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蔫兒做夢都沒想到，有一天，牛萬三會求到他的面前。

牛萬山是生產(chǎn)隊長，官不大，脾氣卻很大，看誰不順眼，又打又罵，還扣工分。打罵無所謂，忍一忍就過去了，扣工分就慘了。糧是按工分分的，扣工分就等于扣糧。當(dāng)時，很多人家都是吃了上頓缺下頓。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情愿挨打也不愿餓飯啦！

最怕牛萬三的是老蔫兒。他天生個子矮，氣力小，像條蔫絲瓜。牛萬三罵他是孬火藥，還不時威脅說要讓他去和婦女一起干活。男人每天工分是十分，婦女才七分，一年下來就少掙上千分，那可不是個小數(shù)，值上百斤糧食呢。

除了威脅，牛萬三還故意安排老蔫兒去干最重的體力活——抬石頭，讓他出盡洋相。石頭又大又重，抬杠一上肩，老蔫兒腳桿就直搖晃，背也駝了，像馬上要被壓趴下似的，大伙看了哈哈大笑，說他骨髓被婆娘榨干了。

老蔫兒在心里經(jīng)常詛咒牛萬三不得好死。

老蔫兒抓到牛萬三的把柄，是在夏天的一個晚上。

夏天的鄉(xiāng)下，野兔又多又肥。在那個一年都難得吃上幾次肉的年代，野兔肉是一種極大的誘惑。于是，一到夜里，人們便三五成群地拿著手電筒去坡上攆野兔。白天光線好，野兔跑得快，尤其是上坡，更快，根本追不上。野兔前腳短，后腳長，上坡平衡性比人還好，跑得風(fēng)快。而到夜里，只要手電光照到它的眼睛，就失去了方向，要么不動，任人宰割。要么跑，也跑得慢，很容易被捉住。

之前，老蔫兒從沒攆過野兔，不是不想，是沒人愿意和他搭伙，覺得他笨手笨腳的，讓他參加，只是多了個吃肉的，不劃算。攆野兔得圍追堵截，一個人干不了。

那天晚上，月色朦朧，老蔫兒坐在院壩乘涼，看見從堰塘洗澡回來赤祼著上身的兒子，忽然發(fā)現(xiàn)他個子比自己都高了，腦子靈光一閃，便說，走，跟老子攆野兔去！

父子倆來到半山坡一片野草地，便聽到草叢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老蔫兒立即放慢腳步，輕聲對兒子說，我前面攆，你后邊堵，腳下輕點，別嚇跑了。

窸窸窣窣聲越來越近，老蔫兒慶幸沒驚到野兔，心想，這次肯定能吃到兔肉了。輕腳輕手來到晃動的草前，老蔫兒青蛙一樣，向前一躍，嘩地一聲就撲了下去。

啊——

沒想到，草叢里突然發(fā)出一聲女人的尖叫。

遇到鬼了？老蔫兒三魂嚇掉五魂，爬起來用手電筒一照，居然是兩個人，一男一女。

看到那兩張臉，老蔫兒差點嚇尿。

男的是牛萬三，女的是二狗的婆娘潤月。

二狗前幾天被牛萬三安排去外村修水庫大壩了。修大壩吃住在工地，一個月才回來一次。但工分高，一天算三天，很多人想去都去不了。

你狗日的干啥？！牛萬三站起來，左手一把抓住老蔫兒的衣領(lǐng)。

攆野兔。老蔫兒身子還在篩糠。

其他地方不去，偏偏跑這里來，故意整老子是不是？！牛萬三揚起了右手。

爸，抓住野兔啦？這時老蔫兒的兒子過來了。

牛萬三見狀，急忙松開手說，你兩個，把老子剛看到的野兔嚇跑了，還不快滾！

走走走！老蔫兒拉起兒子便跑，像做賊被發(fā)現(xiàn)了一樣。

回到家，老蔫兒越想越氣，決定明天把這事抖出去。

嘰嘰喳喳的蟲鳴聲響了一夜，像是在為老蔫兒吶喊助威。

老蔫兒，老蔫兒——

次日，天剛露白，老蔫兒還沒起床，就聽見牛萬三在門外喊。

啥子事？老蔫兒披衣出門昂頭就問，也沒先叫一聲牛隊長。

昨晚的事，不準(zhǔn)拿出去說，說了別怪老子對你不客氣呵！牛萬山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

不就是你和潤月攆野兔嘛，又沒干啥見不得人的事，有啥不可以說的。老蔫兒語氣不冷不熱。

牛萬三見狀，默了一會兒，說，來抽根煙。煙是五分錢一包的，當(dāng)時算貴的了。一般人只能抽點自己種的葉子煙。

說了怕人誤解。牛萬山劃燃火柴給老蔫兒把煙點上說。

老蔫了貪婪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團白煙，笑著說，人正不怕影子斜，怕啥！

牛萬山知道老蔫兒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就說，過去的事，是我不對，向你道歉。這事只要你不說出去，今后，有你的好處。說完，把手中的煙盒塞給了老蔫兒。

說話當(dāng)真？老蔫兒數(shù)了數(shù)煙盒里的煙，還有十八根。

老蔫兒腰桿伸得筆直，看著眼前的牛萬山，就像一只野兔。

之后，牛萬三對老蔫兒總是客客氣氣的，也不再安排他干重活。不僅如此，還經(jīng)常叫他去保管室守夜。保管室放著種糧，農(nóng)具，夜里必須有人看守。守夜有工分，比睡在家里強，家里就算有老婆陪，也是白睡。有時，牛萬三還叫老蔫兒去家里喝酒?；貋頃r，還塞給他一把面條或一包糖什么的。

一晃就二十多年，老蔫兒和牛萬三都老了。隊里的人外出的外出，入土的入土，越來越少。很多土地荒蕪，雜草叢生，野兔越來越多，明目張膽地在坡上坡下亂躥，根本不怕人。

這么多野兔，沒人去攆來吃，太可惜啦！老蔫兒嘆息說。

有能耐你去呀！牛萬三譏笑道。

你是說我沒那個本事？！忘啦？當(dāng)年我也是攆到過的，兩只，一公一母。老蔫兒鼻子哼了一聲。

牛萬三頓時臉色鐵青，眼鼓鼓地盯著老蔫兒說，龜兒子，啥意思？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做人，不能言而無信！

老蔫兒聞言，臉上露出尷尬，說，是你提我才提的，放心吧，以前我沒說出去，現(xiàn)在更不會。還有，現(xiàn)在說了也沒人信，到時你告我造謠，讓我吃不完兜著走，我不是逮起虱子往頭上爬嗎？

曉得就好，不然老子兩腳踢死你！牛萬三說著，抬起左腿，抬高不到半尺，身子忽然傾斜，若不是老蔫兒及時拉一把，肯定摔個四腳朝天。

【作者簡介】歐陽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198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已發(fā)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xué)百多萬字，出版作品集七部。作品曾被《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選載。曾獲第十屆全國小小說金麻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