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網(wǎng)上搜索她的名字,你會得到一個傳奇故事:一輩子默默無聞的保姆,死后被發(fā)現(xiàn)是個攝影天才。十年來她的故事不斷被媒體講述,人們爭相為她寫傳記、辦影展,研究她留下的每一張紙片,挖掘她家族三代人的隱秘歷史,竭盡全力證明她有多么不凡,以至于許多人都忘了,邁爾的故事最初之所以動人,恰恰在于她一生默默無聞,而我們都在她的故事里看見了自己。
2013年,芝加哥的房屋中介、車庫舊物收集狂兼業(yè)余歷史學者約翰·馬盧夫拍攝的紀錄片《尋找薇薇安》,塑造了絕大多數(shù)人對薇薇安·邁爾最初的印象——一個性格孤僻的神秘保姆,隱秘的攝影天才。此后的十年里,邁爾的名字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病毒式傳播,至少有4部紀錄片,十幾本書,無數(shù)的媒體文章在談論她的故事、她的作品。在支持者眼中,邁爾已然躋身20世紀最偉大的攝影師行列。但馬盧夫的紀錄片塑造的邁爾是個過于簡化的人物,聚焦于她的保姆身份,讓雇主們大談對她本人的印象。將“保姆”和“攝影師”兩種身份并置,強調(diào)身份沖突更利于傳播,但這種敘事本質(zhì)上和“外賣詩人”“農(nóng)民工翻譯家”沒什么不同?!稗鞭卑矡帷钡拇笏涟l(fā)酵自然也引來了質(zhì)疑和反感。英國作家、攝影師杰夫·戴爾就批評大眾夸大了她的才華,說她的作品出色歸出色,但和美國新紀實攝影師黛安·阿勃絲等人比起來,邁爾在攝影藝術上缺乏重大突破。網(wǎng)絡媒體不僅簡化了邁爾的身份,還有意無意地把她置于獵奇的目光下,濃墨重彩地渲染邁爾孤僻古怪、離群索居,強調(diào)她神秘、陰暗,對家世諱莫如深,喜歡收集犯罪新聞,堅持房間必須上鎖,眼睜睜看著雇主的孩子遭遇車禍,卻在一旁不停地拍照……種種細節(jié)都在把邁爾往巫婆的形象上靠,仿佛她走街串巷帶的不是一臺相機,而是一只黑貓,她時刻撫摸黑貓,躲進暗房里擺弄巫術,詛咒眾生?!谀撤N意義上,這何嘗不是一種“現(xiàn)代獵巫”?用獵奇眼光審視一位單身女性,放大她身上某些邪惡、危險、無助,甚至凄慘的部分,推測她因終身未婚,膝下無兒無女,所以精神異常,晚景凄涼。事實上,2009年邁爾去世時,盡管確實因為失智而患有某種程度的妄想癥,但至少銀行賬戶里還有接近4000美元,這還不包括價值2.1萬美元的未兌現(xiàn)的所得稅和股票分紅,她根本不是身無分文的流浪漢。邁爾晚年也許有些孤單,但未必如大眾想象得那么凄慘。
你像個幽靈似的試圖喚起生者?!敛ńz卡《負片》
傳記作者筆下的普通女性幸好,業(yè)余譜系學家安·馬可思在《解構(gòu)薇薇安·邁爾》一書中通過查閱海量資料和實地走訪,梳理了邁爾的家譜,藝術家和學者,《尋找薇薇安》一書的作者帕梅拉·班諾斯也從不同角度重塑了真實的邁爾,為她的許多看似古怪的行為找到了合理動機。首先是邁爾的職業(yè),放眼整個20世紀,西方許多受教育程度有限的女性,普遍的職業(yè)選擇就是保姆。邁爾的外婆、母親來自法國鄉(xiāng)下,就是靠著給富人當女仆和保姆才在紐約重啟人生。邁爾出生于紐約,童年在法國鄉(xiāng)下度過,12歲輟學重返紐約,25歲成為保姆,一干就是40年。我們很容易理解邁爾選擇這份職業(yè)的理由,保姆不僅包吃住,還可以自由外出,跟隨雇主去世界各地旅行,邁爾甚至把某些雇主家的浴室改造成洗印照片的暗房。兩位傳記作者都指出,邁爾從事攝影的時間或許早于她的保姆工作,可以說,攝影貫穿了她的一生。她從不吝嗇對攝影器材的花銷,脖子上總是掛著頂級設備,光是馬盧夫一人收藏的邁爾的相機就有6臺。從這個意義上,也許攝影師才是邁爾真正職業(yè),保姆不過是她的謀生手段,這兩個身份從來就不對立。其次是邁爾孤僻古怪的性格,她為什么極度在意隱私,絕口不提家人?看完傳記你就會明白,邁爾的原生家庭有種種問題——母親是私生女,哥哥患有精神病,父親酗酒且有暴力傾向,幼年父母離婚……她不得不隱瞞這些“家族丑聞”,才能找到工作(她的母親和外婆也因為相同原因,經(jīng)常篡改履歷)。安·馬可思把邁爾的許多古怪行為,歸結(jié)于她破碎的家庭和童年的心理創(chuàng)傷,比如邁爾有嚴重的囤積癥,遺物有好幾百個箱子,裝滿5個儲物柜,重量超過4噸。她愛收集一切的紙片,底片、書籍、報紙、雜志、票據(jù)、稅單、體檢報告……她想把一切都留下來,她的胸中有個無法填滿的洞。帕梅拉·班諾斯則認為邁爾所處的政治大環(huán)境對她也有影響。上世紀50年代美國“麥卡錫主義”盛行,政治氛圍緊張,社會中彌漫著恐慌與不信任,加之她年輕時曾因掛著相機四處拍照,被當作間諜盤問,這么看來,她重視隱私也并不出奇。至此,我們終于更加接近真實的邁爾。邁爾的父親有奧地利和匈牙利血統(tǒng),母親來自法國,半輩子住在芝加哥。邁爾在十幾歲離開原生家庭,直到去世也沒有和家人再聯(lián)系,對身世和過去避而不談。她有很嚴重的囤積癖。她學識淵博,有上千本書,喜歡讀傳記,也愛看電影和明星八卦,還曾和文化批評家蘇珊·桑塔格住在同一棟公寓里。她關心時政,尤其關心女性和窮人的處境。年輕時熱衷去世界各地旅行,老了隱居芝加哥,在公園的長椅上一坐一整天。她喜歡像新聞記者一樣上街采訪,甚至因沖進命案現(xiàn)場拍照而被捕。她拍了一輩子照片,生前卻從未發(fā)表,甘愿一生默默無聞。真實的邁爾經(jīng)歷豐富,但終究是一位平凡女性。
仔細想想,這不正與許多對張愛玲晚年的傳言如出一轍嗎?說她窮得要撿紙皮為生,精神失常,孤獨地慘死在公寓里,事后都被證明是夸大其詞?;蛟S,但凡一位女性活得與主流社會稍有不同,就容易被扣上某種精神疾病的帽子,人們樂于想象她的下場有多悲慘,這樣的例子還少嗎?
我們都是薇薇安邁爾的作品里有這樣一張黑白照片,拍的是1956年的紐約港口,一個推著嬰兒車的女士站在碼頭,她的身旁是哈德遜河和一艘巨大的遠洋客輪。女士穿著淺色針織衫和深色的裙子,彎著腰,雙手在嬰兒車里,扭頭看向鏡頭。巨大的客輪和女士小小的身影形成了鮮明反差,碼頭建筑物的墻壁和地面形成了L字畫框,讓構(gòu)圖有點兒畫中畫的味道。2008年6月,瓊斯女士從馬盧夫手里買下了這張照片的數(shù)碼翻拍,瓊斯本人曾在紐約當過保姆,她覺得照片里推嬰兒車的女士很可能是保姆——瓊斯在照片中看到了自己。瓊斯并不知道的是,拍下這張照片的攝影師邁爾也是一名保姆,她拍照的時候很可能也有同感。換句話說,這張照片不僅將三個同為保姆的女性連接起來,更揭示了邁爾作品真正的動人之處——正因為她和她拍攝的對象都是平凡人,我們才在她的作品中看到了自己。就連最初發(fā)掘邁爾的馬盧夫也是個普通人,他肯定也在邁爾的作品里看見了自己。縱觀邁爾那十幾萬張底片,她的拍攝對象往往不處于“決定性的瞬間”,他們只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既無光環(huán),也沒什么激蕩人心的時刻,有的只是小小的滿足,或者淡淡的苦惱?!粋€醉倒在街頭的男人,幾個剛購物的女人,一群海灘邊玩耍的孩子,一對被強風吹亂頭發(fā)的老年夫婦……如果沒有邁爾,他們會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時間里。邁爾拍乞丐,也拍身體殘缺畸形的人,拍天主教徒,也拍穆斯林,拍錫克人,印第安人,拍農(nóng)民和小販,也拍政客和電影明星。在她的鏡頭前,人與人、人與物似乎都是平等的,不管是艾森豪威爾、尼克松、還是奧黛麗·赫本、薩爾瓦多·達利,他們同牧場里的一只羊一頭牛,街角的垃圾桶,報亭前的一沓報紙,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她用同樣的距離看待它們,給予同樣的關注。1912年的柯達廣告上,少女手握相機,站在火車搬運工身后,搬運工正放下一只貼滿旅行標簽的女式行李箱(邁爾有款一模一樣的行李箱),旁邊的廣告詞寫著:“這個世界是我的——我有柯達?!钡?950年已經(jīng)有一半美國家庭使用照相機。如此說來,邁爾愛好攝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也許,我們?nèi)绱岁P注邁爾和她的作品,不過是為了確認,一個默默無聞的人生也是值得過的。"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