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的賈母,是個慈愛的老太太。她步履蹣跚,要眾多丫鬟攙扶;她老眼昏花,打牌要鴛鴦“瞧著些兒”。她有時候像個老頑童,喜歡在孫子孫女面前說故事、猜燈謎。賈家上上下下對她無比尊重,像哄小孩一般哄著這個“老祖宗”……
所以,從來沒有將這個老人家和年輕聯(lián)系起來過??赡苓B她自己都不記得自己青春時候的樣子了。有一天,湘云請賈母等人賞桂花,眾人來到藕香榭。這藕香榭蓋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橋暗接。賈母看見柱上掛的黑漆嵌蚌的對子,命人念。湘云念道:
芙蓉影破歸蘭槳,菱藕香深寫竹橋。
賈母聽了,又抬頭看匾,回頭向薛姨媽道:“我先小時,家里也有這么一個亭子,叫作什么‘枕霞閣’。我那時也只像他們這么大年紀,同姊妹們天天頑去。那日誰知我失了腳掉下去,幾乎沒淹死,好容易救了上來,到底被那木釘把頭碰破了。如今這鬢角上那指頭頂大一塊窩兒就是那殘破了。眾人都怕經(jīng)了水,又怕冒了風(fēng),都說活不得了,誰知竟好了。”
一個滿頭銀發(fā)的老奶奶看見似曾相識的景物,提起自己的少女時代。畢竟年代久遠,她都記不清了,隱約地記得有這么個和藕香榭差不多的亭子,大概叫“枕霞閣”。可是鬢角上那指頭般大的傷疤還很清晰,她一邊撫摸著自己的疤痕,一邊回憶,那時候的她多么年輕啊,和湘云她們一般年紀!
一個整天在閨房中針織刺繡的大家閨秀,身邊又有眾多丫頭婆子服侍著,是不容易掉進水里去的。想必賈母當(dāng)年,不是個安靜的小淑女。她也會如湘云一般在雪天烤鹿肉,會在撲雪人玩時摔一身的泥,會全身伏著椅子大笑,會喝醉酒在花園的凳子上睡著……也會如寶玉一般猴在父母身上撒嬌,也喜歡談天,愛說笑,和姐妹們一起玩牌、行酒令、聽?wèi)颉⒉聼糁i,聞笛聽簫、賞花、釣魚、劃船、四處閑逛。
年華老去,唯有額頭上的傷疤提醒自己和青春有關(guān)的記憶。我突然想起我那老年癡呆的祖母,每個周末我會拿來指甲鉗,細致地給她修剪指甲。她的左手食指有一個關(guān)節(jié)僵硬地彎曲著。每次我握著這根手指頭的時候,祖母就開始回憶:做女孩子的時候,和姐妹們?nèi)ズ舆叿排?,順便跳到河里摸石螺,手指被“泥蛇”給咬傷了,腫得厲害。哭著回家,祖母的母親用草頭藥給她清洗傷口,包扎,一個多禮拜才消腫,不過手指從此就直不起來了。當(dāng)時,大人說幸虧咬人的是“泥蛇”,算走運了,萬一是別的有毒的蛇,命都不?!菚r候的祖母,什么都不記得了。但是這一段記憶卻如此深刻。時過境遷,青春的記憶是傷。
每個老人,記憶深處總有無法忘懷的東西吧?逝去的日子一點點散成碎片的記憶,轉(zhuǎn)過千山萬水,仿佛就在眼前。此時,我腦海中清晰地出現(xiàn)《泰坦尼克號》,當(dāng)晚年的露絲看著銹跡斑斑的“泰坦尼克”號,老淚縱橫。這個畫面一度讓我想哭。她拿起鏡子、發(fā)夾,憂傷地說:“真是太不可思議了,跟我最后見到它的時候一模一樣?!敝皇晴R中滿臉皺紋的自己,和畫中的妙齡少女有著天壤之別。她有些恍惚地回憶:“已經(jīng)八十四年了,我仿佛還聞得到油漆的味道,船上的瓷器都是新的,床單也沒人用過?!彼诨貞浝镂⑿蛘呖奁?,快樂或者憂傷……她不曾跟任何人提起,在最美好的年華,她遇見了一個落魄的畫家。他拯救了她,用整個生命去愛她,臨終前囑咐她:無論希望多么渺茫,也要堅持活下去。他永遠活在她的記憶深處。
每個女人年輕的時候都是一道霞光,光芒萬丈?;仨^去,那年的花謝了,有些東西只能攥在心里。
那么賈母呢?她的青春里也有自己的“愛哥哥”吧?或許那才是她最心怡的男子,她愿意和他良人成雙,無奈父命難違,嫁給了賈代善,從此夫妻舉案齊眉。披上紅蓋頭的那一刻,她也有哭泣吧?從此以后,自己再也不是父母膝下撒嬌任性的嬌嬌女,而是要成為明理端莊、賢良淑德、勤勞持家的大女人了。從孫媳婦熬到婆婆,再到老祖宗……多少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從出嫁的那天開始,一一鋪展開來。
王熙鳳是整個賈府中最聰明最有才干的女子,和賈母比起來還是遜色的。賈母和寶釵閑談時,曾隨口說過:“我如今老了,還巧什么,當(dāng)日我像鳳丫頭這么大年紀,比她還來得呢。她如今雖說不如我,也就算好了!”這肯定不是老人家自夸,王熙鳳將“軟煙羅”看成“蟬翼紗”,而賈母是唯一認得“軟煙羅”的人。她細細道來:“那個‘軟煙羅’只有四樣顏色:一樣雨過天晴,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若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遠地看著,就似煙霧一樣,所以叫作‘軟煙羅’,那銀紅的又叫作‘霞影紗’。如今上用的府紗也沒有這樣軟厚輕密的了。”
賈母是從孫媳婦過來的,知道持家的辛苦,所以對王熙鳳很是寵愛和體諒。去清虛觀看戲,自己在正面樓上看,命鳳姐去旁邊樓上看,這樣鳳姐就不用待在賈母身邊立規(guī)矩了。賈母年輕的時候,立了多少規(guī)矩,看了多少臉色,是難以估計的。當(dāng)媳婦熬成婆,她不愿意為難這些年輕的媳婦,事事想得周全。
清虛觀里的張道士,是當(dāng)年榮國公賈代善的替身。他見了寶玉,對賈母說:“我看哥兒的這個形容身段,怎么就同當(dāng)日國公爺一個稿子!”
寶玉是怎樣一個翩翩公子?“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嗔視而有情?!薄懊嫒绶蠓?,唇若施脂,轉(zhuǎn)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fēng)韻,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笨梢娰Z代善是個怎樣的美男子。賈母滿臉淚痕地說道:“我養(yǎng)了這些兒子孫子,也沒一個像他爺爺?shù)模挥杏駜合袼麪敔?。”多少滄桑往事,多少情思悠悠,多少青春年華在淚水中迷蒙。寶玉長得像他爺爺,或許這才是賈母最疼寶玉的真正原因吧。
鳳姐生日時,賈璉與鮑二的老婆偷情,鳳姐潑醋,鬧得賈府上上下下,盡人皆知。賈母一副了然的態(tài)度,以過來人身份笑道:“什么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里保得住不這么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么過的。”賈代善和寶玉如此像,他風(fēng)度翩翩,未必不是個多情公子。賈母年輕的時候也有過丈夫變心納妾的悲傷,也沒有少吃醋,沒有少賠眼淚?!皬男菏廊硕即蜻@么過的?!边@是看淡了的豁達,還是無可奈何的心酸?現(xiàn)如今,多少愛恨情仇,全化作了榮國府宗祠里某個位置的牌位,冰冷如秋夜。
晚年的賈母成了孩子們的保護傘,她縱容他們的青春。她喜歡和孩子們在一起嬉笑怒罵。身邊圍繞的孫子孫女們,一個個像嬌艷欲滴的鮮花,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也許,這是賈母對自己逝去的青春年華最好的悼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