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交媒體和日常交流中,經常聽人提到“情緒價值”這個新詞,以為又是什么新理論。查了下資料,才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一個有明確界定的學術概念,據(jù)說來源于市場營銷;大致是說,如果顧客獲得的情緒收益大于商家提供的情緒成本,顧客就獲得了積極的情緒價值。
這樣一個偽學術概念,經過自媒體博主們的重新包裝,突然變成了適用于各類人際關系的萬金油——能夠提供“情緒價值”的人,要能共情他人,讓對方感到舒適愉悅,傾聽對方吐槽、抱怨、傾訴,并且給予社會支持,包容對方,照顧對方感受——聽上去真是一個需要非常大投入和自我犧牲的美德。
這個概念的流行,可能和時下普遍彌漫的個體無力感、不確定感和無意義感存在一定聯(lián)系。當社會走向個體化,個人不必然與某個更宏大的社會目標聯(lián)系在一起;當人們無法從組織和群體中獲得自我肯定和成就感時,就出現(xiàn)了情緒價值缺口。從大時代走向小時代,人們開始關注起自身,個人情緒和幸福變得至關重要。長期處于工作與生活重壓之下,容易出現(xiàn)各種精神癥狀,關心自己、讓自己快樂起來,變得迫在眉睫。
其實,今天的大眾媒體和社交媒體已經在迎合這種需求。娛樂節(jié)目、影視劇爭先恐后地向喜劇內容轉型,有段時間,流媒體平臺上就有三檔喜劇類節(jié)目和幾部喜劇電影扎堆上線,讓追喜劇都成了負擔;社交媒體更是把韓裔哲學家韓炳哲所說的“肯定社會”發(fā)揮到極致——在用戶評價功能上,悄悄下架了“差評”,只剩下“點贊”按鈕;微信群里也到處是毫無理由地互相吹捧。在某種程度上,這種氛圍讓本就抑郁的個體變得更加敏感而脆弱,只要沒有受到正面的關注和肯定,就感覺自己被否定和冷落了。
現(xiàn)實與需求之間的巨大落差,導致個體所需的社會支持赤字變得越來越大。周圍人的情緒價值,成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變得越來越重要。然而,“情緒價值”概念里的最大問題,并不是“情緒”,而是“價值”。這意味著復雜多變的情緒似乎可以量化,可以被想象成一個可以填滿的空間。這種量化的情緒概念,忽略了人的情感的模糊性、情境性、多變性與滲透性,而是將其視為若干原子化、并列的、競爭和消長的等價能量塊。于是,人與人之間復雜的情感交流,被簡化成拿來即用的創(chuàng)可貼,碎片化與功利化的情感會進一步被異化為可交換和購買的商品。
概念會形塑人的思維方式,把人的注意力引向對象的特定維度,從而讓現(xiàn)實的某些側面變得突出,另一些側面被忽略。情感支持的量化,讓情感交流變得充滿功利色彩,是商品邏輯對日常生活的進一步滲透。
其實,情感支持更像是禮物饋贈。按照法國人類學家馬塞爾·莫斯的觀點,禮物交換的邏輯早于市場交換邏輯,并不嚴格遵循等價交換的原則。在禮物的流動方向上,常常是富有者對匱乏者的饋贈和分享。同樣地,在人際交往中,情緒價值應由權力更高、占有更多資源的人,通過贊揚、獎勵,讓權力較低者獲得支持,為他們提供價值與意義。這也就是市場營銷中使用情緒價值概念的本義——最后的價值歸屬于相對弱勢的消費者,這樣才能建立良性的商業(yè)關系。
但是人類學者閻云翔發(fā)現(xiàn),中國的禮物流動常常是反向的,不從富有者流向匱乏者,而是由匱乏者流向富有者。我們也會發(fā)現(xiàn),日常生活中使用情緒價值的語境,大多數(shù)是弱者對強者負擔的義務,而強者對弱者表達的卻是要求。比如,要求地位更低的服務人員、員工、粉絲為強勢一方提供舒適的心理環(huán)境。
這種功利的量化觀念帶來的直接影響是,權力的要求變得更加清晰明確,情緒價值于是變成了一種隱性的情緒勞動。后者是美國社會學家霍克希爾德在觀察空乘人員、酒店員工等服務行業(yè)從業(yè)者工作時發(fā)現(xiàn)的——除了必要的體力和腦力勞動,這些服務人員還要對顧客保持微笑、優(yōu)雅和禮貌的態(tài)度。這原本是個籠統(tǒng)的要求,卻往往用各種量化標準進行度量。2024年上映的電影《逆行人生》中就有一個細節(jié),外賣騎手們被要求微笑服務,并且要接受面部圖像識別算法的剛性檢查。徐崢扮演的騎手開始因為服務態(tài)度差、不能提供足夠的情緒價值而被差評,直接影響到其收入。
“情緒價值”這個概念之所以讓人感覺不適,就在于它將這種主動提供的饋贈變成可量化的強制性義務,把拍馬屁變成一種工作——美國人類學家格雷伯所謂的“狗屁工作”。通過命名,概念將隱形現(xiàn)實正當化,讓受害者在使用中不知不覺地接受其中潛藏的價值觀。
(源自《財新周刊》,方可薦稿)
責編:小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