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恩格斯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中秉承對工人階級生命關切的初心，以生命話語重審工人階級在工廠制度下日益被規(guī)訓宰治逐步喪失主體性的悲慘境遇，沖破技術賦權、資本支配和時空界限對工人身體生產質態(tài)、消費質態(tài)、社會質態(tài)的權力束困，完成工人階級意識去蔽的初始澄清，為其導向革命立場進而實現本真化生存建基新的視域和話語，基于身體認知建構身份認同，以暴力革命作為實現自由復歸的必然取徑，由此開啟通向共產主義社會的實踐進程。

關鍵詞：《英國工人階級狀況》；生命政治；身體規(guī)訓；資本權力；工廠制度

中圖分類號：A8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１００９ — ２２３４（２０25）02 — ００４5 — ０６

《英國工人階級狀況》是恩格斯基于直接觀察與詳實可靠的資料所著，這部開創(chuàng)性著作深入分析了工人階級歷史與現實境遇，是“對資本主義和資產階級的極嚴厲的控訴”［1］。恩格斯聚焦無產階級解放和全人類解放的議題，揭示了資本主義制度下工廠制度已經成為身體政治與革命潛力交織的場域，凸顯了工人階級在這一過程中經歷的身體“去蔽”與“赤裸生命”的塑造，透露出對工人生命形態(tài)的關切。生命與政治的共融狀態(tài)，不僅是對工人運動現實圖景的生動描繪，更是對資本主義社會結構下政治變革可能性的深刻探索。本文從生命政治的視角出發(fā)，剖析恩格斯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邏輯，有助于我們揭示資本主義制度的本質特征，并為深入理解恩格斯的思想體系提供全新的理論注腳。

一、資本邏輯：生命與政治的雙重性在場

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確立，特別是機器大工業(yè)生產體系逐步占據主導地位，資本家對工人的支配超越單純的經濟界限而具有了政治屬性，由對自然生命赤裸裸的控制和奴役轉變?yōu)橐再Y本為中介實現對工人的規(guī)訓和懲罰，這一重大轉變發(fā)生的現實場域正是工廠制度。在生命政治語境下，資本家逐步形成一整套完善的支配和控制工人的微觀權力體系，最終實現資本增殖目的。

（ 一 ）工廠制度取代家庭作坊成為控制裝置

英國工廠制度的興起，是工業(yè)化進程中的一個重要里程碑。英國是工業(yè)革命的發(fā)源地，同時也是工廠制度的誕生地，可以說，“全世界工廠制的發(fā)展所呈現的形態(tài)，在很大程度上是直接或間接地模仿了英國的制度”［2］。英國工廠制度的確立淵源深遠，早在原工業(yè)化時期，英國的生產組織形式便以作坊制、家庭制、手工工場制為主，這些形式為工廠制的興起奠定了基礎。原工業(yè)化時期以手工生產為主，人們過著田園牧歌式的寧靜生活，生產過程主要在家中完成，由于他們散居在農村，故而不會發(fā)生激烈的競爭，“他們無須過度勞動，愿意做多少工作就做多少工作”［3］389，對勞動時間的支配相對自由，甚至工作對他們而言“就是一種休息”。恩格斯指出，這種平靜、舒適的生活背后反映出他們死氣沉沉的精神生活，他們不能稱之為人，而只是“一部替一直主宰著歷史的少數貴族做工的機器”［3］390。

自18世紀中葉后技術變革的步伐加快，特別是水力機和蒸汽機的發(fā)明，為機器生產鋪平了道路，從而顯著提升了生產效率。這一技術革新引發(fā)了生產方式的根本性轉變，使得傳統(tǒng)的作坊制、家庭制、手工工場制因其生產效率低下、無法滿足市場需求而逐漸衰退。在此背景下，工廠制度應運而生，“工廠制度倒是機械化的必然結果”［4］，可見技術革新在工廠制度興起中的核心作用。工廠制度的興起，標志著英國工業(yè)生產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它集中了資本與勞動力，加強了勞動分工，實現了生產管理的規(guī)范化與制度化。工廠制度的興起，不僅極大地提高了勞動生產率，推動了英國的經濟轉型，更為英國成為“世界工廠”奠定了基礎。

英國工廠制度的建立，不僅在生產領域引發(fā)了革命性的變革，同時也深刻影響了社會領域。恩格斯指出，工業(yè)革命“把工人變成了簡單的機器，剝奪了他們獨立活動的最后一點殘余”［3］390。具體而言，工廠制度在造成工人失業(yè)的同時，又促使他們“再就業(yè)”，他們被吸引到大工業(yè)之中，與之相伴的是整個生活方式的變化。為保證工廠生產有序進行，資本家通過制定嚴格的規(guī)章制度和苛刻的工廠紀律來控制工人，強制其適應并絕對服從機器化大生產的劃一運動，使工人成為工廠機器的“奴隸”，失去自由和尊嚴。簡言之，工廠制度是以機器生產為核心，以“兵營式的紀律”為支撐，通過對工人進行規(guī)訓，實現對其支配和壓榨的控制裝置。

（二）政治身體超越生理身體成為權力工具

身體是自我的象征，“作為個人最后一份私產”［5］，在探索自我真實性的過程中扮演著決定性角色。資本家運用工廠制度控制工人，實質上就是要對工人的身體進行控制。約翰·奧尼爾指出，身體是多維度、多層次的現象，能夠“被撞擊、敲打、碾碎，進而被摧毀”的只是人的生理身體，即肉體，而交往身體則是“世界、歷史、文化和政治經濟的總的媒介”［6］。簡而言之，身體并不單單是自然身體，即生理身體，更重要的是社會身體，是作為社會關系存在的身體。資本家意識到工人身體是一種潛在的生產力，故而借由工廠制度實現身體與大機器生產的整合，使之還原為現實的生產力?！爸挥性谌怏w既具有生產能力又被馴服時，它才能變成一種有用的力量”［7］27。在這個意義上，身體被直接卷入政治領域，成為資本邏輯運作的對象和目標。資本家對工人身體的規(guī)訓和控制，即是其操控權力、維護剝削關系的重要工具。

工廠制度不僅是工業(yè)生產的組織形式，更是資本家得以系統(tǒng)性控制工人身體和勞動的關鍵機制，通過對工人身體的精心謀劃，不斷榨取他們的生命潛能。一方面，工廠制度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核心特征，其最顯著的特點就是集中生產。在工廠里，大量工人在資本家的監(jiān)督和控制下集體工作，機器的使用使得工人被固定在特定的崗位上，執(zhí)行重復性、高強度的勞動。工廠制度通過嚴格的時間紀律和工作規(guī)范，使工人的勞動時間和身體活動高度一致化，極大地加強了對工人的控制。另一方面，資本家通過支付低工資來確保工人始終處于經濟貧困狀態(tài)，從而加強對工人的控制。恩格斯指出，工人的工資水平通常只能勉強維持最低的生存需求，迫使工人和他們的家庭在經濟上始終依賴于資本家的工作機會。低工資不僅是資本家剝削工人的直接手段，也是使工人無法脫離工廠制度的重要機制。這種經濟上的控制使工人難以改善生活條件，更難以進行反抗或組織工會來爭取自身權益。由此觀之，工廠制度通過全方位的規(guī)訓手段使工人處于身體和心理的雙重困境中，工人之為人的基本資格被無情剝奪。

（三）生命與政治聯(lián)姻構成資本的統(tǒng)攝邏輯

在大工業(yè)背景下，“工場手工業(yè)不斷地轉變?yōu)楣S；手工業(yè)不斷地轉變?yōu)楣鍪止I(yè)”［8］564，其發(fā)生基礎是機器體系的建立，在資本主義的剝削下，工廠短時間內成為工人的“苦難窟”。資本何以能進行為所欲為的剝削？根本原因是工廠制度使生命控制與政治權力聯(lián)姻成為可能，其構成了資本控制的底層邏輯。

一方面是政治權力對工人生命的介入。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國家權力不僅僅是經濟利益的守護者，更是資本家控制工人生命的重要工具。恩格斯指出，工廠制度通過立法和政策確立了資本家對生產資料的控制權，從而實現對工人的剝削。資本家通過法律手段，將工廠運行規(guī)范化，確保其對工人的控制和剝削具有合法性和持續(xù)性。對資本家而言，法律具有神圣性，因為法律是為保護其利益而頒布的，是資本家本身的創(chuàng)造物，他能夠“隨心所欲地頒布工廠的規(guī)則……即使他在這個法規(guī)中加上最荒謬的東西”［8］489。與之相反，對工人而言，法律更多的則是一種壓迫和控制的工具，是資本家給他們準備的“鞭子”。肉體的懲戒被罰款和扣工資所取代，表面上似乎變得溫和，但實際上卻更為苛刻和專制。在工廠制度下，工人個體生命被剝奪了一切政治權利，成為純粹的生物體，即“赤裸生命”。

另一方面是工人身體成為政治斗爭的場域。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工人的身體被嚴格規(guī)訓和控制，工人通過罷工和抗議等方式，試圖重新奪回對自身生命的控制權。長期處于非人境地的工人逐漸意識到自己與資本家的階級分界，“他們日益意識到自己的力量，日益迫切地要求分享社會設施的利益”，反抗精神在工人心中萌芽，“促使他們去思考，促使他們去爭取人應有的地位”［3］390，展現出自身“最動人、最高貴、最合乎人性的特點”［3］449。面對工人的抗爭行動，資本家采取了一系列復雜且多樣的應對策略，這些策略不僅包括直接的壓制和鎮(zhèn)壓，還包括更為隱蔽的分化和控制手段。其結果必然是階級對立和階級斗爭日益激化，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徹底決裂。

二、批判邏輯：規(guī)訓與懲戒的權力場支配

在生命政治話語中，資本作為規(guī)訓主體的絕對力量，只有通過對工人生命的榨取和剝蝕，才能最大限度地實現價值增殖和資本積累的目標。恩格斯通過揭示資本家借由技術賦權、資本支配和時空界限構筑起全面穩(wěn)定的操控機制，闡明了工人身體生產質態(tài)、消費質態(tài)和社會質態(tài)異化凸顯的資本動因，為沖破資本主義的隱性規(guī)訓找到了革命縫隙。

（ 一 ）技術賦權導致身體生產質態(tài)呈現工具主義

身體的生產質態(tài)，是指身體在社會結構中承擔生產活動、對社會具有實質貢獻的一種狀態(tài)。馬克思將勞動力即勞動能力理解為“一個人的身體即活的人體中存在的、每當他生產某種使用價值時就運用的體力和智力的總和”［8］195。這種質態(tài)的身體在社會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但其有用性卻受到權力政治的規(guī)訓而淪為工具性。具體而言，在資本增殖邏輯支配下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為最大限度地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不顧工人死活地突破“純粹身體的極限”，無止境地榨取工人的剩余勞動，最終導致對工人生命基質的剝奪。機器大工業(yè)體系下，工人勞動被資本完全宰治，成為機器體系的“活的附屬物”。在前資本主義社會的手工業(yè)中，工人是生產工具的主人，“勞動資料的運動從工人出發(fā)”。然而，在資本主義社會工廠中，情況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變。機器成為生產過程的主導力量，工人則被迫隸屬和服務機器，適應機器的節(jié)奏和要求，跟隨勞動資料的運動，“被當做活的附屬物并入死機構”。在這個意義上，“工人不再是生產過程的主要作用者，而是站在生產過程的旁邊”［9］。

以分工為基礎的協(xié)作在大工業(yè)體系中占據著主導地位，“能夠把人固定在特殊的區(qū)域，強制他們作出特定的姿勢，服從特定的習慣”［10］30，要求工人長時間、不間斷地從事固定的工作，工人勞動被精確地規(guī)定在機器的運行流程中，“局限在瑣碎的純機械性的操作上”。這樣一來，工人的勞動就變得極其單一和枯燥，他們被剝奪了勞動中的創(chuàng)造性和自主性，成為生產線上毫無內容的螺絲釘，“只具有操縱局部工具的特定技能”。與此同時，機器的使用導致工人在技術熟練程度上的等級差別消失，原本需要熟練工人的崗位，可以由任何經過短期培訓的人來完成。這一轉變使資本家看到了降低生產成本帶來的巨大利潤，因此積極尋找最廉價的勞動力來源，將分工的基點更多放在“使用婦女勞動、各種年齡的兒童勞動和非熟練工人勞動”［8］531等所謂的廉價勞動上。分工不僅在物質上剝削了工人，還在精神上壓迫了他們，導致工人普遍道德淪喪。工人由于長期從事單調、機械的勞動，“一分鐘又一分鐘地重復著，年年如此”［3］432，精神變得枯燥和麻木，一切可支配的時間被強制勞動剝奪，“不讓工人有精神活動的余地”，生活的意義被高度機械化的勞動所侵蝕。對工人而言，“為了錢，為了和工作本身毫無關系的東西而工作”的被迫勞動是一種“最殘酷最帶侮辱性的折磨”。這種精神上的壓抑和麻木，導致工人逐漸喪失了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對道德行為的堅持，陷入了道德淪喪的境地。

（ 二 ）資本支配導致身體消費質態(tài)呈現普遍物化

隨著機器大工業(yè)的興起，生產力得到了空前的解放和發(fā)展，但與此同時，工人階級的生活狀況卻日益惡化。恩格斯通過深入的調查研究，揭示了工人悲慘的生活狀況，并稱其為“一種隱蔽的、陰險的謀殺”。一是工人健康受到致命威脅?！?50萬人的肺和25萬個火爐擠在三四平方德里的面積上，消耗著大量的氧氣……一切腐爛的肉類和蔬菜都散發(fā)著對健康絕對有害的臭氣”“給他們吃的食物是劣質的、摻假的和難消化的……給孩子喝燒酒，甚至食鴉片”［3］409-411，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生活和工作，連最基本的生活資料都無法保證，工人內部必然會疾病叢生，身體普遍衰弱，導致工人平均壽命大幅縮短。二是工人教育被嚴重忽視。工人普遍面臨受教育機會嚴重不均的困境，他們往往被剝奪了接受基礎教育的權利，淪為“無知無識”的犧牲品。更為關鍵的是，教育內容往往與工人的實際需求脫節(jié)，偏向于宗教而非全面的知識教育。在這些因素共同作用下，“一切理性的、精神的和道德的教育卻被嚴重地忽視了”［3］425。與學校教育嚴重缺乏與畸形發(fā)展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悲慘的生活狀況給工人以“一種實際的教育”，這種教育使工人清楚什么是自己的利益，什么是全民族的利益，同時使他們深刻了解政治和社會問題。三是工人道德頹廢墮落。面對因教育錯位而陷入窘境的工人，資產階級視其為無理性的動物，他們對工人只有一種教育手段，“那就是皮鞭，就是殘忍的、不能服人而只能威嚇人的暴力”［3］428。恩格斯指出，工人只有保持著對資產階級的強烈仇恨，才能保持合乎人性的意識和情感。在這個過程中，工人逐步道德墮落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總之，工人無論是健康狀況，還是精神狀況和道德狀況都呈現出鮮明的異化特征。

承受身體和精神雙重折磨的工人迫切需要尋找釋放壓力的消遣方式，資本家通過創(chuàng)造消費景觀，迎合工人的宣泄訴求，巧妙地實現了對工人身體的控制。在各種可能的引誘下，工人把全部熱情集中在酗酒和縱欲這兩種享樂上，“可是他們每天都在工作中弄得筋疲力盡，這就刺激他們經常毫無節(jié)制地沉溺于他們唯一能得到的這兩種享樂”［3］411，以此來填補內心的空虛和現實的困頓。這種消費主義使工人失去了對生活的自主選擇權，他們的消費行為不再是為了滿足實際需求，而是為了追求一種被資本主義文化塑造的虛幻的幸福和滿足感。這種消費模式不僅加劇了工人階級的經濟負擔，還使他們陷入了一種惡性循環(huán)：為了維持這種消費水平，他們不得不更加努力地工作，但工作的艱辛又使得他們更加渴望通過消費來尋求慰藉。與此同時，當身體沉浸在過度的物欲滿足中時，已然變成了一種商品，資本家利用消費主義的詭計把工人訓導成沉溺于物質享受的“單面人”而使其不再具有反抗意識，以此維護資本的合法性統(tǒng)治。

（ 三 ）時空界限導致身體社會質態(tài)呈現單向度化

對于時間與人生命活動的關系，馬克思明確指出，“時間實際上是人的積極存在，它不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發(fā)展的空間”［11］，由此可見時間與人的生命實踐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然而，在工廠制度下，資本家通過對時間的精密調配，使工人身體鑲嵌于生產過程之中，成為“機器體系節(jié)奏的實質從屬物”［12］。一方面，資本家通過對工人勞動時間的操縱占有，使工人淪為生產工具。工廠法中對工人的工作時間、吃飯時間和休息時間等都作了明確的規(guī)定，甚至專門任命工廠視察員監(jiān)督執(zhí)行。其中，工人“只有一點時間用于吃飯和睡覺”，既無法從事戶外活動，更不用說從事精神活動了?；诖耍鞲袼垢袊@，“他們比美國的黑人更像奴隸，因為他們處在更嚴格的監(jiān)視之下”。同時，在機器大工業(yè)生產中，工人是服侍機器運轉的被動客體，因而，工人勞動要受到機器時間秩序的支配，要求能夠馴順地適應機器的固定節(jié)奏，背后是資本家通過時間中介行使統(tǒng)治權力的深層邏輯，“權力保證了對時間的控制和使用”。另一方面，資本家通過對工人休閑時間的控制剝削，實現對工人的規(guī)訓。在工廠制度下，資本家對工人時間的控制已經溢出工廠空間，延展到生活空間，占據了工人的所有生活領域，侵占工人有限發(fā)展自身的最后堡壘。一是延長勞動時間，加大勞動強度，導致工人自由支配時間縮短。二是非自覺的消費占據工人的非勞動時間，從而失去更多的發(fā)展空間。由此觀之，在大工業(yè)體系下，作為工人確認自我身份條件的時間被資本邏輯全面占有。

恩格斯在對曼徹斯特這一大工業(yè)城市居住分異、階級界劃、城鄉(xiāng)對立的觀察中，揭示了工廠是映射各類社會關系的“空間容器”。工業(yè)城市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空間具象，是“人口、生產工具、資本、享受和需求的集中”［3］556，造成了工人與資本家的全線階級區(qū)隔。一方面是生產空間的階級區(qū)隔。?？绿岢鋈俺ㄒ曋髁x這一生命政治概念，其來源于邊沁的全景敞視監(jiān)獄。換言之，工廠就是一種典型的全景敞視監(jiān)獄式組織，其對象和目標是規(guī)訓的各種關系，每個工人都被鑲嵌在固定的位置上，在“這種封閉的、被割裂的空間，處處受到監(jiān)視”［7］212。在工廠中，“人為的高溫，充滿原料碎屑的空氣，震耳欲聾的喧囂等等”［8］490無法保證人身安全與健康的物質條件，使得工人“不可能像人一樣地思想、感覺和生活”［3］448。另一方面是生活空間的階級區(qū)隔。資本邏輯對工人的權力籠罩是全方位的，不僅生產空間充斥著增殖本性，就連生活空間也被資本家進行了三六九等的等級劃分。工人住宅位于城市中條件最差的地區(qū)，被迫擠在狹小的空間里，“他們被吸引到大城市來，在這里，他們呼吸著比他們的故鄉(xiāng)——農村污濁得多的空氣?！薄Ｅc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中等的資產階級住在離工人區(qū)不遠的整齊的街道上……而高等的資產階級就住得更遠”“在新鮮的對健康有益的鄉(xiāng)村空氣里，在華麗舒適的住宅里”。無論是在生產空間，還是在生活空間，工人都面臨著嚴重的生存危機。

三、革命邏輯：自由與價值的主體性復歸

權力規(guī)訓塑造了一種服從性的生命形態(tài)，使工人階級僅僅被視為生產之手與消費之口，失去了自身的意義視域。然而，這并未剝奪工人作為自身身體主體性的根本地位。工人階級通過深刻的身體感知與體驗，實現了自我認知與身體實體的深度融合，進而在全面觀照自我的過程中，以身體反抗與斗爭實踐超越資產階級最終回歸本己的生命創(chuàng)造。

（ 一 ）以身體認知作為建構工人身份認同的價值基點

身體并不是一種孤立無涉的存在，而是包容與整合身體場及與之產生的知覺場的廣大場域，故而，人的身體感覺構成其知覺圖式和認知基礎。［13］工人以身體認知為價值基點，逐步完善自身的本體性存在，并在與社會情境的互動中，實現身份認同的建構。吉登斯指出，“身體以實踐方式參與到日常生活互動之中便是維持一個連貫的自我身份認同感的重要構成部分”［14］。

身份認同的建構奠基于工人對身體的充分體認。身體作為人的生命之基和意義之源，是一種歷史性的生成存在，在恩格斯看來，身體構成了實踐的前提，二者是一種雙重化的同構形態(tài)。在資本主義工廠體系下，“沒有比權力的實施更加物質的、生理的和肉體的了”［10］171，在資本控制與權力規(guī)訓下，工人身體被傾軋、被挫敗、被傷害，不再是自然賦予的、自由支配的載體，而是被貶低為單純的肉體，成為生產線上不可或缺卻又被輕易替換的“零件”，工人的勞動變成了可操縱、可量化的簡單的機器運動，自我與身體的統(tǒng)一性被資本權力的內涵剝削所剝奪。這一過程超越了單純的生理損害范疇，深入至身體自主性與主體性的身體意識層面——他們開始感受到自己與身體的分離，身體不再是自我意志的延伸，而是被外部力量所奴役的客體。深刻的反思促使工人們開始重新認知自己的身體。他們意識到，身體不僅僅是實現物質生產的工具，更是自我存在和表達的主體。每一個工人都擁有獨特的身體經驗和感受，這些經驗和感受構成了他們作為人的基本屬性和價值。

身份認同的建構有賴于工人與集體的交互契合。社會本質上并非一個僵化、靜止或孤立個體肉體的簡單堆砌，而是由眾多個體動態(tài)行為交織而成的復雜統(tǒng)一整體。面對嚴峻的身體解構，工人階級開始尋求理論上的解釋與實踐中的出路。在這一過程中，集體行動成為工人重新構建身體歸屬感與主體性的關鍵途徑?！肮と藗冮_始感到自己是一個整體，是一個階級；他們已經意識到，雖然他們分散時是軟弱的，但聯(lián)合在一起就是一種力量”［3］435。擺脫“非人”境地，爭取良好的、比較合乎人的身份是所有工人的身體訴求，他們認識到，個體的抗爭雖有其價值，但唯有通過集體的力量，才能有效對抗資本主義的剝削機制，爭取到改善勞動條件、保障身體權利的實質性成果。這種集體行動不僅是對物質利益的爭取，更是身體政治意識的覺醒，它標志著工人階級開始從身體的角度出發(fā)，重新審視并挑戰(zhàn)資本主義的社會結構與權力關系。

（ 二 ）以暴力革命作為實現工人身體解放的基本形式

“貧窮對精神所起的毀滅性的影響，正如酗酒對身體一樣”［3］429，然而，從更深層次審視，貧困在侵蝕工人身體生理維度的同時，亦以一種潛移默化的方式，激發(fā)并重構了他們的抗爭意志與斗爭精神，使之超越單純的生存掙扎范疇，轉而成為工人在社會結構內部，基于共同境遇而形成的集體意識覺醒與斗爭策略構建。貧困不僅作為物質匱乏的表征，更成為推動工人理論反思、策略制定與行動實踐的催化劑，促使他們從制度上探索不平等社會結構的根源，并在實踐中發(fā)展出旨在實現社會正義與階級解放的斗爭理論與方法論。由是觀之，貧困的雙重效應——身體層面的侵蝕與精神層面的重塑——共同構成了工人斗爭精神實踐化進程中的重要驅動力。

探究工人對資產階級反抗的演變歷程，可見其反抗行動經歷了從原始無序到高度組織化、從單純生存抗爭到深刻社會變革的深刻轉變。初期階段，源于生存壓力的直接驅動，工人的反抗行動多以非正式的、自發(fā)的犯罪為表征，表現為個體或小團體的自發(fā)性行為，這雖顯原始卻已蘊含了反抗意識的萌芽。伴隨反抗實踐的深入與經驗的積累，工人的反抗行動逐步走向自覺，他們通過建立工會這一組織形式，構建起一個相對穩(wěn)固的集體行動框架，實現了力量的匯聚與整合，進而采取罷工等合法與非暴力手段，旨在爭取身體權利與勞動權益的實質性提升。這一過程不僅體現了工人對既有社會結構的理性認知，也展示了他們通過制度化途徑尋求變革的嘗試。然而，當合法途徑顯得無力或受阻，無法滿足其根本訴求時，工人階級的反抗行動進一步躍升，他們開始訴諸革命手段，明確提出推翻資本主義制度、重構社會生產關系的政治訴求。這一轉變標志著工人階級反抗行動的自為性實現，即他們不僅關注即時的利益分配，更致力于從根本上改變造成不平等的社會結構，體現了高度的理論自覺與行動自主。

實現身體回歸至其本真的自由狀態(tài)，本質上要求個體掙脫外部力量對生命自主性的束縛與壓制，進而重構并賦予身體以深層次的意義與價值。恩格斯指出，“當無產者窮到完全不能滿足最起碼的生活需要，窮到處境悲慘和食不果腹的時候，那就會更加促使他們蔑視一切社會秩序”［20］。工人基于重新審視并重建個人的身體意義，在實踐層面上通過犯罪、成立工會、罷工、憲章運動等形式組織自己的獨立運動，實現了身體反抗行動的自發(fā)、自覺和自為，共同構成了身體在場的多元展現。

（ 三 ）以共產主義作為達成工人生命整全的終極指向

恩格斯深入剖析了英國資本主義工業(yè)化的演進歷程及其伴隨的工人運動發(fā)展軌跡，構建了一幅工人階級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下遭受嚴酷經濟壓迫與社會剝削的生動圖景。工人階級在資本控制與權力規(guī)訓的嚴密網絡下，遭受著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桎梏，其生命體驗被割裂為碎片化的勞動與匱乏的閑暇，遠離了生命整全與身體解放的理想狀態(tài)。恩格斯強調了工人政治覺醒與集體行動的重要性，唯有通過工人階級的集體行動，從根本上挑戰(zhàn)并改造現有的資本主義社會結構，才能打破這一惡性循環(huán)，實現生命的真正復歸。正如他一針見血指出的，“工人階級處境悲慘的原因不應當到這些小的弊病中去尋找，而應當到資本主義制度本身中去尋找”［3］368。

身體解放，作為生命整全的重要標志，要求工人階級掙脫資本與權力的枷鎖，重新獲得對身體的支配權與創(chuàng)造力?！八麄冎挥袃蓷l路可走，或者餓死，或者革命”。規(guī)訓權力榨取了工人階級全部的內在可能性，使之無法直觀其自身勞動所構化的創(chuàng)造性境遇，這表明，工人階級唯有凝聚成一股“整體的社會生命”的力量，方能掙脫當前困厄的生存狀態(tài)，同時將人類社會整體帶向新的社會階段。對此，列寧的論斷有根本的定調性質，“工人階級的政治運動必然會使工人認識到，除了社會主義，他們沒有別的出路。另一方面，社會主義只有成為工人階級的政治斗爭的目標時，才會成為一種力量”［1］。1892年為《英國工人階級狀況》重撰序言之際，恩格斯以更為堅決的筆觸，闡明了其關于未來共產主義社會構建者的獨到見解，即該社會的基石將無可爭議地奠基于無產階級之上，與此同時，資產階級則不可避免地面臨被全面推翻的命運，深刻揭示了社會變革的必然趨勢。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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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法］米歇爾·?？?規(guī)訓與懲罰［M］.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

［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96.

［10］［法］米歇爾·?？?權力的眼睛：?？略L談錄［M］.嚴鋒，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

［1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532.

［12］魯寶.節(jié)奏分析：國外馬克思主義時間批判理論的新視域［J］.國外社會科學前沿，2022（6）：61-77.

［13］張之滄.論身體認知的邏輯［J］.自然辯證法研究，2010，26（1）：104-109.

［14］［英］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與自我認同：晚期現代中的自我與社會［M］.夏璐，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91-92.

〔責任編輯：侯慶海，周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