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時節(jié)的黃昏,總有些看不見的線牽著人往回走。那天我在超市看見冷凍柜里的槐花糕,塑料包裝上凝結(jié)的水珠像極了老屋檐下的晨露,忽然就聞到了滿院甜絲絲的香氣。一瞬間,時光仿佛倒流,帶我回到了那個槐花紛飛的季節(jié)。
我的童年便是與這槐花院落相伴的。在那個不大不小的胡同里,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樹就長在四戶人家中間。槐樹見證了我們家族的變遷,見證了我們的歡聲笑語,也見證了我們的離別與重逢。樹冠像倒扣的綠云,投下的陰涼能遮住大半個天井。每到春末夏初,槐樹便成了我們的好玩伴。
槐樹默默地守護著胡同,它是我兒時幻想的起點,也是我無數(shù)回憶的源泉。在樹干上深深淺淺的溝壑里,藏著我們無數(shù)的秘密。我們總喜歡在槐樹的陰影下,悄悄地講著那些屬于我們的故事。夏天的午后,我們幾個孩子常常聚在樹下玩捉迷藏。那時,槐樹成了我們最堅實的后盾,它的枝條能夠為我們提供遮擋,而它的根則深深地扎進了我們成長的土壤里。
有一次,二門張家的小子闖了個大禍。他因為貪玩鉆進了老槐樹的樹洞,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這樹洞是因為槐樹年歲太大,樹心朽掉后自然形成的,像個天然的小閣樓,恰好能容下一個十歲孩子蜷縮在里面。我們幾個小孩早就看中了這個“秘密基地”,常在里面藏些小玩意兒,但還從來沒有誰真的在里面睡著過。
那天太陽偏西時,張家就炸了鍋。張嬸子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沿街挨家挨戶地問。村里人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幫著找,有人去田埂邊找,有人去河邊找,就連村口的狗都被驚動了,此起彼伏地叫著。我和幾個小伙伴也跟著大人們一起找,其實心里都猜到了他可能躲在哪兒,但誰也沒敢說。
直到月亮爬上樹梢,巡夜的劉大爺拎著馬燈路過老槐樹,忽然聽見樹里傳來細微的鼾聲。他舉著燈仔細一照,張小子正縮在樹洞里睡得香甜。那些落在地上的槐花,順著夜風又飄了一些進去,落在他身上、頭發(fā)上,好像給他裹了一層銀白色的被子。
劉大爺哭笑不得,用他那根打狗的竹竿捅了捅樹洞:“小兔崽子,還不快出來!”張小子迷迷糊糊地揉著眼睛爬出來,渾身都是槐花,像個樹精靈。他還沒站穩(wěn),張嬸子就沖了上來,拿著笤帚就對著他的屁股抽?!拔艺业煤每喟?!你這個不省心的東西!”張嬸子一邊打一邊哭,到后來漸漸沒有了力氣,像是在輕輕拍打。我們幾個孩子躲在不遠處的樹后偷看,使勁兒憋著笑。月光下,張小子狼狽地躲著笤帚,滿頭的槐花隨著他的跳躍紛紛揚揚地落下,像是撒了一地的星星。這場鬧劇最后以張叔趕來而結(jié)束,他攔住還在氣頭上的張嬸子,說:“算了算了,孩子沒事就好。”張小子趁機一溜煙兒跑了,留下一路的槐花香。
這件事很快成了我們幾個小孩之間的笑談,也讓那個樹洞更有傳奇色彩。不過大人們顯然不這么想,第二天就用石灰把樹洞封住了大半??粗谴萄鄣陌咨?,我們都惋惜不已,卻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們的“秘密基地”消失了。
后來,傳來了巷子要拓寬的消息。老槐樹飄落著最后一茬花,花開得格外燦爛,仿佛知道這是最后的綻放。樹下的石桌上落滿了白花,沒人去掃,好像所有人都在珍惜這最后的馨香。工人拎著紅漆桶來丈量槐樹的那天,恰逢周末趕集。他們用粗糙的手法在槐樹軀干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圈,那抹刺眼的紅色就像一道傷口。張嬸子路過時愣了好久,突然抹起眼淚往家跑。我這才想起,她年輕時嫁到巷子里來,第一次見公婆就是在這棵槐樹下。那時樹影婆娑,為她遮住了大半的羞澀和忐忑。
母親連著三個夜晚都在樹下徘徊。第一夜,她搬出了平常最愛坐的那把竹椅,在昏黃的路燈下,一針一線地縫補父親的衣服。她說要讓槐樹看看,這些年她是怎么把日子過得細水長流??p完衣服,她仰頭看著樹冠,嘴唇翕動,也不知在和誰說話。第二夜,她抱出了一摞老相冊。槐樹見證了我們?nèi)規(guī)状说谋瘹g。姐姐出嫁那天在樹下照的全家福,我背著書包第一天上學時靠著樹干的留影,還有爺爺最后一次在樹下乘涼時的身影。在那些照片里,槐樹的身姿漸漸高大,而我們卻慢慢變老了。母親一張張翻看,偶爾用袖子擦擦眼角,卻始終沒說一句話。第三夜,她擺了一桌酒菜。葷素搭配,像過年一般豐盛。父親難得陪著她,兩人舉杯對飲,杯子相碰時發(fā)出清脆的聲響?;被湓诰票铮∑鹩殖料?。母親說,這是送行酒,要敬這棵看著我們生兒育女的老樹。
搬家前的清晨,我被窗外的響動驚醒。推開窗,看見母親踮著腳,正努力夠著高處的樹枝。她從箱底翻出了自己的嫁衣,剪下一角做成了紅布條,她想把它系在最高的枝丫上。布條是大紅色的綢緞,在晨光中泛著柔和的光澤。父親站在一旁,雙手扶著木梯,怕她摔著。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母親是想讓槐樹也穿上一件新衣,好好地體面一回。
紅布條終于系上去了,在春風里輕輕搖曳,像一面小小的旗幟,又像一只受傷的鳥兒,在風中掙扎著想要起飛。母親退后幾步,仰頭看著自己的杰作,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笑容里藏著太多說不出的心事,是不舍,是無奈,更是對往事的懷念。
鄰居們聽說我們要搬走,紛紛過來道別。張嬸子包了一籠槐花饅頭,說是用最后一批槐花做的。阿炳叔拎來兩瓶老酒,說要給我們餞行。劉大爺拄著拐杖來了,站在樹下看了許久,最后拍拍樹干,說:“好好的,偏要拆?!?/p>
搬家的卡車發(fā)動時,母親坐在副駕駛,不停地回頭看。車子緩緩駛出胡同,我透過后視鏡向后看,老槐樹的身影漸漸縮小,最后只剩下一個模糊的綠點。枝頭的紅布條依然在風中搖曳,像是在向我們揮手告別,又像是在無聲地哭泣。
時光總是悄無聲息地流逝。自從搬離那個小院,我再也沒見過那棵老槐樹。每每回想起曾經(jīng)的院落,心中總是一陣恍惚,仿佛那一切都只是一場夢。城市的高樓大廈逐漸遮蔽了曾經(jīng)的天際線,胡同也不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
但槐花的味道卻從未消失,始終在我的記憶里縈繞。
搬家后不久,我偶然在城市的一隅遇見了老鄰居劉大爺,他依然步伐穩(wěn)健,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見到我時,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熟悉的溫暖:“你還記得村里面的大槐樹嗎?”我點點頭,笑著答道:“當然記得?!?/p>
他嘆了一口氣,似乎有些感慨,說道:“現(xiàn)在這里都改了,連原來的槐樹也不見了?!彼脑捳Z中沒有太多的憤懣,反而帶著些許釋然。那一刻,我感受到他心中的遺憾,仿佛不只是樹木的消失,而是整個生活的改變。他繼續(xù)說:“可你知道嗎,每年春天,槐花的香氣還是會悄悄地彌漫在這個城市的角落。有時候,風一吹,甚至能讓我想起那個夏天的黃昏,樹下的那些游戲和歡聲笑語?!?/p>
我沉默了一會兒,回想著那些年,曾經(jīng)和小伙伴們一起躲藏、嬉笑的情景,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槐花滿院的日子。
在劉大爺?shù)呐惆橄?,我再次走過那片已被新建筑覆蓋的土地。站在原來槐樹所在的空地上,一切都變得陌生,但依然能感受到那個地方曾經(jīng)的溫度。雖然周圍的環(huán)境改變了,槐樹的香氣依舊深深地埋藏在我心里。我不禁低頭,指尖輕觸地面,仿佛觸摸到曾經(jīng)的記憶和過往的時光。
那天,我心中突然生出一個想法?;蛟S,有些東西是無法抹去的?;睒潆m然消失了,但它留下的記憶,依然深深刻在我們的心里,就像那股香氣,永遠不會褪色。于是,我決定要為這段記憶,做點什么。
幾個月后,我找到了一家小小的苗圃,決定在家附近的陽臺上種下一棵槐樹。也許它無法代替那棵老槐樹,但我相信,它可以帶給我一份久違的平靜和安慰。
我選擇在一個晴朗的下午,把小樹苗從袋子里小心地取出來,放進準備好的花盆里。那是一棵不大的樹苗,枝條還未發(fā)芽,顯得有些脆弱。我在心中默默地對它說:“你雖然無法長得像那棵老槐樹,但希望你能給我的生活帶來一些溫暖?!蔽壹毿牡貫樗鼭菜?,每一滴水都帶著某種期待。
隨著時間的推移,那棵小樹苗漸漸長大,每年春天,它都會開出一些微小的槐花。雖然它的花不像那棵老槐樹的花那么繁盛,但它總是在提醒我,盡管一切都在變遷,但某些東西,依然會以不同的方式繼續(xù)存在。
每當槐花盛開時,我便會想起那個青磚胡同,想起槐樹下的那些歡樂時光。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我?guī)е业暮⒆?,站在陽臺上,看著那棵槐樹在微風中輕輕搖晃,槐花的香氣飄散在空氣中。孩子興奮地指著花朵,說:“爸爸,槐花好香啊!”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這就是槐花的意義,不僅僅是味道,更是記憶,以及曾經(jīng)的陪伴。
生活依然在繼續(xù),城市依舊在改變,很多曾經(jīng)熟悉的面孔和景象都消失在了時光的洪流里。但每年春天,當槐花再度盛開時,我都會感受到那份從未改變的溫暖,它帶著過去的氣息,飄散在風中,靜靜地綻放在我的心里。
槐樹依然在我的心中生長,盡管它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記憶的深處,但它的香氣卻永遠不會消散。它在每一個春天悄然綻放,給我?guī)硪环莅参?,讓我知道,無論世界如何變遷,總有一些東西,永遠不會改變。
(責任編輯 朱貞明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