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編號:1001-2397(2025)01-0178-17
摘" 要:
鑒于未成年人通常沒有財產(chǎn)的現(xiàn)實情況及法律優(yōu)先保護未成年人生存權、發(fā)展權的價值取向,《民法典》第1188條將未成年人排除在損害賠償責任的承擔主體之外,并將監(jiān)護人責任強化為無過錯責任。監(jiān)護人責任屬于對他人不當行為的損害賠償責任,其成立要求未成年人實施理性人意義上的侵權行為?!睹穹ǖ洹返?189條和第1169條第2款規(guī)定的“相應的責任”屬于過錯責任,此等責任在行為人的過錯范圍內(nèi)分別與監(jiān)護人的責任和教唆、幫助人的責任發(fā)生重合,重合部分的責任對外應由責任人共同承擔。實際承擔責任的一方能否向另一方追償,由是否存在相應合同關系決定。離婚父母應當對未成年人造成的損害共同對外承擔責任。與未成年人形成撫養(yǎng)教育關系的繼父母,應當對未成年人造成的損害承擔賠償責任,其責任形態(tài)由繼父母在監(jiān)護關系中起到的實際作用決定。從未成年人財產(chǎn)中支付賠償費用不構成未成年人對受害人承擔“公平責任”,其本質(zhì)上是對監(jiān)護人和未成年人的內(nèi)部財產(chǎn)關系作出的一種制度安排。" 關鍵詞:
未成年人;監(jiān)護人責任;侵權責任能力;相應的責任;“公平責任”
中圖分類號:DF526" 文獻標志碼:A
DOI:10.3969/j.issn.1001-2397.2025.01.12" 開放科學(資源服務)標識碼(OSID):
收稿日期:2024-10-24
作者簡介:曹權之(1995—),男,山西沁縣人,清華大學法學院助理研究員。
目" 次
一、未成年人致人損害監(jiān)護人責任的理論基礎
二、未成年人致人損害監(jiān)護人責任的構成與形態(tài)
三、未成年人致人損害監(jiān)護人責任的賠償費用來源
四、結論
當未成年人
《民法典》第18條第2款規(guī)定:“十六周歲以上的未成年人,以自己的勞動收入為主要生活來源的,視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背貏e說明外,本文討論的未成年人不包括16周歲以上以自己的勞動收入為主要生活來源的未成年人。造成他人損害時,未成年人的監(jiān)護人應當如何承擔侵權責任,是我國民法學界長期以來爭議較大的一個理論問題。在比較法上,未成年人侵權亦被認為是侵權法中最不協(xié)調(diào)和錯綜復雜的領域之一。
See Miquel Martín-Casals, Comparative Report, in Miquel Martín-Casals ed., Children in Tort Law Part I: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Springer, 2006, p.424.《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1188條基本上承繼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以下簡稱《民法通則》)第133條和《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以下簡稱《侵權責任法》)第32條的規(guī)定
《侵權責任法》第32條對《民法通則》第133條主要作出三處修改:其一,將“民事責任”修改為“侵權責任”;其二,刪去“適當”一詞,凸顯監(jiān)護人責任的替代責任性質(zhì);其三,刪去“但單位擔任監(jiān)護人的除外”,平等對待單位監(jiān)護人和非單位監(jiān)護人?!睹穹ǖ洹返?188條將《侵權責任法》第32條中“監(jiān)護責任”的表述修改為“監(jiān)護職責”,與《民法典》總則編的規(guī)定相協(xié)調(diào),同時作了標點符號上的修改。,是有關監(jiān)護人責任的主要法律規(guī)定。同時,《民法典》第1169條、第1189條等條文對他人教唆、幫助未成年人侵權和委托監(jiān)護情形下監(jiān)護人責任的承擔規(guī)則作出規(guī)定。2024年9月25日,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的解釋(一)》(以下簡稱《侵權責任編解釋(一)》),該解釋第4條至第13條細化了《民法典》相關條文的規(guī)定,對監(jiān)護人責任制度的完善作出了重要貢獻?;诖?,有必要在《侵權責任編解釋(一)》頒布實施的背景下對未成年人造成他人損害的監(jiān)護人責任作深入研究,以服務于相關法律規(guī)定的理解與適用。
一、未成年人致人損害監(jiān)護人責任的理論基礎
依照《民法典》第1165條第1款的規(guī)定,行為人因過錯侵害他人民事權益造成損害的,應當承擔侵權責任。但是,在未成年人實施不當行為造成他人損害的情形,未成年人可能因不具有侵權責任能力而不承擔過錯侵權責任,也可能因缺乏責任財產(chǎn)而無力承擔賠償責任。因此,法律通過構建監(jiān)護人責任以實現(xiàn)對被侵權人損害的合理救濟。學理上,由于監(jiān)護人責任和未成年人自身的賠償責任旨在實現(xiàn)共同的損害救濟目的,監(jiān)護人責任的構成與形態(tài)取決于未成年人自身是否對損害承擔賠償責任,而未成年人自身的過錯侵權責任又以其侵權責任能力的判斷為前提。鑒于此,法律是否應當確立未成年人的侵權責任能力制度,并在此基礎上規(guī)定未成年人對自身不當行為的損害賠償責任,這不僅是構建未成年人致人損害規(guī)范體系的基礎性理論問題,而且對監(jiān)護人責任的理論構造也具有決定作用。
參見朱廣新:《論未成年人致人損害的賠償責任》,載《法商研究》2020年第1期,第183頁。
(一)有關監(jiān)護人責任與未成年人侵權責任能力體系關聯(lián)的理論爭議
關于《民法通則》第133條、《侵權責任法》第32條和《民法典》第1188條的體系構造,以是否承認未成年人的侵權責任能力與過錯侵權責任為區(qū)分標準,學理上主要有兩種不同的解釋路徑。
其一,根據(jù)過錯責任原則分別確定未成年人和監(jiān)護人是否對損害承擔賠償責任。對于未成年人,應當適用有關過錯侵權責任的一般條款。雖然我國沒有明確規(guī)定未成年人的侵權責任能力制度,但是在實踐中應當借助過錯要件的靈活判斷實現(xiàn)與侵權責任能力制度基本相同的規(guī)范效果。對于監(jiān)護人,由于未成年人自身屬于損害賠償責任的承擔主體,監(jiān)護人無須替代其承擔責任,而是應當對自己未盡到監(jiān)護職責的過錯行為承擔責任。同時,監(jiān)護人是否盡到監(jiān)護職責的待證事實發(fā)生于監(jiān)護人的支配領域內(nèi),在舉證責任配置上由監(jiān)護人證明其盡到監(jiān)護職責更為合理,故應當適用過錯推定責任。當監(jiān)護人盡到監(jiān)護職責時,監(jiān)護人原則上不承擔責任或接近于不承擔責任。在未成年人不承擔賠償責任且監(jiān)護人無過錯的情形下,受害人難以獲得充分救濟,法院可判決未成年人、監(jiān)護人與受害人公平分擔損失。在未成年人的賠償責任和監(jiān)護人責任同時成立的情形下,兩者構成連帶責任關系。
參見于飛:《〈民法典〉背景下監(jiān)護人責任的解釋論》,載《財經(jīng)法學》2021年第2期,第19-30頁;金可可、胡堅明:《不完全行為能力人侵權責任構成之檢討》,載《法學研究》2012年第5期,第103-120頁。
其二,鑒于我國不承認未成年人的侵權責任能力,應當排除未成年人的過錯侵權責任,并對監(jiān)護人適用無過錯責任。在此基礎上,有觀點認為,應當根據(jù)未成年人的財產(chǎn)狀況確定未成年人是否對損害承擔賠償責任。未成年人有財產(chǎn)的,由未成年人承擔第一順位的責任,監(jiān)護人對不足部分承擔補充責任;未成年人沒有財產(chǎn)的,監(jiān)護人對損害單獨承擔賠償責任。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20年版,第221-222頁。也有觀點認為,在未成年人擁有價值較大財產(chǎn)且監(jiān)護人為非親屬監(jiān)護人的例外情形下,由未成年人承擔第一順位的責任,監(jiān)護人對不足部分予以補充賠償。
參見鄭曉劍:《〈民法典〉監(jiān)護人責任規(guī)則的解釋論— —以〈民法典〉第1188條為中心》,載《現(xiàn)代法學》2022年第4期,第29-35頁。還有觀點認為,當未成年人造成他人損害時,損害賠償責任的承擔主體是監(jiān)護人而非未成年人。
參見薛軍:《〈侵權責任法〉對監(jiān)護人責任制度的發(fā)展》,載《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6期,第8-10頁。在未成年人有財產(chǎn)的情形下,賠償費用是否從未成年人財產(chǎn)中支付,屬于未成年人與監(jiān)護人內(nèi)部的法律關系。
參見劉保玉:《監(jiān)護人責任若干爭議問題探討》,載《法學論壇》2012年第3期,第41-42頁;陳幫鋒:《論監(jiān)護人責任 〈侵權責任法〉第32條的破解》,載《中外法學》2011年第1期,第104-108頁;曹險峰、徐戀:《監(jiān)護人責任的解釋論與立法論反思》,載《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3期,第30-39頁。
另外,立法論上有觀點認為,我國應當對未成年人的侵權責任能力制度作出規(guī)定,同時將監(jiān)護人責任確立為過錯推定責任,并在實踐中分別判斷未成年人和監(jiān)護人的過錯侵權責任是否成立。在受害人難以從未成年人或者監(jiān)護人處獲得損害賠償救濟的情形下,受害人有權請求未成年人和監(jiān)護人根據(jù)經(jīng)濟狀況承擔“公平責任”。
參見朱廣新:《論未成年人致人損害的賠償責任》,載《法商研究》2020年第1期,第183-184頁。在責任形態(tài)方面,立法論上有觀點認為,當未成年人具有侵權責任能力且符合過錯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時,由未成年人與監(jiān)護人承擔連帶責任。
參見楊代雄:《重思民事責任能力與民事行為能力的關系— —兼評我國〈侵權責任法〉第32條》,載《法學論壇》2012年第2期,第62頁。另有觀點認為,未成年人應當對損害承擔第一順位的過錯侵權責任,監(jiān)護人對未成年人無力賠償?shù)牟糠殖袚a充責任。
參見蔡穎雯:《論我國未成年人監(jiān)護人責任制度的完善— —兼議侵權責任法的立法選擇》,載《法學家》2008年第2期,第138-139頁。
(二)《民法典》監(jiān)護人責任制度與未成年人侵權責任能力的解耦
《民法典》第1188條第1款規(guī)定:“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造成他人損害的,由監(jiān)護人承擔侵權責任。監(jiān)護人盡到監(jiān)護職責的,可以減輕其侵權責任?!薄睹穹ǖ洹烦欣^《侵權責任法》的立場,沒有對未成年人侵權責任能力制度作出規(guī)定。
在《侵權責任法》的起草過程中,曾有建議是根據(jù)行為人的年齡增加行為人責任能力的規(guī)定,而《侵權責任法》并未對其作出規(guī)定。參見王勝明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釋義》(第2版),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180頁。從文義來看,《民法典》第1188條第1款中“由監(jiān)護人承擔侵權責任”的措辭表明,損害賠償責任的承擔主體是監(jiān)護人而非未成年人?!肚謾嘭熑尉幗忉專ㄒ唬返?條第2款明確規(guī)定,被侵權人、監(jiān)護人主張人民法院判令有財產(chǎn)的未成年人承擔賠償責任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由此可推知,沒有財產(chǎn)的未成年人同樣不屬于損害賠償責任的承擔主體?!睹穹ǖ洹泛汀肚謾嘭熑尉幗忉專ㄒ唬窙]有對未成年人的侵權責任能力和損害賠償責任作出規(guī)定,主要有兩個方面的理論依據(jù)。
第一,此等制度選擇符合比較法上相關規(guī)定在實踐中的適用效果。在比較法上,德國、葡萄牙等國對未成年人的侵權責任能力作出規(guī)定,并設置了未成年人基于過錯承擔損害賠償責任的最低年齡;比利時、捷克、意大利、西班牙等國未規(guī)定具體的年齡限制,而是對未成年人的侵權責任能力作個案判斷。
See Miquel Martín-Casals, Comparative Report, in Miquel Martín-Casals ed., Children in Tort Law Part I: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Springer, 2006, p.425-427.一些國家沒有根據(jù)未成年人的主觀狀況對其侵權責任能力作出特殊考量,無論未成年人在個案中是否具有侵權責任能力,只要未成年人沒有達到理性人的注意義務標準,均應當對其造成的損害承擔賠償責任。例如,法國最高法院自1984年以來作出的系列判決認為,未成年人自身的損害賠償責任與其道德上的可責難性等因素無關,而是建立在違反理性人的客觀注意義務的基礎上。
See Laurence Francoz-Terminal, Fabien Lafay, Olivier Moréteau amp; Caroline Pellerin-Rugliano,"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under French Law," in Miquel Martín-Casals ed., Children in Tort Law Part I: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Springer, 2006, p.171-175.一些國家還將未成年人的損害賠償責任適用于無過錯責任領域。當未成年人能夠完全獨立地行使對危險源的使用權、指揮權和控制權時,即使其缺乏相應的辨別能力,也可以成為危險的保有者,并對造成的損害承擔無過錯責任。
See Miquel Martín-Casals," Comparative Report," in Miquel Martín-Casals ed., Children in Tort Law Part I: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Springer, 2006, p.434.
但在實踐中,由于未成年人通常沒有財產(chǎn),無論未成年人的損害賠償責任是否成立,在多數(shù)案件中實際承擔賠償責任的主體都是其監(jiān)護人。在比利時、西班牙、葡萄牙等國的司法實踐中,通常由監(jiān)護人對未成年人造成的損害實際承擔賠償責任。
See Pieter De Tavernier,"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under Belgian Law," in Miquel Martín-Casals ed., Children in Tort Law Part I: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Springer, 2006, p.84; Maria Manuel Veloso,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under Portuguese Law," in Miquel Martín-Casals ed., Children in Tort Law Part I: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Springer, 2006, p.312; Miquel Martín-Casals, Jordi Ribot amp; Josep Solé Feliu,"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under Spanish Law," in Miquel Martín-Casals ed., Children in Tort Law Part I: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Springer, 2006, p.386.在法國,行使親權的父母對未成年人造成的損害承擔嚴格責任。鑒于父母的支付能力普遍較強,以其作為被告的訴訟風險低、執(zhí)行成功率高,所以被侵權人往往只起訴父母。
Vgl. Annette Albrecht, Die deliktische Haftung für fremdes Verhalten im franzsischen und deutschen Recht, 2013, S.159 f.; Frédérique Niboyet, Die Haftung Minderjhriger und ihrer Eltern nach deutschem und franzsischem Deliktsrecht zwischen Dogmatik und Rechtspolitik, 2001, S.179.在英格蘭和威爾士,判例法并不關注未成年人作為侵權行為人應承擔的賠償責任,原因主要在于未成年人通常缺乏足夠的經(jīng)濟能力和責任保險的保障,這使被侵權人沒有動力提起以未成年人為被告的訴訟。
See Ken Oliphant,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under the Law of England and Wales, in Miquel Martín-Casals ed., Children in Tort Law Part I: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Springer, 2006, p.151-152.在美國,根據(jù)普通法確立的規(guī)則,未成年人作為一個獨立的法律主體,需要對自己的侵權行為負責。父母不因親子關系而對未成年人的行為承擔替代責任,實踐中,被侵權人也難以證明父母未盡到對子女有限的監(jiān)督、控制義務或者存在其他獨立過錯。
See Valerie D. Barton, Reconciling the Burden: Parental Liability for the Tortious Acts of Minors, 51 Emory Law Journal 877, 886-890 (2002); Elizabeth G. Porter, Tort Liability in the Age of the Helicopter Parent, 64 Alabama Law Review 533, 553-564 (2013).由于未成年人往往不具有賠償能力,除非未成年人受到責任保險的保障,被侵權人在多數(shù)情況下無法獲得賠償。
See W. Page Keeton ed., Prosser and Keeton on the Law of Torts, West Publishing Co., 1984, p.913.基于此,美國各州均頒布了有關父母責任的立法,為被侵權人向未成年人的父母尋求損害賠償提供了更多途徑,從而加強對被侵權人的救濟并遏制青少年犯罪。
See Shaundra K. Lewis, The Cost of Raising a Killer - Parental Liability for the Parents of Adult Mass Murderers, 61 Villanova Law Review 1, 4-5 (2016); Rhonda V. Magee Andrews, The Justice of Parental Accountability: Hypothetical Disinterested Citizens and Real Victims' Voices in the Debate over Expanded Parental Liability, 75 Temple Law Review 375, 397-402 (2002).另外,較多國家的法律實踐表明,當未成年人及其父母對損害承擔連帶責任時,雖然理論上父母有權向未成年人進行追償,但在實踐中幾乎從未出現(xiàn)過父母向未成年人行使追償權的情況。
See Miquel Martín-Casals, Comparative Report,in Miquel Martín-Casals ed., Children in Tort Law Part I: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Springer, 2006, p.454-455.鑒于此,受未成年人財產(chǎn)狀況的制約,即使法律對未成年人的侵權責任能力作出規(guī)定,進而將未成年人確立為損害賠償責任的承擔主體,其實際意義也較為有限,難以在實踐中發(fā)揮應有的填補損害功能和預防功能。
第二,當未成年人造成的損害數(shù)額較高時,法律如果規(guī)定具有侵權責任能力的未成年人應當承擔賠償責任,同時允許被侵權人在其成年并獲得獨立經(jīng)濟來源后申請執(zhí)行,將不利于保護未成年人的生存權、發(fā)展權。未成年人的發(fā)展權,是指“充分發(fā)展其全部體能和智能的權利,包括未成年人有權接受正規(guī)和非正規(guī)的教育,有權享有促進其身體、心理、精神、道德等全面發(fā)展的生活條件?!?/p>
郭林茂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釋義》,法律出版社2021年版,第9頁?!吨腥A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以下簡稱《未成年人保護法》)第3條第1款規(guī)定,國家保障未成年人的生存權、發(fā)展權等權利。據(jù)此,不僅應當保障未成年人在成年時獲得形式上的自由,還應保障其擁有塑造自己未來生活的充分可能性。要求未成年人承擔高額的損害賠償責任,將對其尚未成熟的人格的長期發(fā)展產(chǎn)生嚴重影響,如導致其迫于生計而放棄接受更高程度的教育、職業(yè)選擇或者人生閱歷受限、社會交往減少、自尊心受到傷害等。
Vgl. Klaus Goecke, Die unbegrenzte Haftung Minderjhriger im Deliktsrecht: Bewertung, nderungsmglichkeiten und nderungsvorschlag auf der Grundlage einer rechtsvergleichenden Untersuchung, 1997, S.50.另外,雖然成年人也可能因承擔損害賠償責任而陷入經(jīng)濟困難,但是要求人格發(fā)展尚未成熟和法律上尚未獨立的未成年人承擔過重的損害賠償責任,不符合給予未成年人特殊、優(yōu)先保護的原則,這與《未成年人保護法》第4條規(guī)定的精神相沖突。
為保護未成年人的發(fā)展權,法律應當對未成年人的損害賠償責任作出限制。在奧地利、荷蘭、捷克、葡萄牙、俄羅斯等國,法院基于公平等事由的考量,可以在衡量未成年人過錯、經(jīng)濟能力等因素的基礎上,酌情減輕未成年人的賠償責任。
See Miquel Martín-Casals, Comparative Report, in Miquel Martín-Casals ed., Children in Tort Law Part I: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Springer, 2006, p.439-440.在德國,有學者建議適用《德國民法典》第242條關于依誠實信用給付的規(guī)定,在符合公平原則的范圍內(nèi)減輕未成年人的責任
Vgl. Wellenhofer, in: BeckOGK BGB, 2024, § 828 Rn.Rn.76-77.1.,也有學者建議修改《德國民法典》第828條,增加基于公平原則減輕未成年人責任的特別規(guī)定。Vgl. Klaus Goecke, Die unbegrenzte Haftung Minderjhriger im Deliktsrecht: Bewertung, nderungsmglichkeiten und nderungsvorschlag auf der Grundlage einer rechtsvergleichenden Untersuchung, 1997, S.241 ff.我國《民法典》沒有設置基于公平考量減輕侵權人賠償責任的一般規(guī)定。因此,我國《民法典》如果規(guī)定未成年人的侵權責任能力和損害賠償責任,人民法院在司法實踐中需要根據(jù)公平原則等民法基本原則創(chuàng)設酌情減輕未成年人賠償責任的特別規(guī)定,或者通過制定、修訂法律等方式對此另行作出規(guī)定,這將產(chǎn)生較高的制度成本。同時,此等責任限制方式在法律適用上具有較高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對被侵權人合法權益的保護力度也較為不足。
基于以上兩點考慮,較為合理的方案是,將《民法典》監(jiān)護人責任制度的理論基礎解釋為通過適當強化監(jiān)護人責任而排除未成年人的損害賠償責任。
首先,對未成年人的侵權責任能力不作規(guī)定并排除未成年人的損害賠償責任,符合未成年人通常沒有財產(chǎn)的現(xiàn)實情況和法律優(yōu)先保護未成年人發(fā)展權的價值取向。同時,法律如果僅排除未成年人的損害賠償責任而保留監(jiān)護人的過錯推定責任,將導致在監(jiān)護人盡到監(jiān)護職責的情形下,因未成年人不具有識別能力而造成的損害將由受害人自行承受,不利于對受害人合法權益的救濟。故此,應當將監(jiān)護人責任強化為無過錯責任。比較法上也有一些國家在強化監(jiān)護人責任的基礎上排除了未成年人的損害賠償責任。在法國,父母對未成年人造成的損害承擔嚴格責任后,通常放棄行使對未成年人的追償權,此等模式不僅間接地保護未成年人免于承擔賠償責任,而且對被侵權人的合法權益提供了充分保護。
Vgl. Frédérique Niboyet, Die Haftung Minderjhriger und ihrer Eltern nach deutschem und franzsischem Deliktsrecht zwischen Dogmatik und Rechtspolitik, 2001, S.179.在荷蘭,法律規(guī)定14歲以下未成年人造成損害的,由父母承擔嚴格責任,而未成年人自身不承擔賠償責任,進而實現(xiàn)對未成年人的特別保護和對被侵權人損害的充分救濟。
參見[德]克雷斯蒂安·馮·巴爾:《歐洲比較侵權行為法》(上卷),張新寶譯,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183頁。
其次,由于未成年人通常沒有財產(chǎn),比較法上一些對未成年人適用過錯侵權責任并對監(jiān)護人適用過錯推定責任的國家或地區(qū),在實踐中通過判例來限制監(jiān)護人的免責事由,使監(jiān)護人的過錯推定責任在適用效果上接近于無過錯責任,以實現(xiàn)對被侵權人的充分救濟。
參見李曉倩:《未成年人致人損害的規(guī)范邏輯與立法選擇》,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18年第4期,第129-130頁。根據(jù)葡萄牙判例法確定的規(guī)則,監(jiān)護人免于承擔責任的前提條件是其證明自身已盡到監(jiān)督與合理教育未成年人的義務,而監(jiān)護人在教育未成年人方面的過錯推定在實踐中較難被推翻。
See Maria Manuel Veloso,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under Portuguese Law, in Miquel Martín-Casals ed., Children in Tort Law Part I: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Springer, 2006, p.329-330.在西班牙,法院通常不支持監(jiān)護人通過證明自身已盡到對未成年人的注意義務而免責的抗辯,這使監(jiān)護人責任在實踐中的適用效果基本等同于無過錯責任。
See Miquel Martín-Casals, Jordi Ribot amp; Josep Solé Feliu,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under Spanish Law, in Miquel Martín-Casals ed., Children in Tort Law Part I: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Springer, 2006, p.387-390.
最后,相較于過錯推定責任,對監(jiān)護人適用無過錯責任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加重了監(jiān)護人的經(jīng)濟負擔,但是監(jiān)護人有更強的能力應對包括損害賠償責任在內(nèi)的各類經(jīng)濟風險,并能夠通過履行管理、教育未成年人等監(jiān)護職責將未成年人造成損害的風險控制在合理范圍內(nèi)?!睹穹ǖ洹返?188條第1款還將監(jiān)護人盡到監(jiān)護職責規(guī)定為監(jiān)護人的減責事由,其制度目的主要在于確認未成年人成長構成的社會性,當監(jiān)護人盡到監(jiān)護職責時,由監(jiān)護人和作為社會成員的受害人共同分擔未成年人造成的損失
參見張新寶:《侵權責任構成要件研究》,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93頁。,以免監(jiān)護人因賠償責任過重而限制未成年人參與社會活動的頻率或范圍。
綜上所述,《民法典》雖然沒有對未成年人的侵權責任能力和過錯侵權責任作出規(guī)定,但我國監(jiān)護人責任制度的實際適用效果符合各國未成年人侵權領域法律實踐的一般規(guī)律。《民法典》將監(jiān)護人責任強化為無過錯責任并排除未成年人的損害賠償責任,既能適應未成年人通常沒有財產(chǎn)的現(xiàn)實情況,也能兼顧對未成年人發(fā)展權等權利的保護和對被侵權人損害的填補,同時也沒有對監(jiān)護人施加過重的責任負擔,在利益衡量上較為妥當。正因如此,我國的監(jiān)護人責任制度在實踐中能夠妥善解決未成年人引發(fā)的損害賠償糾紛
參見王勝明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釋義》(第2版),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180頁。,是一種合理且務實的制度選擇。
另外,依照《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5條的規(guī)定,《民法典》第1188條第2款中規(guī)定的“從本人財產(chǎn)中支付賠償費用”不構成未成年人自身的損害賠償責任,監(jiān)護人對損害亦不承擔補充責任。因此,在未成年人有財產(chǎn)的情形下,從未成年人財產(chǎn)中支付賠償費用,并不影響監(jiān)護人責任的構成與形態(tài),而僅涉及監(jiān)護人責任的賠償費用來源問題。
二、未成年人致人損害監(jiān)護人責任的構成與形態(tài)
關于監(jiān)護人責任的構成與形態(tài),學理上有三個問題需要厘清。其一,依照《民法典》第1188條第1款的規(guī)定,監(jiān)護人對未成年人造成的損害承擔侵權責任,即使其盡到監(jiān)護職責,也只能減輕而非免除自身責任,故監(jiān)護人責任的構成通常不以監(jiān)護人主觀上存在過錯為要件。但是,《民法典》第1188條沒有對監(jiān)護人責任的其他構成要件作出明確規(guī)定,需要在解釋論上予以揭示。其二,《民法典》第1189條和第1169條第2款分別對委托監(jiān)護和他人教唆、幫助未成年人侵權情形下監(jiān)護人責任的承擔規(guī)則作出規(guī)定。當存在委托監(jiān)護中的受托人或教唆、幫助人等其他應當對未成年人造成的損害承擔侵權責任的主體時,其他主體的侵權責任將對監(jiān)護人責任的構成要件或者實際賠償范圍等產(chǎn)生影響。因此,需要明確《民法典》第1189條和第1169條第2款中監(jiān)護人責任的構成以及監(jiān)護人責任與其他主體侵權責任之間的外部責任形態(tài)。其三,在父母作為未成年人監(jiān)護人的情形下,還存在父母如何承擔侵權責任等監(jiān)護人責任的內(nèi)部形態(tài)問題。
(一)一般情形下監(jiān)護人責任的構成
基于《民法典》強化監(jiān)護人責任并排除未成年人損害賠償責任的價值取向,監(jiān)護人應當對未成年人造成的損害承擔無過錯責任。在此基礎上,法學界對監(jiān)護人責任的構成要件有不同的解釋方案。有觀點認為,監(jiān)護人責任的成立要求未成年人的不法致害“行為”符合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
參見張新寶:《中國民法典釋評·侵權責任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89-91頁。另有觀點認為,監(jiān)護人責任的成立要求未成年人實施不當行為造成他人損害且此等行為與損害之間存在因果關系。
參見程嘯:《侵權責任法》(第3版),法律出版社2021年版,第434-436頁。以上兩種觀點的分歧在于,監(jiān)護人責任的成立是否要求未成年人存在理性人意義上的過錯,即如果未成年人的不當行為是由具有侵權責任能力的理性人實施,則存在過錯。
在比較法上,監(jiān)護人責任通常屬于對他人不當行為的責任。《歐洲侵權法原則》(Principles of European Tort Law)和《歐洲示范民法典草案》(Draft Common Frame of Reference)的起草人明確指出,監(jiān)護人責任在性質(zhì)上屬于對他人不當行為的責任。
參見歐洲侵權法小組編著:《歐洲侵權法原則:文本與評注》,于敏、謝鴻飛譯,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161-163頁;歐洲民法典研究組、歐盟現(xiàn)行私法研究組編著:《歐洲私法的原則、定義與示范規(guī)則:歐洲示范民法典草案》(全譯本·第5、6、7卷),王文勝等譯,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第472頁。在德國,根據(jù)《德國民法典》第832條的規(guī)定,監(jiān)護人責任的構成要件包括未成年人對他人不法造成損害,監(jiān)護人未盡到對未成年人的監(jiān)督義務以及此等行為與損害之間存在因果關系。較多學者認為,在解釋上應當對《德國民法典》第832條的規(guī)定進行目的論限縮。只有當未成年人違反理性人的注意義務,即如果成年人實施相同行為將被認定為有過錯時,監(jiān)護人才承擔責任。
Vgl. Wellenhofer, in: BeckOGK BGB, 2024, § 832 Rn.35; Wagner, in: Münchener Kommentar BGB, Band 7, 2024, § 832 Rn.26; Annette Albrecht, Die deliktische Haftung für fremdes Verhalten im franzsischen und deutschen Recht, 2013, S.94.原因在于,法律規(guī)定監(jiān)護人責任的目的是抵消未成年人侵權責任能力制度對被侵權人救濟的不利影響,而不是擴大侵權責任的適用范圍。
See Gerhard Wagner,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under German Law, in Miquel Martín-Casals ed., Children in Tort Law Part I: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Springer, 2006, p.241-242.雖然《德國民法典》第832條規(guī)定的監(jiān)護人責任只有在其自身違反監(jiān)督義務的情況下才成立,但其在構成要件上依附于未成年人的不當行為,故此等責任并非純粹的對自己不當行為的責任,而是具有對他人不當行為承擔責任的性質(zhì)。在意大利、比利時、葡萄牙、西班牙等國,在監(jiān)護人存在過錯的情況下,法律根據(jù)未成年人是否具有侵權責任能力區(qū)分了兩種情況:當未成年人不具有侵權責任能力時,監(jiān)護人責任的成立條件是,未成年人的行為如果由具有侵權責任能力的人實施,則其應承擔侵權責任;當未成年人具有侵權責任能力時,監(jiān)護人責任的成立要求未成年人自身行為構成侵權行為。
See Miquel Martín-Casals, Comparative Report, in Miquel Martín-Casals ed., Children in Tort Law Part I: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Springer, 2006, p.449.法國最高法院在2001年以來的系列判決中指出,父母對未成年人造成損害承擔的嚴格責任并不從屬于未成年人的不當行為。在父母對與其共同居住的未成年人行使親權的情況下,如果未成年人的行為與損害之間存在因果關系,父母應對被侵權人承擔嚴格責任,只有外部介入原因或者被侵權人的與有過失才能免除父母的責任。
See Laurence Francoz-Terminal, Fabien Lafay, Olivier Moréteau amp; Caroline Pellerin-Rugliano,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under French Law, in Miquel Martín-Casals ed., Children in Tort Law Part I: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Springer, 2006, p.199-201; Jonas Knetsch, Tort Law in France, Kluwer Law International B.V., 2021, p.83; vgl. Annette Albrecht, Die deliktische Haftung für fremdes Verhalten im franzsischen und deutschen Recht, 2013, S.12 ff.基于此,即使未成年人的行為符合理性人的注意義務標準,其父母依然需要承擔責任。但是,此等責任制度舍棄了對行為要素的考量,使未成年人處于與動物等危險源近乎相同的法律地位,在價值衡量上有失妥當。
Vgl. Annette Albrecht, Die deliktische Haftung für fremdes Verhalten im franzsischen und deutschen Recht, 2013, S.160 f.較多學者認為,法國的監(jiān)護人責任制度不應單純建立在因果關系的基礎之上,而應以未成年人的行為存在客觀過錯,即違反理性人的注意義務為要件。
See Birke Hcker, Fait d’autrui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in Jean-Sébastien Borghetti amp; Simon Whittaker eds., French Civil Liability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Hart Publishing, 2019, p.157; vgl. Annette Albrecht, Die deliktische Haftung für fremdes Verhalten im franzsischen und deutschen Recht, 2013, S.140 ff.
我國《民法典》第1188條規(guī)定的監(jiān)護人責任亦屬于對他人不當行為的損害賠償責任?;诖?,本條規(guī)定的監(jiān)護人責任在構成要件上依附于未成年人的行為,其成立要求未成年人實施理性人意義上的侵權行為,即相同行為如果由具有侵權責任能力的理性人實施,則應承擔侵權責任,其責任構造本質(zhì)上是將未成年人的不當行為視為監(jiān)護人的不當行為
參見李永軍:《論監(jiān)護人對被監(jiān)護人侵權行為的“替代責任”》,載《當代法學》2013年第3期,第66頁。,并以此判斷侵權責任是否成立。此等解釋方案主要有三個方面的理論依據(jù)。一是符合監(jiān)護職責的規(guī)范內(nèi)涵且防止監(jiān)護人責任的適用范圍被不當擴大。在社會交往中,人們有理由期待他人行為符合理性人的注意義務標準,從而免于承受超出正常社會交往限度的損害風險。由于未成年人對自身行為缺乏完全的識別能力,其主觀上不具備盡到理性人注意義務的必要能力,而監(jiān)護人的職責正是對未成年人進行管理和教育,及時糾正未成年人偏離理性人注意義務標準的行為,最終使其成長為獨立的法律關系主體并有能力獨立承擔責任。正因如此,對于監(jiān)護關系之外的第三人而言,監(jiān)護人基于監(jiān)護職責應當確保未成年人的行為符合理性人的注意義務標準,以免給他人帶來不合理的損害風險,否則應當替代未成年人對其無法履行理性人注意義務而造成的損害承擔賠償責任。
參見歐洲民法典研究組、歐盟現(xiàn)行私法研究組編著:《歐洲私法的原則、定義與示范規(guī)則:歐洲示范民法典草案》(全譯本·第5、6、7卷),王文勝等譯,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第472頁。當未成年人沒有實施理性人意義上的侵權行為時,受害人承受的僅僅是正常社會交往中的一般生活風險,未成年人及其監(jiān)護人沒有對受害人施加額外的損害風險,故損害后果應當由受害人自行承擔。二是防止法律價值體系的錯位。如果監(jiān)護人責任的成立不要求未成年人存在理性人意義上的過錯,則在利益衡量上將使未成年人處于與動物等危險源相似的法律地位,有失妥當。三是可以平衡未成年人、被侵權人和監(jiān)護人的利益關系?;谖闯赡耆藳]有財產(chǎn)的現(xiàn)實情況和保障未成年人生存權等權利的考慮,《民法典》第1188條第1款通過適當強化監(jiān)護人責任排除了未成年人的損害賠償責任。同時,
為避免監(jiān)護人承擔過重的賠償責任,應當將未成年人存在理性人意義上的過錯作為監(jiān)護人責任的構成要件。此等方案既可以激勵監(jiān)護人通過履行管理、教育未成年人等監(jiān)護職責而降低未成年人實施理性人意義上侵權行為的風險,也可以兼顧對被侵權人損害的填補,符合被侵權人在社會交往中對他人行為的合理預期。
(二)委托監(jiān)護情形下監(jiān)護人責任的構成及外部形態(tài)
當監(jiān)護人將監(jiān)護職責委托給他人時,監(jiān)護人的法律地位不因委托監(jiān)護關系而發(fā)生改變。依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總則編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3條的規(guī)定,受托人并未通過委托合同取得監(jiān)護人的法律地位。因此,《民法典》第1189條中規(guī)定的“監(jiān)護人應當承擔侵權責任”,是指監(jiān)護人應當依照《民法典》第1188條第1款的規(guī)定,對未成年人造成的全部損害承擔無過錯責任,僅在監(jiān)護人盡到監(jiān)護職責時可以減輕其責任。但是,當委托監(jiān)護中的受托人存在過錯時,監(jiān)護人承擔責任的實際范圍可能因受托人的侵權責任而發(fā)生變化。
依照《民法典》第1189條的規(guī)定,未成年人造成他人損害,監(jiān)護人將監(jiān)護職責委托給他人且受托人有過錯的,受托人承擔“相應的責任”。顯然,本條規(guī)定并沒有明確受托人責任的性質(zhì)。有觀點認為,受托人承擔的“相應的責任”,是其直接向被侵權人承擔的過錯侵權責任。
參見張新寶:《中國民法典釋評·侵權責任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92-93頁;程嘯:《我國侵權法上“相應的責任”的體系解釋》,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24年第3期,第104-105頁;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20年版,第228頁。另有觀點認為,受托人承擔的“相應的責任”,不是受托人對被侵權人的侵權責任,而是違反委托合同的過錯違約損害賠償責任。
參見朱廣新:《論監(jiān)護委托下被監(jiān)護人致人損害的責任承擔》,載《法律適用》2023年第6期,第27-32頁。雖然監(jiān)護人和受托人之間存在委托合同關系,受托人需要按照監(jiān)護人的指示代為履行監(jiān)護職責,但委托監(jiān)護中的受托人有較大的自由決定空間,在一定程度上有權獨立處理監(jiān)護事務
參見王利明:《合同法分則》,北京大學出版社2023年版,第496-497頁;崔建遠:《合同法》(第5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版,第654-655頁。,故監(jiān)護人和受托人并未形成支配力較強的使用與被使用的關系,監(jiān)護人不對受托人的侵權行為承擔替代責任。
參見王利明:《侵權責任法研究》(第2版下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06-107頁;程嘯:《侵權責任法》(第3版),法律出版社2021年版,第455頁。因此,被侵權人有權直接請求受托人承擔侵權責任,《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10條第1款明確規(guī)定被侵權人享有此等請求權?;谖斜O(jiān)護合同,受托人在一定程度上擁有對未成年人行為的實際控制力,進而應當履行預防和制止未成年人實施不當行為的注意義務,保護他人的合法權益不受未成年人侵害。
參見程嘯:《我國侵權法上“相應的責任”的體系解釋》,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24年第3期,第104頁。因此,當未成年人實施理性人意義上的侵權行為且受托人未盡到相應注意義務存在過錯時,受托人應當對未成年人造成的損害承擔過錯侵權責任。相較于《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zhí)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以下簡稱《民通意見》)第22條的規(guī)定,《民法典》第1189條和《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10條在一定程度上限縮了受托人承擔責任的范圍,從而更好地平衡監(jiān)護人、受托人和被侵權人的利益。依照《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10條的規(guī)定,受托人應當承擔與其過錯程度等因素相適應的賠償責任。
當未成年人造成他人損害且受托人存在過錯時,監(jiān)護人對損害承擔的全部賠償責任與受托人承擔的“相應的責任”在受托人責任的范圍內(nèi)發(fā)生重合。鑒于監(jiān)護人和受托人對重合部分的損害均應當負責,其對外應當共同承擔重合部分的責任,而非承擔按份責任。
參見程嘯:《我國侵權法上“相應的責任”的體系解釋》,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24年第3期,第111頁。未重合部分的責任則由監(jiān)護人單獨承擔?;诖?,在侵權責任的范疇內(nèi),不論是監(jiān)護人還是受托人實際承擔重合部分的責任,都沒有超出其責任份額,因此,實際承擔責任的一方無權向另一方追償。
參見張新寶:《中國民法典釋評·侵權責任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93頁。在合同責任的范疇內(nèi),可根據(jù)監(jiān)護人和受托人內(nèi)部形成的委托監(jiān)護合同來確定責任的最終歸屬。依照《民法典》第929條的規(guī)定,當委托監(jiān)護合同為有償合同時,重合部分的責任最終應當由有過錯的受托人承擔,監(jiān)護人實際承擔此等責任的,有權請求受托人賠償損失。當委托監(jiān)護合同為無償合同時,受托人有故意或者重大過失的,重合部分的責任最終應當由受托人承擔,監(jiān)護人實際承擔此等責任后有權請求受托人賠償損失;受托人僅有一般過失的,監(jiān)護人實際承擔責任后無權請求受托人賠償,但《民法典》第929條并沒有對受托人實際承擔責任后請求委托人賠償損失的權利作出規(guī)定。從委托合同的責任配置原理來看,應適當減輕無償受托人的責任,當其僅有一般過失時,應免除其責任。
參見王軼、高圣平等:《中國民法典釋評·合同編·典型合同》(下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447頁;周江洪:《典型合同原理》,法律出版社2023年版,第507頁;程嘯:《我國侵權法上“相應的責任”的體系解釋》,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24年第3期,第114頁。鑒于此,《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10條第3款規(guī)定:“僅有一般過失的無償受托人承擔責任后向監(jiān)護人追償?shù)模嗣穹ㄔ簯柚С??!?/p>
(三)教唆、幫助未成年人侵權情形下監(jiān)護人責任的構成及外部形態(tài)
依照《民法典》第1169條第2款的規(guī)定,在他人教唆、幫助未成年人實施侵權行為的情形下,教唆、幫助人應當承擔侵權責任;未成年人的監(jiān)護人未盡到監(jiān)護職責的,應當承擔“相應的責任”。監(jiān)護人承擔“相應的責任”,是指監(jiān)護人在未盡到監(jiān)護職責的范圍內(nèi)承擔與其過錯相適應的責任,而非承擔無過錯責任?;诖?,《民法典》第1169條第2款構成《民法典》第1188條第1款的例外規(guī)定。監(jiān)護人承擔無過錯責任的依據(jù)在于其有義務通過管理、教育未成年人等方式使未成年人的行為符合理性人的注意義務標準。只有當未成年人基于其不成熟的自主意志而行為時,因其行為不符合理性人標準而產(chǎn)生的責任風險才由監(jiān)護人承受。在教唆、幫助未成年人侵權的情形下,未成年人的意志受到教唆、幫助人的實際影響,故監(jiān)護人不應對損害承擔無過錯責任,否則對于監(jiān)護人而言過于嚴厲。
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26頁。同時,監(jiān)護人負有管理、教育未成年人并預防和制止其實施不當行為的監(jiān)護職責,監(jiān)護人如果未盡到此等監(jiān)護職責,則在一定程度上為教唆、幫助人實施教唆、幫助行為創(chuàng)造了條件
參見程嘯:《我國侵權法上“相應的責任”的體系解釋》,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24年第3期,第103頁。,故其應當對損害承擔與其過錯程度等因素相適應的賠償責任?!睹穹ǖ洹返?169條第1款規(guī)定:“教唆、幫助他人實施侵權行為的,應當與行為人承擔連帶責任?!痹诮趟?、幫助未成年人實施侵權行為的情形下,作為行為人的未成年人不屬于損害賠償責任的承擔主體,而且監(jiān)護人對未成年人亦不承擔替代責任,故應當由教唆、幫助人對損害承擔全部賠償責任。
依照《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12條第1款的規(guī)定,教唆、幫助人和監(jiān)護人的賠償責任在監(jiān)護人未盡到監(jiān)護職責的范圍內(nèi)發(fā)生重合,其對外應當共同承擔重合部分的責任。未重合部分的責任由教唆、幫助人單獨承擔。教唆、幫助人或監(jiān)護人實際承擔重合部分責任的,由于此等責任沒有超出教唆、幫助人或監(jiān)護人的責任份額,教唆、幫助人和監(jiān)護人亦未形成合同關系,所以實際承擔責任的一方無權向另一方追償。實踐中,有可能出現(xiàn)未成年人侵權后,監(jiān)護人先向被侵權人支付賠償費用的情況。鑒于此,《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12條第2款規(guī)定:“監(jiān)護人先行支付賠償費用后,就超過自己相應責任的部分向教唆人、幫助人追償?shù)?,人民法院應予支持?!?/p>
(四)父母作為監(jiān)護人情形下監(jiān)護人責任的內(nèi)部形態(tài)
1.父母作為監(jiān)護人情形下監(jiān)護人責任的一般形態(tài)
《民法典》第27條第1款規(guī)定:“父母是未成年子女的監(jiān)護人?!薄睹穹ǖ洹返?058條規(guī)定:“夫妻雙方平等享有對未成年子女撫養(yǎng)、教育和保護的權利,共同承擔對未成年子女撫養(yǎng)、教育和保護的義務?!被诖?,在父母作為監(jiān)護人的情形下,《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7條參照夫妻共同債務的立法精神
參見《最高法民一庭負責人就民法典侵權責任編司法解釋(一)答記者問》,載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網(wǎng),https://www.court.gov.cn/zixun/xiangqing/443901.html,2024年9月27日訪問。,明確規(guī)定父母應當對未成年人造成的損害共同承擔賠償責任。由于父母應當共同承擔和履行對未成年人的監(jiān)護職責,父母共同承擔的賠償責任屬于其因未成年人的不當行為和相同的監(jiān)護職責而向被侵權人承擔的范圍相同的賠償責任,此等責任構成連帶責任。
參見程嘯:《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侵權責任編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中國法制出版社2024年版,第89-91頁。
2.父母離婚情形下的監(jiān)護人責任形態(tài)
父母離婚后,未成年子女往往由父母一方直接撫養(yǎng),在此等情形下,不直接撫養(yǎng)未成年子女的父或母對其造成的損害是否應當承擔侵權責任,《民法典》對此沒有作出明確規(guī)定?!肚謾嘭熑尉幗忉專ㄒ唬返?條并未沿用《民通意見》第158條的規(guī)定,而是規(guī)定離婚后父母對未成年人造成的損害共同承擔責任,與《民法典》婚姻家庭編遵循了相同的價值取向。依照《民法典》第1084條第1款和第2款的規(guī)定,父母離婚后,其與未成年子女的監(jiān)護關系并未消滅,不論其是否直接撫養(yǎng)未成年子女,均應當履行相應的監(jiān)護職責。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繼承編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20年版,第130-131頁;陳葦主編:《婚姻家庭繼承法學》(第4版),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290頁。基于此,離婚后父母雙方依然屬于《民法典》第1188條規(guī)定的監(jiān)護人,應當對未成年人造成的損害共同承擔連帶責任,從而促進未與子女共同生活的生父或生母積極履行監(jiān)護職責。
參見程嘯:《我國侵權法規(guī)則的發(fā)展與完善》,載《中國法律評論》2024年第6期,第186-187頁。在內(nèi)部關系上,依照《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8條第2款的規(guī)定,應當根據(jù)離婚父母有關責任份額或監(jiān)護職責分配的約定,以及監(jiān)護職責的實際履行情況等確定雙方的責任份額。
3.繼父母作為監(jiān)護人情形下的監(jiān)護人責任形態(tài)
依照《民法典》第1072條第2款的規(guī)定,繼父母是否應當作為監(jiān)護人對未成年人造成的損害承擔賠償責任,由繼父母和未成年人是否形成撫養(yǎng)教育關系決定。在繼父或繼母沒有和未成年人形成撫養(yǎng)教育關系的情形下,繼父或繼母對未成年人不負有監(jiān)護職責,其不屬于《民法典》第1188條規(guī)定的監(jiān)護人,故不承擔監(jiān)護人責任,而應由未成年人的生父母共同承擔侵權責任。繼父或繼母與未成年人形成撫養(yǎng)教育關系的,其與生父母均對未成年人負有監(jiān)護職責,《侵權責任編解釋(一)》未對此等情形的責任承擔作出規(guī)定,而是認為處理糾紛時應進行“個案考量”和“利益平衡”。
參見《最高法民一庭負責人就民法典侵權責任編司法解釋(一)答記者問》,載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網(wǎng),https://www.court.gov.cn/zixun/xiangqing/443901.html,2024年9月27日訪問。在《侵權責任編解釋(一)》施行前的司法實踐中,當未成年子女造成他人損害時,如果繼父或繼母和該子女已經(jīng)形成撫養(yǎng)教育關系,有較多法院依照原《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第27條第2款或者《民法典》第1072條第2款的規(guī)定,并結合《民通意見》第158條規(guī)定的精神,判決父母離婚后與該子女共同生活的生父或生母及其配偶對該子女造成的損害承擔連帶責任,未與該子女共同生活的生父或生母對損害不承擔責任。
參見四川省隆昌縣人民法院(2014)隆昌民初字第2779號民事判決書、廣東省興寧市人民法院(2024)粵1481民初75號民事判決書、重慶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21)渝03民終215號民事判決書、云南省昆明市西山區(qū)人民法院(2014)西法少民初字第41號民事判決書。也有法院判決未成年子女的生父和生母對損害承擔按份責任,同時判決繼父或繼母在與子女共同生活的生父或生母應承擔責任的范圍內(nèi)對損害承擔連帶責任。
參見山西省太原市迎澤區(qū)人民法院(2015)迎民初字第920號民事判決書。在《侵權責任編解釋(一)》施行后,此等裁判標準與《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8條的規(guī)定相沖突,不應繼續(xù)沿用。
從《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立法精神來看,已經(jīng)形成撫養(yǎng)教育關系的繼父母與繼子女的關系是一種介于名義型繼父母子女關系和收養(yǎng)型繼父母子女關系之間的擬制血親關系。
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155-156頁;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繼承編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20年版,第216頁;王列賓:《繼父母子女間有“撫育關系”不應構成擬制血親》,載《上海法治報》2017年3月1日,第B06版。繼父或繼母雖然基于對未成年子女的撫養(yǎng)教育與其形成監(jiān)護關系,但是其承擔的監(jiān)護職責既可能與生父母基本相同,也可能相對較弱。結合《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8條規(guī)定的精神,在司法實踐中,如果繼父或繼母在未成年子女的撫養(yǎng)教育中發(fā)揮主要作用,則法院應當判決未成年子女的生父母及其繼父或繼母對損害共同承擔連帶賠償責任
參見湖北省隨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23)鄂13民終2662號民事判決書、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柳州市柳南區(qū)人民法院(2016)桂0204民初1594號民事判決書。;如果繼父或繼母僅在其配偶的監(jiān)護職責范圍內(nèi)對未成年子女的撫養(yǎng)教育發(fā)揮輔助作用,則法院可以根據(jù)案件實際情況判決未成年子女的生父母對全部損害共同承擔連帶賠償責任,并判決繼父或繼母在與其過錯相適應的范圍內(nèi)對損害承擔賠償責任。實踐中,還可能出現(xiàn)未與子女共同生活的生父或生母不明或查找不到的情況。在此等情形下,法院可以根據(jù)實際情況判決與未成年子女共同生活的生父或生母及其配偶對損害共同承擔連帶賠償責任。
參見張璁、魏哲哲:《遭遇侵權,這樣維護合法權益》,載《人民日報》2024年10月17日,第19版。
三、未成年人致人損害監(jiān)護人責任的賠償費用來源
在監(jiān)護人責任成立且賠償范圍確定后,還存在監(jiān)護人如何實際履行賠償責任的問題?!睹穹ǖ洹返?188條第2款規(guī)定:“有財產(chǎn)的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造成他人損害的,從本人財產(chǎn)中支付賠償費用;不足部分,由監(jiān)護人賠償。”在未成年人有財產(chǎn)的情形,對于從未成年人財產(chǎn)中支付賠償費用的性質(zhì),學理上存在較大爭議。鑒于此,需要在解釋論上揭示《民法典》第1188條第2款中“從本人財產(chǎn)中支付賠償費用”的規(guī)范內(nèi)涵。
(一)“從本人財產(chǎn)中支付賠償費用”不構成未成年人對受害人的“公平責任”
對于《民法典》第1188條第2款中規(guī)定的“從本人財產(chǎn)中支付賠償費用”,相關理論爭議主要在于其是否構成某種以財產(chǎn)為基礎并綜合考量當事人經(jīng)濟狀況的“責任”,即未成年人對受害人的“公平責任”。對此,有觀點持肯定立場。
參見于飛:《〈民法典〉背景下監(jiān)護人責任的解釋論》,載《財經(jīng)法學》2021年第2期,第28-29頁。另有觀點進一步認為,在基于“公平責任”要求未成年人以自身財產(chǎn)承擔“責任”時,應當將相關保險情況考慮在內(nèi)。
參見李曉倩:《未成年人致人損害的規(guī)范邏輯與立法選擇》,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18年第4期,第132-133頁。依照《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5條第1款的規(guī)定,被侵權人請求監(jiān)護人承擔全部賠償責任的,人民法院應在判決中明確,賠償費用可以先從未成年人財產(chǎn)中支付,不足部分由監(jiān)護人支付。依照其規(guī)定,《民法典》第1188條第2款中“從本人財產(chǎn)中支付賠償費用”的含義是未成年人在一定情況下需要以其獨立財產(chǎn)清償監(jiān)護人承擔的損害賠償之債?;诖耍睹穹ǖ洹返?188條第2款僅解決賠償費用的來源問題
參見孫玉紅:《我國監(jiān)護人責任規(guī)范的反思與再解讀》,載《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6年第1期,第110頁。,不涉及未成年人對受害人的“公平責任”。
在比較法上,德國、奧地利、意大利、葡萄牙等國沒有規(guī)定監(jiān)護人的無過錯責任,而是選擇規(guī)定未成年人的“公平責任”作為未成年人損害賠償責任和監(jiān)護人責任的補充規(guī)則。
See Miquel Martín-Casals, Comparative Report, in Miquel Martín-Casals ed., Children in Tort Law Part I: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Springer, 2006, p.431.此等規(guī)定的主要目的是強化對受害人的救濟,當未成年人因不具有侵權責任能力而對其違反理性人注意義務的侵害行為造成的損害不承擔責任,而受害人無法從監(jiān)護人等主體處獲得賠償時,法院可以根據(jù)案件具體情況在符合公平觀念的范圍內(nèi)判決未成年人承擔一定比例的責任。
See Miquel Martín-Casals, Comparative Report, in Miquel Martín-Casals ed., Children in Tort Law Part I: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Springer, 2006, p.430.“公平責任”的承擔主體是作為行為人的未成年人,其經(jīng)濟狀況較好且與受害人之間存在經(jīng)濟差距是“公平責任”成立的重要條件。實踐中,由于未成年人通常不具有獨立的經(jīng)濟能力,為填補受害人的損失,法院往往對判斷未成年人經(jīng)濟狀況所涉及的考量因素作擴張解釋,進而適用“公平責任”,并將賠償責任實際轉嫁給其他主體。在德國,除未成年人自己擁有的財產(chǎn)外,法院在一些案件中將監(jiān)護人的經(jīng)濟狀況納入考量范疇。
Vgl. Wagner, in: Münchener Kommentar BGB, Band 7, 2024, § 829 Rn.14; Schneider, in: BeckOGK BGB, 2024, § 829 Rn.14; Oechsler, in: Staudinger Kommentar BGB, 2021, § 829 Rn.54.此外,以未成年人為被保險人的責任保險是法院衡量未成年人經(jīng)濟狀況的另一個決定性因素。德國法院區(qū)分了“公平責任”適用的責任成立階段與責任范圍階段,并主張自愿責任保險可以在責任范圍階段作為未成年人經(jīng)濟狀況的衡量因素,而強制責任保險在責任成立階段與責任范圍階段均應作為衡量因素。
See Gerhard Wagner,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under German Law, in Miquel Martín-Casals ed., Children in Tort Law Part I: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Springer, 2006, p.225-226.有學者進一步認為,從廣義的角度來看,投保責任保險表明監(jiān)護人為未成年人提前積存了一筆資金,以供其支付將來可能承擔的損害賠償金,所以無論責任保險是強制的還是自愿的,在衡量未成年人的經(jīng)濟狀況時,均可以作為其資產(chǎn)予以考慮。
See Gerhard Wagner,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under German Law, in Miquel Martín-Casals ed., Children in Tort Law Part I: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Springer, 2006, p.226.由此可見,在比較法上,未成年人的“公平責任”不僅適用于未成年人有財產(chǎn)的情況,而且
是對受害人進行救濟的兜底性規(guī)定,其通過對衡量未成年人經(jīng)濟狀況的因素作擴張解釋,在實踐中起到一定的“責任橋梁”作用,將原本無須承擔責任的監(jiān)護人、保險人等主體轉化為實際上的責任承擔主體。如果未成年人的損害賠償責任成立或者受害人能夠從監(jiān)護人處獲得賠償,則并不適用未成年人的“公平責任”。
結合比較法經(jīng)驗來看,解釋論上不宜將《民法典》第1188條第2款規(guī)定的“從本人財產(chǎn)中支付賠償費用”理解為未成年人的“公平責任”。原因主要在于:其一,未成年人的“公平責任”本質(zhì)上是為彌補監(jiān)護人過錯推定責任在受害人保護上的漏缺而不得不作出的制度安排
參見朱廣新:《論未成年人致人損害的賠償責任》,載《法商研究》2020年第1期,第183頁。,其目的不是對受害人的全部損害提供救濟,而是為受害人在符合公平觀念的范圍內(nèi)提供一定比例的兜底性救濟。《民法典》第1188條第1款規(guī)定的監(jiān)護人責任為無過錯責任,即使監(jiān)護人盡到監(jiān)護職責,也只能減輕而非免除賠償責任,無須另行通過未成年人的“公平責任”予以受害人兜底性救濟。荷蘭立法機關在制定1992年《荷蘭民法典》的過程中曾考慮過未成年人的“公平責任”,但是最終沒有對其作出規(guī)定,而是選擇規(guī)定父母對14歲以下未成年人造成損害的替代責任。
See Willem H. van Boom,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under Dutch Law, in Miquel Martín-Casals ed., Children in Tort Law Part I: Children as Tortfeasors, Springer, 2006, p.298.其二,“公平責任”具有弱化侵權責任構成要件的特征,容易模糊人們對行為自由的合理預期,減損法律適用的確定性和穩(wěn)定性?!睹穹ǖ洹返?186條對《侵權責任法》第24條作出了實質(zhì)性修改,旨在嚴格限制“公平責任”的適用范圍。
參見張新寶:《“公平責任”的再定位》,載《法商研究》2021年第5期,第3-18頁。其三,《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規(guī)定“公平責任”的條文通常使用“補償”等表述,而非“支付賠償費用”。
例如,《民法典》第1190條第1款規(guī)定:“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對自己的行為暫時沒有意識或者失去控制造成他人損害有過錯的,應當承擔侵權責任;沒有過錯的,根據(jù)行為人的經(jīng)濟狀況對受害人適當補償?!逼渌模ㄟ^未成年人的“公平責任”將保險人轉化為賠償責任的實際承擔主體,不符合責任保險與侵權賠償責任相獨立的原則。通常情況下,法院在判斷被保險人是否承擔損害賠償責任時,不應考慮此等責任是否由責任保險承保,只有當被保險人承擔的賠償責任及其數(shù)額確定后,責任保險才發(fā)揮作用,由保險人代替被保險人賠償?shù)谌说慕?jīng)濟損失。
參見[德]格哈德·瓦格納主編:《比較法視野下的侵權法與責任保險》,魏磊杰、王之洲、朱淼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12年版,第396頁;vgl. Schneider, in: BeckOGK BGB, 2024, § 829 Rn.20.在適用未成年人“公平責任”的過程中將責任保險作為未成年人經(jīng)濟狀況的衡量因素,明顯突破了該原則,這是以一種具有高度不確定性的方式加重了未成年人的“公平責任”以及保險人的保險責任,由此造成保險人承保范圍的變化,導致保險人難以形成穩(wěn)定的行為預期和責任預期。
Vgl. Oechsler, in: Staudinger Kommentar BGB, 2021, § 829 Rn.52.依照《民法典》第1188條和《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5條的規(guī)定,未成年人造成他人損害時的賠償責任主體是監(jiān)護人而非未成年人?;诖耍O(jiān)護人可以投保以自身為被保險人的責任保險并將未成年人造成的損害納入承保范圍,避免制度設計上的疊床架屋和“公平責任”的擴張適用。
(二)“從本人財產(chǎn)中支付賠償費用”的適用規(guī)則
依照《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5條的規(guī)定,未成年人和被侵權人之間不存在任何責任關系。從未成年人財產(chǎn)中支付賠償費用,本質(zhì)上是對未成年人和監(jiān)護人的內(nèi)部財產(chǎn)關系作出制度安排。
參見陳幫鋒:《論監(jiān)護人責任 〈侵權責任法〉第32條的破解》,載《中外法學》2011年第1期,第106-108頁;劉保玉:《監(jiān)護人責任若干爭議問題探討》,載《法學論壇》2012年第3期,第41-42頁;曹險峰、徐戀:《監(jiān)護人責任的解釋論與立法論反思》,載《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3期,第36-39頁?!肚謾嘭熑尉幗忉專ㄒ唬凡扇〉膬?nèi)部關系說有利于避免根據(jù)未成年人有無獨立財產(chǎn)確定其是否承擔賠償責任,從而形成以財產(chǎn)進行歸責的解釋結論。
參見《最高法民一庭負責人就民法典侵權責任編司法解釋(一)答記者問》,載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網(wǎng),https://www.court.gov.cn/zixun/xiangqing/443901.html,2024年9月27日訪問。但是,《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5條僅規(guī)定人民法院應當在判決中明確賠償費用可以先從未成年人財產(chǎn)中支付,并沒有規(guī)定從未成年人財產(chǎn)中支付賠償費用的具體規(guī)則。
在司法實踐中,賠償費用是否實際從未成年人財產(chǎn)中支付,原則上應當由監(jiān)護人決定。對于有財產(chǎn)的未成年人,《民法典》第35條第1款規(guī)定了監(jiān)護人除為維護未成年人利益外,不得處分其財產(chǎn)。本款規(guī)定的未成年人利益既包括財產(chǎn)性利益,即財產(chǎn)的保值或增加等,也包括未成年人在生活、醫(yī)療、教育、未來發(fā)展等方面的利益。
參見黃美玲:《民法典框架下監(jiān)護人處分被監(jiān)護人財產(chǎn)的規(guī)范構造》,載《政法論壇》2024年第2期,第159-161頁;朱廣新:《論監(jiān)護人處分被監(jiān)護人財產(chǎn)的法律效果》,載《當代法學》2020年第1期,第18頁。為了未成年人的健康成長,監(jiān)護人不僅需要給予其關懷、照料和教導,在必要時還可以采用正確、適當?shù)姆椒▽ζ涫┘右欢ǖ牟焕蠊?,起到管理、約束其行為的作用。
參見楊立新:《中國婚姻家庭法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4年版,第511-512頁;陳葦主編:《婚姻家庭繼承法學》(第4版),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162-163頁。在未成年人造成他人損害的情形下,監(jiān)護人使其承受財產(chǎn)上的不利益以支付賠償費用,有利于其更充分地認識到應當如何正確行為,培養(yǎng)其遵守法律和社會規(guī)范的良好品行。在此意義上,《民法典》第1188條第2款構成《民法典》第35條第1款的細化規(guī)定。當未成年人實施理性人意義上的侵權行為造成他人損害時,監(jiān)護人在損害賠償責任范圍內(nèi)處分其財產(chǎn)并用于支付賠償費用,符合“為維護未成年人利益”的要求。
參見張新寶:《〈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總則〉釋義》,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69頁。基于以上考慮,當承擔賠償責任的監(jiān)護人自愿從其財產(chǎn)中支付賠償費用時,法院不應要求必須從未成年人財產(chǎn)中支付賠償費用。不同的未成年人的個人特質(zhì)、成長情況和家庭環(huán)境等不盡相同,要求有財產(chǎn)的未成年人以其獨立財產(chǎn)支付全部賠償費用,在一些情形下可能并不利于未成年人身心的健康成長。明確監(jiān)護人享有根據(jù)管教未成年人的實際需要自行決定是否從未成年人財產(chǎn)中支付全部或部分賠償費用的權利,有利于發(fā)揮其作為未成年人保護第一責任人的重要作用,實現(xiàn)未成年人利益的最大化。在父母等近親屬之外的人員或者單位擔任監(jiān)護人的情形中,未成年人可能通過繼承等方式取得一定的獨立財產(chǎn)。監(jiān)護人出于自身經(jīng)濟情況的考慮,有權主張從未成年人財產(chǎn)中先支付賠償費用,這有助于消除監(jiān)護人因履行監(jiān)護職責而實際遭受財產(chǎn)減損的顧慮,鼓勵其主動承擔并積極履行監(jiān)護職責,促進對未成年人的照料、保護和教育。
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100-101頁。例外情形下,當監(jiān)護人的財產(chǎn)不足以承擔全部賠償責任時,監(jiān)護人應當從未成年人財產(chǎn)中支付相應的賠償費用,以填補被侵權人的損失。
參見薛軍:《走出監(jiān)護人“補充責任”的誤區(qū)— —論〈侵權責任法〉第32條第2款的理解與適用》,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0年第3期,第119頁;曹險峰、徐戀:《監(jiān)護人責任的解釋論與立法論反思》,載《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3期,第39頁。
需要注意的是,
從未成年人財產(chǎn)中支付賠償費用受到未成年人保護的法定限制。《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第5條第3款規(guī)定:“從被監(jiān)護人財產(chǎn)中支付賠償費用的,應當保留被監(jiān)護人所必需的生活費和完成義務教育所必需的費用?!贝送?,依照《未成年人保護法》第3條和第4條的規(guī)定,國家保障未成年人的生存權、發(fā)展權等權利,并且應給予未成年人特殊、優(yōu)先保護。因此,從未成年人財產(chǎn)中支付賠償費用,不得減損其獲得必要生活保障和接受義務教育等方面的權利,應當為其保留必要的開支,此等權利優(yōu)先于監(jiān)護人和被侵權人的利益而受到法律保護。
四、結論
在未成年人造成他人損害的情形下,《民法典》第1188條的基本構造是通過適當強化監(jiān)護人責任排除未成年人的損害賠償責任,并將未成年人實施理性人意義上的侵權行為作為監(jiān)護人責任的構成要件。《侵權責任編解釋(一)》在《民法典》第1188條等條文的基礎上對未成年人造成他人損害的監(jiān)護人責任作出細化完善:明確規(guī)定未成年人不屬于損害賠償責任的承擔主體,為正確認識監(jiān)護人責任的理論基礎提供了重要的規(guī)范依據(jù);揭示《民法典》第1189條和第1169條第2款中“相應的責任”的規(guī)范含義,并分別對此等責任的承擔規(guī)則和追償權等問題作出規(guī)定;對父母作為監(jiān)護人承擔責任的一般規(guī)則、父母離婚情形下監(jiān)護人責任的承擔規(guī)則以及繼父母是否承擔監(jiān)護人責任等作出規(guī)定;對《民法典》第1188條第2款規(guī)定的“從本人財產(chǎn)中支付賠償費用”作出解釋,明確其規(guī)范目的是調(diào)整未成年人和監(jiān)護人的內(nèi)部財產(chǎn)關系,并解決監(jiān)護人責任的賠償費用的來源問題。未成年人造成他人損害的監(jiān)護人責任是比較法上各國普遍存在爭議的理論難題。《侵權責任編解釋(一)》的相關規(guī)定承繼并彰顯了《民法典》的務實精神,為相關難題的解決貢獻了中國方案。ML
A Study on Guardian Liability for Damages Caused by Minors
CAO Quanzhi
(Law School of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4, China)
Abstract:
In view of the reality that minors typically lack personal assets and the legal priority to protect the minors’ rights to survival and development, Article 1188 of The Civil Code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excludes minors as subjects of liability for damages and reinforces guardian liability into a form of no-fault liability. Guardian liability, categorized as vicarious liability for the wrongful acts of others, requires that the minor’s conduct constitutes a tort in the sense of a reasonable person. The “corresponding liability” stipulated under Article 1189 and Article 1169(2) of The Civil Code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is fault-based liability, which overlaps respectively with the guardian liability and the liability of the abettor or instigator to the extent of the fault of the perpetrator, and the overlapping portion of the liability should be assumed jointly by the liable persons. Whether a party who actually assumes liability can seek recourse against another person depends on the existence of a corresponding contractual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m. Divorced parents should be jointly liable for damages caused by their minor child. A stepparent who has is in a foster and educational relationship with the minor is liable for the damages caused by the minor, and the form of liability should be determined by the actual role played by the stepparent in the guardian relationship. Payment of compensation from the minor’s assets does not constitute “equitable liability” on the part of the minor toward the victim; instead,it is essentially an institutional arrangement governing the internal property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guardian and the minor.
Key words:
minors; guardian liability; capacity for tort liability; corresponding liability; “equitable liability”
本文責任編輯:武" 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