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10日,韓國作家韓江獲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在韓江的中文譯作中,最廣為人知的是于2021年出版的《素食者》。小說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平凡的女子英惠,在做了一個噩夢后,再也沒有辦法食用肉類,而丈夫、家人用盡一切方法強迫她繼續(xù)吃肉,令她不斷加劇反抗,最終也沒有妥協(xié)。2016年,《素食者》獲得了國際布克獎。在頒獎致辭時,韓江說:“我在寫作時,經(jīng)常會思考這些問題:人類的暴力能達到什么程度;如何界定理智和瘋狂;我們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別人。我希望《素食者》可以回答我的這些問題。我想通過《素食者》刻畫一個誓死不愿加入人類群體的女性。”
一、雙重敘述下的素食行為
(一)丈夫作為敘述者時的素食行為
熱奈特在《敘事話語》一書中區(qū)分了敘事作品中“誰說”和“誰看”的重要問題,即敘事文本中的“敘述聲音”是由哪個敘述者發(fā)出,誰的“視點”在決定敘事文本。關(guān)于“視點”問題,熱奈特進行了詳細的理論闡述,歸納為自己的聚焦理論?!端厥痴摺分饕袃蓚€敘述者,即丈夫和英惠。小說的每個部分中,敘述聲音和敘述者相對一致;又采用第一人稱的內(nèi)聚焦敘述模式,敘述視角也與敘述者相符合。所以,筆者認為,《素食者》可以從兩個敘述者展開分析,即丈夫和英惠。
小說開篇以丈夫視點切入:“妻子吃素以前,我沒有覺得她是一個特別的人?!钡谝蝗朔Q下的內(nèi)聚焦視角顯然勾起了讀者的閱讀興趣,同時也留出一定的懸念:他的妻子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她為什么會吃素?丈夫是這樣描述自己的妻子英惠的:“老實講,初次見面時,我并沒有被她吸引。不高不矮的個頭、不長不短的頭發(fā)、泛黃的皮膚上布滿了角質(zhì),單眼皮和稍稍凸起的顴骨,一身生怕惹人注目的暗色系衣服。”“我之所以會跟這樣的女人結(jié)婚,是因為她沒有什么特別的魅力,同時也找不出什么特別的缺點。在她平凡的性格里,根本看不到令人眼前一亮、善于察言觀色和成熟穩(wěn)重的一面?!蓖ㄟ^丈夫的描述,可以看出英惠是一個平凡無奇的家庭主婦,無論是容貌、穿搭、經(jīng)歷,還是性格,都沒有任何讓他感到驚奇的地方,這讓他感到滿意。只有一點,英惠不喜歡穿胸罩,但是她只會在衣服寬厚的季節(jié)不穿,并不會被外人發(fā)現(xiàn),所以他大方地允許了。而在某天深夜,他半夜口渴醒來,發(fā)現(xiàn)英惠不僅沒有睡覺,反而如同夢游癥一樣站在冰箱前。英惠聲稱自己做了一個噩夢,這讓他感到荒謬,他一點兒也不想關(guān)心她到底做了什么噩夢,“甚至一句話都不想說”。第二天,英惠不僅沒有為他做好早飯、熨燙襯衫,還把家中昂貴的肉扔出去了,“以自我為中心”“自私、任性”地宣布自己要改吃素;同時,不再與他親密接觸、發(fā)生性關(guān)系,理由是可笑的“因為你身上有肉味”。通過丈夫的視角和敘述,英惠無疑是荒誕的、奇怪的,明明自己只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個,前幾十年都是一個平平無奇、沒有任何特異行為的人,卻突然在某一天發(fā)狂似的打破規(guī)律有序的平靜生活,做出令人難以理解的荒誕之事,而這一切,僅僅因為一個奇怪的夢。
英惠荒誕的變化讓丈夫覺得她是不是得了偏執(zhí)癥或妄想癥,甚至是神經(jīng)衰弱,所以他開始在日常生活中悄悄觀察英惠是不是變成了一個神經(jīng)病,琢磨英惠的家族有沒有家族基因病史。英惠暴瘦,心事重重,他也只是冷眼旁觀。第一人稱的敘述可以讓讀者清晰感受到丈夫的冷漠和對“不合群”的恐懼,當(dāng)發(fā)現(xiàn)英惠沒有熨衣服后,他手忙腳亂,邊翻找衣服邊打電話給上司道歉要遲到了;在之后和同事的聚餐中,他考慮的也是遮掩和轉(zhuǎn)移話題,以免受到同事的孤立。當(dāng)英惠回答別人關(guān)于素食的提問時,他“突然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趕快岔開話,“我太太一直患有腸胃病,睡眠也不太好。但自從聽了醫(yī)生的建議以后,戒了肉才大有好轉(zhuǎn)了”。此處的謊言帶著荒唐可笑的意味。英惠明明是因為可怕的噩夢才睡眠不好,出現(xiàn)關(guān)于肉的心理障礙,但是丈夫的敘述卻將一切因果倒置,僅僅因為他不想讓別人察覺他的妻子是一個奇怪的人。
但是,這一切還是未能如丈夫的愿,眾人因為他妻子的素食舉動,也將他劃分成了不合群的一員,“同情我的人偶爾會問我些無關(guān)痛癢的問題,但我知道大家已經(jīng)開始對我敬而遠之了”。而當(dāng)社長夫人與英惠社交,英惠沒有作答時,他剎那間簡直驚慌失措,“我覺得妻子的腦袋,我從未進入過的腦袋就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淵”。英惠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精神病者,但因為舉動不合乎社會世俗規(guī)定,而被打上了這種標(biāo)簽。雙重敘述者下的荒誕性其實也是有雙重的:第一重是為英惠所表現(xiàn)出的行為舉止上的荒誕,但是這種荒誕卻是表層的;第二重卻是從丈夫這個看似精神健全的人身上所體現(xiàn)出的對“不合群”和違反社會規(guī)范的強烈恐懼和自我約束。英惠不吃肉的情況一直持續(xù)了幾個月,丈夫從未和她真正意義上聊過她的夢魘和心結(jié),一直處在自私和壓抑的自我世界中。作者體現(xiàn)出的這種雙重性的荒誕最終指向的是現(xiàn)代社會下人和人之間的冰冷和距離。
(二)英惠作為敘述者的素食行為
而當(dāng)文本的敘述者變成了英惠,英惠用驚恐不安的聲音描述了自己可怖的夢境,黑暗的森林里,“恐懼與寒冷包圍著我”,“數(shù)百塊碩大的、紅彤彤的肉塊吊在長長的竹竿上。有的肉塊還在滴著鮮紅的血。我扒開眼前數(shù)不盡的肉塊向前走去,卻怎么也找不到對面的出口”。在做這個噩夢前,英惠因為丈夫的催促,手忙腳亂,切到了自己的手指,刀刃瞬間掉了一塊碴兒。文本通篇的口吻平淡而克制,但是我們可以通過刀碴兒這個細節(jié),知道英惠應(yīng)該傷得很嚴重,“我舉起食指,一滴血綻放開來,圓了,更圓了”。而用餐時,丈夫絲毫沒有注意到英惠的傷口,“你夾起第二塊烤肉放進嘴里咀嚼,但很快就吐了出來。你挑出那塊閃閃發(fā)光的東西,暴跳如雷地喊道:‘這是什么?這不是刀齒嗎?’我愣愣地看著一臉猙獰、大發(fā)雷霆的你?!乙峭滔氯チ丝稍趺崔k?你差點害死我!’”后來,“我又做了一個夢”,“有人殺了人,然后有人不留痕跡地毀尸滅跡。醒來的瞬間,我卻什么都記不得了”?!斑@到底是為什么呢?所有的一切讓人感到陌生,我仿佛置身在某種物體的背面,像是被關(guān)在了一扇沒有把手的門后。不,或許從一開始我就置身于此了,只是現(xiàn)在才醒悟到這一點罷了。一望無際的黑暗,所有的一切黑壓壓地揉成了一團”。她越來越難以入睡,“連五分鐘的睡眠都無法維持”?!拔夷芟嘈诺模挥形业男夭?,我喜歡我的乳房,因為它沒有任何殺傷力。手、腳、牙齒和三寸之舌,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會成為殺戮或傷害人的兇器。但乳房不會,只要擁有圓挺的乳房我就心滿意足了?!?/p>
通過英惠的描述,我們看到了二人不同視角下,英惠舉動截然不同的意味,丈夫口中的“不過是一個奇怪的夢”,卻將她折磨到了這種地步,身心受到重創(chuàng),日日夜夜活在痛苦、恐懼和不安當(dāng)中。但是,英惠為什么會不停地做這種殺人的可怕的夢?又為什么不去看醫(yī)生?后文中,英惠描述了自己的一段童年經(jīng)歷:家中機靈可愛的小狗因為咬了英惠的腿一口,父親要將它打死。但是因為聽說跑死的狗的肉更嫩更香,他便將它拖在摩托車后活活將它累死?!懊慨?dāng)跟它四目相對時,我都會對它豎眉瞪眼。你這該死的狗,居然敢咬我!”“至今我還記得那碗湯飯和那只邊跑邊口吐鮮血、白沫的狗,還有它望著我的眼睛。但我不在乎,真的一點兒都不在乎?!?/p>
“肉”帶有極強的象征色彩?,F(xiàn)代主義文學(xué)認為,現(xiàn)代社會中的“人吃人”現(xiàn)象已經(jīng)成為一種常態(tài),人與人之間充斥的是“他人即地獄”的惡意和傷害,基于這種情況,對于弱者的剝削和啃食也成為一種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如果不在乎,英惠怎么會噩夢纏身?又怎么會恐懼自己的牙齒、指甲?敘述者所發(fā)出的敘述聲音并不意味著客觀事實,從小說情節(jié)看,在經(jīng)年噩夢后,英惠內(nèi)心對童年時屠戮狗、吃狗肉的愧疚和驚恐被徹底激發(fā)了。
二、個體對荒誕的反抗
(一)英惠對食肉的反抗
文中有幾次具體描寫的強迫式的食肉活動。一開始,英惠的反抗是不被察覺的,后來演變?yōu)橐环N以自身行為為表征的劇烈反抗。第一次是英惠和丈夫去參加他公司的聚會時,她面對社長夫人等陌生人的詢問和客套,只報之以沉默。第二次是丈夫決定在聚餐后“必須采取些措施”,給岳母、大姨子打電話,說了英惠幾個月不吃肉,不讓他在家中吃肉的事情,但是二人的勸說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哪怕是歷來嚴厲、參加過越戰(zhàn)的岳父,也被英惠無視了。這次反抗使得英惠從對陌生人的反抗進展到了對親人的反抗。第三次是去姐姐和姐夫家里給母親過生日。這是“妻子娘家歷年來少有的大型聚會。雖然誰也沒開口說什么,但我知道全家人已經(jīng)做好了在當(dāng)天斥責(zé)妻子的準(zhǔn)備”。在宴會當(dāng)天,伴隨著姐姐一句看似關(guān)心的“那個涼拌牡蠣,是我特意去市場買來給英惠做的。她以前可愛吃了……可今天怎么連碰都不碰啊?”一場“圍剿”開始了,無論是關(guān)心還是呵斥,眾人只有一個目的,就是逼英惠吃下肉,以至于到后來父親大發(fā)雷霆,可英惠只是“一臉不知所措的表情,呆呆地看著全家人的臉”。母親見她一道菜不吃,又夾起一道菜,勢必要逼她吃下去。而一貫沉默的英惠終于在這次“圍剿”中,“用力往后傾了一下身子”,然后“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她嘴里清晰地拒絕了母親夾來的肉,說“我不吃”。緊接著是父親的怒吼、暴打。此處的描寫可以清晰地體現(xiàn)出英惠作為一個個體在這場活動中的失語和被動,她根本沒有任何權(quán)利拒絕??梢哉f,這幅場景向讀者血淋淋地揭開了叛逆?zhèn)€體在面對集體大眾時無能為力且不被允許的可悲狀態(tài)。但英惠沒有妥協(xié),她用刀割傷自己,重傷昏迷,被送進了醫(yī)院。
在英惠住院后,母親用盡方法,準(zhǔn)備欺騙她,“來之前準(zhǔn)備的黑山羊湯,聽說英惠好幾個月沒吃肉了,怕她身子骨虛……你們一起喝吧。我瞞著仁惠帶出來的,你就告訴英惠這是中藥。里面加了很多中藥材,應(yīng)該聞不出味道。你看她瘦得跟鬼似的,這次又流了那么多血……”哪怕是積極融入這個荒誕社會的丈夫,此時也發(fā)出如此感慨:這種堅忍不拔的母愛真是讓“我”嚇破了膽。當(dāng)英惠嘗出里面的肉味時,她將所有喝下的肉湯都吐了出來,并且將黑山羊湯扔掉。母親責(zé)罵、哭泣,勸說:“瞧瞧你這副德行,你現(xiàn)在不吃肉,全世界的人就會把你吃掉!”而英惠仍沒有因為這些妥協(xié)。
(二)人性的覺醒
躺在病床上,英惠并不覺得自己身體上的傷口有什么大礙,甚至感覺不到痛,“痛的是我的心”,“某種咆哮和呼喊層層重疊在一起,它們充斥著我的內(nèi)心。是肉,因為我吃過太多的肉。沒錯,那些生命原封不動地留在了我心里。血與肉消化后流淌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雖然殘渣排泄到了體外,但那些生命仍舊留在了那里”。英惠的這些思想活動與開頭丈夫?qū)λ拿枋鲂纬闪艘环N閉環(huán):一個平平無奇的個體。所有人拼命勸英惠放棄素食者的身份,因為食肉意味著合群,符合社會規(guī)范,不必被社會當(dāng)成一個“局外人”排除在外;同時,“食肉”也象征著自覺回歸強者的身份,對弱者張開血淋淋的嘴巴,咀嚼生吞。在小說最后,英惠做出了最終的反抗,她拔掉針頭,赤裸著胸部跑出病房,嘴唇沾著鮮血,手中緊攥著“一只被掐在虎口窒息而死的鳥”。當(dāng)丈夫發(fā)出詢問的時候,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發(fā)出了一句反問:“不可以這樣嗎?”歸根到底,英惠已不打算為了遵循社會冰冷的標(biāo)準(zhǔn)而任由自己吞噬“血肉”,這也是她反抗“荒誕”、不愿被這種社會吞噬的決心。
國際布克獎主席博伊德·唐金評價這部小說:“《素食者》以一種抒情卻又撕裂的風(fēng)格,將柔情和恐怖微妙地融為一體,揭示出強烈反抗對女主人公和她身邊所有人的沖擊?!鄙钪械幕恼Q來源于對人性的漠視,對于英惠來說,童年吃狗肉的經(jīng)歷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在前幾十年看似融入社會的平凡生活中,她“咀嚼”了許多鮮活的生命,自己也成了一個同樣被他人咀嚼,攝入新鮮血肉與活力之后的“平凡”個體。但是,經(jīng)久的噩夢讓她開始反抗,并越來越劇烈。英惠悲壯的反抗,讓我們看到一種人性的覺醒。對愛的渴望、心的慰藉,這才是她反抗的最終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