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個路口右轉(zhuǎn),劉珍就能見到那個笑出白牙的女人。劉珍要陪這個女人等上五分鐘。搬運沙發(fā)的工人快到了,范明可能剛將冷鏈車開進肉庫。劉珍在寒風中搓了搓手,廣告牌上的女人依舊笑得燦爛,上面寫著“人生苦短,微笑度過”,苦短的人生背后,是一家燈具店,燈具店上面,是等著沙發(fā)搬來的他們的小屋。
劉珍并不是很相信范明說的,當了老師之后,就會成為許多幼小心靈的“指路燈”。購買的二手沙發(fā)完美地蓋住了墻角的污漬。劉珍想讓范明順便從肉庫里帶點肉回來,范明一口拒絕了。范明撬掉了冰箱里的冰塊,整齊地碼在臉盆里,端到電風扇前,脫掉內(nèi)衣,平整地躺在床腿墊了兩本書的床上。“下半年,我們重找個房子吧?!狈睹鞯穆曇舯浑婏L扇吹得忽上忽下。劉珍背對著范明。“這個房子太小了,衛(wèi)生間和墻壁上都是霉斑,”范明頓了一下,“臥室是朝北的,又沒有陽臺,我只是希望你能多曬曬太陽,曬太陽有助于心情愉快?!眲⒄涮ь^看了看電風扇,臉盆下滲出了一大攤水,順著開了皮的柜子淌到了地上。范明把劉珍摟進懷里。他的懷里有肉的味道。劉珍深吸了一口氣,小時候她最饞肉的味道,而往往她只能吃肉汁拌飯,弟弟的米飯上擺著油花花的兩大塊紅燒肉。做電話接線員的時候,每逢忙碌的周一,她都會去公司樓下的小飯館吃一頓大排。做廣告推銷員時,她還是那么瘦,榮記的肉臊面她怎么也吃不夠。后來她又做了兩年的屈臣氏化妝品柜員,每天都看著隔壁必勝客的肉腸披薩廣告,華燈一點點亮起,肉腸披薩有了油光,劉珍就這樣理解了女人的化妝。范明的毛衣有肉的味道,手套也有肉的味道。剛畢業(yè)時,范明找過幾份體面的工作,做房地產(chǎn)推銷員的那會,劉珍站在公司門口等他,一個富態(tài)的中年女人搭著范明的肩膀下了樓,劉珍假裝沒看見他,跑到房地產(chǎn)公司旁邊的肯德基吃了個牛肉漢堡。她不知范明有沒有看到她,但范明沒提這件事,后來他倆一起去吃了肯德基牛肉漢堡,吃到一半,范明停了下來,親了親劉珍的臉頰。劉珍怪范明的嘴唇油膩,兩人打打鬧鬧,走到了兒童玩樂區(qū)。有男孩,有女孩,他們忽然都沉默了?!拔覀儞Q個房子吧?!眲⒄渑み^頭,看著范明的嘴巴。范明吃飯從不吧唧嘴,可她希望此刻范明能大聲地吧唧嘴,掩蓋她內(nèi)心過于龐大的沉默。臉盆里的冰塊細細碎碎地裂開。劉珍去冰箱里拿酸奶喝,日期已經(jīng)過去12天。酸奶是發(fā)酵過的,不要緊,劉珍安慰自己,喝下一口。果然沒壞,劉珍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看向了范明。果然沒壞。這個男人的保質(zhì)期是多久呢。臉盆里的冰塊閃著隱約的光芒,冰水往下淌著,順著地磚。劉珍確定那不是冰塊,而是一種肉,血液順著砧板,流向無人在意的溝槽中。他倆就在這樣的溝槽中相愛了。
范明和她說過,這個夏天他拯救了多少只即將挨宰的狗。劉珍點亮手機屏幕,清點著即將歸零的銀行卡余額。她不想和他爭吵,換個房子也許是更好的選擇。搬家時,范明說他接了個大單,要去跑長途,劉珍一個箱子一個箱子地打包行李,臨出發(fā),她將兩年前貼在霉斑上的墻紙撕了下來,墻紙上畫的是彩色玻璃窗,隱隱透著陽光。那是假的光,劉珍一再和范明強調(diào)。墻紙背后的霉斑變大了,劉珍想象著每個夜晚,她與墻上的霉斑一起往外抽節(jié),生長著自己的血肉,霉斑仿佛成了她的心臟,一搏一搏地用力呼吸。沒什么區(qū)別,劉珍對自己說,當她套著廣告服四處散發(fā)傳單時,她就是這塊貼著彩色玻璃窗墻紙的霉斑?!苞t派炸雞,永保第一”,劉珍套在黃色的泡沫小雞玩偶服里,手心滲出的汗只能抹在短褲口袋上,短褲下面是厚厚的毛線雞腿襪,她的腳趾頭已經(jīng)浸泡在汗水里。你知道我今天又救了多少只狗嗎?劉珍想起了范明的話,她明白那些狗想要逃出去的心,她也羨慕那些狗,在鋒利的刀刃下,還有想要逃出去的心。身后的炸雞嗞啦嗞啦響,劉珍想象那是翻動書頁的聲音,孩子們坐在窗明幾凈的教室里,頭頂?shù)碾婏L扇呼啦呼啦轉(zhuǎn)。汗水順著指尖落到了地面,劉珍想起六年前,她和范明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在棲霞山的一塊大石頭上,劉珍晃蕩著雙腿,腳下是高高翹起的樹尖,還有吃著紅果子的鳥。范明把她抱下了石頭,這男人渾身有使不完的勁。范明給她看額頭上的傷疤,講述他小時候,如何從車禍現(xiàn)場爬起來,帶著滿頭的血去附近居民區(qū)求救的事。劉珍撫摸著范明額頭上凹凸的疤痕,彎著哭腫了的眼睛笑了出來。劉珍明顯看見,范明笑起來眼里有光,亮澄澄的。劉珍很滿意這次租下來的房子,樓下是有著各種各樣燈具的店鋪,也就是說,當她沉睡時,她身下還有各種各樣的光,隨時為她亮起。劉珍去過范明送肉的肉庫,范明一把抱起一人高的豬肉,劉珍隨他進去,白得發(fā)亮的肉庫里,一排排掛著粉紅色豬肉,冷氣開得很足,豬肉上結出了細細密密、像霜花一樣的冰層。在掛滿了豬肉的肉庫里,劉珍從背后抱住了范明,他身上微弱而持續(xù)的暖意,讓她感到安心。在一排冷光燈照射下,豬肉紅得透明。要是結婚了,她想范明用一顆像豬肉一樣粉紅的粉鉆向她求婚。劉珍坐上了范明的冷鏈車,滿滿當當?shù)能噹肿兊每湛帐幨帯T偕鷥蓚€可愛的孩子,劉珍望著自己的肚子,棉質(zhì)布料的襯衫下,粉紅色的肚皮在均勻地呼吸。劉珍感到背脊暖洋洋的,她想起豬肉掛在了彎鉤上,而她的孩子,也會掛在她懸空的肚皮里,隨著她走路,洗衣,擦去桌子上的塵埃。每年秋天,劉珍都會去爬棲霞山,紅色的果子掛滿了枝丫,楓葉也紅得幾近透明。下了山,她會去棲霞寺拜一拜,看老和尚掃去一地的銀杏樹葉。滿山的樹葉娑娑響。劉珍坐在山腳下的石凳上,捧著剛炸好的蘿卜絲餅。要是能考上教師就好了,劉珍望著寺廟金黃色的屋檐說,要是能考上教師,我就會多買幾塊蘿卜絲餅,帶回去給范明嘗嘗。劉珍擦了擦手上的油,背起背包,滿山的樹葉被吹向了另一邊,劉珍瞇起眼看即將落山的太陽,太陽在云層里顫抖。公交車上的陽光漸漸弱了下去,地球背面的太陽還在,劉珍自言自語,整個宇宙都掛滿了燈泡。劉珍從懷里掏出油紙包著的蘿卜絲餅,要是能考上教師就好了,還能多買幾個。
劉珍坐在了碼放整齊的沙發(fā)上,沙發(fā)上有兩塊淺淺的油印,她想象著沙發(fā)原主人的生活。也許有兩個女兒,爸爸帶給她們肯德基全家桶,大女兒的炸雞腿掉在了沙發(fā)上,小女兒用長著翅膀的仙女棒撥過來撥過去,大女兒一把搶走了小女兒的薯條,小女兒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的炸雞腿上,還掀翻了全家桶。劉珍望著沙發(fā)上的油印,自顧自地笑起來了?!吧龑W率”“教育”“循循教導”,她想起了一直在背誦的這幾個詞語?!吧龑W率”,她又重復了一遍,她坐在公園長凳上背誦時,打太極的老頭們齊刷刷地扭頭看著她,“升學率”這個詞的作用,是避免那兩個小女孩成為像她這樣沒用的大人。“升學率”,她想起了午后的市民圖書館,人走得差不多了,還有少部分人靠在沙發(fā)上,或趴在桌子上打盹,她坐在靠廁所的一個位置上,陽光照亮了她右手邊的一袋白切吐司面包。廁所門口有一臺飲水機,她打過八趟開水了。隔一個座位,坐著個胖嘟嘟的女孩,一邊做筆記一邊擤鼻涕,團好的面紙摞成小堆,她瞄了一眼四周,雙手一搓,把它們?nèi)喑纱髨F,鼓鼓囊囊地塞進外套口袋里,外套上戴著護袖,護袖黑油油的。劉珍上廁所時,偷看了女孩的書,都是考研習題冊,女孩還在認真地抄寫著減肥食譜。她想起范明救下的屠宰場的狗,那些狗還想逃出去。那天她很想分一片吐司給女孩,女孩肚子在那咕咕叫。劉珍又縮回了手,只好反復咀嚼嘴巴里“升學率”這個詞語,品嘗出甜味來。劉珍面對著那些書肅然起敬,陽光透過面包袋打在她的手指尖。她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并用最簡單的清水面包把這件事喂養(yǎng)大。劉珍從沙發(fā)上起身,說好了的,和范明一起去菜市場看塊好肉,要新鮮的,不能是冷凍肉。俞紅從國外回來了,她就是范明一直念叨的人,當年他躺在手術臺上,嘴唇白得像冰塊,俞紅趕來醫(yī)院,輸完血就走了。范明說,從那天起,他就相信了世界上有神明,他不會置那些受難的人于不顧。劉珍靜靜地聽著,范明的嘴唇像冰塊一樣融化,淌進她的心窩。劉珍老是聽范明講俞紅的故事,她是為老師贏得“升學率”的那部分人,長得白白凈凈,經(jīng)常在升旗儀式上代表學生講話。劉珍去逛超市,超市廣播里傳來富有磁性的男聲:“請丟失鑰匙的顧客速到廣播室來認領?!毕氡赜峒t的聲音也很好聽:“請丟失分數(shù)的學生速到老師辦公室來認領。”劉珍覺得,那些分數(shù)是他們本該擁有的,沒有一種動物生來就在籠子里?!吧龑W率”是一種咒語,劉珍想象著俞紅用富有磁性的嗓音輕輕念咒,學生們紛紛從超市的儲物柜里領回了自己的分數(shù)。劉珍又想到范明帶著一身肉味回了家,小心地脫下她送給他的棕色皮鞋,輕手輕腳走到客廳中央,任由頭頂上的燈光灑滿全身。俞紅也有過這樣的時刻,站在國旗下面,站在大學演講臺上,站在黑壓壓的人群中央。劉珍想起自己站在南京新街口如流的人潮中,不禁想把自己蜷縮成刺猬的模樣,記住,劉珍對自己說,你是一個認識俞紅的人,你是一個和站在國旗下講話的女孩有關的人,你是一個站在黑壓壓人群中能大聲喊出俞紅名字的人。劉珍為范明感到驕傲,他身體里的一部分流著俞紅的血液,一種隨著俞紅這個名字的發(fā)聲而微微顫抖的血液。街頭擠滿了年輕人,他們都牽著一只紅氣球,漫天的紅氣球飄舞,范明的血管里也飄舞著這樣的紅細胞,劉珍被范明,范明被俞紅,就這樣被帶上了天空,飄滿了紅氣球的宇宙瞪大了星云般的眼睛。劉珍再一次坐在了兩塊油印的沙發(fā)上,她感到宇宙和她一起落了地,地球像個懷孕的肚皮,陪著她一呼一吸。劉珍的眼角含著淚花,在擠來擠去的人潮中,她看見范明抱著一只豬后腿朝她微笑,笑得眼睛都沒了,還在笑,笑,笑得哭了,笑得稀里嘩啦哭了,眼淚落在豬后腿上,粉嫩得厲害。“升學率”,這三個字停留在了劉珍面前,她感到喉嚨干渴,她想去和范明好好說些話,說些以后想起也不會后悔的話,說些毛茸茸的能讓他倆彼此都感到暖和的話。劉珍躺在沙發(fā)上,一塊油花花的紅燒肉敷在了白米飯上,出去轉(zhuǎn)了一圈的男人又趴在了老婆肥糯糯的肚皮上。她身體下面是沙發(fā),沙發(fā)下面,是各色各樣千姿百態(tài)的光,等她睡去,還有一半的地球正在迎接陽光,她睡在光上面,宇宙照亮了她所有的骨頭,還有這具干癟消瘦的肉身。她干凈透明地睡過去了。劉珍把范明的手往她的乳房上引,范明拍拍她的手,說她的手暖和,他好久沒摸過這么暖和的肉了。劉珍在黑暗中肩膀顫抖,她想和范明要個孩子,這樣她就能安心地和范明待在這個籠子里,筑巢生娃,用簡單的清水面包滋養(yǎng)自己的骨肉。劉珍眼神空洞地望著窗簾漏出來的天空,月亮像肥膩的紅燒肉,白米飯灑滿了夜空。劉珍想起了那片本該分給那個胖嘟嘟女孩的吐司,那么柔軟,柔軟得劉珍快要落下淚來。
范明和劉珍說過,他車禍過后的每一個生日,都會去獻血。劉珍想象著本屬于范明的血液,在很多人的血管里奔走,他們都氣色紅潤,長著紅蘋果般的臉蛋。去年獻血時,一輛本田轟隆撞上了獻血車,范明的胳膊被針劃出了一道口子。本田的司機是一個中年婦女,當場哇一聲哭了出來,說她老公和別的女人開房了,她正趕著去捉奸。護士留了她的電話,放她走了。劉珍覺得尷尬,下車去透透氣,車的背面,女護士在問男醫(yī)生,他老婆發(fā)現(xiàn)了沒。直到范明獻完血,劉珍還沒搞明白,女護士到底要男醫(yī)生的老婆發(fā)現(xiàn)什么。為了慶祝生日,兩人去海底撈吃了頓火鍋。還有16桌要等待,劉珍去旁邊書店逛了逛,又看了看亮晶晶的施華洛世奇項鏈,兩人坐在海底撈門前的凳子上,猜測來來往往的男女們是不是情侶。海底撈提供美甲服務,劉珍讓美甲師涂成亮晶晶的粉紅色。范明說他還在準備考試,等考到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他們就去買房。劉珍鼓勵他,沒有誰比他更了解食品監(jiān)督管理了。
劉珍點了一份肥牛,其余全是菌菇蔬菜,“海底撈的醬料配生菜可好吃了,”劉珍笑瞇瞇的,“我們?nèi)ザ啻騼赏脶u料?!狈諉T來來回回走,東南角唱起了生日快樂歌。佟大成掏出了一個真皮皮包,祝你生日快樂,他對劉珍說。這個生日是劉珍胡謅的,她不知道,因為自己的不誠實而收下別人的禮物算不算罪過。每年生日只有一次,佟大成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女孩子怎能沒有包呢。劉珍默不作聲,范明去跑長途了,她回老家看父母,弟弟拉她來了這個飯局。之前回老家,她見過佟大成兩次,沒想到這次他直接送了皮包。他還是和小學時一樣,圓圓胖胖,臉頰黑里透紅,只不過比以前大了幾個號。劉珍對佟大成還有印象,老師讓優(yōu)生帶帶差生,劉珍就和佟大成坐到了一桌,她老是頭疼,這個胖子到了二位數(shù)的加減法,怎么也學不會。可他是校長的兒子,劉珍就告訴他,前一個數(shù)字是她,后一個數(shù)字是他,如果佟大成沒錢了,就可以和劉珍借,劉珍被借走了錢,錢包就會少一張鈔票。佟大成聽得很認真,劉珍剛要放松下來,佟大成一臉虔誠地說,你人真好,還借給我錢?!吧龑W率”,劉珍再次對自己說,她從沙發(fā)上起身,她要去買菜了,范明說要上好的牛腩,還有新鮮的茼蒿,劉珍想,房東那里的押金可以緩一緩,老板給她的信封里,只有這么多鈔票,盼了好一段時間的解散費,摸起來那么薄。范明跑運輸賺不到多少錢了,現(xiàn)在物流發(fā)達,馬路上到處都是騎手。劉珍恨不得把那些鈔票復印出來花,如果回到市民圖書館,她還是樂意把吐司分一片給那個胖嘟嘟的女孩,范明的血管里流著俞紅的血液,劉珍感覺自己的血液翻滾著有溫度的浪波。劉珍站在燈具店前,廣告牌上依然是那個笑得燦爛的女人,她的一口白牙隱隱地透出白熾燈的柔光。劉珍走了半條街,找到一輛共享單車,她突然覺得,共享單車也是一種愛獻血的生物,它一會兒送人到這,一會送人到那,輪胎里流轉(zhuǎn)著一腔熱血。劉珍騎到了菜市場,拍了拍單車的把手,她將獨自面對齊頭砍下的蔬菜們和剝皮抽筋的魚肉們。劉珍看見一個菜販將散開的卷心菜小心地攏起來,她感到了一絲憂傷,她捧著范明日漸蒼老的面頰時,也有同樣的感受。終有一天,笑容會在他的臉上戛然而止。劉珍的褲子口袋嘩啦破了個大洞,鑰匙丁零當啷掉地,她的手也掉到了地上。這是捧過范明臉頰的手,上面還殘留著范明的氣味與溫度。拐角傳來了鵝叫聲,一個屠夫正用菜刀瞄準白鵝的脖子。劉珍想起在床上,她緊緊地掐著范明的脖子,范明的臉漲得通紅,眼里卻流露著亮晶晶的、軟綿綿的愛意。鵝叫倏然而止,她閉著眼睛不回頭?!吧龑W率”,她再次對自己說,他們都和這個詞語打過架,劉珍的臉被按在了地上,范明被踩在了腳下,只有俞紅,順順當當?shù)亟舆^了“升學率”的白旗。劉珍被太多東西扼住了喉嚨。有一天,范明用熱水袋焐凍紅了的雙手,他告訴劉珍,在人凍死之前,會有一會兒感受到無限的暖意,所以大多數(shù)人凍死時是面帶微笑的?!叭松喽?,微笑度過”,劉珍想起滿肉庫粉紅色的凍豬肉,在夜深人靜時,那些吊著的豬在黑暗中浮起了微笑。范明總是想把她吃掉,劉珍站在豬腰子前愣神,他緊緊地、緊緊地抱住她,仿佛一松手,劉珍就飄走了。劉珍見過范明拯救過的一只狗,搖著尾巴,眼睛和范明一樣,閃著亮晶晶、軟綿綿的愛意。那輛本田車撞過來時,范明一個趔趄,倒在了紅十字的牌子上。她的范明,就這么掛在了紅十字上,渾身被照得粉紅。她想給范明生個孩子,一個滿頭烏發(fā),臉蛋紅紅的男孩,一個跟在范明身后,抱一個豬頭的男孩。劉珍指著一塊牛腩,突然啞口。這頭牛被它的媽媽生了出來。她怎么沒想到呢,萬物都有曾是孩子的時候。劉珍的手哆嗦起來,咬著嘴唇不讓眼淚落下來。屠夫切開了牛腩的脂肪層,劉珍聽見了肌腱撕裂的嘶嘶聲。信封里的鈔票還剩下一小疊。
我也可以減肥,佟大成笑瞇瞇地說,手里舉起一個壺鈴,又輕輕地放下。你和我說過,我們腳下的地也會疼的,地球母親也會疼的,你還幫我寫過生物環(huán)境課的作業(yè),佟大成說,你說地球是個大整體,我們都是它的細胞,我那時就知道,你是和他們不一樣的人。劉珍望著一臉笑容的佟大成,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是好。我?guī)闳ス渖虉龊貌缓?,我想給你買漂亮的連衣裙,可以讓你開心得笑起來的漂亮連衣裙。劉珍想起了那時候的佟大成,背對著同學們的嘲笑,一心只想和墻上的影子玩,劉珍問他在干什么,他抿著嘴唇,指著白墻,我的影子抱住了你。佟大成請劉珍看了電影,黑暗中,她想起,她的影子被電影熒屏的光照到哪里去了呢,她的影子會不會滲入泥土,到達地球的另一面。佟大成的手背碰了碰劉珍的指關節(jié),劉珍躲開了。范明總是用熱水袋焐暖了手,再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吻他的時候,抱他的時候,被他摟在懷里的時候。劉珍跑開了,牛腩的肌腱還在那里嘶嘶地叫。
俞紅脫去頭頂?shù)拿弊?,她的頭發(fā)有些潦草。國外理發(fā)太貴了,俞紅微笑著說,理發(fā)店又不準時開門,開門了也沒有專心營業(yè),理發(fā)師有時還要出去購物,吃飯,遛狗。劉珍端上一鍋燉好的番茄牛腩,俞紅悶頭吃了起來,沒顧得上和他們說話。還是國內(nèi)的飯菜香啊,俞紅笑得露出了牙齦,眼角也延伸出了魚尾紋,好久沒這么痛快地吃一頓了,俞紅說。國外的飯菜不好吃嗎?劉珍問。俞紅在牛腩火鍋里涮著茼蒿,我和你們說,國外還沒有茼蒿這蔬菜賣,牛腩也經(jīng)常買不到新鮮的,都是冷庫里拿出來的。劉珍夾了牛腩放在米飯上,沒有心思吃。國外生活還好吧?范明問。俞紅嚼著茼蒿愣了會兒神,我和你們說,我在國外過得還沒有國內(nèi)好,生活費用高,伙食住宿都不如國內(nèi),一到下雨天,街上和槍打過了一樣,更別提下雪天了,我連門都開不了,還要出去鏟雪。三個人細細地咀嚼著燉爛了的牛腩,沒有人提起話題。三個人望著冒著熱氣的火鍋。仿佛還在昨天,她白白凈凈的,面部紅潤,沒有皺紋,帶著一抹美麗的微笑站在眾人面前。劉珍看到了俞紅頭頂翹起來的兩根白發(fā)。地球的那一面應該太陽當空吧,劉珍分明看見瓷磚的縫隙中,鉆出一束來自地球背面的光,把俞紅頭頂?shù)陌装l(fā)照得透明,整個屋子像個水晶宮殿。范明和俞紅聊著國外的情景,劉珍把白米飯扒來扒去。俞紅一邊說一邊搖頭。范明還追問著她,俞紅啪嗒放下筷子,我回國是準備考公的。撲通一聲,劉珍感到地面一震,可能燈具店老板把天花板上的水晶燈摘下賣掉了。俞紅在火鍋里撈著牛腩,劉珍看著她。劉珍感到心疼,俞紅給范明輸血的時候,針口也是會痛的吧,可是當時輸血的人,為什么不能是劉珍,她想給范明留下一點念想,為什么范明不能帶著她的一部分繼續(xù)活著?!叭松喽?,微笑度過”,廣告牌像個孔明燈一樣飛起來了,在他們的窗前飄蕩。佟大成的父親說,下一個季度,他們的學校還有一個教師的名額。劉珍的父親說,弟弟還小,你這個姐姐要有責任感。那個女人一口亮晶晶的白牙還在夜空中飄蕩。劉珍的那片吐司沒送得成那個胖嘟嘟的女孩,她看了女孩看的書,是一本文學理論書。劉珍大口吞咽著碗里的米飯,眼淚流進了一顆顆米粒里面?;疱伱爸鵁釟猓讱庹趄v中,范明笑出了一口白牙。劉珍獨自去了廚房,包扎剛才切牛腩切出的傷口。
【作者簡介】 龐羽,1993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刊發(fā)于《人民文學》 《收獲》 《十月》 《花城》 《鐘山》《天涯》《大家》《作家》《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等刊,并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刊物選載。曾獲第四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獎、第六屆紫金山文學獎、《小說選刊》獎等獎項。已出版小說集《一只胳膊的拳擊》《我們馳騁的悲傷》《白貓一閃》《野豬先生:南京故事集》《年輕人的好運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