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暄2015年出版過一部中短篇小說集，名曰《病癥》，他自己說，那里面“寫各種人和社會的病態(tài)”。我是讀過那部小說的，雖然不記得我當(dāng)時有沒有把我的閱讀印象之一概括為“愛的無能”，亦即在我的印象中，他寫了許多關(guān)于“愛的無能”，或者也可以稱之為“愛的匱乏”的故事，但我確實至今仍然存有這樣的記憶。

我們見多了的是小說中和文學(xué)里的愛情故事，原因似乎很簡單，那就是人類總在相愛中，如若不然，那就是他們正在追求愛的途中，下一刻他們就會愛上了，再若不然，那他們一定是獨自沉浸在自身的隱秘的愛的白日夢中。從發(fā)蒙了的少男少女到睡思昏沉的白毛巨壽，有哪一個不是如此呢？

我們甚少能夠讀到有關(guān)于愛的無能的故事。因為，如果無愛，那就不會有故事發(fā)生，那就不會有人的白日夢，不會有人的行為的動機，也就不會有任何情節(jié)了，進一步，那就簡直不會有文學(xué)和寫作了。而這是不可能的。我們也不希望有這樣的可能性出現(xiàn)在我們這些雙腿直立已達數(shù)萬年之久，并始終在依憑大地而遠眺的人類的地平線上。這是我們?yōu)樽陨硭O(shè)定的形象。

但是實際的情形卻并不總隨我們所愿，歷史的發(fā)展和文學(xué)史的導(dǎo)引是兩回事，社會文化這個全景式文本有它自己的安排，它不會特意考慮到為愛和美留有一個所謂永恒的位置——原本我們以為它會的。這就是我們目前所處的社會狀況，或者大而言之也是一種世界的境況。這一狀況，這一境況，顯然是大大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的，并且也出乎我們固有傳統(tǒng)的意外。

愛的無能，或者干脆就是拒絕愛，作為一種群體性的傾向，正在迅速地彌漫開來，幾乎就要成為一股統(tǒng)治當(dāng)下生活的力量，一股社會性力量，也就是說它將是不可逆轉(zhuǎn)的，在未來它或許還將成為一個巨大的政治陷阱，困住利維坦這只怪獸，無論利維坦龜背的至高處坐著的是誰。如今的這臺社會機器正在無情地吞噬著我們原先以為的永不消逝的愛。

張暄小說在十年前就注意到了這一問題。作家作為一種最脆弱最敏感最易受到傷害的人類，有著對于故事走向的高度的直感。他們是從自身的狀況和個人的痛苦中覺察到問題的，這比理論的推演和邏輯的分析對于社會真實的探察更有效，更密實，也更痛苦。

十年之后，也就是現(xiàn)在，張暄再次注目于上述問題。這就是他剛從抽屜里拿出來的小說《你以為你是誰》。這一次，“愛的無能”直接與抑郁癥和強迫癥聯(lián)系起來了，它有了一個個體的和病理的原因，說明這一社會性病癥正在一個個地噬咬著我們社會中的軟弱的個體，噬咬著張暄筆下的主人公。這一次，痛苦的主人公以第一人稱的口吻直接向我們傾訴。他講了自己的兩個愛的失敗的故事。導(dǎo)致愛的失敗的原因很簡單，簡直太簡單了，并且兩次都一樣，那就是強迫癥。強迫癥是一種表示主體性力量喪失的疾病，主體被操縱，淪落至無法反抗的地位，如同奴隸，任由疾病擺布。強迫癥是一種以行動來表示屈從的模式，它不像普通抑郁癥那樣喪失了行動的能力，反而極具熱情和好奇心，一定要采取行動，一定要跳進陷阱里。在這種境況下，即使主人公并未失去現(xiàn)實感，即使他能夠意識到自身病態(tài)的存在，甚至有時還能夠有一種所謂的“哲學(xué)思維”，就像整日里看蘋果如何被地心引力吸引的牛頓一樣的哲學(xué)思維，但他的奴隸的地位是無法改變的。他被他的疾病奴役著，置身在一個病的現(xiàn)實之中，偶爾望得見，或回憶得起窗外的景色，卻無計從這個牢籠中走出。

他的強迫癥導(dǎo)致了他的“愛的無能”，導(dǎo)致了分歧，爭吵，家庭離散，親愛者分手，愛情和親情煙消云散，導(dǎo)致無窮盡問題的產(chǎn)生。

他的最終解決手段是“劃清邊界”，亦即主動地從婚姻和親密關(guān)系中退出，這樣他就覺得自己得救了。

他當(dāng)然沒有得救。他的所謂劃清邊界，只是他發(fā)出的一個求救信號。我們都清楚，他還在那個籠子里，還在陷阱里，只是他的行為，他的掙扎，他的沉默的呼喚，已經(jīng)不能為我們所知曉。他引得我們悚然一驚，難道我們和他不一樣嗎？我們真的還有愛的能力嗎？我們難道就不是病人嗎？我們所在的這間屋子，這張書桌，這張床，不會也是同一個流放營里的一角吧？我們是否都需要直起身子，抬起腦袋，伸長脖子，盡力地望向遠方，以便察覺我們是否也在一個黑暗陷阱的底部？

2025年2月13日于蘭煜花園

【作者簡介】聶爾，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最后一班地鐵》《路上的春天》《人是泥捏的》《虔敬與喜悅》等散文隨筆集多種?，F(xiàn)居山西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