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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哀歌(短篇小說)

        2025-04-29 00:00:00智啊威
        文學(xué)港 2025年2期

        動物們像潮水一樣退去后,哀嚎和哭泣淹沒了整個羊莊。人們呆呆地站著、看著,雕塑般一動不動。

        這大概是在做夢,一場噩夢。

        在夢中,那些流血的人,那些斷了胳膊的人,那些被驢被馬被牛踢爛腦袋的人……匯集成一堆恐懼。每個人都被眼前的這堆恐懼震懾到了,失了聲,像個啞巴,孤立在那里。

        這時,有人把濕潤的雙眼閉上,想以此來熄滅這場噩夢,而當(dāng)他們怯生生地睜開眼,看到噩夢仿佛一條漆黑陰冷的隧道,直抵死亡的盡頭時,不禁胸口一涼,像被子彈擊中的鳥,抽搐著,從空中墜落。

        吳三拎著刀,走在人群中,像一個被紅色油漆粉刷過的人。而那群動物,已經(jīng)撤到了馬河的北岸,老金擔(dān)心吳三過河去找動物們拼命,再次引來麻煩,便給身邊的人使了個眼色,幾個人撲上去奪刀,吳三也不反抗,他只是木然地傻笑著,牙齒浸泡在血水中。

        動物們集體叛變,令羊莊的人始料不及。關(guān)于這其中的原委,和更隱秘的線索,羊莊的人無暇去深究,因為眼前的殘局還等著人去收拾,死去的人還要被超度。

        眾人從殘酷的戰(zhàn)斗中緩過神來,開始把傷者往村頭吳醫(yī)生的診所里送。一時間,診所三間房子里塞滿了痛苦的呻吟和刺鼻的血腥。

        吳醫(yī)生汗流浹背,在傷員和傷員之間來回穿梭著。當(dāng)包扎完第二十一個人的傷口后,天徹底黑了下來,他已筋疲力盡,癱在地上,視線模糊,仿佛置身在黑黢黢的沼澤地上,身體緩緩下陷,并漸漸沉入了夢鄉(xiāng)。

        昏昏沉沉之中,吳醫(yī)生隔著云霧,看到那個留著銀針樣胡須,穿著藍(lán)灰色長袍,被譽為神醫(yī)的祖父和消瘦的父親神色慌張地回來了。

        吳醫(yī)生雙眼渾圓,瞬間又來了精神。

        祖孫三人多年不見,亦來不及敘舊,便一頭扎進(jìn)了滿地哀嚎中,開始救治傷員:有的人要止血,有的人要止疼,有的人要接骨……祖孫三人,從日落忙到日出,連口水都來不及喝。

        那一夜,瑟瑟發(fā)抖的羊莊被月光緊緊地?fù)肀е?,街道像一段剛被鍛造好的銀條,延展向平原深處,鳥雀在墨綠的枝頭,偶爾灑下一陣囈語,緊跟著又恢復(fù)了岑寂。

        吳醫(yī)生緩緩睜開眼,透過混沌的視線,看到精疲力竭的祖父和父親正沿著純銀般的街道,搖著頭往遠(yuǎn)處走,身后帶著九個人,那九個人腳不沾地,像在飄動。他們頻頻回頭,并低聲啜泣著,跟著祖父和父親的腳,向村外飄去。

        吳醫(yī)生的眼睛徹底睜開后,眼前的光景逐漸停止晃動,街道、房屋和人群的形體愈加結(jié)實、清晰。

        “吳醫(yī)生,您老人家醒醒吧!文秀的臉被雞抓花了,羊莊的人又死了九個!”

        天空上,烏云凝結(jié)不動,災(zāi)難的風(fēng)吹刮著人們血淋淋的額頭,在一地痛苦的呻吟中,吳醫(yī)生企圖從地上站起來,卻感到雙腿綿軟,那句話緊跟著又在他耳邊炸響了:

        “吳醫(yī)生,您老人家醒醒吧,文秀的臉被雞抓花了,羊莊里的人又死了九個!”

        平原上的風(fēng)更大了。

        狂風(fēng)卷起塵土和雜物,在烏云籠罩的村子里吹刮著。放眼望去,大地上一片混沌,像天地還不曾被分開,世界上還沒有人。

        天漸漸黑了下來,四十一具大大小小的尸體,整齊地擺放在打麥場上,羊莊的人排著隊,神情哀痛,向死者的遺體告別。人的眼淚都流干了,嗓子也哭啞了,只有淅淅瀝瀝的雨漫天落下?;钪娜诵厍芭宕靼谆?,和被整齊排列在地上的死者們一起,沐浴在茫茫冷雨中。

        這時,一個濕漉漉的腦袋,有氣無力地說:

        “本不該死這么多人,如果我們多一絲警覺,就不會死這么多人!”

        眾人的腦袋一個個低垂著。

        “是呀,倘若我們早點警覺起來,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下場?!比藗円贿呎f,一邊沿著記憶的河流,回溯老金被黃牛撞傷后的那段朦朧時光。

        當(dāng)時,老金被黃牛撞傷后,瘸著一條腿,村子里的人都在傳他的笑話,那時候,村子里的動物已經(jīng)開始發(fā)生了一些細(xì)微的變化,只是大家正忙著取笑老金,對這些變化完全沒有察覺。直到古廟被動物撞毀后,人們才真正預(yù)感到災(zāi)難的風(fēng)正在某處醞釀,并發(fā)出低低的怒吼之音,它隨時都有可能席卷而來,把平靜的村子吹刮得七零八散。

        如今,它來了,猝不及防地來了,裹挾著大雨和動物的暴怒,來了。

        在滿地的死者中,長鹿的腿被黃牛撞斷了,像一根面條耷拉在胸前。他死時,眼里塞滿了恐懼,他父親用手扒拉了幾下,都未能合上:

        “安心睡吧長鹿,爹拼了老命,也要給你報仇哩!”說罷,長鹿他爹又嗚嗚啦啦哭出了聲。

        長鹿帶領(lǐng)著跟動物戰(zhàn)斗中死去的人,在田野上游蕩,遇到村子里早先死去的人時,就收住腳,語帶哽咽,把那天人和動物打斗的凄慘光景再說道一番。

        他每一次都講得很認(rèn)真,動情處泣不成聲,迎面而立的死者,用手輕拍著他的肩膀,安慰道:

        “別難過了,都這樣了,亂套了,全他媽亂套了!”

        長鹿得了安慰,心里稍稍好受了一點,緊緊握著對方潮濕而酥軟的手,上下?lián)u了搖,然后站在一邊,等最后一個亡魂與死者握手完畢后,帶領(lǐng)大家,又繼續(xù)圍著村子轉(zhuǎn)起了圈兒。

        平原落下暮靄,光景便陷在了虛幻中,長鹿?fàn)恐圉q的手,帶領(lǐng)著眾多亡魂回到了村子里,徑直朝村子中央的打麥場上走去。那里一個個新的土墳密集地排列著,散發(fā)著泥土潮濕的氣味。

        那些死去的人,一臉苦澀,分別站在自己的墳頭上。

        “長鹿哥,村子里的人啥時候能把我們遷到墳地里去啊?”泥鰍忍不住問道。

        “可能是一個月,一年,十年,亦或一百年……誰能說得清呢?”

        聽了長鹿的話,大家的心頭又落下了一層寒霜,有的亡魂眼睛里閃爍著絕望:

        “這就是說,我們要像枯草一樣,在大風(fēng)里沒頭沒尾地飄下去啦?”

        長鹿咂吧咂吧嘴,沒接話,他站在自己的墳頭上,披著暮晚的霞光,伸長脖子,向自己死去的那天望去:

        他看到雨淅淅瀝瀝地下著,空氣中氤氳著水霧,吳三突然提高嗓門說:“這些英雄不能往墳地里埋!”此話一出,眾人愕然,齊刷刷望向吳三。

        “長鹿的眼睛現(xiàn)在還沒有閉上,這是為啥?這是死不瞑目??!我們還沒給他們報仇,就匆匆把他們埋到平原上的墳地里,良心咋安?。俊?/p>

        接著,吳三提議,把眾多死者埋在村子中央的打麥場上,這樣大家每天睜開眼就能看到自己親人的墳,看到墳就會想到死去的人,只有時時刻刻想著自己死去的親人,才不會忘記人和動物之間這血海深的仇恨。

        “雖然千百年來,在村子里沒有埋過人,當(dāng)然,我們今天要埋的不是人,是英雄!是豪杰!是烈士!”

        隨著吳三時而低沉動情、時而高亢激昂的講述,眾人臉上的愕然被一層層剝掉了,對吳三投去認(rèn)同的目光。

        吳三從家里拿來鐵锨,帶頭為死者挖起了墓坑,眾人也握緊手中的鐵锨,滿懷悲痛,在村子中央的打麥場,為死去的親人挖墓坑。

        雨下大了,人們的眼睛被雨水打得只能勉強睜開一條縫,挖出的墓坑很快就被從天而降的雨水灌滿了,但人們依舊在拼命地挖。正當(dāng)大家全力以赴忙于挖坑之際,打麥場上的死者被大風(fēng)牽引著,在泥濘濕滑的地面上滑動起來。

        吳三眼疾手快,他丟下鐵锨,向滑動的尸體撲上去的同時大喊道:回家吧!回家嘍!

        風(fēng)很大,吳三有點站立不穩(wěn),他幾次被風(fēng)刮倒后又爬起來。

        吳三最先抓到的是長鹿的頭發(fā),他也不管死去的長鹿疼不疼,拽過來就往墓坑里摁。

        眾人這才回過神來,紛紛撲上去幫忙。

        最終,一番手忙腳亂之后,死者才被全部埋進(jìn)土里。那一刻,大家一個個像泥人一樣立在那里,身上的泥水順著褲腿往下淌,眼前是大小不一的墳包,有的扁扁的,有的塌塌的,有的死者身上的泥土被雨水沖去了,頭和腳都露在外面……

        千百年來,在羊莊人的記憶中,還從未有過如此狼狽潦草的葬禮……

        長鹿收回視線,輕聲嘆了口氣,牽著泥鰍,向屠夫吳三家門口走去,那里圍了黑壓壓的一群人,一只小羊被捆綁著,躺在地上發(fā)出無助的“咩咩”聲。吳三正蹲在地上磨刀,他時而停下,舉起還在滴水的刀,對著天空瞅瞅刀鋒,又繼續(xù)低頭磨起來。

        圍觀者中,有的人手里拿著剪子,對著地上那只羊,不斷一開一合,發(fā)出“嚓嚓”聲;有的人手里握著鐵錘,隔著兩米多的距離,舉起來,作出要朝羊頭上砸去的架勢;有的人則對著地上那只羊狠狠地吐口水,同時把世上最難聽最惡毒的話都砸向它。

        羊睜著大眼,不停發(fā)出“咩咩”聲。

        吳三時而停下來,目光像鋼釘,朝那只羊身上射去:

        “今天就要你個龜孫的好看!”他咬著牙,嘟囔一句,又快速磨起了刀。

        自從葬罷兒子泥鰍,吳三像陷入了魔怔,他雙眼通紅,一臉冷峻,終日想著去找那群動物血拼,替泥鰍報仇。

        往昔,在羊莊賣肉,吳三見人走來,老遠(yuǎn)就笑著打招呼。而自從泥鰍被羊撞死后,吳三把那把殺豬刀磨得鋒利無比,并用曬干的牛皮做了個刀鞘,掛在腰間的皮帶上,右手始終扶著刀柄,睡覺的時候也不曾松開,一副隨時準(zhǔn)備拔刀的架勢。

        那天,吳三在河邊捕獲了一只小羊,他迅速拔刀,在刀尖即將刺入羊的喉管時,又突然停住,黧黑的臉上滲出了陰笑:

        “一刀子捅死太便宜你個龜孫了!”他繼而收住笑,目光冷冽,望向金枝:

        “去,給我拿根兒麻繩過來捆住這畜生!”

        那只羊的四個蹄子被麻繩緊緊捆綁著,吳三又挽了一個頭套,套在羊脖子上,繩子的另一端在手腕上纏了兩圈。

        雨后的地面滑溜溜的,吳三腰掛尖刀,手拉活羊,走在羊莊的街道上。那時候,村里的動物們已經(jīng)集體跑到了馬河北岸,并在那里安營扎寨了下來,羊莊早已沒了動物的身影,而當(dāng)看到吳三拉著一只羊赫然出現(xiàn)在街道上的時候,眾人大吃一驚,趕緊放下手中的活兒跑上去一探究竟。

        見到羊,大伙的腦袋里隨即跳出死去不久的親人,一時間心里很不是滋味,但這種痛苦的情緒很快就轉(zhuǎn)化成了集體的憤怒和聲討。

        “宰了它!千刀萬剮了它!”

        吳三抬起頭,望著雨后灰蒙蒙的天空大聲喊道:

        “泥鰍,爹今天要給你報仇啦!”說著,吳三把麻繩又在手腕上纏了一圈,繼續(xù)大步前行。

        繩套越來越緊,羊把帶血的舌頭吐出來,耷拉在地上。吳三收住腳,松一松繩套,羊剛緩了兩口氣,脖子上的繩套又猛然一緊,整個身子被一股憤怒的力量牽引著,在爛泥地上繼續(xù)滑行。

        吳三回頭,看到那些打羊者一個個眼含熱淚,一邊打一邊哭喊著自己死去的親人的名。

        那聲音把吳三的眼淚震落了下來,透過淚水,他看到兒子泥鰍昔日在田地里放羊,在陽光下牽著羊奔跑嬉鬧的光景。那光景一閃而過,緊跟著視線中就出現(xiàn)了兒子被家里的那頭老羊撞爛肚子,血流不止的凄慘光景。他停下腳,大聲道:

        “都別打了,打死這畜生未免太便宜它了!都回家準(zhǔn)備把刀,今天我們就在親人們的墳前,千刀萬剮了這頭畜生!”

        吳三抽出腰間那把明晃晃的殺豬刀,把淤積在心中的悲憤,連同這句話一起,從嘴巴里嚎了出來。

        那一刻,死去的泥鰍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生前悉心照料的小羊,被羊莊里的人圍著拳打腳踢,他蹲下去,用身體護住羊,可一點用都沒有,那些憤恨的拳腳從他身體里穿過去,砸在羊身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泥鰍癱坐在地,看到父親一臉兇狠,握刀的手青筋暴起,骨節(jié)發(fā)白。與此同時,人們找來碗口粗的樹干,釘成木架,然后幾個人把那只渾身綿軟的羊舉了起來。

        老金把羊蹄子按在木架上,吳三一手執(zhí)鐵錘,一手扶好鐵釘,放在羊蹄子上的絨毛里。他舉起鐵錘,咬緊牙,狠狠砸了下去,鐵釘瞬間穿透羊蹄,扎進(jìn)木頭中。羊血從鐵釘?shù)母繚B出來,沿著木架蜿蜒而下。那只羊哀鳴著掙扎,卻被老金和另外幾個人死死摁住,緊跟著吳三手中的鐵釘,就砸進(jìn)了那只羊的第二只蹄子里,羊腿骨被釘碎的脆響在耳邊回蕩……

        最終,那只羊的每根蹄子上都被釘了四根鋼釘,像一排整齊的紐扣,羊血滴落下來,在空中飄灑,舌頭從嘴里吐出,耷拉在胸口處。

        泥鰍強忍著悲痛,伸手撫摸著那只瀕死的羊,喃喃道,你怎么就這么傻呢?村子里的動物都跑了,你怎么就不知道跑呢?

        泥鰍的哽咽被越來越響亮的咒罵和發(fā)狠聲給打斷了。他回過頭,看到那些剛才離開的人,一個個手里握著刀,正朝被釘在木架上的那只小羊走來。走在最前面的是長鹿他爹。他手握刀子,一臉兇相:

        “讓我來割第一刀!”

        “哪能先輪到你!我兒子死恁慘!”說著,吳三揪起一塊羊皮,刀起皮落,羊慘叫一聲,人群一陣歡呼。緊跟著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第六刀、第七刀、第八刀、第九刀……割過羊的人一手握刀,一手捏著一塊滴血的羊皮,從人堆里擠出來時一臉狂喜,而還沒割到羊的人正爭先恐后往里面擠。

        不一會兒,那只羊的皮就被割光了,釘在木架上,像一個粉紅的肉胎。

        那些死去的人聽到羊的慘叫,紛紛趕來,一個個站在自己的墳頭上,望著眼前發(fā)瘋般的親人,良久無言。

        人群漸散,長鹿走過來,拉著泥鰍,帶領(lǐng)著亡魂們,給那只被釘在木架上的羊磕了三個頭。雖然這群人是因動物而死,但在死后的世界里,沒有誰還眷念前世的仇恨。

        泥鰍抱著那根釘有小羊的木樁,他哭了,在漸漸變涼的風(fēng)中。

        長鹿帶領(lǐng)著那群亡魂走了過來,在泥鰍的哽咽聲中,他低下頭,亡魂們也跟著一起低下頭,為自己親人的殘忍而向這只無辜的小羊懺悔,乞求原諒。

        小羊的皮已經(jīng)被完全割掉,露出猩紅的肉身,仿佛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泥鰍期盼它能睜開眼,甩甩頭,用好奇的眼睛,再打量一眼這世界。

        但它沒有睜開,它永遠(yuǎn)都不會睜開了。

        長鹿跪了下去,他身后那些無家可歸的亡魂也跟著跪了下去,在泥鰍的哭聲中,集體給那只死去的羊磕了三個頭。

        泥鰍依靠在木樁上,羊的血穿過它的身體,滴在地上,起初他還試圖伸出手去接,但很快就放棄了這種徒然的努力。

        長鹿走上前,拉住泥鰍的手,企圖把他從地上拽起來,卻發(fā)現(xiàn)泥鰍像鉛球般沉重。

        “我不走,我要等小羊的魂。”

        動物和人一樣,死后半個小時,亡魂便會從肉身中走出來,進(jìn)入冥界。但是,由于活著的時候人和動物相互殘殺,因此在冥界,人和動物之間,始終彌漫著一種難以驅(qū)散的恐懼,彼此遠(yuǎn)遠(yuǎn)望見,便驚惶而逃。

        長鹿知道,即便泥鰍等到了小羊的亡魂,它也會像別的動物的亡魂一樣,尖叫著奔逃而去,從此無論是在羊莊還是在平原上,都很難再看到它們的蹤影。

        泥鰍坐在地上,神情呆滯,依靠著那根木樁,身心浸泡在悲傷的海水中,放眼望去,波濤涌動,沒有盡頭。

        “哪怕只是再看它一眼呢,哪怕只是一眼?!蹦圉q深吸一口氣,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淚痕。

        這時,長鹿突然驚叫一聲,亡魂們紛紛抬頭,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那只小羊淡藍(lán)色的亡魂,正從死去的肉身上掙扎著站起來:它雙眼明亮,單純,充滿友善,站在木架上,用好奇的眼打量著周遭的一切,然后便跳了下來,在亡魂中間走來走去。

        泥鰍直起身子,伸長脖子,瞪大眼睛,視線隨小羊淡藍(lán)色的亡魂移動。

        那只小羊的亡魂停下來,回過頭,望見了泥鰍,四目相對的瞬間,泥鰍感到時間緩慢得仿佛可以觸摸。

        小羊的亡魂“咩咩”叫著,向泥鰍走了過來。

        他的雙手僵在空中,屏住呼吸,任那只小羊用腦袋在自己身上蹭來蹭去。他俯下身,抱起它,把整個臉埋進(jìn)它彎曲而溫暖的毛發(fā)中,雙肩在夕光里顫抖不止。

        天快黑了,打麥場上那群渾身沾滿羊血的人,正逐漸朝暮靄覆蓋的房子里流去。鳥雀扇動翅膀的聲音從頭頂上抖落下來,那群亡魂有的抬起頭,望著暮色氤氳的天空,有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泥鰍和那只羊的亡魂身上,久久不動。

        長鹿知道,他們并非迷戀或好奇眼前的事物,而是目光一旦脫離眼前的事物后,就會變得空茫而不知該投向哪里。這些日子以來,他們在村子里,在平原上,在馬河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們的雙腿像被上緊了發(fā)條,永不停歇,卻又不知最終該去向哪里。他們一直在尋覓一個可供亡魂停歇的地方,但只要肉身還在村子里埋著,這樣的愿望便注定是空夢一場。

        那只小羊的亡魂從泥鰍的懷里掙脫出來,望著泥鰍的臉,伸出舌頭,去舔他潮濕的眼眶。泥鰍感到眼眶癢癢的,突然破涕為笑,在暮色徹底塌落的瞬間。

        “我們繼續(xù)走吧,雖然我們走來走去,都是走在一條沒有終點的舊路上,可是,又能有什么辦法呢?仿佛從我們死去的那一刻便已注定,在往后漫長的歲月中,我們將像秋末的枯葉,在空中旋轉(zhuǎn),飄零,被風(fēng)撕扯著痛苦的心?!?/p>

        長鹿說完,走上前,伸手摸了摸泥鰍的頭。

        那只小羊的亡魂蹦跳著,在眾多亡魂的雙腿間穿梭。

        天徹底黑了下來,小羊的亡魂在夜色中更顯耀目,與此同時,長鹿感應(yīng)到一股強大的莫名的氣息從小羊的身上散發(fā)出來,在夜色中流動。因此長鹿禁止大家再和小羊的亡魂嬉鬧。起初泥鰍不能理解,可漸漸地,當(dāng)夜色愈加濃厚,擦去周邊事物的輪廓,他感受到從那只小羊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某種神秘而溫暖的氣息后,驚訝地瞪大了雙眼。

        “你們看到了吧,那并不是一只普通的羊?!?/p>

        長鹿說這句話時,并沒有回頭,他繼續(xù)沿著羊的腳步,滿臉虔誠地往前走。

        泥鰍怔在了那里,聽到長鹿的聲音再次傳來:

        “什么都不要說,什么都別再問。我們無家可歸,無處可去,終日在冥界游蕩,孤獨無依,身心俱疲,夜以繼日地走,卻又像在原地旋轉(zhuǎn)?,F(xiàn)在,我感受到了一股神秘的力量,仿佛某種精神的指引,隱隱約約,從這只小羊身上散發(fā)出來。既然這樣,我們往后就跟著羊的腳步走吧,一年,十年抑或一百年,既然我們沒有方向,也不知所終,那就跟著羊的腳步走吧,一年,十年抑或一百年……不要問它最終會把我們帶向何處,不要問,既然我們沒有方向,也不知所終,那就順著某種神秘的指引,跟著這只羊走吧!”

        長鹿的聲音在夜色中顯得空蒙而又迷幻。

        雨還在下,長鹿?fàn)恐圉q的手,和眾多亡魂一起,走在泥濘的路面上,他們的身體搖搖晃晃,像飄在風(fēng)中的稻草。

        透過雨幕,村子里的光景被一股升騰的霧氣籠罩著,看上去仿若幻境一般。

        這時,走在前面的那只小羊突然停下來,咩咩大叫,同時,它的雙腿瞬間加速,朝羊莊飛奔。

        亡魂們的情緒頓時緊張了起來。

        當(dāng)他們跑到村頭,看到馬河北岸的動物正嘶鳴著,朝羊莊這片土地上沖殺而來,所過之處,羊莊的皮肉被踩踏成了一地爛泥。

        長鹿抱著小羊,和眾多亡魂一起,爬到村頭那棵高大的楊樹上,看到動物與人已經(jīng)撕咬纏斗在一起。

        混戰(zhàn)中,長鹿看到父親手中的斧頭砍在了一頭山羊的脖子上,羊血噴射而出,他拎著血淋淋的斧頭,站在打麥場上咧著嘴大笑時,一頭豬從他身后突然沖撞上去。長鹿大喊一聲:爹!聲音尖銳,刺耳。但已經(jīng)晚了,與此同時,長鹿他爹的腰往前一拱,整個人就飛了出去,落在地上時,身體抽搐著,嘴里咕咕朝外吐血。

        長鹿從樹上跳下來,向父親跑去,路并不遠(yuǎn),但他感覺自己仿佛跑了很多年才跑到父親跟前。

        他蹲下去,想把父親從血泥地上抱起來,才發(fā)現(xiàn),他的雙手只能抱起一片虛空。

        長鹿跪在地上,看到父親表情痛苦,從嘴里流出的血還冒著絲絲縷縷的熱氣。他的手在父親的臉和斷裂的腰椎上緩慢移動,直到抽搐的父親徹底安靜下來,像一塊冰。長鹿閉上眼,一滴滴虛無的淚從他的眼角溢出,落在父親身上,像埋葬他的土。

        他深吸一口氣,從地上站起,感到大地?fù)u晃,視線猩紅,他伸長脖子,朝周邊望去,看到羊莊里的人正被狗撕咬,被豬踩踏,被牛撞擊,被雞啄眼……

        場面混亂,慘烈。

        雨下得更兇了,大地上,亡魂們一個個滿懷絕望和驚恐,看到自己親人的亡魂從村子里驚慌失措地跑出來,一個個披頭散發(fā),捧著自己的斷臂殘肢,朝莽莽蒼蒼的平原上逃。

        長鹿知道,一旦讓那些新亡魂進(jìn)入干旱而遼闊的平原,將會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孤魂野鬼。為了避免這種事情發(fā)生,他指揮大家趕快從樹上下來,緊緊抱住那些從羊莊奔逃出來的新亡魂,正當(dāng)大家竭力安撫亡魂之際,忽聽到從羊莊傳來了動物們的歡呼聲。

        “完了!”長鹿心下一驚,朝羊莊望去,看到大雨滂沱之中,那些在地上打滾的人,一動不動的人,以及跪在雨中呼天搶地的人,連同房屋和樹木一起,正急速墜入虛幻而慘烈的光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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