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現(xiàn)實的洪流中無數(shù)次絕望,卻始終有意識地從絕望中剝離,將目光深植于眼前可擁有的全部,一次次重返從來不曾背叛過自己的那個唯一的生活。
很多書講故事、舉例子、做論證,試圖用各種方式講人生的道理。而我讀了很多書,最后都只想說一句,不如去讀《斯通納》。
斯通納, 1891年生于美國密蘇里中部一處土地貧瘠的小農(nóng)場,父母蒼老,務農(nóng)為生。19歲入學密蘇里大學,半工半讀、留校任教長達46年,65歲逝于此。你看,他的一生,兩句話就說完了,平淡得甚至有點無聊。書里講道:對于斯通納,人們的好奇心頂多止于提一個漫不經(jīng)心的問題。更多時候,這個名字不過是一個勾起毫無意義的過去的某種聲音,一個與眾人或眾人的職業(yè)找不到共性的他者。
可我想寫的卻很多,想寫昏睡中覺醒、期待到倦怠、投身與抽離,想寫人生的熱烈與孤單,想寫他者與自我,想寫普通人的每個人生篇章。想寫的東西和斯通納的人生一樣普通。
昏睡中覺醒
自斯通納記事起,課業(yè)與農(nóng)活就忙不完,一家三口被逃不掉的辛勞緊緊束縛,生活疲憊、微弱又帶點柔和。上大學是他第一次遠行。第一學年,生活與過往相差無幾,白天上課、在親戚的農(nóng)場干活以換取食宿,晚上空了就寫作業(yè)。讀書與農(nóng)活于他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都屬于完成本職、謀取生計的一部分。他做任何事,都遵循一種既定的內(nèi)在秩序、一種類似天冷尋暖的本能—“全心全意,兢兢業(yè)業(yè),既談不上愉快也沒有多大痛苦?!?/p>
這個階段,生活雖辛苦,但不需要他過多思考,呈現(xiàn)出一種腳踏實地的穩(wěn)定感。這種早期的人格觸感,在他后來的人生百態(tài)里可能忽強忽弱、忽遠忽近,卻結結實實地貫穿了始終。
到第二學年,在基礎理工課程以外,新增了一科必修的英國文學概論。他投入過量的時間反復研讀課堂布置的文學作品、費力記住各種知識點,也不能使成績有所增長。但課上的情景總是歷歷在目,其他課程內(nèi)容卻越來越陌生。第二學期,他鬼使神差地中斷了農(nóng)學院的課,用一年學會了希臘文和拉丁文,幾乎所有文學課程成績都拿到了A。他對未來還沒有什么規(guī)劃,而且對誰都沒有說起過自己的這種不確定。似是而非的痛苦持續(xù)了很久,他還不清楚自己竭力想要發(fā)現(xiàn)的東西究竟是什么,又是怎樣突然篤定地指向了一條完全不清楚的路。
斯通納第一次感到孤獨。
直到拿到文學碩士學位,開啟留校任教的那天,他才意識到,擺在面前的未來既光明又確定。未來不再是事件、變化和潛在可能的涌流,而是前方一塊等待探索的領地。他恍然大悟,原來那些毫無緣由的篤定會變成實實在在的生活支點。至此,大學的意義有了具象。
期待到倦怠
他從上學的地方開啟自己的教職生涯,波瀾不驚地進入人生下個階段。人在舒適的環(huán)境里,會自然生發(fā)出一種渴望,或者說一種妄念:渴望生活平順、苦難永不重來,渴望功成在望、未來符合預期,渴望不因欲求而被口誅筆伐,渴望構建一種一切步入正軌的光輝局面。
在這期間,他開始有了社交,在一次偶然的聚會中認識了未來的妻子伊迪絲。初見時她年輕、高挑、文靜,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他深知自己粗笨,可他太想了解她了,希望成為第一個闖進她內(nèi)心隱秘之地的人。他們匆匆結了婚,婚前對彼此的認識僅源自某個冬日夜晚一次一個半小時的談話。他從她的成長經(jīng)歷中,聽到的像是一種懺悔,又像是求助。說到底,他們并沒有比陌生人熟悉多少,只是剛好符合彼時彼此內(nèi)心的期待,于是有了婚姻的緣分。他們興致勃勃,很快進入婚姻的純真狀態(tài)。那是一種什么感覺呢?如同相擁俯瞰風景,看到相同的車水馬龍,卻各自完全沉浸在自我之中,超然于人們蠅營狗茍的追逐。親密與溫馨、感激與愛、激情與愉悅,許許多多的情感雜糅著,佯裝成短暫的幸福模樣。
可想而知,婚姻的失敗很快來臨。煩躁與壓抑從與世隔絕的蜜月后期開始,很快蔓延至家徒四壁的日子里。他們像是兩個固執(zhí)的人,各自竭力盡好丈夫和妻子的本分,但始終牛頭不對馬嘴。她在無休無止的體力勞動中身心俱疲,不接受幫助、也不接受溝通,沉浸在自己的內(nèi)心里,強忍著不適,一次次逼迫自己達到疲憊的極限,直至歇斯底里;他在得不到回應的嘗試中平息了熱情,接受了她的失落與遺憾,醞釀出沉默與疏遠的態(tài)度,學會了對她生活其中的那個世界保持某種不貿(mào)然闖入和小心翼翼的尊重。
結婚第三年,伊迪絲突然宣布想要個小孩,毫無緣由且不容置疑。在幾乎確認懷孕的瞬間,他們變得像精疲力竭的對手,連他的注視都變成一種冒犯。就像過了飯點,再美味的菜肴也淪為殘羹冷炙,杯里的香檳變溫、變甜、變得索然無味,一切與愛無關。僅有的一段充滿激情的日子過去后,他們的女兒格蕾斯出生了。生活的課題紛至沓來,日子在淡淡的疲憊與傷感中維持著。
婚姻倦怠期,他反而進入了另一種開心的狀態(tài)。他游走于學校與書房之間,備課、寫作、照顧女兒,依然過著像是讀研究生時或剛結婚時夢想中可能會過的那種穩(wěn)定、體面的生活。他突然發(fā)現(xiàn),一直以來,想要置于某種有序狀態(tài)的是他自己,想創(chuàng)造某種可能性的也是他自己,如同將舊木板打造成書架,磨去表面的風雨侵蝕,露出本質(zhì)與純粹的紋路。當意識到打造自己是生活的唯一可靠路徑后,他原本迷茫的人生頓時有了著力點,有種深藏內(nèi)心的渴望終于被喚醒的心滿意足。
投身與抽離
生活明朗后,兩件事變得格外清晰:一是女兒在他生活中的核心地位,二是自己有可能成為一名好教師。早先,他總是以某種令旁人敬畏的強度和堅忍不拔的態(tài)度投入教學工作,是因為內(nèi)心有個模模糊糊的念頭,想著攢點錢帶伊迪絲去看看曾因自己放棄的歐洲。愿望雖然落空,但事情沒有中斷。從慌慌張張給新生上完第一堂英文課,到他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在課堂上收放自如,期間經(jīng)歷了整整十年。比起初入職場的茫然無措,遲至十年后,他才開始發(fā)現(xiàn)自己,才終于相信自己能夠成為一名好教師。他終于在日復一日里不經(jīng)意地形成了這種略帶侵略性質(zhì)的、不容置疑的篤定感,這也是自我呈現(xiàn)的顯著標志。
斯通納在事業(yè)上的激情被喚起,隨之而來的就是開設的課程人滿為患,他開始享受某種適度的聲望。與此同時,婚姻在一次次較量中回到維持一起生活的微弱平衡,夜晚的辦公室成為斯通納的避難所,偶爾想女兒了也可以回家。如此,他發(fā)現(xiàn)這樣生活下去不僅是可能的,甚至偶爾有些歡樂也是可能的。然而,穩(wěn)態(tài)和巔峰已在悄然流逝。在他開設的主題研討班上,為了公正的立場,他公然對抗新任系主任勞曼克思,毅然否決了其所力保的一名學生的畢業(yè)請求。他從來不夠懂得變通。斯通納的對抗不僅沒有取得成功,還因此受到系主任權利范圍內(nèi)長達二十年的各種責難,無聲的斗爭一直持續(xù)到他離世。這期間,因為伊迪絲的堅決反對,他也無法換一所學校教學。
抗爭雖起于青萍之末,又實屬勢所必然。雖然彼此不愿意承認,但斯通納和勞曼克思其實很像,都帶著一種讓人無法靠近的執(zhí)拗。勞曼克思幼年因腿疾遠離人群、毫無防御之力,于是用閱讀來逃避笨拙的身體帶來的限制,慢慢從中找到一種強烈的、心領神會的自由感,而這種自由斯通納太熟悉了。他們各自身處孤島,可以從彼此的相似中找到短暫的溫暖和安全,卻無法真正成為朋友?;蛘哒f,人最害怕同類,因為在其面前太容易無意暴露自己的弱點。所以態(tài)度上,要么冷漠地、憤怒地、只字不提地避開,要么以歡快的惡意向其加諸痛苦。偏執(zhí)的人總是要多吃些精神的苦,苦自己、也苦他人。
在這場漫長的斗爭中,斯通納逐漸成為一種于自己和他人都尷尬的存在,他越來越內(nèi)向。與此同時,不適、透支、疲憊、蒼老和麻木的感覺逐步襲來,很多時候他覺得自己只是陌生人的一個軀殼。不知不覺,他的身體瘦削了許多,眼神里精明的警覺已隱去一半鋒芒,很難找到以往那中集中精力高效工作的狀態(tài)了。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株無精打采、渴望生機的植物。
熱烈與孤單
也是在事業(yè)巔峰的那個主題研討班上,他認識了年輕的助教凱瑟琳。起初,她自請圍繞課程做主題報告,報告內(nèi)容極佳,他聽完興奮不已,激動地甚至有些笨拙地向她表達了直白的贊賞。他成為人人避之不及的尷尬存在后,她再次送來手稿請求指點。那時他已很長時間無法集中精力工作,也沒有了樂于指教的愉悅。他本想著在探討前兩小時稍微看看手稿即可,不料,她作品中的詞句如洪水一般向他腦中奔涌,幾乎是有些驚嘆地讀完后,他向后仰去,盡情享受這種熟悉的、愉快的疲倦感。
這時早已錯過兩人約定的探討時間,他煩躁不安,最后從教職工手冊中找到了凱瑟琳的住址,緊張又興奮地敲開了門。他們自然聊起她的手稿,熱烈又興奮,眼睛流光溢彩。他談及這個課題的重要性,告訴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聲音里透著自己都難以理解的沖動。他突然覺得,過去幾個月來身上絕望的重負被揭掉了,此前他并未充分意識到其沉重,但此時他歡欣鼓舞,幾乎要放聲大笑了。與此同時,他們之間暢所欲言的氛圍變得局促起來,他起身謝過她的咖啡,然后匆匆離去。
就這樣,斯通納有了自己的戀愛緋聞。他發(fā)現(xiàn)自己總是找借口去她的公寓,想到一本書或一篇文章就想找她聊一聊,不自覺地花費很多時間為她的論文查找資料,盡量小心翼翼地為她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而她也禮貌感激著他投入的時間與精力。他們像兩個笨拙的、猶猶豫豫的孩子,極力克制感情、避免給對方造成困擾,卻又在一次次試圖抽身的動作中越靠越近,直至偽裝出的冷靜與鎮(zhèn)定支離破碎,各自強烈的自我奔涌而出,進入一種撤去防護、絕對無拘無束的愜意狀態(tài)。
在與凱瑟琳相處的日子里,斯通納幾乎是決定性地領悟到,自己從未懷著任何親密或者信任,乃至人類托付的溫暖去了解過一個人。他發(fā)現(xiàn),人們自始至終尋找的,不過是一種舒適穩(wěn)固且可持續(xù)的生活及精神狀態(tài)。他們像是孤立于外界地存在和生活著,任由感情不斷流淌和重塑,從激情到情欲,再到貪戀,也曾采取戰(zhàn)術以圖長遠,幻想在無人處永不分離。
但這種在虛假繁榮的幻象中自我麻痹的狀態(tài)很快被現(xiàn)實擊破。先是伊迪絲在戲謔中表達了全然知道他助教女友的事,并告訴他沒什么大不了,然后周圍人開始議論紛紛,再就是勞曼克思抓住這件事不放,學院領導找他談話,提出要開除凱瑟琳或者采取更激烈的措施。這時,過往所有企圖麻痹自己不去考慮的現(xiàn)實問題一擁而上,他內(nèi)心的泡沫被徹底戳破。他從麻木的內(nèi)心深處知道,自己生命的某個部分結束了,這部分離死亡如此之近,除了從容不迫地看著它逼近,沒有其他任何辦法。
懷著共同的默契和悲傷,他們完成了最后的見面,場景熟悉得像是一場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彩排的演出,一切遵從慣性、順理成章地抵達既定結局。當晚,凱瑟琳離開了,斯通納感激也慶幸她不曾透露行程或留下痕跡。東方既白,遺留的記憶快速消逝,如同歷經(jīng)一場大火,世界空曠,只?;覡a。
他者與自我
斯通納回過頭來思考自己認識這個世界的方式。他在記憶深處,始終記得自己傳承農(nóng)場的血脈,好像從一開始,他就注定像祖輩那般,將自己交給剛硬又荒涼的世界,將卑賤、辛苦、堅忍、麻木的生活視作堅定的道德信仰,緩慢地、絕望地、可預知地陷入衰落。但他也意識到,把自我完全托付給這些深淵般的黑暗力量純屬徒勞,他在現(xiàn)實的洪流中無數(shù)次絕望,卻始終有意識地從絕望中剝離,將目光深植于眼前可擁有的全部,一次次重返從來不曾背叛過自己的那個唯一的生活。
凱瑟琳離去后,斯通納平生第一次得了場病,嚴重且來歷不明的高燒持續(xù)了一個星期,奪走了他的部分聽力和幾乎全部精力。他驟然老去,從此以狗一般的倔強勁兒和毅力投入工作,姿態(tài)強硬、忠誠盡職。后來他只在1949年初春聽到過一次凱瑟琳的消息,她換了個地方教書,未婚,出版的書跟他想象中一樣好。他的婚姻也進入了另一種穩(wěn)態(tài)。伊迪絲的憤怒與敵意在斯通納的絕對敷衍與禮貌中逐漸減弱,最后變得同樣敷衍。夫妻間的斗爭在各自的心不在焉中退縮成一種冷漠,他們各自藏匿于隱秘的自我,不再試圖闖進彼此的界限。漸漸地,家庭醞釀出新的平靜,曾經(jīng)對彼此的傷害逐漸淡去,獨留對曾經(jīng)一起生活的敬重。
經(jīng)歷一切后,他繼續(xù)教書、研究。二戰(zhàn)結束后那幾年是他教書教得最好的幾年,也是他平生最幸福的幾年。他比任何時候都辛勤工作,常常自娛自樂,達到一種精疲力竭的愉悅狀態(tài)。自然,后來他也經(jīng)歷了年歲老去后授課古板乏味、自說自話、不被理解的時期。他和勞曼克思的斗爭持續(xù)多年,你來我往、輸贏各半。1954年春天,他63歲了,意識到自己頂多只剩4年的教學時間,他看不到比這個時間更遠的前方。他病了,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和勞曼克思的這場游戲毫無意義,享受其中又充滿倦怠的感覺很是無聊,于是在油然而生的疲憊下接受了勞曼克思的退休提議。
斯通納無法想象自己老去,但衰老卻在實實在在地逼近。他的記憶減退,注意力日漸游離,越來越難以把思想集中在任何一件事上。他就像每個普通人那樣,在疾病與疼痛中度過人生的末期。在死亡邊緣時,他冷靜、理智地沉思起自己這輩子看上去似乎難以回避的失敗。他曾經(jīng)渴望得到一種人生的唯一性,友誼熱忱、事業(yè)平順、婚姻平靜、激情持續(xù)。當然,他所期盼的或許也曾得到過,或因處理不當、或因自主放棄、或因造化弄人,最終都自然消亡。或者說,一切都在混亂的生命潛能中自然流淌。
他曾經(jīng)想擁有愛。在人生的六十多年里,他曾無數(shù)次任由這股洪流裹挾,任意志失去控制,不想搭救自己。他從來無法不受激情和愛的力量左右。在麻木、冷漠、孤絕的背后,這種力量始終存在,強烈而穩(wěn)定。年輕時他不假思索自由地釋放這種力量,他曾經(jīng)把這種力量投到斯隆展示給他的知識中,又在求愛和婚后的最初那段盲目、愚蠢的日子里將這種力量投放給伊迪絲。他也曾把這種力量投給凱瑟琳,好像以前從未投放過。他還以古怪的方式,而且在自己完全意識不到的時候,把這種力量投到生活的某些關鍵時刻,也許投入得最充分。這是一種激情,既非心靈也不是肉體的激情,它就是一種綜合了二者的力量,好像它們不過是愛情的材料和具體內(nèi)容,是活著的全部證據(jù)。
是了,人生不過是發(fā)現(xiàn)自我的一面鏡子。人生一世,拋開他者的出現(xiàn),人就只是自己,或超脫或沉浸,活的永遠是自己愛的瞬間。
回過頭看,斯通納的一生依舊很平凡。他是滾滾紅塵里的一粒塵埃,有著每一個普通人自然根植于心的人生視角。他自我的覺醒并未呈現(xiàn)得驚天動地或界限分明,而是在漫長的一生中循環(huán)往復,作為并不特殊的個體,體驗掙扎、渴望、釋然、熱烈、痛苦,而后逐漸趨于接近平靜。這樣的平靜不是毫無波瀾,而是,回頭看,一切都顯得尤為正常。
萬事循環(huán)往復,最終歸于尋常。這篇文章也如斯通納的人生一樣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