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譯者是翻譯活動中連接原文和譯文的主體,是翻譯創(chuàng)作的執(zhí)行者。本文立足于喬治·斯坦納闡釋學理論基礎,從信任(trust)、侵入(aggression)、吸收(embodiment)、補償(compensation)四個闡釋步驟分析《孝經(jīng)》的理雅各譯本、安樂哲和羅思文共譯本中譯者主體性的體現(xiàn),認為譯者在譯本的選擇、翻譯目的和策略的確定、語言層面的創(chuàng)作發(fā)揮都是譯者主體性的彰顯。
【關鍵詞】闡釋學;喬治·斯坦納四步驟;譯者主體性;《孝經(jīng)》
【中圖分類號】H315"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8-0096-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8.029
一、引言
《孝經(jīng)》在儒家道德系統(tǒng)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是人倫百行的綱紀,是仕途進階的伊始,也是國外友人了解中國儒家孝謙思想必讀必尊的經(jīng)典?!缎⒔?jīng)》是關于“孝的道理”“行孝的方法”的意思[5]373-374?!缎⒔?jīng)》全書共分為18章,總字數(shù)才有1800多字,闡述了不同階級應該遵循的孝道思想。認為孝是人的基本行為準則,強調(diào)“孝”是諸德之本,“人之行,莫大于孝”。當孝悌的社會作用發(fā)揮到極致時,就能感動神靈,解決任何問題[11]64?!缎⒔?jīng)》內(nèi)容文意淺白、睿智簡短、高度凝練,寥寥數(shù)語蘊含深刻哲理。本文選擇了理雅各(James Legge)The Hsiao King英譯本以及安樂哲(Jr.Roger.T Ames)和羅思文(Henry Rosemont)共譯的Family Reverence作為研究對象,從喬治·斯坦納闡釋學的角度,對比分析兩個英譯本中譯者發(fā)揮譯者主體性的翻譯過程。
二、喬治·斯坦納四步驟
當代英國學者喬治·斯坦納(George Steiner)在其《通天塔之后:語言與翻譯的面面觀》中,成功地將闡釋學與翻譯研究結合起來。提出了翻譯理解的四個階段:信任(initial trust)、侵入(aggression)、吸收(embodiment)以及補償(compensation)[1]312-319。第一步信任,“面對一篇文本,甚至是對自己不利或者充滿敵意的文本時,首先要對文本意義內(nèi)涵和嚴肅性給予初步信任,也就是信心的投入”[1]312。第二步是“侵入”,在語際翻譯中,“侵入”就是對原文的理解,是破解原文的密碼(code),是打破原文的外殼,剝開層層包裹,以尋找意義[1]313。第三步是吸收,譯者通過“侵入”捕獲的意義與目的語文化融合。因為“吸收”的關系,世界上任何一種語言、傳統(tǒng)的象征體或文化集合體都可能發(fā)生變化[1]314??梢岳斫鉃槲站褪欠g時要關注譯入語文化特征,包括原文的意義、語言結構和風格特征等方面。最后一步,補償之所以不可或缺,是因為翻譯造成了不平衡[1]315。要達到真正意義上的闡釋,就要進行互相交流,調(diào)解和斡旋,恢復二者同等地位[10]110。其中四個步驟都與譯者的行為選擇息息相關,凸顯譯者的主體性。
三、譯者主體性
在翻譯過程中,譯者扮演著至關重要的主體角色。洪漢鼎《詮釋中》解釋道:“翻譯談話中,相互理解產(chǎn)生于翻譯者之間,因為翻譯者能夠在一個共同的相互了解的世界中真正地相遇。原作成為作者與譯者對話的議題,翻譯過程則是他們互動的方式,而譯作則是他們交談的成果?!盵4]566因此,原作者與譯者之間的關系不再是傳統(tǒng)譯論中“被遮掩、被壓制、被排斥的仆人狀態(tài)”[8],而是“平等的主體間對話關系”[15]。
翻譯過程中的雙重談話也進一步揭示了譯者的主體性。一是譯者與源文本之間展開對話;二是譯者又與自己進行內(nèi)在的反思和詮釋[4]567。因此,譯者既是文本的“讀者”,也是“譯者”。國內(nèi)學者對翻譯主體的定義有所不同,許昀認為狹義的翻譯主體是指譯者,而廣義的翻譯主體則包括作者、譯者和讀者[12]。陳大亮則認為,原作的作者與譯者都可以被視作翻譯的主體,因為只有具有社會性和實踐性的人才能成為實踐、認識和美的主體[3]。在翻譯這一藝術活動中,譯者需要發(fā)揮其主觀能動性進行創(chuàng)作,而其認識圖式、價值標準、思維方式、情感和意志等因素,也深刻影響著對文本的解讀[10]11。
四、英譯本分析
(一)信任
信任指的是對文本“可譯性”的信任,其一為“文本具有意義,因此具有翻譯的價值”;其二為“文本具有意義,且意義的傳遞不會無效”[13]。而于譯者而言,信任體現(xiàn)在自身興趣、對中國文化的熱愛以及對《孝經(jīng)》價值的認可和尊重。
理雅各將五十多年時間投入到中西文化的交流之中,翻譯作品涵蓋儒家《十三經(jīng)》,結束了西方學者對中國文獻的膚淺研究,開創(chuàng)了更加深入和系統(tǒng)的學術道路[17]。其中《孝經(jīng)》譯本就是他對中國孝文化的深刻理解、尊重與信任的體現(xiàn)之一。
羅思文在翻譯儒學時要注重事件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并保持儒學概念的多重內(nèi)涵[6]。他將“角色倫理學”融入《孝經(jīng)》實踐,認為“孝”是家庭倫理之基,能讓家庭充滿愛與歸屬[8]2。安樂哲從小便對漢學感興趣,創(chuàng)立了“以中釋中”的翻譯方法,以“導言+關鍵詞術語表+譯文+附錄”的結構方式,翻譯了大量中國古代經(jīng)典[16]。二人的譯本導論講述了研究《孝經(jīng)》能夠彌補當下受到?jīng)_擊的家庭模式,也能為社會機構提供調(diào)整家庭服務的窗口。
由此,這三位學者的研究歷程,對漢學的執(zhí)著,對家庭生活的積極思考,不僅體現(xiàn)了他們對儒學價值的信任,也彰顯了自由選擇譯本的譯者主體性。
(二)侵入
“侵入”是指“在理解原文時發(fā)生的兩種語言、文化之間的沖突”“沖突中必然產(chǎn)生不同系統(tǒng)、因素相互之間的侵犯”[10]105。也就是說,“侵入”要突破語言、文化、歷史等因素的束縛,積極地去理解原作。本小節(jié)從詞匯選擇和文化意識兩方面闡釋“侵入”的過程中譯者主體性的體現(xiàn)。
1.譯者理解的侵入
“愛親者,不敢惡于人;敬親者,不敢慢于人”[11]7中,理譯本將“人”譯為了any man,而羅、安譯本中翻譯為了“others”。究其原因,理雅各翻譯中國典籍時力求保持原文特色[14],保留了秦漢時期男尊女卑的時代風貌。而羅、安更多地考慮到了新時代讀者男女平等,在翻譯人稱時使用中性詞“others”。
另外,本句中“不敢慢于人”的“慢”意為傲慢,不敬[5]393。理譯本中為“being contemned by”,羅、安譯本中為“be rude to”,前者使用反譯法,“受到譴責”,后者使用直譯法,意為“不尊敬”,都理解并獲取到了原文的意思。由此看來,譯者在“侵入”原文獲取意義的時候,發(fā)揮譯者主體性,主動探求意義的過程中,會受到時代背景、個人思維傾向、翻譯方法的影響。
2.文化意識的侵入
“富貴不離其身,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11]11的“社稷”指的是國家。因為社為土地神,稷為谷神。土地與谷物是國家的根本,因而“社稷”便成為國家的代稱[5]397。理譯本中譯為“l(fā)and and grain”,羅、安譯本中譯為“l(fā)ands and crops”。區(qū)別在于“grain”和“crop”,根據(jù)《牛津詞典》釋義,crop范圍比grain更廣,此處意為“糧食”,但grain直譯為“谷物”,跟原文更加貼切。兩個譯本的譯者都深入譯入語文化,正確捕捉到中國特色詞匯“社稷”以土地和糧食為本的內(nèi)涵,體現(xiàn)了譯者發(fā)揮自主性的探索過程。
“三者不除,雖日用三牲之養(yǎng),猶為不孝也?!盵11]43
“三牲”意為牛、羊、豕(豬)。舊俗一牛、一羊、一豕稱為“太牢”,是最高等級的宴會或祭祀的標準[5]439。理譯和羅、安譯本中都將其翻譯為“beef,mutton and pork”,而非直接翻譯為“three animals”。忠實原文的同時,準確傳達了中國古代“三牲之養(yǎng)”的孝文化,體現(xiàn)了譯者探求源語真實文化內(nèi)涵的主動性。
(三)吸收
吸收就是將原文的意義和形式吸收到譯文中來。在翻譯時,應該考慮譯入語的文化特征,避免使用“完全歸化”和“持久邊緣化”[15]。由于原文的意義已經(jīng)在“侵入”部分獲取到,本部分將圍繞語言表達習慣、語言形式方面進行吸收的細致分析。
1.表達習慣的吸收
“故自天子至于庶人,孝無終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盵11]23該句中的天子指的是皇帝(封建統(tǒng)治中天子受天命而為,因此稱皇帝為天的兒子)。理譯本中直譯為“the Son of Heaven”,可能會讓英語讀者摸不著頭腦。而羅、安選用意譯,翻譯為“the Emperor”,符合英語表達習慣,可以讓英語讀者清晰明了地接收到源語意思,體現(xiàn)了譯者根據(jù)英語讀者表達習慣選擇詞匯的主體性。
“孝悌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無所不通?!盵11]64此句中的“四海”,泛指全國各地,現(xiàn)代也可指世界各地。理譯本仍然采用了直譯的方法,為“four seas”,雖然符合原文意思,但會讓讀者理解為狹義的“四大洋,四片海域”之意,易引起歧義;而羅、安譯本準確把握了原文內(nèi)涵,翻譯為“four corners of the world”,更容易讓讀者了解到是“世界各地”的意思。而且,后者作為“世界各地”之意已經(jīng)被牛津和柯林斯字典收錄在詞條中,比“four seas”更貼近英語國家的表達習慣。由于譯者們能動地選用翻譯方法的差異,呈現(xiàn)了截然不同的翻譯結果。
2.語言形式的吸收
“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盵11]4三個動詞“始于”“中于”“終于”,形成排比,讀起來朗朗上口,語言氣勢強烈。理譯本使用“commences with”“proceeds to”和“is completed by”吸收了原文的句法形式,但語態(tài)存在差異,不是特別嚴謹。而羅、安譯本使用了“begins”“continues”和“culminates”三個動詞并列,非常貼合源文本的語言句式。選擇合適的詞匯來對接源文本,吸收源語言句式,體現(xiàn)譯者對譯文的藝術再創(chuàng)造。
“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滿而不溢,所以長守富也?!盵11]11該句中“……而不……所以長守……也”句式重復,形成對仗,表意凝練,頗有辯證意味,引人深思。理譯本中使用兩個句式“to…without…is the way long to preserve”還原源文本句子結構;羅、安譯本使用兩個句式“to be…in without…is the way to preserve”高度吸收源文本結構。兩個譯本的譯者充分發(fā)揮了譯者主體性,運用高超的語言造詣讓讀者體會到原作漢語句式整齊、字數(shù)對等、言簡意賅、具有音樂節(jié)奏美感的語言魅力。
(四)補償
補償是譯者在翻譯時,通過采取一些翻譯技巧對已經(jīng)被侵犯的原文進行補償,以求得原文和譯文之間的動態(tài)平衡。比如增譯、在譯文中添加評論、注釋、附錄等方式,或是介紹相關歷史背景、人物故事、提供必要的信息補充,以便填充原文視野。
1.增譯
“愛敬于事親,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盵11]7理譯本中,“愛敬于事親”增譯了連詞和名詞所有格“When the love and reverence(of the Son of Heaven)”,不僅明確了主語“天子”,還進一步突出其行為對象“事親”,增強行文的流暢度和語言邏輯,使譯文更加清晰明了。“德教加于百姓”在羅、安譯本中增譯“such conduct”來銜接音譯“dejiao”,既保留了源語特色,又能讓英語讀者理解和接受。
“昔者,天子有諍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諸侯有諍臣五人,雖無道,不失其國;大夫有諍臣三人,雖無道,不失其家;士有諍臣,則身不離于令名;父有諍子,則身不陷于不義?!盵11]59該句講述了五類人身邊只要有敢于諫諍的人,他們就不至于失去權位、家業(yè)、節(jié)操。理譯本中增譯五個“if”,補充了源文邏輯關系,而后又增譯每個短句的主語,使得表意流暢而清晰。而羅安譯本中則采用順譯,在“雖”前增譯連詞“so”,而后又補充“道”“名”“不義”的音譯??傮w來看,理譯本常常使用增譯的方法在括號內(nèi)補充詞匯或是邏輯銜接詞來增加譯文流暢度,而羅、安譯本則傾向于使用音譯和釋譯的方法來補償原文,達到原文與譯文之間的平衡。
2.注釋
理譯本在正文前提供了詳盡的序言,詳細記述了經(jīng)典注疏與研究材料。每一頁的正文下方均有注釋,注釋部分的篇幅與正文翻譯相當。文中使用腳注,同時在文末附加尾注,注釋方式包括譯者序、詞義解釋、義理分析和典故闡釋等,呈現(xiàn)出文本與注釋的深度融合。在羅、安譯本中,譯者從多個角度對《孝經(jīng)》背景進行闡述,涵蓋了研究動機、歷史與文本背景、孝的哲學與宗教內(nèi)涵以及相關術語的解釋等內(nèi)容,并在序言中詳細論述了多達111頁的背景知識。在譯文部分,原文與譯文呈上下對照排列,底部列出了中文詞匯注釋及英文參考資料。由于讀者往往不了解源語文化,通過增加注釋,不僅能夠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源語言的文化背景,還為他們提供了探索源語含義的機會,促進思考與理解。同時,注釋也補充了譯者翻譯過程中的思考,揭示了譯者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主體性。
五、結語
本文從《孝經(jīng)》文本的內(nèi)在價值與譯者的信任關系出發(fā),逐步探討了譯者個人理解與文化意識層面對原文意義的“介入”,以及對譯入語表達習慣和源語文本語言形式的“吸收”。通過增譯、注釋、序言等翻譯策略對源語文本進行“補償”,揭示了喬治·斯坦納的四個闡釋步驟在典籍翻譯中的有效應用。這一過程不僅有助于分析和理解譯者在面對源語言文本時如何選擇和處理其中的意義與形式,也為進一步洞悉譯者的翻譯意識與行為提供了有力的框架。此外,翻譯結果與譯者的主體性密切相關,而譯者主體性的發(fā)揮則受到譯者主觀與社會文化客觀因素的影響。因此,如何平衡好忠實與再創(chuàng)造依然是典籍翻譯領域亟待深入探討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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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楊秀英,女,云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筆譯方向碩士研究生。
陳萍,女,云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導師,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