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有詩云:“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而那年我回粵西老家掃山(廣東茂名地區(qū)稱掃墓為“掃山”)卻是個大晴天,陽光毫不吝嗇地灑滿大地,自然也沒見到“小雨纖纖風(fēng)細細,萬家楊柳青煙里”的凄迷景象。倒是春光明媚,新葉冉冉,初蕊菲菲,蜜蜂嗡嗡,蝴蝶翩翩,蕩漾起一山的醉人春色,處處花酣柳醉,鶯歌燕舞,姹紫嫣紅。大自然用最細膩的筆觸,在山野間盡情勾勒出生命的蓬勃與活力來,讓人心曠神怡,忘卻塵囂。
沒有下雨,確實是少了幾分寄托哀思的凄清氛圍,但也多了幾分踏青覓春的意趣。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斑駁地灑落在祖墳前的荒地上,光影交錯,仿佛是先人們慈祥的眼眸,靜靜地注視著我們。想必先人們看到兒孫輩步伐輕盈、身心健朗、滿面春光地前來掃墓,九泉之下同樣是倍感欣慰的。
說來慚愧,這二三十年來,清明我都未曾回過鄉(xiāng)下祭祖。遠在省城生活,工作忙碌,瑣事纏身,也不過是借口罷了。此次回去,是由于老父親已七十好幾,雖精神矍鑠,但揮鋤鏟草地掃山終究有些力不從心。于是,我們兄弟幾人戴上草帽,扛著鋤頭,挑起擔(dān)子,跟隨父親前往掃山。一路上,不時與其他或大或小的清明祭祖隊伍擦肩而過,大多都是一家老小整整齊齊、浩浩蕩蕩,臉上洋溢著對先人的懷念與敬仰。和平年代,再沒有戰(zhàn)亂時“風(fēng)雨梨花寒食過,幾家墳上子孫來?”的凄涼悲嘆。
若遇到久未相見而又相熟的鄉(xiāng)親,大家就會駐足停留,相互問候寒暄,“這個是我的細仔(小兒子)。”“哎呀,都長這么大了啊?!薄叭唐诺纳眢w還好不?”……當(dāng)親切的鄉(xiāng)音響起,離故鄉(xiāng)再遙遠的人都能迅速找到“根”之所在,一種莫名的感動涌上胸腔,因生計而滿載風(fēng)刀霜劍、再疲累的臉上也會露出柔色來。
祖墳在一片郁郁蔥蔥的小樹林里,周圍長滿筆直挺拔的柳樹與苦楝樹,林木蔭翳,枝繁葉茂。在家族長輩的指點下,我們將荒草雜生的塋冢修葺得干干凈凈,隨后壓墳頭紙,點香燒蠟,擺上三牲祭品,燒紙灑酒,恭恭敬敬地拜祭。
祭掃期間,父母一邊忙碌,一邊低聲向我們講述祖輩們的往事。我家曾經(jīng)是雇人耕地、經(jīng)營生意的,家境尚算殷實。曾祖父是個勤勞能干的人,可惜歿于兵荒馬亂的年代—某日做完小買賣歸途中,誤被兵匪槍殺,從此家里失去了頂梁柱。曾祖母硬是憑著自己的堅韌與毅力,一人撐起了整個家。到了祖父祖母這一輩,他們在務(wù)農(nóng)之余,也有經(jīng)商頭腦,開了一間糖寮(制糖小作坊),用牛車拉來甘蔗,再用兩塊大碾石壓榨出糖汁,然后煮、晾,切成片糖來售賣,價格能夠翻一番。他們的辛勤勞作,換來了闔家的溫飽與安寧。外曾祖父也是個有志氣的人,為了改變貧困家境,他遠赴南洋32年,掙錢補貼家用,歷經(jīng)千辛萬苦,直至年老時才“落葉歸根”……聽著這些家族往事,我一邊對勤勞樸實、命運多舛的先輩們心生敬意,一邊又感嘆以前真的是時勢艱難。
而如今,在“三農(nóng)”“百千萬工程”等一系列鄉(xiāng)村振興政策的大力扶持與推動下,家鄉(xiāng)早已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村村通公路,戶戶蓋新樓,搭舞臺,建操場,水電氣網(wǎng)暢通無阻。除了綠化更好、空氣更清新之外,生活便利程度與城鎮(zhèn)幾無差別??粗f貌換新顏的老家,看著這片重現(xiàn)生機與活力的鄉(xiāng)村土地,我不禁感慨萬千。
一陣鞭炮聲,把我從沉思遐想中拉回現(xiàn)實。這“噼里啪啦”響徹云霄的鞭炮聲、漫天飛舞的炮仗紅紙屑,似乎在告慰著祖先:如今兒孫滿堂,家族興旺,您老人家可以放心了!
每逢清明時節(jié),國人紛紛掃墓祭祖,這不僅僅是為了祈求祖先庇佑,更多的是為了緬懷逝去的親人,寄托哀思。不記得是哪位先哲曾說過:“人類的本質(zhì)是遺忘?!彼?,有了“歷史”這門學(xué)科,用于喚醒人們的記憶,成為人類的心靈明燈。讀史可以明智,鑒往可以知來。另有科學(xué)研究文章也得出過這么個結(jié)論:“遺忘,是大腦的預(yù)設(shè)功能。”即遺忘是人類的一種本能。而清明就像一盞“喚醒記憶”的燈,提醒我們不忘祖、不忘本,記住那些曾經(jīng)陪伴我們的人,感恩戴德,慎終追遠。
事實上,除了清明之外,像除夕、冬至、端午、中元等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但凡涉及祭祀祖宗的,大抵也如此,都是為了“不遺忘”。在這些節(jié)日里,人們通過各種形式表達對先人的敬仰與懷念,這也是一種記憶的傳承、血脈的延續(xù)。
“前人栽樹,后人乘涼”,感恩祖輩,記住我們從何而來。大概這是人之所以為人之道吧,著實沒見過其他什么動物會有懷念先輩的舉措。也難怪有人說,清明節(jié)就是中國的感恩節(jié)!清明同樣也是維持宗親血緣關(guān)系的情感紐帶,平日里可能各處東西的人們,這個時候因同宗同源聚在一起,祭拜先祖?!扒顼L(fēng)吹柳絮,新火起廚煙”,在拜祭過后,總要做幾桌飯菜,家長里短,互敘鄉(xiāng)情,情意融融。
清明祭祖,記住先人,意味著他們從未真正離去,仍然活在子孫后輩的心里,活在愛他們的人心里。大衛(wèi)·伊格曼在短篇小說集《生命的清單:關(guān)于來世的40種景象》的《變形記》一篇中曾對“死亡”有過這樣的解讀:人的一生,其實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生理上的死亡;第二次是社會意義上的死亡,即人們?yōu)槭耪吲e行的葬禮;第三次是當(dāng)最后一個記得逝者的人也死去時,那才是真正的死亡。
深得觀眾喜愛而票房大賣的迪士尼動畫片《尋夢環(huán)游記》,還有日本動漫《海賊王》,也通俗易懂地講述了這個道理。只要還活在人們的心中與記憶里,逝去的親人就從未離去。他們依然以另一種方式陪伴著我們,給予我們前行的力量與勇氣。或許,這就是清明節(jié)的意義所在吧。
無論是從前的逝者入土為安,還是如今的火化;無論是就地拜祭,還是網(wǎng)絡(luò)祭掃,或許,形式不重要,敬意在心中。
清明,記住,就好。
在此次清明掃山期間,我寫了首以《清明》為題的小詩,以作紀念并作本文結(jié)尾:
父親坐在墳前
一把鋤頭的木柄上
獨自咀嚼著干方便面
墳塋里長眠著他的父親
花白頭發(fā)的背影
有一種無言的落寞
如同荒草蔓延
皺褶里的滄桑往事
時而如方便面咀嚼有聲
時而如墳前青煙裊裊無語
歲月不經(jīng)意間彎成新的弧度
父親佝僂的背影
多年之后
成了我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