓶里的照片,并說:謝謝阿爾姍娜小寶貝。

        那時,阿爾姍娜已經(jīng)睡了,懷著滿滿沖動最終變成鼻涕眼淚的遺憾,進(jìn)入夢鄉(xiāng)。不知她今晚會夢到什么,夢里有沒有跟心愛的老師在吹泡泡。

        第二天早晨,阿媽送阿爾姍娜回來,說:幼兒園老師剛剛看到阿爾姍娜很高興,說謝謝她送的鮮花和卡片。

        阿爾姍娜說了什么?我問她。

        嗐,她就害羞地低著頭,什么也沒說。

        下午放了學(xué),阿爾姍娜一見我就說:媽媽,今天我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老師抱了我,說很愛我,因為我送了她禮物。

        她說這些的時候,滿臉都是甜蜜和幸福,好像獲得無上的殊榮。隨后她又問我:媽媽,為什么我送了禮物給老師,老師就更愛我了呢?

        我想了想,回她:因為你送禮物代表你愛你的老師,老師知道你愛她,她也會更愛你??!所以呢,你以后要學(xué)會給喜歡的人,送自己喜歡的禮物,記住,一定是自己喜歡的哦,因為如果你自己都不喜歡,別人會更不喜歡。

        她點點頭,似乎聽明白了,又似乎不太明白。

        十五

        大風(fēng)中帶阿爾姍娜去看“森林”。

        這是我偶然間發(fā)現(xiàn)的一片居于市區(qū)的清靜之地,屬于林業(yè)局的樹木繁育中心,但對外免費(fèi)開放。林區(qū)面積很大,我推測南北慢慢逛完,大約需要兩個小時。林中樹木粗壯遒勁,遍地是漂亮的松果、蒲公英、野草,還有喜鵲、斑鳩、麻雀等各類飛鳥。因為已經(jīng)形成良好的自然生態(tài),樹木可以獨立生長,無需澆灌,于是多年前修好的水泥溝渠都已廢棄,成為老舊但卻別致的風(fēng)景,穿行其中,有回到兒時山野的恍惚。

        阿爾姍娜猶如一只返回山林的鳥兒,在人煙稀少的樹林里快樂地飛奔。她時而將三棵環(huán)擁在一起的大樹尖叫著指給我看。時而又撿起一枚掩蓋在層層松針下的鳥雀羽毛,欣喜地玩耍。時而四處撿拾楊絮,并細(xì)心地摘去上面的雜草,藏進(jìn)自己的口袋。時而又采下一朵蒲公英,呼一口氣將它們?nèi)看底摺r而又叫喊著讓我看頭頂飛過的蝴蝶,大風(fēng)中起舞的樹木,天空上奔跑的云朵。甚至一只螞蟻,一張蜘蛛網(wǎng),一朵米粒大小的苔花,一根枯死的樹干,一截被風(fēng)刮斷的樹枝,都讓她驚呼,并發(fā)出由衷的贊嘆。

        這片林場,不知是因為沒有太多宣傳的緣故,還是城市里的人們已經(jīng)忘記了返璞歸真的自然的美好,再或大家更喜歡有各種開發(fā)項目的公園,沿途只看到七八個人在林中散步。不過這反而讓我歡喜,仿佛這片森林獨屬于我和阿爾姍娜。我想仔細(xì)地看清每一棵樹木,記住樹干上深沉的眼睛,記住枯死的樹干上生機(jī)勃勃的木耳,那是大樹的耳朵,它代替死去的樹木,重新傾聽世間美妙的聲響。所有樹木棲息在這里,自成無人打擾的王國。而我們?nèi)祟?,不過是恰好路過它們。

        我們只帶走了遺落在地上的松果、楊絮、羽毛和松針。阿爾姍娜試圖采一片樹葉,我阻止了她:這樣我們下次再來,還能看到它生長在這里……

        十六

        正在窗前收拾床鋪,忽然聽見阿爾姍娜朝我喊:媽媽,那個人會不會掉下去?!

        我抬頭,見一粗壯的中年女人,正將半個身子,探出五樓完全沒有護(hù)欄的窗戶,快速地擦著玻璃。看她質(zhì)樸的著裝,應(yīng)是主人從門口牛皮廣告上,隨便找來的擦玻璃的女人。她不屬于任何家政公司,基本獨自作戰(zhàn),或與同樣進(jìn)城的丈夫一起攬活。當(dāng)然,如果她有笨手笨腳的丈夫跟隨左右的話。

        她要掉下去怎么辦呀?阿爾姍娜始終擔(dān)著心,追問我。仿佛那女人馬上就要像一塊磚頭,從五樓墜落下去。

        你快為她祈禱,保佑她安全擦完玻璃。我告訴阿爾姍娜。

        于是她很認(rèn)真地雙手合十,閉上眼睛,為女人祈禱。

        祈禱會有用嗎?阿爾姍娜睜開眼睛后,半信半疑地問我。

        當(dāng)然有用,這樣天使就會在下面用翼翅托著她,不讓她掉下去。

        我為什么沒有看見天使?

        天使在你心里,是無形的,但是它肯定在的。我認(rèn)真地解釋給她。

        她沒有繼續(xù)追問,而是趴在桌上,帶著微微的緊張,注視著那個女人,一直到女人擦完玻璃,回到房間,且不再出現(xiàn),她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好像,那個站在窗戶的人,是她自己。

        十七

        午休的時候,因為阿爾姍娜不好好睡覺,打擾我休息,我便生了氣,沖她一通大吼。她果然老老實實跑到床的另一頭,抱著被子不再吭聲。

        我以為她睡著了,便欠起身看她一眼,她立刻像小貓一樣,乖乖地爬過來,躺在我的懷里。兩個人相擁著閉眼睡了一會,阿爾姍娜忽然問我:媽媽,你的靈魂里為什么住著一個壞媽媽,還有一個好媽媽?

        我愣了一下,而后溫柔道:因為人是復(fù)雜的,每個人的靈魂里都有一個好人、一個壞人,我剛剛生氣的時候,那個壞媽媽就跑出來大吼大叫,后來,好媽媽就出來,把壞媽媽關(guān)了進(jìn)去。就像你身體里剛剛也冒出一個壞小孩,沖媽媽吼叫,這會,你又成了媽媽的好孩子一樣。

        她靠我更近了一些,并吻吻我的嘴唇,柔聲道:媽媽,我愛你。

        我吻吻她的額頭,也溫柔道:媽媽也愛你。

        媽媽,等你和爸爸老了,沒有茶葉了,我給你們?nèi)ド虉隼镔I新的茶葉;你們的被子棉花舊了,我給你們買新的被子,軟和的被子;你們的衣服破了,我給你們買新的衣服;我還要帶你們?nèi)タ创蠛?,去森林動物園,去吃好多好多好吃的東西。

        我的鼻子里酸酸的,擁著她,輕聲說:媽媽也要給你買好多好多好吃的東西,帶你去好多好多好玩的地方。

        窗外,商販的叫賣聲,慢慢敲擊著昏沉的世界。而我,只想抱著阿爾姍娜,沉入午后寂靜的湖泊。

        十八

        晚間下樓去便利店,懶得換衣?lián)Q鞋,直接趿拉著棉拖就出了門。

        阿爾姍娜便問:媽媽,你不怕別人笑話你嗎?

        我在溫柔的夜色中大笑:怕什么,這么黑的天,誰認(rèn)識我呢?

        的確,我愛這居于鬧市中的老舊小區(qū),時光在這里猶如隨地可見的老人,緩慢而又沉靜。云朵每日都閑散地掛在我的窗前,從不結(jié)果實的桃樹,在黃昏中散發(fā)出圣潔的光輝,仿佛被歲月遺忘的最后一位處女。小孩子們風(fēng)一樣來去,安裝紗窗的、收廢舊電器的、賣西瓜的,在午后空曠的大道上,發(fā)出單調(diào)寂寞的叫賣聲。

        處處充溢著自由的氣息。就連一個臨街的廢棄商鋪,銹跡斑斑的木門上,也閃爍著慵懶的閑情。

        媽媽,我們出去走走吧,外面風(fēng)景那么好。幾乎每天,阿爾姍娜都會這樣懇求埋頭寫作的我。在她的眼里,只要踏出了單元門,就處處是美好風(fēng)光;小到一只飛蛾,大到一架飛機(jī),在她的眼里都熠熠閃光。

        只是夜色中到便利店這一程,她就喋喋不休地跟我說了許多的話。那些細(xì)碎的言語,說完便被風(fēng)吹走了,卻又在我的心里,留下一絲意猶未盡的甜。猶如一只蜜蜂飛赴很遠(yuǎn),從千萬朵花蕊中,采集而成的一滴晶瑩的蜜汁。

        十九

        幾天前,阿爾姍娜向我要了三十塊錢,說是要買一只蟈蟈回來。結(jié)果,賣蟈蟈的人大約生病了,去了兩次都沒有來。代賣蟈蟈的阿姨只能一次次安慰阿爾姍娜,但她不聽安慰,今天聽說又買不到蟈蟈,當(dāng)場傷心地大哭起來。阿姨停下手頭正在整理的小賣鋪的貨物,趴在柜臺上,看著哭得驚天動地的阿爾姍娜,忍不住心疼她道:可憐的孩子,一只蟈蟈讓你傷心成了這樣。

        不過她盼來了爸爸許諾的金魚。只有一條,紅色的,在大大的魚缸里孤獨地游來游去。大約魚缸太大了,也或許是金魚實在太小了,于是看上去有些空曠寂寥。阿爾姍娜問爸爸,為什么不買兩條?爸爸便專家一樣一本正經(jīng)地說:兩條金魚如果性格不合,其中一條容易死掉。聽起來倒是有些道理,之前養(yǎng)的金魚,原本歡快的一群魚,養(yǎng)不多久便只剩下一條,而這條一定會天長地久般地活下去,以致阿爾姍娜都有些煩了,很久想不起來看它一眼。

        但她沒忘了催促我飯后去快遞驛站,取網(wǎng)上給她買的呼啦圈。她風(fēng)卷殘云般吃完了飯,便跟著我下了樓。因為有兩個快遞,我不確定是買的餐桌收納盒到了,還是她的呼啦圈。于是一路上,她便緊張兮兮地不停問我:媽媽,你說到底是呼啦圈呢,還是收納盒呢?我說誰知道呢。她便立刻接上一句:一定是呼啦圈啊,因為我想要呼啦圈。

        驛站老板找了好久,我和阿爾姍娜也站在大堆貨物旁邊,焦急地等了很久。終于,期待的謎底揭開了,老板將一個大大的圓形快遞拿過來時,阿爾姍娜尖叫起來:啊,是呼啦圈!

        兩個人借來店里的剪刀,三下五除二就拆開了快遞。我建議阿爾姍娜滾著呼啦圈走,她連忙說不行,非要挎在肩上,怕弄臟了,一定要回到家再玩。舒適的晚風(fēng)吹過來,兩個人心中的愉悅,也溪水般一股一股地涌動著。一架飛機(jī)從夜空云層中穿過,一條小狗踩著月光,啪嗒啪嗒地從我們面前跑過,一只貓隱匿在角落里,一聲聲神秘地叫著。已經(jīng)睡去的草木,在風(fēng)里發(fā)出夢囈般細(xì)微的聲響。

        這充滿童年氣息的夜晚,讓人迷醉。

        二十

        晚飯后,帶阿爾姍娜沿街逛店。

        小區(qū)南門的這條街,我很少來逛。夜色掩映下,一家家逛過去,第一次感覺住在老舊市區(qū)的好處,衣食住行如此方便,無需去大商場,就可以在周圍小店買齊日用所需。賣海鮮的、販水果的、售花的、做按摩的、洗衣服的、開藥店的、賣米面糧油的、治鼻炎腳氣的,一字排開,已是晚上八九點鐘,依然沒有打烊。店鋪里人不太多,但在昏黃的路燈下,卻有一種別于喧嘩商場的家常氣息,在微涼的風(fēng)里彌漫,撫慰著人的心。

        我和阿爾姍娜在鮮花店和海鮮店逗留了許久。鮮花店的女老板并不心煩,簾子后面隔開的天地,大約是她小小的臥室,所以她不著急下班,任由我們嗅完了乒乓菊,又聞小雛菊,還被香水百合濃郁的香氣吸引著,用力嗅了又嗅。海鮮店里的魚啊蝦啊螃蟹啊海參啊,足夠阿爾姍娜好奇的。她不停地將十萬個為什么丟給我,喋喋不休到讓螃蟹都吧嗒著小嘴,朝角落里跑。最后,我買了兩斤海蝦,聽著它們在袋子里竄來竄去,阿爾姍娜忍不住嘆息:媽媽,海蝦多可憐啊,要被我們吃掉,這會兒它們一定像電影《拯救尼莫》里的尼莫一樣,在大喊救命吧。

        海鮮店里的老板娘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聲穿透夜色,連馬路對面墻上婆娑的樹影,都跟著晃了一下。

        二十一

        晚飯后給阿爾姍娜讀《安徒生童話》,第一篇是《拇指姑娘》。結(jié)尾這樣寫道:“你現(xiàn)在不應(yīng)該再叫拇指姑娘了!”花的安琪兒對她說?!斑@是一個很丑的名字,而你是那么美麗!從今以后,我們要叫你瑪婭。”

        阿爾姍娜立刻反駁:媽媽,我們還是叫她拇指姑娘吧,這個名字多美,像拇指一樣小小的。

        我點頭贊同:的確,這是一個非常美麗動聽的名字。

        那我種的辣椒,等它開花的時候,會不會也有一個辣椒姑娘躺在里面?阿爾姍娜突發(fā)奇想。

        當(dāng)然會有,所以你要耐心等待并呵護(hù)小辣椒哦,否則,某一天辣椒姑娘也會被一只爬過窗戶的癩蛤蟆給偷走的。我笑著逗她。

        阿爾姍娜立刻飛奔去了窗臺,仿佛稚嫩的辣椒已經(jīng)開花,小小的花朵里,正坐著童話里的拇指姑娘。

        二十二

        和阿爾姍娜一起讀日本鬼怪漫畫之父水木茂的《妖怪大全》,看到里面有個叫“忙”的妖怪,誰若是被它附了體,就會莫名其妙地忙碌起來,一刻也不能消停;一旦安靜下來,就會像做了錯事似的坐立不安。

        看,這個“忙”妖怪,多像媽媽給你從成都買來的陀螺,永不停息地轉(zhuǎn)啊轉(zhuǎn)。

        也像你,你都忙得好久不陪我看書了!阿爾姍娜補(bǔ)充并抗議道。

        我愣了一下,隨即嘆息:但媽媽最幸福的事,就是不忙,可以天天陪著你玩。

        那明天我不去幼兒園了,我們一起去撿樹葉好不好?

        我扭頭看向窗外,恰好有一片干枯的樹葉,悄然劃過窗前,飄向即將埋葬它的大地。一陣風(fēng)吹過,它似乎生出悔意,調(diào)轉(zhuǎn)方向,奮力朝半空中飛去,仿佛要用盡平生的力氣,去擁抱一朵秋天的云。在它的一生中,這是唯一可以離開枝頭的時刻,如此短暫,卻積蓄了它全部的熱望與夢想。

        我知道過不多久,它就會回到大地,再有一場秋雨,便腐爛成泥。它所有光芒璀璨的時刻,都凝聚在我無意中瞥見的輕舞飛揚(yáng)的絢爛瞬間。它為這一刻,整整等待了一生。

        而我,曾經(jīng)許諾阿爾姍娜去看望城中森林,卻等到樹葉快要落光,忙碌不休的我,還沒有將諾言兌現(xiàn)。

        無論如何,這個周末一定擺脫掉“忙”這個附體的妖怪,陪阿爾姍娜去森林里看看秋天。這樣想著,我在窗外吹來的蕭瑟的風(fēng)里,將阿爾姍娜溫柔地抱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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