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剛
當代越劇表演藝術家,國家一級演員,文化部優(yōu)秀專家,浙江省戲劇家協(xié)會副主席、杭州市文聯(lián)副主席、杭州戲劇家協(xié)會主席、趙氏工坊藝術總監(jiān)。
師承尹(桂芳)派,有“越劇王子”之稱。 歷年來主演《何文秀》、《浪蕩子》、《沙漠王子》、《狀元打更》、《王子復仇記》、《曹植與甄洛》、《楊乃武》、交響版越劇《紅樓夢》、《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家》、《千古情怨》、《趙氏孤兒》、《蝶海情》、《山水黃公望》、《倩女幽魂》、星·雜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偽裝者》、實驗越劇《鏡像紅樓》等劇目。
曾獲第二十一屆中國戲劇梅花獎(榜首)、第十一屆文華表演獎,第九屆中國戲劇節(jié)優(yōu)秀表演獎、第二屆中國金唱片獎、第二屆中日戲劇友誼獎、第三屆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主角獎、首屆中國越劇節(jié)十佳演員獎等。
2024年年底,改編自同名高口碑諜戰(zhàn)電視劇的全明星版“星·雜劇”《偽裝者》在上海上演,引發(fā)了戲劇界的熱議。一部舞臺作品,融合越劇、滬劇、京劇、黃梅戲、淮劇、錫劇、甬劇、婺劇、滑稽戲以及音樂劇等十個劇種,又得到七名梅花獎得主和諸多文華獎、白玉蘭戲劇獎得主加盟,星光熠熠的同時,又能將不同劇種的表演通過合理劇情和現(xiàn)代舞臺進行巧妙銜接和融合,為觀眾帶來一場既新鮮又特別的戲曲欣賞體驗,實在讓人贊嘆。
領銜編創(chuàng)制作該劇并在劇中飾演一號人物明樓的,正是越劇的領軍人物趙志剛。這位從20世紀80年代起便走紅的“越劇王子”,自1974考入上海越劇院學館后,便開啟了自己獨特的舞臺人生。2024年恰好是趙志剛從藝50周年。50年倏忽而過,一眨眼歲月荏苒,但他始終一如最初般對越劇充滿熱愛和熱情,興致勃勃地準備在這個舞臺上推行并實踐各種新奇的想法和富有挑戰(zhàn)性的嘗試。
這一年,除了推出這部富有實驗氣質(zhì)的“星·雜劇”,他已經(jīng)熱熱鬧鬧地做了許多事情:正式收下了12位弟子,并帶著幾位弟子排練演出新版《沙漠王子》和傳承版《何文秀》;從閱文集團買下了熱門影視劇《慶余年》的全戲曲開發(fā)版權,雄心勃勃地準備將這個熱門IP開發(fā)成一個演出矩陣。他還在《何文秀》《沙漠王子》《紅樓夢》《家》《趙氏孤兒》這五部經(jīng)典作品中選取片段,融合AI、戲腔等時尚元素一一對應創(chuàng)作流行歌曲,以期通過和流行藝術的結合讓越劇獲得更廣泛的傳播。
正如劇作家、戲劇評論家羅懷臻所言,一直活躍在越劇舞臺上的趙志剛,始終“不拘一格、不遺余力地嘗試各種越劇以及戲曲的演出形式和演播方式”,是為了“最大限度地聚攏越劇和戲曲觀眾”,也正在以自己的號召力推動和實現(xiàn)這一偉大的目標。
“我不是一個
能一直安于現(xiàn)狀的人”
“雜,既是向元雜劇致敬,同時也意味著豐富和包容?!闭f起對“星·雜劇”這一戲劇樣式的命名,趙志剛這樣闡釋。他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的初衷,便是希望通過這些實驗性的嘗試和實踐,尋找傳統(tǒng)戲曲未來發(fā)展的更多可能。
事實上,《偽裝者》并不是由趙志剛主持的趙氏工坊推出的第一部“星·雜劇”。早在2009年,他就集合了五個劇種六位梅花獎得主和金話筒名主持,推出改編自同名經(jīng)典紅色電影的星·雜劇《永不消逝的電波》。此次,時隔15年的沉淀和拓展,則讓“雜劇”這種戲劇樣式有了更為成熟和盛大的舞臺呈現(xiàn)。從五個劇種六朵“梅花”到十個劇種七朵“梅花”,并不只是簡單的數(shù)量上的增加,而是幕后創(chuàng)作難度數(shù)倍甚至數(shù)十倍的增加。但趙志剛卻帶領著創(chuàng)作團隊迎難而上,咬著牙把這塊硬骨頭“啃”了下來。
這也從某個側面顯示了他的性格。“我不是一個能一直安于現(xiàn)狀的人?!壁w志剛這樣定義自己。
從另一個角度定義“不安于現(xiàn)狀”,便是喜歡冒險,勇于挑戰(zhàn),敢于嘗試,而創(chuàng)新與嘗試,也貫穿了趙志剛的整個演藝生涯。歷數(shù)他主演和主導的戲曲作品,大多都有在某一角度打破陳規(guī),試著為越劇帶來更為豐富和多元的面貌。在這眾多作品中,趙志剛最大膽的可說是將網(wǎng)絡小說《第一次的親密接觸》搬上越劇舞臺。那一年,趙志剛正好40歲。不惑的年紀里,他在越劇男小生的地位無人能撼,藝術表現(xiàn)和觀念已日漸成熟,但和當時所有的戲曲從業(yè)者一樣,望著臺下越來越多的白發(fā),他的危機感油然而生。
千禧之交,正是網(wǎng)絡文學初興的年代,在年輕人中流傳最廣的小說,便是作家痞子蔡的《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嘤凇盀槭裁茨贻p人不看越劇”等問題的有識之士,雖然想把年輕人喜歡的東西搬上舞臺,但大多數(shù)院團都不愿意冒未知的風險去做這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畢竟,越劇舞臺上從沒有演繹過此類題材的作品。偏偏是趙志剛,一聽說是網(wǎng)絡文學題材,只覺得這是新興事物,好玩,有挑戰(zhàn),便一口應承了下來。
首演于2002年的新編現(xiàn)代越劇《第一次的親密接觸》是趙志剛有意識地在越劇舞臺上實踐創(chuàng)新和探索的開始,讓網(wǎng)絡文學在傳統(tǒng)戲曲舞臺上“玩”出新鮮樣式。趙志剛也一改往日英俊瀟灑的小生形象,戴上了大大的黑框眼鏡,成為了木訥寡言、只敢在網(wǎng)絡上與女孩說話的痞子蔡。
《第一次的親密接觸》首演選在了浙江大學的劇場內(nèi),那些因著對網(wǎng)絡文學的喜歡和熟悉卻從沒看過越劇的的大學生,第一次感受到了越劇與舞臺的魅力——相隔兩地僅靠網(wǎng)絡連接的男女在舞臺假定性的魔力下實現(xiàn)了同框共舞,一人唱遍五大小生流派的趙志剛也讓學生見識到了越劇唱腔的魔法。在走出劇場的那一刻,有的笑了,有的哭了,還有的在校園論壇上留言:“我愛上了越劇,原來越劇離我們并不遙遠,傳統(tǒng)戲劇離我們并不遙遠。”這一次,劇場留住了年輕人,此后《第一次的親密接觸》開啟了全國高校的巡演,所到之處都受到了大學生的喜愛。在當年的浙江省戲劇節(jié)上,輕量級制作的越劇《第一次的親密接觸》更是斬獲14個獎項,成為場上最大的一匹黑馬。
“我沒有顧慮,定位就是玩,怎么開心怎么玩。”談及這些年在藝術道路上孜孜以求的初心,趙志剛只是將之簡單地概括為一個聽來讓人覺得輕松和俏皮的詞語:好玩?!拔矣X得用流行的方式接近年輕人是一種方式,但不管是什么年紀,只要你的作品好,肯定會得到認可?!痹诖撕蟮?年時間里,他又接連參與創(chuàng)排了5部大戲:《被隔離的春天》《千古情怨》《家》《趙氏孤兒》《藜齋殘夢》等,成就了他事業(yè)的一大高峰。
“我一直在尋找
一個問題的答案”
“在所有的嘗試和探索中,我一直在尋找一個問題的答案,那就是,越劇的男女合演到底應該演什么,怎么演?”談及一路推動自己創(chuàng)新變革的最大動因,趙志剛表示,是尋找自己作為一個越劇男小生的身份認同。
如何在傳承尹派的基礎上走出男小生的路,成了趙志剛面臨的難題。在具體創(chuàng)作時,趙志剛與唱腔設計、作曲一起,有意識地針對自身及男演員的聲腔特點,在保持尹派韻味的基礎上,探索一條適合男女合演、適合趙志剛的聲腔發(fā)展之路,經(jīng)過一系列原創(chuàng)劇目的累積,逐步形成了具有趙志剛特色的“趙氏唱腔”,而他的演唱也深受戲迷喜愛,時常成為小生演員和戲迷的范本,“塑造了一代人觀演記憶”。
但即使成功如趙志剛,“越劇王子”的名號早早響遍大江南北,走在男女合演這條路上時,他也有過彷徨,有過徘徊,有過痛苦,甚至在不少時刻都對自己的身份和事業(yè)產(chǎn)生過懷疑。在越劇舞臺上,成功的越劇男小生屈指可數(shù),更多的越劇男演員或是改行,或是退休,時代及環(huán)境種種因素早早地湮沒了他們對戲曲的熱愛。
“在越劇表演中,男女合演一直很艱難。我剛開始演越劇時,男演員不吃香。即使到了現(xiàn)在,很多越劇觀眾也還是不喜歡男女合演。幸運的是,觀眾喜歡趙志剛,在前進探索的路上,他們一直支持著我的點滴改變。”他這樣說。
或許,正是因為前輩男演員們的艱難,在談及自己作為一名越劇男小生的成功時,他才用了“幸運”這個詞語。
同時,也正是這獨一份的“幸運”,讓越劇事業(yè)篳路藍縷的老師們也早就對他寄予厚望。1994年,趙志剛出演了改編自莎士比亞經(jīng)典作品《哈姆雷特》的現(xiàn)代越劇《王子復仇記》。恩師尹桂芳觀看后非常欣慰和喜歡,并把自己對愛徒的寄托和厚望寫在了隨后的文章的標題上——“繼承流派,創(chuàng)新流派,發(fā)展流派”。同樣是在1994年,老院長袁雪芬也寫過一篇題為《走自己的路——寄語趙志剛》的文章?!八谖遥鳛橐粋€男演員,不要純粹走前人走過的路?!?/p>
“對我來說,男女合演這條路沒有太多先例可循。這既是機遇,也是挑戰(zhàn)。我要舍棄一些戲曲固有的呈現(xiàn)方式,去尋找更多的可能性,把不可能變?yōu)榭赡??!壁w志剛如是說。
2006年,京昆越川秦腔五大劇種的五位演員以“實驗中國·文化記憶”為共同主題,對傳統(tǒng)戲曲進行了大膽而富有實驗精神的創(chuàng)作。當時外界對趙志剛的實驗越劇《鏡像紅樓》的評價是“在表演形式上有相當大膽的探索”,然而,對趙志剛自己來說,這部作品更有內(nèi)容上的深刻寓意。
《鏡像紅樓》在現(xiàn)場表演中穿插了影像投射。劇中有這樣一段影像:劇場后臺服裝間內(nèi),所有演員身著演出服裝,魚貫而入,魚貫而出。當趙志剛出現(xiàn)時,服裝設計伸手遞給他一條白色的綢帶。影像中的趙志剛一下愣住了,他身邊的所有人則開始哄堂大笑。
“女小生在舞臺上女扮男裝時,需要裹胸布來掩蓋自己的性別特征,但我是男演員,服裝設計依然把這塊綢帶遞給了我。這便是我在越劇男女合演這條路上遇到的諸多問題中的一個小小折射,我也在借此思考男女合演和女子越劇之間的界限問題。對我來說,當時最大的壓力來源于我的身份。我是越劇男小生,在男女合演這條路上,我到底應該怎么走?”
在眾人的笑聲中,影像中趙志剛捧著綢帶,一步一步地后退,直到退到現(xiàn)實的舞臺之上。在現(xiàn)實的舞臺上,他和那條綢帶跳起了一段長長的舞蹈:轉身、纏繞、放棄,又不舍,勾起、再拿起……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段舞蹈就代表了我和女子越劇的關系。在此前的所有表演中,觀眾看到的都是我獲得的鮮花和掌聲,但在這部實驗劇中,我袒露了自己作為一名越劇男小生的孤獨、無奈、痛苦、彷徨。在這條孤獨的路上,我到底應該選擇堅守還是放棄?”
“這個嘗試是成功的,
你以后也應該這樣走下去”
最終,所有的彷徨、徘徊、痛苦和懷疑,都化作了趙志剛在越劇舞臺上不停探索和創(chuàng)新的推動力。
女子越劇多以家庭倫理、愛情見長,他就在男女合演的題材和表現(xiàn)手法上尋找突破,并不拘一格地到處吸收養(yǎng)分,在越劇舞臺進行大膽的移植和嫁接:網(wǎng)絡小說、外國名著、影視作品、現(xiàn)代科技……甚至還有迪斯科和踢踏舞、大轉臺與交響樂——這些看來和傳統(tǒng)戲曲毫不相關的流行元素,都紛紛出現(xiàn)在越劇舞臺之上。趙志剛一邊觀察和吸納,一邊用自己的詮釋為它們尋找適合越劇的表現(xiàn)方式。
憑著一腔孤勇和一身執(zhí)著,趙志剛艱難但堅定地在男女合演之路上走出了自己的風格。在《第一次的親密接觸》之后的3年里,他接連創(chuàng)作了5部大戲。其中,改編自巴金同名長篇小說的現(xiàn)代越劇《家》,便是他的一次成功嘗試。
趙志剛把越劇經(jīng)典《紅樓夢》作為了《家》的參考對象。“在眾多改編《紅樓夢》的傳統(tǒng)戲曲作品中,越劇最成功。為什么?我覺得就是因為越劇充分考慮了本劇種的特色和特長,抓住了‘寶黛釵’這條愛情線。所以我們當時對《家》的定位,就是要把小說中最主要的兩組愛情抽出來重新演繹,在此基礎上深入挖掘人物,通過兩對愛情悲劇的命運對比,來反映‘五四’時期的民主激流?!彼@樣解釋。越劇《家》把演出的重心落在了人物的心理揭示上?!霸谄渌膽騽∽髌分校X新一般會被塑造成一個懦弱和矛盾的人物。但在這部《家》中,他作為一個封建大家庭的長孫,有著自己的責任和承擔。在無力反抗家族重壓的同時,他還試著為弟弟妹妹開拓通往自由的道路?!边@樣的改編既增加了人物的戲劇性和悲劇性,也讓越劇舞臺上的覺新?lián)碛辛俗约旱莫毺匦浴?/p>
作為慶賀巴金百年誕辰制作的劇目,2003年《家》在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上首演。巴金的女兒李小林看完后,再三地跟趙志剛說:志剛,這是我看過的改編作品里最好的一個,你千萬不要丟掉。
2005年前后,被話劇《薩勒姆的女巫》深深震撼的趙志剛又找到了著名話劇導演王曉鷹,準備排演越劇《趙氏孤兒》。但這個決定,反對聲不少,其中不乏師長前輩。“袁雪芬院長和傅春香老師兩位雖不明說,但其實并不十分支持。越劇向來以才子佳人式的愛情話題見長,但《趙氏孤兒》是事關家國的宏大主題,老師們怕越劇駕馭不了這么大的題材。”他回憶道。
趙志剛的孤勇和執(zhí)著再一次爆發(fā)。這一次,他看了不同版本的《趙氏孤兒》,田沁鑫導演的話劇,林兆華導演的話劇,河南豫劇的、浙江小百花的越劇,每個版本對救孤的程嬰都有不同的定位。最終,在越劇這個以柔美見長的劇種中,他從現(xiàn)代人的角度尋找今人與古人的精神共振,并最終為程嬰這個老生角色找到合適的定位,而他自己也再次突破行當,以前俊扮演小生,后戴髯口唱老生。
“我們沒有把程嬰塑造成一個救國的英雄,而是把他定位為草澤醫(yī)生、平民百姓。他被動救孤,經(jīng)歷了一系列變故后,選擇主動救孤,我們就深入挖掘并呈現(xiàn)了這個變化的過程。當最終完成救國大業(yè)、功名利祿唾手可得時,他卻選擇再度歸零,回到最初‘草澤醫(yī)生’的位置?!?/p>
生動而獨特的人物演繹,讓“程嬰”大獲成功。看了全劇編排后,演員一下場,袁雪芬和傅春香兩位老師就迎了上去,激動地抱著趙志剛說:“小趙,這個嘗試是成功的,你以后也應該這樣走下去!”
一路“走下去”的趙志剛,從尹派傳統(tǒng)戲出發(fā),復演了尹派《紅樓夢》,演了古裝劇《趙氏孤兒》《蝶海情》《倩女幽魂》,演了現(xiàn)代劇《家》《藜齋殘夢》,外國戲《王子復仇記》,演了實驗戲劇《鏡像紅樓》《墓地》,演了話劇《新暗戀桃花源》,嘗試了越劇音樂劇和沉浸式戲曲,再一路走到了2024年底的星·雜劇《偽裝者》……而他所有的實踐,不僅是在為越劇的男女合演作出探索和嘗試,同時也是在傳統(tǒng)戲曲的現(xiàn)代轉型上突破和創(chuàng)新。
這便是趙志剛的選擇。于是,就有了《鏡像紅樓》的最后一幕:空曠的舞臺上,始終獨自一人的趙志剛在密集的鼓聲中脫掉了身上的服飾,甩掉了頭上的冠,擺脫了身上所有束縛后,“砰”地一聲摔倒在了舞臺上。此時,鼓聲也嘎然而止,只留給觀眾一個在舞臺上跌打滾爬的背影。但當音樂再次響起時,那個狼狽的身影仿佛找回了自我,又慢慢地站了起來。
從天而降的白綢蜿蜒在趙志剛身前。他邁著小生臺步,一步,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走到舞臺臺口,一直走到觀眾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