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從和諧維度社會學視角進入《孔雀》影像媒介的審美書寫,影像語言濃縮的這個核心家庭具有劃時代的典型性,關于苦難與和諧的文化書寫具有傳統(tǒng)“和”文化特征,符合今天我國倡導的和諧社會與和諧價值觀的價值取向。孩子們的成長具有生物性的特征,姐姐的降落傘包含躁動和夢想,明暗度和飽和度的色彩變化象征著姐姐的夢想在天空自由飛翔。弟弟的女性裸體畫蘊含“老小”寵愛的失衡,原本“明亮”的學生時代卻走向了灰色現實世界。哥哥的向日葵是傻子的悖論,動靜對比,表現了他對愛情的向往與純粹。父母是沉默的,沉默是愛得深沉和博大。
[關鍵詞] 顧長衛(wèi);《孔雀》;影像語言;人物塑造;家庭倫理;和諧;沉默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DOI]10.15883/j.13-1277/c.20250105307
顧長衛(wèi)導演的代表作《孔雀》,在多元化審美環(huán)境中于2005年2月18日上映。伴隨著受眾群體世俗化欣賞的下沉,人們的目光轉移到日常身邊,懷舊往事亦成為大眾詩意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是回過頭來重新觀賞《孔雀》的一個重要原因。家庭是社會的縮影,《孔雀》里的家庭關系和互動模式與當前中國社會倡導的和諧社會理念相呼應,具有重要的文化意義和社會價值。
一、影像話語濃縮的這個核心家庭具有劃時代的典型性
電影的影像語言是實現信息和情感傳達的視覺表達方式。電影《孔雀》通過畫面構圖、演員表演、人物形象、場景氛圍、光影設計、色彩搭配和服裝造型等一系列具體的影像語言來表現這個核心家庭成員間的情感糾葛,推動了情節(jié)發(fā)展。電影中“具有本土化特色的中國故事,將‘和諧’的核心概念在電影中多層次展現”[1]。
從和諧維度社會學視角觀照電影《孔雀》這個核心家庭,主要構建的是父母與子女的家庭倫理和諧問題。在影像話語濃縮的這個核心家庭里整體性特征是十分明顯的,經濟拮據的父母小心翼翼、精打細算地攏著這個家的和諧與溫暖。
(一)父母盡心竭力地攏著這個家的和美
“《孔雀》敘事的主體是中國小城一家五口,其庸常瑣屑的日常生活與個體生命在變革時期的體驗,別有一番還原生活狀態(tài)的真實。”[2]這就道出了這個核心家庭父母與子女的倫理所具有的時代典型性,這個典型的家庭倫理的特性就在于:父母沉默寡言、和睦默契、小心翼翼、竭盡全力地攏著這個家,并努力營造家的和諧,使這個家每個子女都過上幸福的日子。影片開始的場景是20世紀70年代的夏天一家五口在自家門口一起埋頭吃飯的和美場面,全景影像中,背景是一條悠長的長廊,每家門口都有一張飯桌。這個溫馨的場面在影片中重復出現三次,房屋的全貌并未完全展示,而是通過一種含蓄未發(fā)的美學空間來襯托出一家人圍坐的場景。講述者“弟弟”畫外音:“很多年過去了,我還清楚地記得,70年代的夏天,我們一家五口,一起在走廊里吃晚飯的情景?!边@是弟弟的視角對一家人和諧快樂的幸福時光的依戀。
(二)苦難與和諧的文化書寫
電影《孔雀》不采用傳統(tǒng)大片中常見的鮮亮色彩和明朗陽光的視覺沖擊效果,而是在視覺審美追求上凸顯本土化的紀實美學格調,采用統(tǒng)一的灰色調為這個小鎮(zhèn)故事增添了一種沉靜的力量。編劇李檣說:“在他們當中有著勞苦無常的命運的證據,不被訴說的沉寂衰敗的時光?!?sup>[3]以質樸無華的光影、簡潔整飭的美感進行影像空間的統(tǒng)一,以此傳達影片溫馨和諧的幸福時光。
儒家文化的“孔顏之樂”“苦中作樂”[4],是父母堅忍與付出性格形成的文化根源。為了這個家的溫馨與和諧,所有的累父母承擔下來,所有的苦父母吞下去,沒有怨和恨,只剩下沉默和包容。如同灰色調的克制、平淡與沉穩(wěn),電影以平實濃厚的影像記錄恰如其分地反映了這種質樸的生活狀態(tài)。
灰色作為一種中性色調具有獨特的包容性,能根據色彩搭配和環(huán)境氛圍呈現出暖灰的溫暖或冷灰的清冽。影片以不同色彩搭配灰色調來表現小鎮(zhèn)人們生活的豐富。影片開頭一家五口圍坐在一起吃西瓜的畫面里,父親、哥哥和弟弟的白色上衣增加了灰色調的明度,紅色的西瓜增添了畫面的趣味。在父母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姐姐突然告知她要結婚了,父親默默無語,母親的憤怒也只限于摔摔臉子甩甩手,然后平靜下來還是在灑滿陽光的房間里給她做了嫁妝,一針一線地把慈愛都縫進了明亮色的被子里,還陪嫁給她一塊手表。姐姐懂事地把這只手表留給了哥哥,這是她人性的閃光之處。
(三)“小市民”家庭的代表
這個核心家庭是典型的中國城鎮(zhèn)家庭,這對父母是20世紀七八十年代中國城鎮(zhèn)普通的核心家庭的縮影,是“小市民”家庭的代表,為觀眾提供了一個具體而深刻的社會視角。和以往的小手工業(yè)者﹑小商人不同,小市民是任勞任怨、沉默寡言、精打細算的城市普通民眾,節(jié)儉是他們的普遍美德。他們每天忙活著自家應接不暇的小日子,對兒女管教很嚴,沉默堅忍。影片中母親過年分發(fā)糖果,就是那個年代中國普通家庭的和美場景,也是今天大眾審美追憶的幸福時光。特寫鏡頭凸顯了場景細節(jié),母親分糖塊時,106塊去掉哥哥搶過去放在嘴里的1塊,105除以5,每人21塊,爸媽各給哥哥10塊,母親要求姐姐和弟弟每人給哥哥5塊。除了母親計算糖果的言語,沒有與其他家庭成員的語言交流,但是分糖的細節(jié)生動展現出家庭成員間的關系,哥哥在這個核心家庭中得到了更多的關愛。
二、孩子們的成長具有生物性的特征
孩子們的成長如同種子埋在土壤里,只要有合適的陽光、水分,都會拱出地面,如果不加束縛,它就會任意瘋長。電影以孩子們各自不同的生活和命運、個體與家庭之間的復雜關系,展現了成長所具有的生物性特征。
(一)姐姐的降落傘,飛翔的誘惑和沖動
姐姐成長的躁動,是不甘于父母的安排。姐姐到房頂上晾干菜,看到了女傘兵。姐姐希望掙脫現實的束縛,像空軍基地的女傘兵一樣飛翔。
1. 明暗度和飽和度的色彩變化,象征著姐姐的夢想在天空自由飛翔。姐姐的想法因簡單而大膽,她的叛逆是想擁有更高更遠的天空。她有夢想,“小城里的人們只看見姐姐用自行車拖著降落傘在大街上的瘋狂,可是有誰能理解這個少女的夢想,那就是傘花如夢?”[5]
電影中,通過不同情境下明暗度和飽和度的色彩變化展現不同的象征性價值。在電影開頭,白色降落傘像蒲公英一樣飛落,均勻漂浮在亮藍色的天空中,成為整個電影視覺表現中最富有詩意和審美濃度的色彩畫面。這個鏡頭象征著姐姐的夢想在天空自由飛翔,也在電影樸素、冷靜、懷舊的整體敘事風格中格外突出。姐姐在野外時穿著的白色上衣、白色鞋子與深藍色裙子是畫面中明亮的色彩,跟電影中各種暗灰度的人物色調形成對比,隱喻鮮活而自由的姐姐追逐理想的多彩與絢爛,同時襯托出姐姐鮮明的人物性格。影片中翱翔于天空的降落傘最終還是要降落,變成皺巴巴的一團,暗含了姐姐的跳傘夢終將破碎的現實。
在姐姐觀看這些傘兵的降落時,導演以干凈明快的鏡頭銜接,使一個傘兵轉過身來變成了“姐姐”。精準而獨到的鏡頭切換使兩個時空轉換得井然有序,合理地敘述了姐姐的想象畫面。姐姐的特寫始終置于畫面中央,鏡頭突出了人物視覺上的高度,賦予了追求夢想本身儀式感和莊嚴氛圍,在敘事的同時深化了人物形象的塑造。
姐姐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一直生活在別處。她對人說“俺弟弟當海軍周游世界”,這是她對被逐出家門的弟弟的想象。在電影的后半部分,當她偶遇已經復員結婚的夢中情人(就是那個招兵的)時,卻跟弟弟說這是“一直愛著我的人”。結尾處動物園里的孔雀無論如何挑逗遲遲不肯開屏,姐姐卻告訴女兒“爸爸老家漫山遍野都是孔雀”,姐姐一直活在想象的世界里。
2. 姐姐是一個“狠”角色。為了當傘兵,姐姐什么都豁得出去。給兵哥送禮失敗后,姐姐把偷母親的錢買來的兩瓶酒、一條煙推下了河。樸實而細膩的鏡頭里,一觸即倒的酒瓶因重力無奈墜落,畫面充斥著孤立、疏離、虛無和無力的情緒,而姐姐卻輕蔑而冷酷地看著這一切。
姐姐的“狠”是對理想的極致追求。姐姐偷走的錢可能是那個年代普通工人近半個月的工資,她卻冷酷地讓它付之流水?;氐郊依锬赣H正在因丟錢哭訴:“明明放在自己的口袋里了……在路上找了十幾遍……”,姐姐卻為了理想用她的自私和冷酷擊碎了母親的日常生活規(guī)則,這是電影的一個悖論,也是導演預設的理想與現實的慘烈廝殺。
家庭原因是導致姐姐“狠”的導火線。姐姐是家中老二,她得不到來自哥哥的庇護,還得庇護弟弟。哥哥偏偏是個傻子,父母把更多的愛給了哥哥,而忽略了她和弟弟的在場,因此家庭是她心里受傷的根本原因。分糖時母親要求她和弟弟每人拿出5塊給哥哥,姐姐一塊一塊地往外拿,最終也沒有拿出第5塊。她對弟弟說:“他們從不愛我們,可是我終究會找到愛我的人。”這也為她后來帶著弟弟認干爸埋下了伏筆。影片中煤球被暴雨沖走的場景里,一家人眼看著辛勞付之流水而憐惜心痛時,她卻幸災樂禍,笑呵呵地跑過去,最后摔在泥水里。后來姐姐為了要回降落傘想用寶貴的貞操交換,把男青年果子都嚇呆了,他只能以用槍打自己的腳這樣更“狠”的行為進行了結。為了認干爹,姐姐把胳膊刮出道道血痕,說是家人虐待的,“是他們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們”。
3. 色彩對比,預示著姐姐夢想與現實的沖突命運。姐姐在夢想與現實之間的掙扎,不僅是對個人夢想的堅持,也是對現實壓力的反抗。影片開始的時候,畫面中央的姐姐正面朝向觀者拉手風琴,任憑左邊那個老舊的鋁水壺在火上沸騰,右邊略遠處側身靜坐著一個干瘦的老人。姐姐白襯衫,黑白琴鍵,色彩對比讓畫面顯得明快。琴聲與水沸騰的“噗噗”嘈雜聲形成對比,隱喻庸常的現實生活不斷地滋擾。姐姐停止了彈奏,一回頭看水壺時,鏡頭切換到一家人談論工作的畫面。嘈雜的“現實”生生拽出了“夢”里的姐姐,整部電影就是在這種簡單的隱喻模式下不斷變換著模樣循環(huán)往復地重現。鏡頭中作為趣味點的水壺與視覺中心的姐姐,影片以富有實驗性的視覺設計讓觀眾的視線在兩者之間跳躍,使畫面極富張力。姐姐的固執(zhí)、反抗、內心壓抑,等待著釋放的一刻,這種掙扎的心理狀態(tài)被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和畫面張力所籠罩。
在傘兵落選后,姐姐仍然高昂著頭,瘋狂地守護自己的夢想。夢碎了,有自己再造的決心,鏡頭里的姐姐側著身體在房間埋頭造“傘”。帶著自制的“藍色降落傘”以飛馳的車速正面沖出了滿是人群的街道,這里影片采用了長達3分鐘的運動長鏡頭以推拉搖移方式進行拍攝。姐姐身后的降落傘如同花朵般絢爛綻放,那輕盈而充滿力量的姿態(tài),象征著她沖破束縛、實現夢想的強烈愿望。降落傘的天藍色,是比背后的天空更加澄澈的藍,與街道上整體的灰色調形成了色彩對比,預示著姐姐夢想與現實沖突的命運。姐姐放肆地尖叫、在自行車上張開雙手,以無視一切的狀態(tài)在街上逐夢,穿梭在小鎮(zhèn)里,與佇立觀看的行人形成對比,展現了對夢想和自由的渴望,以及對現實的反抗。最后母親從背后拽下了降落傘,姐姐跌倒在地,從天空回到了殘酷的現實。通過色彩的對比和鏡頭的運用,呈現了姐姐對夢想的追逐,貫穿了姐姐從夢想產生到破滅的全過程,傳遞出關于理想與現實相沖突的真實體驗。
4. 她用冷漠對待父母的愛。姐姐飛翔的夢想破滅后,父母沒有追究她偷錢送禮的事情,反而帶著一家人給她安慰給她愛,希望帶她走出陰影。面對父母一次次地幫她安排工作,她的表現是冷漠的。在托兒所里她好像是個局外人,平靜地玩兒童電子琴,與身后一排坐在便桶上的幼兒的整齊排列形成對比。一個阿姨過來挨個給孩子擦屁股,她跟沒事兒人似的,有孩子哭了阿姨讓她去看看,她卻跟阿姨頂嘴。她去抱起了孩子,卻不小心把孩子摔在了地上。孩子頭纏著繃帶,母親帶著她去賠不是、賠錢。影片中導演用搖鏡頭和框架構圖的畫面形式敘述了這扎心的一幕,隨著鏡頭的旋轉,窗戶里的畫面從孩子家人像開批斗會一樣憤怒地指責和數落,慢慢轉到母親一個人靠墻站著點頭哈腰的畫面,再轉向門外靠著墻滿臉“無所謂”的姐姐。當姐姐漠視掉父母的所有關心,去家庭之外實現自己的夢想、尋找愛和溫暖時,卻一次次撞得頭破血流,最終還得回到父母的身邊。
(二)弟弟的女性裸體畫,“老小”寵愛的失衡
弟弟是這個家的老小,本該是父母的掌中寶、哥哥姐姐的小寵愛。可父母的愛平時都在“智障”的哥哥身上,弟弟心理上“老小”的寵愛失衡了。
1. 姐姐哥哥讓弟弟很失望。弟弟是姐姐失敗的參與者。傘兵事件弟弟傾其所有地幫助姐姐出錢買禮品,又眼睜睜看著姐姐的夢想被打破。干爹事件他和姐姐一起享受干爹的溫暖,又感同身受地歷經了心靈的創(chuàng)傷。影片中姐姐利用他去買“兩毛四、粉紅皮、五個字”的《性知識手冊》的場景中,他獨自走進那個沒有陽光的黑暗書店,畫面里的他是一個沒有“自我”的黑色剪影形象。他與店員對立而站,他承受著來自店員眼神的灼燒,雖然羞愧難當,還是堅強地完成了“任務”。當他走出店門想尋求姐姐的安慰時,卻發(fā)現姐姐早已經站在馬路對面,這時一輛大巴車飛馳而過,象征著他對最親近的姐姐的依賴也從此產生了斷裂。
過年時兄弟倆到澡堂子洗澡,哥哥讓人戲弄、口吐白沫,這讓他感到沒面子。接下來哥哥到學校給他送傘,女廁所方向的歌聲吸引了哥哥,哥哥因“耍流氓”的罪名遭到圍毆。這個時候男孩的心理崩潰了,大喊“他不是俺哥”,并用傘尖瘋狂地戳向泥水里的哥哥。這個成長中的少年具有生物性特征,由于缺失了社會普遍認同的“老小”的寵愛,心靈有了扭曲。姐姐的事已經傷害了他,哥哥的事又給他稚嫩的心靈撒了一把鹽。
2. “明亮”的學生時代,走向了灰色的現實世界。弟弟青春期的心理變化得不到來自家庭和社會的關注是可悲的,所以弟弟扭曲的心靈還得靠自己潤平。為了挽回面子,他請姐姐的朋友果子穿著警服在大晴天上課時來送傘,這是個典型的面子心理。第二天當他吹著口哨走進教室坐到座位上時,收到的卻是一桌羞辱的垃圾。他非但沒有將面子挽救回來,還徹底地被一個集體邊緣化了。這還沒有完,他跟蹤覺得對他有好感的女同桌,得到的卻是對方冷漠的拒絕,還罵他是“小騙子”。影片中同學們整齊地做廣播體操的場景像夢境一樣映射在鏡子中,父親卻走進教室里粗暴地打開了課桌,寓意著弟弟“明亮”的學生時代結束,走向了灰色的現實世界。這棵還不能經受大風大雨的小樹,最終被學校、社會拋棄了。
他在這個家里“暗殺”哥哥未遂之后,母愛越走越遠;因女性裸體畫事件,又被父親殘忍地逐出家門。他如同一株無名的小草,頂著風雪冰霜的冷漠,而家里家外注意到他的只是污點。
3. 母性的缺失與尋找。在弗洛伊德的心理學發(fā)展過程中,戀母情結是一個關鍵的心理現象。女性裸體畫事件揭示了這個小男孩的內心世界就是母性的缺失與尋找。影片中當一家人在一起時,弟弟總是沉默地出現在畫面邊緣,需要不斷尋找“主角”依靠,也暗含了他懦弱的性格特征。母親的心在哥哥身上,他就尋找姐姐、依戀姐姐,姐姐卻拿他當槍使,甚至到了合謀投毒哥哥的地步,險些釀成家庭慘案。他想在學校、社會尋找母性的溫暖,同桌的女同學給了他冷漠的拒絕。此外,這個女性裸體畫事件的藝術處理十分有意義,如果沒有以這個事件為契機、父親想把他逐出家門,那么這個“沉默地像個影子”的小男孩就會因為一點點撕破的自尊而崩潰。
影片中姐姐與父母正面專注地看著電視,一動不動,當弟弟穿著喇叭褲、戴著墨鏡、留著長頭發(fā),從他們身后搬動行李,故意發(fā)出聲響打斷看電視的三人,然后帶領自己的女人和這個女人的孩子走進家門的時候,姐姐與父母沒有夸張的熱情接待,而是平靜地接受“一切”的發(fā)生。這時已經進入了20世紀80年代,弟弟的斷指標簽隱喻著這個男青年不堪回首的故事,他的心終于靠向了一個大他許多的女人,他也終于找到了可以依戀的母性。這個男青年除了哄老婆孩子的身份外,還是路邊退休老人棋局的看客或參與者,他徹徹底底地成了一個邊緣人。
(三)哥哥的向日葵,傻子的悖論
哥哥的“傻”是個悖論,即傻子和聰明兩個概念都成立,他傻在其中、樂在其中。哥哥跟母親生氣說:“就恁天天說我吃虧,我根本就沒有吃虧。”“我都換了6 個工作了,連個朋友都交不長。”因此,他的傻是父母認定的,也是父母溺愛的。
1. 傻子的悖論,具有反諷效果。筆者根據經驗判斷,哥哥頂多是個輕微癲癇病患者,有澡堂子口吐白沫為證。在家里,他的傻可以享受父母的愛,享受在這個家中的特殊地位,過年時全家分糖,他富得可以拿糖果去喂鵝;在單位,他可以因傻偷懶,替聰明人干活,以換取香煙報酬,而且還攢了一紙箱的香煙。最后,他開小食部賺了錢,聰明人喜子來借錢,他一口答應了下來,以為他會傻乎乎地把錢借出去的時候,他回家把這一紙箱的香煙送給了喜子。當他在澡堂子里被人在香煙里塞爆竹戲弄,妹妹讓果子揍了人給他報了仇,他卻立馬帶著燒雞去慰問:“俺一點也不知道,是俺妹子多管閑事。”這說明他很會經營人際關系。因此,哥哥的傻是悖論,增加了電影的反諷效果,也豐富了電影的敘事性。
2. 動靜對比,表現哥哥對愛情的向往與純粹。哥哥對愛情有向往和期待,影片中哥哥等待女孩的情景中,哥哥穿著干凈的白色襯衫站在空曠街口,看著潮水般的灰色下班人群逐漸涌向他。他帶著憨笑正面站立,與流動的下班背影形成動靜對比,固定鏡頭使哥哥等待的時間流逝感更加明顯,突出了哥哥對愛情的純粹、坦然和堅定。
女孩吃飯失約后,哥哥準備靠自己追愛。等待女孩的畫面里,從哥哥和媽媽兩個人變成哥哥獨自一個人手舉一大朵黃色的向日葵。哥哥逆著人群走向女孩,敢于面對周圍人的嘲笑和挑逗,這是對愛情大膽又執(zhí)著的追求。在那個思想還很保守的年代,哥哥對愛情的理解與用心是優(yōu)于他人的,想將象征著希望和憧憬的信物向日葵交付于喜歡的女孩手中。哥哥摘向日葵去追意中人,就是追求愛情的創(chuàng)意設計,證明了哥哥聰明的頭腦。向日葵不僅是愛情的化身,也代表哥哥面對困難和挑戰(zhàn)的勇氣。哥哥的行為超越了時代對愛情的偏見,展現了對美好生活的期許和人心的純真。
3. 正視自己。哥哥的聰明在于不像弟弟浪漫折翅后就頹廢,不像姐姐心氣總在天上下不來,他能夠正視自己。哥哥追求女孩不成卻不哭不鬧,坦然地接受了和農村姑娘金枝的相親安排,并老老實實和金枝結了婚。金枝是一個可以經營哥哥的女人,她的教育手段超過了父母。精明的媳婦金枝教會了哥哥生存下去最關鍵的本領,就是夫妻同心經營自己的小日子?!?8條腿”和“分出來單過”“我們倆都沒有工作給點本錢做個小買賣”,金枝的這三個條件讓哥哥走出了家庭和社會對他的誤判,走出了一直被默認為病人的家庭陰影,最終以一個正常人的身份進入社會。影片中砂鍋店打烊后,兩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冷灰色的深夜里,金枝走在前面,哥哥拖著板車緊緊跟隨著她,然后一步步走進散發(fā)著暖光的街道。“啥人都靠不住”的信念使他倆過上了三個孩子中最殷實的小老板日子。
哥哥胖胖的外形,是導演運用影像語言在人物造型上的個性化設計,體現了人物踏實穩(wěn)重的性格與堅定向前的人生步伐。片尾孔雀籠前即將當爸爸的哥哥與正常人無異,而且躊躇滿志。
三、父母對子女沉默的愛
導演通過細膩的敘事和視覺語言描繪了家庭成員間的情感糾葛,展現了父母對子女沉默的愛,反映了當時的時代背景下家庭關系和情感的表達方式。
(一)父母是沉默的
電影開端在長廊吃飯時,鑼鼓的喧鬧聲吸引了人們的腳步,弟弟站起身欲隨去,父親輕輕的一句河南話“回來”就把他制止了。在多個長廊吃飯場景里,父親總是以背影出現在鏡頭里。但是面對夢想破滅而絕食的姐姐,在全家無計可施的情況下,是父親站了起來,用折疊的X光膠片捅開了姐姐的房門。影片中的這一段沒有語言上的勸解和溝通,而是以一靜一動的人物動作進行演繹敘述。在父親把門打開的那一刻,原本靜靜等待的其他家庭成員一下沖了進去,房間擠滿人,鏡頭里只剩哥哥卡在了門口。鏡頭一切換,父母、哥哥和弟弟四人在畫面的左邊,他們安靜地注視著右邊坐在窗臺望著遠方的姐姐。在勸食不進的情況下,父親示意一家人動手強行讓姐姐進食,四人又立馬沖了上去。后來姐姐騎車拖降落傘摔傷,母親給她打針,父親默契地進去幫忙。父親母親以他們的理性和經驗小心翼翼地呵護著三個兒女。孩子們成長中需要以父母為主導,直到他們翅膀硬到可以放飛夢想的那一天。
父母對子女的愛是深刻且持久的,關鍵時刻會以強烈的形式表現出來。電影中有一個驚心動魄的下藥事件,雖然姐姐良心發(fā)現把弟弟下的藥倒了,母親還是在飯桌旁給家人上了一堂殘忍又生動的教育示范課。在狹窄的長廊,導演用長鏡頭的連續(xù)性和空間的完整性描述了大白鵝被毒死的整個過程。母親再現了姐弟下藥的情景,將一袋老鼠藥倒進水杯后,母親掐著喝藥后慢慢開始發(fā)作的大白鵝,然后全家人看著它毒發(fā)、掙扎、抽搐、扭曲著死去。這是影片最殘忍的鏡頭,卻發(fā)生在原本最溫馨的場景中。導演去掉了哥哥崩潰的哭喊聲和母親的痛哭聲,巧妙地以環(huán)境光源不穩(wěn)定的特性和背景音樂,烘托出一種明滅迷離的戲劇氛圍,使觀眾在心理層面上疊加了一種冷峻與悲痛之感。這堂示范課收到了顯著的效果,兄妹三人的關系從這個時候開始變化,姐姐和弟弟傾其所有,請哥哥到飯店吃了一頓大包子,每個人快樂的樣子是連過年都沒有的。
父母是沉默的,沉默不是冷漠,不是對孩子沒有愛,而是愛得深沉和博大?!犊兹浮芳彝ヮ}材的擇取與情感的安排,在整體上呈現為人物內心情緒的節(jié)制傳達。很多評論者都把父母的沉默誤讀了,有人說“母親和孩子之間的愛少之又少”[6],這種誤讀是不了解中國文化和歷史的表現。
(二)父母的沉默性格有兩個來源
父母的這種沉默性格有兩個來源:一是來源于儒家文化,沉默是一種修養(yǎng),是一種內涵或威嚴?!墩撜Z·學而》有:“君子不重則不威?!?sup>[7]11“父母受到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認為嚴厲和權威是教育子女的有效方式,這就導致他們在情感溝通上的沉默?!墩撜Z·里仁》有:“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sup>[7]84《論語·學而》還有:“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sup>[7]17指有修養(yǎng)的人說話要謹慎、做事要勤快。因此父母在子女的教育上更多的是通過行動而非言語來表達情感。在影片中姐姐降落傘的夢想破碎之后,母親等待回到廠里洗瓶子的女兒下班的畫面里,導演以母親沉默的背影姿態(tài)進行描寫。母親穿著和下班人群一樣的深藍色衣服,象征家庭情感的深厚和普世性特征。母親寬厚的背影處于畫面的三分之一構圖處,與正面流動出來的下班人群形成動靜對比,展現了母親對兒女愛護之情的篤定和堅固。二是來自生活的壓力,沉默是無奈。那時家庭的經濟拮據,像安陽這個5口之家,父母兩個人上班有固定工作,后來大兒子大女兒做一些臨時工、有一些微薄收入,日子算好的。那是個憑票供應的年代,物資稀缺,一個人上班養(yǎng)六七口人的家庭很多,90%以上的家庭都要精打細算?,F實困境影響了父母對子女未來的期望,使父母在教育子女時更加嚴格。
(三)父母極力維護的家庭穩(wěn)定與和諧的畫面美
父母最大的心愿是把這個家攏住過平靜的日子。父母的愛是慢熱型的,表面冷內心熱,話里冷行動上熱。正如“電影的色調是冷色的,表面的平靜敘事與人物內心的躁動形成張力”[8],這也是導演的藝術匠心所在。
1. 一家人吃西瓜的畫面,母親外怒內喜。影片中全家圍坐在一起,母親告訴姐姐:“上托兒所的事辦的差不多了,我把所長家的門檻都踢平了,她總算同意了?!蹦赣H面上帶著抱怨,內心卻藏著欣喜,而姐姐卻不領情,說:“要是不好辦就等等?!蹦赣H說:“還等啥?你覺得好工作都等著你?”母親使盡了渾身解數,姐姐卻不喜歡母親幫她找的工作。母親說:“工作已經不錯了,總比你去刷瓶子強?!迸畠簠s不領情氣憤地放下西瓜拂袖而去。父母以行動和犧牲來展現他們對子女的關愛,向人抬臉說話請客送禮,自尊被踩了一地,兒女們卻總是不知足。
2. 以移動鏡頭描述一家人幫哥哥學騎自行車的畫面。影片中竭盡全力沖在前面的是父母,哥哥在自行車上搖搖晃晃地騎,父母親守護在兩邊,導演以象征平衡與穩(wěn)定的正三角形構圖表現父母極力維護的家庭和諧美。哥哥摔倒后以倒三角形構圖表現父母吃力地扶起摔倒的哥哥的視覺畫面,導演通過移動鏡頭進行視線引導,用動態(tài)視覺的敘事增添了戲劇性和緊張感。哥哥在摔跤后又騎了上去,弟弟拿著毛巾跟在后面,姐姐端著水游離在畫面之外,“三角形”又立了起來。正三角形“倒”之后又“正”的交替畫面設計,以移動鏡頭賦予的畫面流動性和敘事的連貫性,增加了畫面的趣味性和動態(tài)美,展現了父母精心維護的家庭生活的和諧與快樂。
3. 側身坐姿,隱喻父母總是處于配角的家庭地位。兒女不在家的日子里,門口的飯桌上只有父母兩個人沉默地咀嚼苦澀的歲月和寂寞的時光。同樣的吃飯場景里,兩人都沒有正面對著鏡頭,只有一起側身面向左邊的坐姿。這個角度的視覺設計隱喻了父母配角的家庭地位。視線前的空曠與眺望,表現了對兒女的牽掛和期盼。姐姐離婚后回了家,后來弟弟也帶著一家人回來了,父母都是無條件地接納。一家人又圍滿了門口的飯桌,父母沉默的臉上多了一絲絲笑意。中國文化中的和諧家庭就是餐桌上這樣的團圓畫面。
4. 為了兒女,父母總是傾其所有。哥哥在冷凍廠上班,把師父鎖進冷庫里就回家了,是父親提著東西去看望凍傷的師父,還給人家塞錢。面對準兒媳金枝提出的三個條件,母親默默地應承下來了,這或許是父母半生的積蓄,甚至不夠還得負債,為了兒子安個家他們什么都豁得出。裸體畫事件發(fā)生前父親滿臉慈愛地給弟弟送牛奶鼓勵他好好學習,把弟弟逐出家門也是在氣頭上放出的狠話,因為弟弟本是父親唯一的希望,最終也讓父親絕望了。后來父親到學校去找弟弟,打開了課桌拿回來學習用具,父親的失落像霜染過,弟弟卻一去不復返。
四、結語
影片結尾處看孔雀的一家人,缺席的恰恰是這個核心家庭的核心——那對飽經風霜的沉默的父母??梢姡谩犊兹浮访@部影片,是顧導的深刻所在,孔雀開屏是沉默如山的父母之愛筑起的幸福的幻象,是普通父母最樸素的追求,寓意著“那個時代的人沒趕上好時候,夢想和期待無一不凋謝,可是生活仍要繼續(xù)”[9]。父母們好吃的好穿的好住的都給了兒孫,他們快樂地看著兒孫們去看風景,或許他們是舍不得花錢,或許他們接受不了看個孔雀還得花錢的法理。總之,今天回過頭來再看《孔雀》這部影片,老年人歷歷在目,年輕人痛定思痛,就是這些數以億計的無私的父母的犧牲和奉獻,才使無數個家庭炊煙裊裊升起,生命得以延續(xù),家國得以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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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Visual Language and Character Portrayal in Gu Changwei’s Film Peacock
CHEN Yan, NIU Dianqing
(School of General Education, Wenzhou Business College, Wenzhou 325035, China)
Abstract:This paper explores the aesthetic representation of the film Peacock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armonious dimension sociology, focusing on the condensed core family in the visual language. The cultural narrative of suffering and harmony in the film embodies traditional “harmonious”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aligning with the values of harmony society and harmony advocated in China today. The children’s growth is characterized by biological features, with the sister’s parachute symbolizing restlessness and dreams, while the color changes in brightness and saturation symbolize her dream of flying freely in the sky. The brother’s nude female painting reflects the imbalance of “favoritism” towards the youngest, as his once “bright” student days transition into a grey reality. The brother’s sunflower represents the paradox of a fool, with contrasts of movement and stillness expressing his yearning for love and purity. The parents remain silent, with their silence representing deep and vast love.
Key words:Gu Changwei; Peacock; visual language; character portrayal; family ethics; harmony; silence
[責任編輯 劉 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