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丹青成名時,正值不惑之年。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操畫筆三十余載。
他第一次作畫,要追溯到小學一年級。那時他還叫“葉大青”,字還沒認識幾個?!叭~丹青”是后來他自己改的,取自杜詩“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于我如浮云”。因為這件事,他的父親葉老漢跟他發(fā)了好大脾氣,罵他大逆不道,“大青”是葉老漢給他取的名字。
那時的識字課本,為了方便蒙童學習,每個字旁邊都配有一幅畫,比如“山”字旁邊立著一座巍峨的山,“水”字旁邊流著一條蜿蜒的河,“魚”字旁邊游著一條歡快的魚……別的蒙童都跟著老師一筆一畫地寫字,學得有模有樣;葉大青偏偏對圖畫情有獨鐘,他趴在榆木桌上,拿一頁從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薄紙蒙住插圖,自顧自地描著,老師講的他一句也沒聽進去。
放學回到家,葉老漢問他一天都學了啥。他答得倒也爽快,說有山有水還有魚。葉老漢就瞇著眼笑,說學的還不少哩,就讓他寫來瞧瞧。他歪著腦袋一陣忙活。葉老漢湊近一看,氣得胡子都歪了,賞了他三個腦栗子。葉大青的紙上,兩山對峙,一條河穿山而過,河水滔滔,幾尾梭子似的白鰱魚搖頭擺尾地逆流而上。
葉丹青后來時常開玩笑說,一定是父親的三個腦栗子把他崩傻了,他一看見字就頭疼,唯有畫畫才高興。就這樣,葉丹青一畫就畫到小學畢業(yè)。葉老漢看他實在不像讀書的材料,就趕了趟白馬鎮(zhèn)市集,買回來幾只羊羔。于是,葉大青順利地畢了業(yè),一轉身成了羊小倌。
相比于上學,葉丹青更愿意放羊。每天早上撂下飯碗,葉丹青馬上去打開羊圈柵欄,只需吆喝一聲,幾只羊羔就乖乖地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起走向白馬河。雪白的羊羔,碎云朵似的飄來蕩去,散在河堤上啃草撒歡兒。葉丹青一會兒望望天,一會兒看看水,看夠了就順手折一截紅柳細枝,蹲在河邊的沙地上畫了又擦,擦了再畫。一年四季,風雨陰晴,不一樣的白馬河風景,滴滴點點全都印在了他的心坎上。
只是,在葉老漢眼里,葉丹青是一個十足的敗家子兒,游手好閑,吊兒郎當,有時連幾只羊羔也照看不好。將來咋能養(yǎng)活自己?葉老漢傷透了腦筋。秋后,眼看又到征兵時節(jié)。吃完晚飯,葉老漢摸黑拎著兩壇上等的“平陽春”燒酒去了村長家,好話說盡,總算掙下一個參軍名額。
剛滿十八歲的葉丹青,就這樣入伍當了兵。此后,一去三年,他沒有回家探過一次親,在有限的幾封家信里,他總是說部隊很忙,連隊指導員看重他,他有好多事要做要學。葉老漢識字不多,就托人代筆回信,叮囑他離家在外手腳要勤快,要注意身體,要多長個心眼兒,最后又問他是不是學了手藝。可看完一封又一封家書,葉老漢終究沒有弄明白,兒子到底當了個啥兵。
三年軍旅生活,在葉丹青看來實在太快,不過夢見白馬河三次冰封又融化,岸上的草三次枯黃又發(fā)芽。終于,當草木第三次黃了梢的時候,葉丹青就復員了。葉老漢的老伴兒炒了三盤小菜,他又特意開了一壇平陽春,算是給葉丹青接風。父子二人盤腿對坐,拘束得像是許久未走動的親戚。
幾杯酒下肚,父子倆的臉上就添了紅暈,原本冷冷的氣氛被高度平陽春化開了。
“說說,這三年都學了啥手藝?”葉老漢拿一根黃瓜在醬碟子里蘸了又蘸。
“也沒啥,就是,宣傳干事。”葉丹青望著父親,葉老漢歡快地嚼著黃瓜,嘎嘣脆響。
“宣傳……干事?”葉老漢費力地咽下黃瓜,說“部隊不養(yǎng)閑人,這個我懂,誰都得‘干事’。我是問你,在部隊具體干些啥,學了啥手藝?”
村東牛大的兒子牛憨比葉丹青早一年入伍,在部隊學了開車,沒等退伍,就被白馬鎮(zhèn)幾個跑山西販煤的老板盯上了,爭著出高薪拉攏他去跑車。牛大為此在村里驕傲起來,走路時腰桿子也比往常挺得直。有天兩人在街上碰見了,牛大就問葉老漢,你家大青在部隊學的啥哩,不會也是開汽車吧?葉老漢看不慣他的張狂樣,就沒好氣地說,我家大青才不開汽車哩,我家大青開飛機!
“嗯,我主要負責平面宣傳,墻報、插畫什么的,都歸我管。”葉丹青不知葉老漢為啥追著他問,他小心翼翼地夾了一筷子青菜塞進嘴里,卻山羊倒嚼似的,怎么也咽不下去。
葉老漢不懂平面宣傳、插畫是啥,可他卻懂墻報,“整來整去還是畫畫!”葉老漢在心里罵著,臉上陰沉下來。他一仰脖,大半杯平陽春順著喉嚨一路燒到胃里,胸腔“騰”的燃起一團火。
這回可好,開飛機是別指望了,哪怕開個汽車也行呀,至少能跟牛大兒子平起平坐,自己這張老臉也不必被人踩到泥里去。誰能料到,轉來轉去居然還是畫畫。葉老漢原本指望兒子能在部隊學門手藝,將來可以養(yǎng)家糊口,可畫畫哪能養(yǎng)活人哩?總不能一年到頭畫門神畫土地公畫灶王爺灶王奶奶吧,話說回來,就算畫了,除了逢年過節(jié)賣幾張,平常誰會買?葉老漢越想越氣,接風酒成了愁悶酒,一頓飯吃完,父子倆誰也沒再嘮一句話。
接下來的日子,葉老漢心里憋著氣,臉上自然就沒有好顏色,說話語氣冷冰冰的,能把人凍得一哆嗦。葉丹青自知沒趣,也不招惹葉老漢,地里有活兒就下地,地里沒活兒就躲在屋里畫畫。實在憋悶了,就背上畫架子溜去白馬河。白馬村的人沒見過這陣仗,就問他又勾又畫的搗鼓些啥。他一會兒看河,一會兒看畫,就是不看問話的人,隨口說著在寫生。這話傳進葉老漢的耳朵里,他氣到差點炸了肺,黑著臉不說話。葉丹青一回來,葉老漢就開罵了,你個喪門敗興的,還有臉說寫“生”,我看遲早有你吃不上飯的一天,到時候不餓“死”才怪。
男大當婚,說媒的陸續(xù)登門了。都知道葉丹青是從部隊回來的,就以為他也像牛憨一樣,會開車能掙錢。可仔細一打聽才知道,葉丹青只會拿筆桿子,根本攥不了方向盤,甚至連鋤頭也掄不好,侍弄不了莊稼。說媒的炕席還沒坐熱,搖著腦袋,嘴一撇就走了,剩下葉老漢兩口子你看我我看你,悶頭抽起葉子煙。
“老天餓不死瞎家雀”,老話自有老話的理。正當葉老漢兩口子為葉丹青的婚事愁眉苦臉時,竟又來了一個說媒的。她說女方是鄰村的,兩村的田只隔著一條白馬河,平日干農(nóng)活兒,人們隔著河也能聊幾句,暑天更在一條河里洗澡,彼此知根知底。女娃叫李紅梅,是李大栓的閨女,模樣出落得俊。媒人一提葉老漢就樂了,可葉大娘卻蹙起眉,小聲地說道,閨女是好閨女,人品模樣沒的說,李大栓也是有名的厚道人,只是聽說這閨女有小兒麻痹癥,落了個跛腳……
不等葉大娘說完,葉老漢就在門框上使勁地磕響了煙袋鍋,說這事我做主,成!送走媒人,葉老漢又點上一袋煙,望了眼老伴說,你也不看看自家娃,肩不能扛手不能抬,能娶上媳婦就算不錯了,依我看倒是委屈了人家閨女。葉大娘訕訕地閉了嘴。
結婚后,葉丹青還是喜歡悶在屋里畫他的畫,葉老漢勸他動動心思想個掙錢的辦法,實在不行賣苦力也好。葉丹青嘴上答應著,卻總沒有行動。一天傍晚,葉大娘和李紅梅正在灶屋做飯,葉老漢獨自在院場收拾玉米垛子,他一連喊了幾次葉丹青來搭把手,葉丹青的心思都在畫上,一句也沒聽見。葉老漢氣沖沖地走進屋子,一把抄起畫紙,連撕帶搓地揉成一團,扭身就扔進了灶膛,火苗舔著灶壁,畫紙轉眼間燒成了灰燼。葉丹青先是一驚,然后氣得渾身直抖,手上畫筆的彩墨一滴滴地落到屋地上。
當晚,葉丹青隨便吃了幾口飯就回了屋,李紅梅收拾完碗筷,卻遲遲沒走。她叫了聲爹,又喊了聲娘,說俺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一家人本該一處過,可現(xiàn)在丹青迷了心竅,心思都在畫上,一時轉不過彎,爹娘看著也上火,與其這樣生閑氣,不如先分開,眼不見為凈,說不定哪天丹青就轉性哩,等爹娘歲數(shù)大了,還是得接過來盡孝一起過。
葉大娘一聽就落了淚,她知道李紅梅是不愿看父子倆這么僵著,才想出這步棋,可一想到要頂門立戶,兒子拿不住農(nóng)活,李紅梅又腿腳不便,哪是容易的事哩。葉老漢卻硬著心腸說,不下猛藥哪能治了老病,讓他見識下柴米油鹽的不易,他才能改了心竅。停了停,葉老漢又說,只是,苦了你哩。李紅梅卻笑笑,說苦啥哩,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之后的日子,葉老漢和老伴百思不得其解,李紅梅非但沒有強逼葉丹青丟下畫筆去掙錢,反倒是一個人擔下全部農(nóng)活,跛著腳起早貪黑地忙。農(nóng)閑時,李紅梅還跟著葉丹青去白馬河寫生,葉丹青畫畫,李紅梅站在一旁,撐開一把桐油傘,為他遮擋灼人的太陽。慢慢地,葉丹青畫畫真就畫出了名堂,先是獲了一個大獎,接著就有人絡繹不絕地登門,一幅畫動輒賣幾千元,讓村里人羨慕不已。
李紅梅張羅著蓋起一溜十間大瓦房,接葉老漢兩口子一起住。葉老漢起初還放不下面子,直到葉丹青親自來請,他才半推半就地搬過去??墒?,葉老漢始終猜不透,李紅梅怎么就知道葉丹青能畫出個名堂來,她又哪來的志氣一個人挑起養(yǎng)家的重任。
其實,葉丹青也不明白,看到李紅梅跛著腳忙里忙外,他幾次狠下心,想不如干脆扔掉畫筆出去打工,自己畢竟是個老爺們兒,哪有靠女人養(yǎng)活的道理??衫罴t梅卻說,人活著不光為了吃穿,俺不懂什么藝術,可俺就是喜歡你畫畫的樣子。那年你復員回來,俺看見你在白馬河畫畫,就覺得你和別人不一樣,俺看了你畫的一樹紅梅,在冰天雪地里開成一團火,當時俺就想,要是這輩子能跟你一起過,再窮再苦俺也喜歡。葉丹青握著李紅梅的手哭出了聲,李紅梅手掌上粗糲的老繭,扎得他的心生疼。
日子像白馬河的水,一天天流走,不知不覺就淘白了黑發(fā)。一場大雪再次填平了起伏坑洼的原野,凍住了白馬河,而河畔那樹紅梅又一次在一夜之間綻放。葉丹青已經(jīng)記不清多少次畫這樹紅梅了。李紅梅陪著他,從村里一路走過去,雪地上留下兩行深淺錯落的腳印。
葉丹青支好畫架,久久地看著眼前的紅梅,終于動筆。才勾勒出遒勁的枝干,李紅梅竟一頭栽倒在雪地上,昏迷不醒。葉丹青把她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是腦出血。在李紅梅的病床邊,葉丹青握住她的手,清晰地觸摸到她微弱的脈搏,時而快時而慢地跳動,仿佛她拖著跛足在命運里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李紅梅凌亂的脈搏讓葉丹青心生焦慮,呼吸急促,恐懼像白馬河水一樣向他襲來,讓他有了一種窒息的感覺。一向沉默寡言的葉丹青忽然有太多話要說,他絮絮叨叨,把他的歉疚,他的感激,他的依戀,連同那些陳年舊事,一遍遍地講給李紅梅聽。雖然語無倫次,可他相信李紅梅能夠聽到,也能明白。幾天后,李紅梅去世了。
送走李紅梅,葉丹青蒼老了許多,那幅沒有畫完的紅梅圖寂寞地躲在畫室一角。兩個月后,冬天終于過去,葉丹青再次拿起畫筆,他決意要把那幅畫補全。殷紅的彩墨如同杜鵑的泣血,在宣紙上浸染,他畫得異常緩慢,似乎每一筆都在耗盡他最后的力氣。一樹紅梅漸漸燃燒起來,葉丹青的眼淚滴落在畫紙上,仿佛在火中蒸騰了一般,消失在一片殷紅里,不見蹤跡。
放下畫筆,葉丹青躊躇四顧,屋子里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他沉默良久,拿起一支狼毫小筆,顫抖著手在留白處題下半闋詞: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剩下的半闋詞,葉丹青沒有題,沉吟半晌,才終于哽咽長吟: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這以后,每到日落黃昏,村里人總能看見葉丹青獨自徘徊在白馬河畔,對著一株梅樹,時而默然靜立,時而自言自語。
再后來,畫界傳出消息:葉丹青封筆了,余生再不作畫。
(責任編輯 肖亮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