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年初,在黃浦劇場小劇場上演的音樂劇《她對此感到厭煩》(以下簡稱《她厭》),以其創(chuàng)新的視角和題材,以及切中當下熱門的關于女性命運與地位的反思話題,吸引了大量的觀眾,贏得普遍好評。
故事改編自同名小說,講述了一位名為莉莉絲的女性玩家在一款名為《女神錄》的女性戀愛游戲中的冒險故事。在游戲里,她多次攻略男主角以求回到現(xiàn)實世界,但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依舊被困在其中。不斷重復的游戲循環(huán)之后,莉莉絲開始對被設定的身份和劇情感到厭煩,于是她開始在游戲中不斷挑戰(zhàn)和突破原有“系統(tǒng)設定”。她的劇情本是:扮演傻白甜的貴族小姐,努力成為王子的妻子,在勾心斗角的宮廷斗爭中得以保全。但是覺醒的女玩家故意不按套路出牌:她射殺魔獸,打亂游戲規(guī)則;聯(lián)合本是反派的公主,對男性主角(國王和王子)搶班奪權;甚至還啟發(fā)原本溫馴純良的侍女發(fā)現(xiàn)了情人的兩面三刀,重新定義何為真愛。
可見,本劇正是近年來逐漸增多的以女性為主題的小劇場作品,講述女性重新審視自我、反思命運并最終覺醒抗爭的故事。值得注意的是,《她厭》在這一類型作品中開拓了跨媒介敘事和跨性別表演的創(chuàng)新,值得關注。
雖然《女神錄》并不是一款現(xiàn)實存在的游戲,但是音樂劇《她厭》的制作將之具象化之后再搬上了舞臺,可以說是一個從文本小說到視頻游戲再到劇場表演的跨媒介過程。游戲中常有奇幻的視覺特效、廣闊的場景變換以及卡通的角色形象,如何在小劇場舞臺上使用簡單的布景和道具來實現(xiàn)游戲的視覺魅力;如何在線性敘事的劇場中推進依賴于玩家選擇和互動來推動的游戲劇情;如何將平面化、符號化的虛擬人物具身化為劇場中的真實演員表演;既要讓觀眾相信這是一個游戲的世界,又要在舞臺上保證現(xiàn)場藝術的敘事完整性……這些都需要精心策劃和反復嘗試,著實是一次全新的考驗。
應該說《她厭》交出了滿意的答卷。我們看到人物時而是以玩家身份獨白,時而是進入游戲人物的身份與其他角色互動,在兩重敘事空間中跳進跳出,銜接流暢自然;故事在不同類型的場景中轉換,也盡可能充分利用了小劇場逼仄的空間;音樂抓耳、歌詞入心,歌唱與對白相互交融,與劇情發(fā)展貼合緊密、層層遞進。此外本劇在視覺呈現(xiàn)方面也是頗多心思,服裝的質感、武器的細節(jié),盡管預算有限,也都能有說服力。最值得討論的是動作和打斗場面:作為關鍵道具的弓箭,是演員經(jīng)過反復訓練后在舞臺上真實射出的;高潮部分女主與怪獸搏斗的場面,完全依靠演員的單人無實物表演,配合燈光音效,卻也讓觀眾熱血沸騰。這些都足見主創(chuàng)團隊和演員們的態(tài)度與能力??傊端齾挕纺軌蛞院喖s的技術手段和對舞臺假定性的充分運用,讓觀眾在劇場里感到身入游戲世界之中,已是一次頗為成功的跨媒介創(chuàng)作。
《她厭》還值得討論的是選角。劇中人物除了三個主要女性角色(莉莉絲、公主、女仆)外,還有很多男性角色(國王、王子、父親等等)。但是主創(chuàng)在部分場次中選擇了全女班的演員來扮演全劇若干角色。出于制作成本方面的考量,一人分飾多角在目前小劇場音樂劇制作中已是常態(tài),但是敢于使用全女班的演員,則是一種頗有意味的大膽嘗試。
近年來上海音樂劇市場蓬勃發(fā)展,每年有大量各類型作品上演,亞洲演藝之都建設日益繁榮。觀察劇場觀眾構成,顯而易見的是女觀眾人數(shù)明顯高于男觀眾。根據(jù)中國演出協(xié)會最新報告,2024年1-10月,音樂劇觀眾中女性占比為77.4%,男性觀眾占比為22.6%。女多男少且日益年輕化的觀眾群體,以及由此發(fā)展的愈演愈烈的“人質”文化——英俊男演員為主的作品成為市場主流,且通常男演員因為具有“帶票”能力而在收入和影響力上更勝一籌,鮮有制作方敢于嘗試以女性為主角的故事,更不要說全女班的演員。
在這個背景下,《她厭》嘗試全女班演員,來講述一個女性覺醒與自立的故事,這本身就是一種對目前音樂劇制作潛規(guī)則的挑戰(zhàn),而觀眾對全女班的場次評價甚高。想來除了演員的努力和投入之外,女性題材本身的特殊性與全女班卡司配置高度契合,使得觀眾從接受視角更具代入感。在本劇中,男性的形象和身體從未出現(xiàn),女演員在舞臺上塑造負心渣男、威權父親或是陰險兄弟的表演,往往獲得觀眾的會心笑聲和掌聲,或許正是這種跨性別表演帶來的間離效果,更有力地表達了作品的嘲諷和批判。
《她厭》的制作頗有新意,現(xiàn)場演出效果也很好,很多觀眾熱淚盈眶,社交媒體上一片贊揚。但也正是這種普遍性的感動,讓筆者有了另外一些思考。
因為是跨媒介改編,演員要表演的不是現(xiàn)實世界的人物,而是虛擬世界中的故事角色。這種虛擬的人物,正是鮑德里亞所稱的擬像,一個沒有現(xiàn)實對應的空乏的能指。女主莉莉絲,哦不,應該是玩家6237486,她沒有真實的姓名,她也沒有真實世界的身份,她從一開始就被切斷了和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只是生活并掙扎于虛擬世界中的角色:一個年輕女性力求自我解放與自我實現(xiàn)的符號。其他的王子公主等等人物亦是如此。因為只是游戲角色,沒有現(xiàn)實的人物身份,演員塑造的也只能是標簽化的刻板印象。誠然,莉莉絲帶給現(xiàn)場觀眾的感動是真實的。想來因為觀眾們從這雖然有些抽象卻是準確的形象中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共鳴:被操控的人生,在規(guī)訓和困頓中鼓舞抗爭的勇氣,正是符合當下主流觀眾年齡層次的話題。但是,仔細品味,玩家6237486也好,莉莉絲也好,她們的存在畢竟是空洞的數(shù)字和概念,她們面對的生活困境也只是游戲的劇情。真實的生活不可能在循環(huán)往復之后,還容你感到厭煩然后重啟;也不是只要勇敢挑戰(zhàn),就一定會戰(zhàn)勝系統(tǒng),掙脫牢籠;真實的兩性關系,更不會如此黑白分明善惡對立。從這個意義上說,具身化、現(xiàn)場性的戲劇藝術,除了讓觀眾在獲得情緒滿足和娛樂享受之外,應該能夠啟發(fā)她們在走出劇場后面對具體和真實的人生。
作為一出小劇場音樂劇,《她厭》是成功的。它以誠意滿滿、豐富生動的舞臺,創(chuàng)造性地表現(xiàn)游戲世界的故事,探討了女性成長的話題,贏得特定觀眾人群的口碑。如果同類的制作能夠豐富當下音樂劇制作的題材,甚至改善當下音樂劇市場上的演員性別地位和權力結構,亦是善莫大焉。同時想提醒的是,當下越來越多的觀眾開始關注聚焦兩性關系和女性成長話題的作品,如果此類作品在類型化的道路上能夠規(guī)避標簽化與空心化,能夠讓觀眾切實關注現(xiàn)實的生活,則創(chuàng)作者的良苦用心亦是得到了回報。當劇場中的姑娘們都泛起了淚光,當她們?yōu)閼騽〉那楣?jié)和語言而心有戚戚,這樣一種情緒的共同體是戲劇的靈光時刻,希望這樣的靈光不會如同游戲人物一樣,只是封印在虛擬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