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南洋述遇》收錄于由清人王錫祺編纂的《小方壺齋輿地叢鈔》中,作者不詳。該書完整地描繪出晚清知識分子心中構想的南洋“樂土”形象,在浪漫的桃源想象與真實的南洋景觀的對比之中,含蓄地傳達出對成為異域空間的南洋的復雜情感與危機意識。游記以舒緩有致的筆調和虛實交織的景觀,揭示了晚清域外游記的南洋書寫中對民族、國家、海外華人生存方式等問題的思考與憂慮,以其獨特的書寫方式獨樹一幟。
關鍵詞:《南洋述遇》;域外游記;南洋書寫
中圖分類號:I20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 — 2234(2025)02 — 0146 — 06
在中國數量龐大的域外游記文獻中,南洋地區(qū)長久以來,被描繪為愚昧落后、荒蠻原始的“番邦”,被納入朝貢體系之中。然而,隨著現代西方文明的滲透和海外華人的開發(fā),南洋已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早已不是傳統(tǒng)朝貢體系中未開化的荒蠻之地。南洋因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成為東西航海的中轉之地,大部分晚清外出使臣,如斌椿、張德彝、王韜、郭嵩燾等人都在此短暫停駐,且留下了對南洋的地理特征、氣候物產、民風民俗的記錄;同一時期,普通文人也有南洋游記面世,較為詳細地描述了南洋的風土人情、政治制度、海外華人的生存現狀等,如黃可垂《呂宋紀略》、李鐘玨《新加坡風土記》、陳倫炯《南洋記》、佚名《檳榔嶼游記》等。因傳統(tǒng)觀念的根深蒂固和長久以來的大國優(yōu)越感,大部分晚清知識分子還沉浸在對南洋樂土的幻想與緬懷之中,他們眼中的南洋依舊是荒蠻、落后的神奇土地。但在直面國際形勢的變遷、朝貢體系的崩潰、海外華人生存的艱辛等問題時,強烈的心理落差和危機意識又促使他們不約而同地發(fā)出了“樂土已失”和“盛衰無?!钡母锌R虼?,在晚清域外游記南洋書寫中,一方面是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思維和天朝大國的優(yōu)越感,一方面則是面對西方現代性的沖擊,傳統(tǒng)和現代兩種視野相互交織,構成了游記矛盾的南洋景觀書寫,傳達出對現狀的無盡憂思與對樂土的緬懷。其中《南洋述遇》可謂是典型代表,游記筆調閑適,幻想與現實相互交織,以獨特的書寫方式在眾多域外游記中獨樹一幟。本文將對游記中所呈現的南洋景觀進行分析,探討《南洋述遇》中獨特的“樂土”的想象生成原因、隱含的現代進程外的時間意識、以及晚清知識分子對南洋的矛盾情感與價值判斷。
一、《南洋述遇》對南洋世界書寫的基本概貌
《南洋述遇》收錄于清代王錫祺編纂的《小方壺齋輿地叢鈔》中,作者不詳。不同于大部分晚清域外游記中隨看隨錄式的南洋敘述,或是具有考察性質的南洋書寫,《南洋述遇》富有幻想色彩,以散文化的敘事描繪了作者奇幻的南洋體驗。游記講述了作者乘船自呂宋至新加坡途中登陸一座名叫安門的南洋小島,該島被作者描述為世外桃源,島上風景旖旎,島民生活自給自足。安門島與世隔絕,由酋長管理。作者登島游歷,受到島民的盛情招待,又偶遇一位朱姓華人,兩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朱氏自稱是鳳陽人,祖上顯赫一時,但因國破家亡,祖輩本欲攜家人至臺灣避難,卻“不料舟被颶風所引數晝夜而至此島,蒙土人所贈地以居于今,至小子已七傳矣?!保?]1127朱氏一心向往故國,但因海島偏遠,始終未能如愿。因世居安門島,朱氏許久未見華人,便欣喜地將作者邀入家中,詳細詢問作者中國的風土人情,作者一一向朱氏描述中華山川之宏偉,物產之豐富,禮教之美備,朱氏聽后羨慕不,對故國的向往更勝從前。安門島上的島民十分尊敬華人,依舊稱中國為“上國”。朱氏的岳父是島上的前任酋長,聽聞有華人登島,十分欣喜,便將作者邀入家中,帶領作者游覽島上的風土人情,觀賞島上的寶藏與珍奇異獸。因安門島與世隔絕,酋長又詳細詢問作者南洋諸國的現狀,作者簡述了安南、暹羅、緬甸三國的國情,酋長聽聞后不由感嘆世事變遷,盛衰無常。作者與島民相處融洽,并在離島之時獲得島民所贈的珍貴的寶石。安門島不但是與世無爭,富有奇幻色彩的南洋桃源。也是在深受西方文化影響的南洋空間中,未受西方文明影響,依然視中國為天朝上國,尊崇華人之地。
但《南洋述遇》并未單純借助安門島這一虛構而神秘的海島,將南洋描繪成一個理想的世外樂土。相反,在游記的后半部分,作者離開安門島游歷南洋其他島嶼時,浪漫的桃源想象便隨著荒涼的景觀和華人在海外艱難的生存現狀而消失,安門島的樂土想象與荒涼的現實形成鮮明對比。例如,作者描述武羅道的景觀時寫道:“地多荒蕪,遠不及安門之為林為隴,阡陌修整也。是處地大于安島十倍,土人稀少,性復懶惰不知耕作。”[1]1140作者所乘的船在另一海島靠岸修整,作者詢問船主該島的情況時,船主告訴作者此島盛產稻米,作者大可上島一游,島上華人雖多,但“恐無似朱君之愛客者矣?!保?]1142在游歷南洋的過程中,作者時常將眼前的荒蕪景象與安門島的樂土想象進行對比,以舒緩有致的筆調,在虛幻與現實的對照之中,含蓄地傳達出作者在直面南洋的變遷之時,對朝貢體系的崩潰、南洋華人生存狀況、國際形勢的變化的憂思,呈現出作者對南洋變遷的復雜情感。而又正是這一憂慮與危機意識,促使作者構造了安門島這一虛幻的樂土,借以逃避南洋已經成為遠離朝貢體系的“海外異域”,“樂土已失”的現實。關于《南洋述遇》中安門島的樂土想象與現實的關聯,以及作者在面對南洋風景與人事變遷時矛盾的心態(tài)將在下文詳述。
二、大國優(yōu)越感與朝貢體系的崩潰
在19世紀至20世紀上半葉,隨著西方文化的滲透和海外華人的開墾,南洋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這片土地已不是傳統(tǒng)視野中的荒蠻之地,而是演成了遠離朝貢體系并充滿異域風情的樂土。給游歷海外的晚清知識分子帶來了極大的沖擊。但晚清大部分游歷海外知識分子的經驗與技能訓練與晚清時期的文明體制有著根深蒂固的依附關系,在遭逢西方現代性的境遇下,作為體驗個體,他們雖然引發(fā)了震撼性的現代體驗,調整了固有的觀看視域,但是,這類寫作主體往往以中國文明為坐標,自覺或者不自覺地以自身的文化意識來同化或者切割海外世界,以適應自身的文化取向與價值目標。[2]202因此在這些知識分子的南洋游記中,在記錄了南洋的滄桑變化的同時,部分描寫仍未完全擺脫朝貢體系和大國優(yōu)越,呈現出一面是對南洋變遷的憂慮,一面又固守傳統(tǒng)思維的矛盾景象。這一特征在《南洋述遇》中的則更加明顯。
在《南洋述遇》中,安門島前任酋長稱呼中國為“上國”,得知作者登島,便將其邀入家中,盛情款待,兩人相談甚歡。談話的內容涉及兩國的風物及當下南洋的形勢。此處作者的身份并非使臣,安門島也非原有的朝貢體系的番邦,但兩人的談話卻處處透露著朝貢思維與大國威儀。如酋長提到“聞上國地大物博,敝島古昔曾有人泛海一至,歸記其事于書,島人閱之無不羨為天上也?!保?]1132以此贊嘆中國的強盛后,酋長又詢問作者中國的桑蠶技術,作者在簡略回答后將自己所攜帶的,繡有“萬壽”二字的絲綢制品贈送給酋長,酋長看后卻因島上無桑蠶技術而感傷,告訴作者“島中向無桑蠶之利,得上國寸絲片縷皆足珍也。今蒙客之留贈,余何敢私,愿貯于公以誌高誼?!保?]1133作者又向酋長解釋“萬壽”二字的含義,酋長聽后倍加贊賞。中國古代精湛的絲綢技術聞名世界,而價格昂貴的絲織品也是中國古代外交中贈給番邦的代表性禮品。安門島與世隔絕,并不與中國往來,朝貢體系又隨著西方在南洋的殖民而瓦解。但此處作者依然贈送給前任酋長繡有“萬壽”二字的絲織品,而前任酋長任是將絲綢當做難得的厚禮看待,將其視為友誼的象征。在游記的這一書寫中,無不透露著昔日高高在上的東方朝貢與外交的影子。
作者在安門島上雖被視為“上國來客”,備受尊敬,在與島民相處的過程中處處體現著對往昔朝貢體系的緬懷,但并不代表作者對南洋的巨變熟視無睹。如酋長詢問作者南洋如今哪一國家的國力最強時,作者答道:“除歐洲之辟為新疆者,濱海建國,南洋諸島北供華藩當以安南暹羅緬甸三國為首,而近今時勢變易,此三藩各有消長,強弱不同他日”[1]1133作者在論及安南國衰微的原因時談道:“就目下而論安南君國民文弱不武,堅貞之志有余,防侮之力不足,故受制于法人。名曰通商而事事干預,不啻東其畝,西其圩也。”[1]1133提到越南與他國發(fā)生沖突,欲要反抗卻無法自立自強時道:“當局者僅以空礮一尊,藥彈并無,遙向敵人作勢,即為取勝保疆?!保?]1133而在描述緬甸時,則提到當政者昏庸無能:“政教不修,嗜酒好殺,佐治著皆拘愚,故未敢期其久而不弱也?!保?]1133暹羅國則是與西方交好“本國口岸聽憑外商營運,開關設搉,裕國利民,使臣四出,修好歐洲,其興正未有艾也。”[1]1133作者詳細描述了安南、暹羅、緬甸這三個昔日的藩國的現狀,提到它們如今無一不受制于西方,感嘆世事變遷、盛衰無常,由此可見作者并非固守在傳統(tǒng)的朝貢思維中,而是對南洋的變化有著較為清醒的認識。此處《南洋述遇》與王韜的《漫游隨錄》中對南洋的定位相似,在二人的書寫中,皆是將文化的認同與國家認同和朝貢體系等同起來,但又對中國與南洋關系的變動有較為明晰的見解。如《漫游隨錄》中所述,“按東南洋諸小國,列于職方,歲對朝貢,以備共球。自明中葉至今,盡為歐洲列國所分踞,視為東來之要道,蠶食鯨吞,幾無寸土,而海外之屏藩撤矣。予偶與備德言之,亦為欷歔不已。為言此間如新嘉坡等處亦有藩王,即古之君于其國者;為英官所節(jié)制,僅擁虛位,食廩祿而已。嗚呼!盛衰無常,可勝嘆哉?!保?]74。南洋樂土的喪失、昔日朝貢體系的崩潰、國家邊境的重重危機,給晚清知識分帶來了強烈的危機意識和情感上的震蕩,迫使他們重新定位南洋與中國的關系,加深對南洋形勢的思考。
《南洋述遇》的作者認識到南洋的滄桑變化與中國的衰落的內在關聯,但在論及安南在與法國人的爭紛時提到“我中國朝廷非不欲庇藩屬,因其地遠處于炎海之濱,代為之鑄鞭或莫及,故其勢日衰?!保?]1133作者將中國未能援護安南的原因歸結為安南地理位置偏遠,而非國力的衰落,至始至終都在維護大國威儀。作者對南洋形勢的論述,體現了作者對當下南洋與中國的關系有著較為清醒的判斷。而對中國未能援護安南的辯解,又突顯出作者在面對朝貢體系的瓦解時候的自我撫慰與對現實的逃避。而這一自我撫慰不同于斌椿的《承槎筆記》和張德彝的《航海述奇》中在記錄南洋的種種變化之時,又通過捕捉南洋空間中殘余的華夏意象,確立異域景觀與中國文化的某種關聯,以獲取自信,得到慰藉,充滿思想懷古之情的南洋書寫。[4]35而是選擇在已經成為海外異域的南洋中,虛構一個理想的,晚清知識分子相對熟悉的空間,借以逃避南洋的巨變與晚清時期國力衰落的現實,以世外桃源的幻想來慰藉自身。
三、對海外華人生存境遇與文化傳承的思考
在晚清知識分子的南洋書寫中,海外的華人的生存狀況一直占據重要的位置。在晚清時期,在南洋定居的華人多來自閩廣兩地,這批在南洋定居的華人除商賈之外,還有大量受騙被拐賣或被英法兩國招攬來開墾殖民地的華工,以及逃亡至南洋避難的犯罪者。大部分華人定居南洋后,為了更好的謀生,便自覺地融入當地的社會中,遵從當地的習俗和制度。因久居海外,他們的衣食住行和生活習慣都更接近其所在地而非中國,其后代更是自出生起就生長在異域,對中國的風俗并不熟悉。而這些華人對南洋文化融入和對所在地的制度的遵從,在大部分晚清知識分子看來是“忘本”和“風俗人心不古”的表現。如李鐘玨在《新加坡風土記》中提到久居新加坡的華人娶土生華女為妻,這些華人女子“其裝飾與安南女子略同,窄袖寬衣,其長沒足,因而所生之女亦從圖裝,聞閩人潮人家中竟無一漢裝婦女者,不若男子尚有一辮存其本真也?!保?]晚清知識分子面對大部分海外華人衣食住行上的改變之時已是感到驚訝,而融入當地社會上層的華人的思想上的變化更是讓他們感到困惑和憤懣。如1884年鄭觀應在中法戰(zhàn)爭期間秘密出使暹羅,其目的是為刺探敵情,并拉攏暹羅。出事期間鄭觀應寫下《南游日記》,游記中寫道暹羅國總管華人事務的劉乾興對華務的冷漠:“華事兩端相詢,所答皆非所問,意趣既不相投,衣冠系更暹制。”[6]956“語以華事,漠不關心,亦大可怪矣?!保?]956劉乾興的原籍雖是廣州嘉應,但其父親在暹羅經商有成,加入了暹羅國籍,與自己的兩個兒子一起為暹羅官員,女兒又被選為暹羅王妃,已是融入了暹羅國上層社會,對中國的事物不甚關心,面對作為中國的使臣鄭觀應,也持敷衍的態(tài)度,使鄭觀應感到不可理喻的同時又大失所望。同時鄭觀應發(fā)現,除了在暹羅國身居高位的華人官員之外,暹羅國的華人富商的態(tài)度同樣冷漠“無如富者皆入英籍數世,不思故鄉(xiāng)。”[6]971使得鄭觀應屢屢碰壁。在大部分晚清游記的南洋書寫中,除南洋本土的變化之外,他們發(fā)現生活在此的華人也并非自己想象中的模樣,久居南洋的華人轉變并非僅僅體現在衣食住行上,其心態(tài)和思想也與變?yōu)楹M猱愑虻哪涎笠黄?,使這些游歷海外的知識分子感到陌生和難以理解。
相較于《南游日記》中融入了南洋上層社會的華人的“漠不關心”與“不思故鄉(xiāng)”的態(tài)度和“衣冠系更暹制”的生活習慣,《南洋述遇》中的華人朱氏的表現則是截然相反。彼時定居南洋的華人以粵人閩人為主,而朱氏卻是京人。朱氏的祖先是明朝官員,因國破家亡而帶領家眷出海避難,被颶風牽引至安門島。朱氏告訴作者,朱氏一族“在此住久,咸從其俗,唯古國鄉(xiāng)音及祖宗族譜生男子必口授心傳,不欲忘根本所自?!保?]1127朱氏的妻子是安門島前任酋長的女兒,同樣是融入了本地上流社會的華人,但不同于鄭觀應在暹羅國受到的冷遇,朱氏因一心向往故國,對華人十分恭敬,將作者邀入家中盛情招待,詳細詢問了作者中國的風土人情。作者將自己從中國帶來的部分衣物贈送給朱氏,朱氏欣喜不已,穿上給自己的家人看。朱氏的妻子看后問朱氏“異日倘遇機會作故國之游,或挈孥以行,抑翩獨旋乎?”[1]1137朱氏回答道:“此間雖好,究屬荒服之鄉(xiāng),不及祖宗故土之萬一”[1]1137并表示若有機會,必定帶上母親及其余家眷回到祖國,若能在祖國安居,便留下一子在安門島延續(xù)香火,作者聽后敬佩不已。而朱氏歸鄉(xiāng)的決心也與后文作者在游歷另一南洋小島上的老人的境遇形成鮮明對比。作者在另一海島上遇見閩人吳氏,作者詢問老人為何年事已高卻不歸國,老人悲傷地回應“歸無田盧,何以為生,老夫于此置家室已抱孫矣,是將葬身異域,安敢做首邱之望哉。”[1]1140老人欲歸不得的境遇與朱氏的決心形成鮮明的對比,突顯朱氏歸鄉(xiāng)的決意的難得可貴的同時,也表達了對在南洋定居的普通華人的同情。
《南洋述遇》中朱氏的形象與同時期大部分晚清域外游記中融入南洋上層的華人的描寫截然相反。朱氏雖世居海外但一心向往故國,作為安南島上唯一一支華人,仍然以口傳心授的形式保留故國語言與族譜。即便在安門島上過著不知世外歲月的自給自足的悠閑生活,但依然掛念故國。與同時期域外游記中南洋華人被認為是“風俗人心之壞不待而言”的改變形成鮮明對比。而朱氏對作者的盛情招待也與王韜在《漫游隨錄》中所述新加坡都司陳鴻勛拜謁中國使臣斌椿的場景的描寫類似:“聞前時斌京椿持節(jié)過此,層有頂帽補服前來謁見者,其念念不忘名器之尊,故土之樂,有可知己。”[3]71-72而這一會見,在當時的斌椿和王韜眼里,都不過是朝貢儀式的重演。[4]36朱氏雖是一位符合晚清知識分子的樂土想象的世居南洋的華人,但在他身上,也隱現出作者的憂患意識。在南洋定居的華人并非都是完全融入本土“不思故鄉(xiāng)”之人,其中不乏極力在異國他鄉(xiāng)保留故土習俗,延續(xù)傳統(tǒng)文化的人,也有疏財仗義,在海外建立會館、私塾,并組織祭祀以紀念祖先,思念故土的華人富商。對于這部分華人,晚清知識分子雖持贊賞的態(tài)度,但卻往往將他們對故土習俗的保留與大國威儀相聯系,如王韜在《漫游隨錄》中提到“雖居處已二百馀年,而仍我服衣冠,守我正朔,歲時祭祀,仍用漢臘,亦足見我中朝帝德之長涵,皇威之遠播矣?!保?]p71-72而《南洋述遇》的作者則以文人敏銳的洞察力看到華人對中華習俗的保留之中的深層次的文化危機。朱氏渴望回到故國,對中國的風土人情有極為濃厚的興趣,詳細詢問了作者故國的山川人物、風土種植等。但因朱氏生長于海島“其心之所悉華事皆口傳心授之學?!保?]1138因此即便作者一一回應,詳細解答,但朱氏因“其日與所處者率非華族,而其心之所悉華事又皆口傳心授只學,舉一漏萬,茫茫乎莫知就里”[1]1138而對于中國典籍,朱氏告訴作者“其他祖遺,吾華書籍數部,愧無師教,大半不能解識矣?!保?]1127在與朱氏的交談中,作者遺憾地看到,即便南洋的華人極力延續(xù)故國的習俗與文化,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和條件的限制,這些傳統(tǒng)習俗也會慢慢淡化,即便想要對后代進行華文教育,延續(xù)傳統(tǒng),但往往心有余而力不足。
在《南洋述遇》中,有關南洋的真實印象與感覺已替代了傳統(tǒng)有關南洋的想象,《南洋述遇》的作者在固守傳統(tǒng)思維的同時,也不可避免的感受到了世居南洋的華人的移風易俗和思想習慣的轉變,發(fā)現世居海外的華人也成為“海外異域”的南洋一樣,讓人感到困惑和失落,而正是這一矛盾的心態(tài)和危機感,促使《南洋述遇》的作者在安門島上描繪出朱氏這一身在陌生的異國他鄉(xiāng),但心卻在故土之上的華人形象。但作者對南洋華人生存境遇的觀察并未僅僅只是停留在表象,一昧的批判或是贊揚,而是從海外華人的移風易俗中,看見中華文化在異域難以保存的現實。
四、對南洋荒蠻幻想的保留與自身欲望的投射
在中國人出洋游記中,有西洋、東洋和南洋之分。西洋(歐美)、東洋(日本)游記主要是對現代大都市以及經濟、金融、教育、農業(yè)、現代科技等現代文明的種種表現進行介紹和描述,書寫務實理性,表現出對現代性的追求與思考;而南洋游記書寫的主題則多是淘金夢、情欲夢、桃源夢,以及圍繞這些主題對“過番”、“土人”、“土女”、“娘惹”等展開的“化外”想象,并貫穿了較長歷史時期,如20世紀初至 40 年代出現的徐志摩的《“濃得化不開”(星加坡)》、高事恒的《南洋論》、司馬文森的《南洋淘金記》艾蕪的《南行記》等人的南洋游記,其書寫視角感性浪漫,話語置于現代性的追逐之外。作為書寫對象的南洋,歷時已久,多給人“化外”之感,其“化外性”源于對于南洋自古以來的莽荒想象。[7]在斌椿、張德彝、郭嵩燾等最初一批晚清知識分子的域外游記中,對南洋的描繪大都是以“南蠻”、“化外”的視角進行詮釋和書寫,以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審視著南洋。這批知識分子在感嘆南洋的滄桑變化,觀察其地理環(huán)境,批判其文化的同時,仍舊對南洋保留著富有奇幻色彩的、神秘的原始想象。如王韜在游歷新加坡時提到:“即其地之古民焉,善符咒,咒物能生致之。咒林中飛鳥立墮。咒虎能使之馴伏,牽入市中售之于人,初不虞其噬也,其擅異術如此。[3]72漫游隨錄認為新加坡是因擅長符咒才能捕獵野獸。《南洋述遇》同樣保留了這些“外化”想象,但與大部分晚清域外游記對南洋的“荒蠻”、“原始”的景觀所持有的居高臨下或獵奇的態(tài)度不同,《南洋述遇》在描繪南洋神秘奇異的風俗和景觀,塑造了安門島這一尚未因現代化而變得“陌生”的南洋樂土的同時,又有上20世紀初至 40 年代出現的等南洋游記中的“情欲夢”和“淘金夢”的主題,借助南洋這片“世外樂土”,投射了種種浪漫欲念,借以逃避現實,尋找被壓抑的欲望的出口。
首先《南洋述遇》在南洋游記作品中,自然的特征往往賦予人文的想象和夢幻色彩。在很多游記者筆下,南洋總是處于蠻荒地帶,甚至帶有原始部落的特征。晚清時期游歷海外的知識分子雖感受到了南洋的巨變與現代化,但在觀賞南洋綠樹成蔭的海島景觀之時,又難免觸景生情,產生種種浪漫的想象。如斌椿在乘船經過安南海口,觀賞島上景色時便感嘆道“如入江南蘆荻洲,又疑入武陵桃花源?!保?]97斌椿以“武陵桃花源”與南洋的熱帶景觀作對比,充盈著怡然的詩意與世外樂土的想象。而在晚清域外游記中對“桃源景觀”的浪漫幻想,又以《南洋述遇》為甚?!赌涎笫鲇觥分凶髡呙枋霭查T島上的景觀為“外則一碧萬頃,水田若鏡,遠山近嶺秀色可掬。草石為徑,馳不起塵。牧聲山歌風來入耳,斯情斯景,目悅神爽,不復知世外尚有塵寰矣?!保?]1129作者在朱氏的陪同下,騎著島上的不知名的異獸游覽島上景觀,心曠神怡間作者不禁忘乎所以,感嘆道:“又望影自顧,所跨者為無名之異獸,陪行者為前代之遺民,執(zhí)鞭從馳則系他邦族類,仰觀俯察竟不識此身為誰矣?!保?]1129不同于同時期域外游記中南洋的荒蠻、原始的異域風景,《南洋述遇》中的南洋景觀充斥著山水田園詩意與牧歌般的情調,此情此景不似南洋的原始山野,更像人們安居樂業(yè),富有山水情趣的華夏村落,流露著作者對世外桃源的詩意向往。
《南洋述遇》在充斥著詩意的山水田園想象的同時,又保留了對南洋神秘、奇幻的想象。斌椿在經過錫蘭島時,仍在與人談論《山海經》中的貫胸國、羽民國等。張德彝在觀賞新加坡的花園中的奇花異草時,提到“花草樹木,為山經所不載。”[9]21晚清知識分子對南洋的奇聞異事的想象多來源于《山海經》等古籍,而來到南洋時,其充滿神秘色彩的幻想又被南洋的現代化所打破,對南洋的印象也隨著情境的轉換而變得理性,認為《山海經》中所記載的海外的貫胸國、羽民國、三面國“非身歷不能考證也,率成長古”[8]P162。但《南洋述遇》卻保留了這一洪荒幻想?!赌涎笫鲇觥分械陌查T島風景秀麗,物產豐富,島民生活自給自足,又擁有無數的奇珍異獸,例如從石中泄出的滔滔不絕的清泉,類似猿猴但極通人性的野獸“山人”,由鯨魚所化的,似鹿而非鹿的異獸,以及全島住民用萬斤鋼鐵合力鍛造了十五年才成的削玉如泥的寶劍等。作者在離開安門島時,在海面上看見首如巨石,眼亮如燈,可用尾巴擊碎船木的巨魚,以及巨大如小舟的巨蚌殼。作者在面對這些海上奇物時提到“幽宮海國族類多浮于洋面”[1]1139《南洋述遇》中的奇幻想象注重于對“海上奇觀”和奇珍異獸的描繪上,保留了古人對海外異域的種種奇思,對南洋風物的書寫超越現實,富有浪漫色彩,所表現的時空意識是在現代之外,寄寓了對遠古南洋的洪荒想象的眷戀。
20世紀初至 40 年代出現的南洋游記中另一個突出的主題是“情欲夢”,在巴人、徐志摩等游記者筆下,南洋充滿了艷遇和巧合,成為了讓旅人實現多種欲望的地方。在這些游記中,土著女人或娘惹釋放著自然的野性魅力,徜徉著情欲想象。晚清域外游記雖也有對土著女人進行了描繪,但其態(tài)度多顯得冷靜客觀,僅對其外貌衣進行描繪或評價,并未與土人女子進行接觸,更不會產生情欲幻想。但在《南洋述遇》中,作者在安門島上與溫柔貌美的土著女子接觸,于海外異域釋放了自身被壓抑的欲望。作者在朱氏的陪同下在島上游玩,在行至一村落時,朱氏告訴作者:“前村山川靈秀,生女多美,為一島之冠”[1]1130朱氏建議作者停下觀瞻,作者來到村落“遍視諸女郎,見其皮色微黑,較白者別有風致。不髻,披發(fā)黑潤而長眉,目皆含媚態(tài),楚楚然頗不陋俗。”[1]1130作者看后心旌搖曳,又獨自偶遇一位握著翠色山花,在林間唱歌的貌美土著女子,女子看見作者后“飛霞上頰更覺嫵媚,雖羞態(tài)之若驚鴻而注視,實未轉睛,蓋見余非其類也不退不前,欲言又止,余情不自己而起立就嗅其手捻之花清香遠鼻,婦露齒微笑,即將花輕擲余懷?!保?]1131作者與女子雖語言不通,但調笑怡情,忘乎所以,直到朱氏前來尋找作者,作者才與婦人告別。但《南洋述遇》中的艷遇情節(jié)與近現代游記中對土著女子原始而充滿野性的描寫不同,在荒蠻、原始的想象中,又充滿了牧歌情調。列如與作者在林間偶遇的女子,其裝扮為淡綠色衣衫,白底藍花的裙子,左手挽著竹籃,右手捻著山花,裝扮和舉止不似南洋土著般淳樸原始,富有力量感,而是“得山水靈氣之半矣”[1]1125?!赌涎笫鲇觥返摹扒橛麎簟钡臅鴮懜嗟氖浅尸F了作者本身的趣味,而非由真實景觀激發(fā)的種種幻想,可見作者并非是從對南洋土著女子的想象中找到了欲望的出口,而是將自身被壓抑的情欲在南洋這片荒蠻、帶有原始色彩,不受禮教約束的世外樂土之上進行釋放。
與世隔絕的安門島保留了南洋荒蠻、原始的色彩,處于現代進程之外,成為了作者抒發(fā)自身被壓抑的欲望的出口,以想象勾畫了理想的南洋樂土。而在作者離開安門島這一世外樂土之后,美好的桃源想象、浪漫的“情欲夢”等便隨著眼前的情景的變化蕩然無存?!赌涎笫鲇觥分邪查T島以外的南洋小島上,土人的面貌不再和善整潔,而是“發(fā)作螺拳,面入墨染,朱唇黑齒,丑狀可畏?!保?]1140這些海島地方偏僻,物產匱乏,土人性情懶惰,不愿耕作田地反而以劫掠商船為生。居住在島上的華人靠種植煙草為生,過著清貧的生活,雖不與土人有沖突,但需按時納稅給酋長。游記中貧瘠的現實與夢幻的想象形成鮮明的對比,也是作者的想象與殘酷現實之間的沖突與矛盾的呈現。作者借助南洋這片處于現代進程之外的“世外樂土”,投射了種種浪漫欲念,借以逃避現實,成為撫慰心靈的精神上的世外桃源。而游記中的“化外”視角,以及“情欲夢”的書寫,又在晚清與現代游記的南洋游記中起到承上啟下的作用。
五、結語
基于不同的思想力量與精神訴求的驅使,晚清域外游記中的海外世界往往成為寫作主體所操控的想象對象,因而,晚清域外游記往往呈現為一個復雜斑駁的想象聚合體,其中所書寫的海外世界或者成為用于論證中土文明之高妙的否定性背景,或者成為值得借鑒的禮儀之邦,或者是一個繁榮與弊端共生的化合體,希望、恐懼、贊賞、諷刺雜糅其中,南洋的形象亦是千變萬化。[2]201-202但在《南洋述遇》中,南洋并非是落后、未開化的荒蠻之地,或是梁啟超的南洋殖民論中的“實中國民族唯一之尾,又將來我中國民族唯一之實力圈也”[10]之觀點,而是一個富足的世外桃源?!赌涎笫鲇觥分谢孟肱c現實相互交織,以獨特的書寫方式在眾多域外游記中獨樹一幟。在已經成為海外異域的南洋中,虛構一個尚未被西方文明滲透,遠離朝貢體系從而變得陌生的空間,借以逃避南洋的巨變與晚清時期國力衰落的現實,在時代的巨變中以世外桃源的幻想來慰藉自身,尋找抒發(fā)內心欲望的出口,寄寓了對遠古南洋的洪荒想象的眷戀。同時,游記又在浪漫的樂土想象與真實的南洋景觀的對比之中,含蓄地傳達出對成為異域空間的南洋的復雜感與危機意識?!赌涎笫鲇觥芬允婢徲兄碌墓P調和虛實交織的景觀,描繪了中國人對南洋的浪漫想象,揭示南洋游記中所隱含的現代進程外的時間意識以及其中對民族、國家、個人生存方式等的思考的話語實踐,以獨特的書寫方式在眾多域外游記中獨樹一幟。游記中對安門島的樂土想象,又與民國時期的巴人、艾蕪、徐志摩等人的南洋游記中所呈現的浪漫的原始幻想、情欲夢有相通之處,折射出晚清到民國時期的文人對南洋想象的變化。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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