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莊生在云山上。這個村子不按姓氏聚落,許多人是外來到這里安居的。這里有河溝、田土,還有麻雀、螞蚱和野山雞。糧食有了,一簇一簇的人就來了。田野中的玉米、稻谷、蒿枝,也就沿著山路蔓延開來。
這些年里,云山上站立得最多的,除了毛茸茸的玉米稈子,就是四只腳的電塔。有了電塔,電燈電視電腦就有了。外面的世界透過鐵塔的一根根電線,穿梭到村人眼前。這一切,可能都要歸功于小瑜的爸爸哩。
十歲進城以前,我在云山村最好的玩伴是四家姐妹?!八逆⒚谩崩?,大姐是村長的女兒,最靠譜、最體貼,我們都叫她萍姐;二姐姓廖,一頭短發(fā),性格打扮都像男孩子,我們喊她廖哥。我屬老三,小瑜只比我小兩個月,排行老四。我倆除了年紀(jì)小不懂事沒啥特點,因著年紀(jì)相近,也玩得最好。非要說區(qū)別的話,我家里人多,有時候灶頭還算鬧熱,但她生來就沒了媽,爸爸常年不在云山,怪惹人憐。
太陽落下又升起,黃澄澄的蜜蜂落在新生的玉米花粉上,露珠總掛在草葉間。日子是有腳的,這腳長在太陽身上,長在玉米稈身上,長在女娃娃身上。
小瑜打小就跟奶奶,她母親生下她一個月后就得病不在了。爸爸在山那邊的縣城做塔建工作,兩三年才回家一次。一天他打來電話說,等他在城里攢下錢,就要把小瑜的戶口遷過去,供她在城里念書,將來還要讀大學(xué)哩。
奶奶耳朵不好,小瑜每次傳達完電話內(nèi)容,奶奶總要噘著嘴,嘟囔很久:女娃娃家念啥子書,不如早點長大嫁個好人家。其實,小瑜才不想嫁人哩,每回看村里的女子嫁出去,個個都哭得厲害哩。我們姊妹四個私下約好了,今后誰都不離開云山。小瑜總要加一句,還不能離開高塔。
最初,云山的電塔只有一座,是小瑜爸爸帶工人們修建的。尖利的塔尖下裝著三扇鋼鐵翅膀,正好構(gòu)成一個“上”字型。小瑜問過爸爸,為啥是“上”字,而不是對稱的“土”“王”“干”?她爸說,因為人都要往上走,塔尖之上看得到重慶城哩,上面的風(fēng)景最好看。但是,我們誰都不敢爬上塔尖,只能從下望見絲絲縷縷的細線,好像穿過天空的琴弦,一道道延伸到山外的天空,一直到大家眼睛看不見的地方。
那個夏天,小瑜悄悄告訴我,她最近覺得胸膛和腰好酸好痛,睡覺時身上好像有蟲子在爬。她說,那蟲子從腰腹到胸膛,一口一口啃咬她的皮膚,咬出兩顆硬硬的石頭。我正驚訝著,誰料這話被奶奶聽見。奶奶就立馬嚇唬起我們,兇神惡煞地說:“女崽子莫亂說,俺跟你一個床,蟲子啷個不來咬我嘞!小姑娘家哪來腰桿子,怪你一天到晚在屋頭坐太久了!走,跟我一路去給苞谷搖穗?!蔽視缘茫¤つ棠逃忠依碛删舅ジ苫盍?。我反正在家無事,就也跟了上去。
太陽一步步從腳后跟挪到耳邊,終于走到了小瑜家的玉米地。這片玉米地坐落在山頂旁的空地上,盡頭處有一間半新不舊的紅色瓦房。正午的陽光正慷慨地灑下,墨綠色的葉子順著玉米稈舒展開來,朝向天空,張著手臂敞開懷抱。在這上下交錯的懷里,每一根稈子上夾著兩三個青葉包裹的玉米棒子。那些玉米須彎彎曲曲,從棒子的頭頂一路垂下來。
“奶奶,啥子叫搖穗,是把苞谷上的須搖下來么?”小瑜捏了捏眼前鼓囊囊的玉米棒,又扯了扯它金黃的頭發(fā)。奶奶把一根玉米稈從頂端拉下來,一簇掃帚般的穗子甩到我們眼前,上面有鵝黃色的小花。她說:“妹娃看,這就是苞米的穗子。苞谷棒上的須須也叫穗,不過那是雌穗,這稈子頂上會開花散粉的是雄穗。種苞谷要授粉嘞,把雄花粉搖到雌須上,長大的苞谷粒才齊整?!?/p>
小瑜撓了撓頭,接著問:“為啥子要把粉搖下來呀,風(fēng)一吹不就能自己掉下來嗎?”我也追問。
奶奶開始不耐煩了:“倆背時女娃問得倒是多,誰家花粉落得均?刮風(fēng)下雨,粉就被風(fēng)刮跑了,被雨沖走了?!贝蟾攀悄棠塘R得不解氣,她又對著小瑜念叨起來:“你媽命也不好,生完你就死了!”
我們低下頭,誰也沒說話。因為村里都曉得,小瑜奶一看到男娃就要去捏人家的臉,老太太就是喜歡男娃不喜歡女娃。
沉默中,奶奶一邊罵一邊干活。我聽見蝲蝲蛄還在土縫叫喚著,看見小瑜臉色耷拉著,就趕忙拉住她,鉆進了密密麻麻的玉米地。
我倆一排一排搖動起玉米稈,看到頂上的花粉一點點落到玉米須上。太陽跑得快,從我們耳邊滑到頭頂。我倆一步步往前移,玉米葉沙沙作響,額頭冒出了細汗,衣衫有些沁濕了,身上黏乎乎的。這時我聽到小瑜嘴里嘰嘰咕咕念叨著,爸爸媽媽。
我笑她,莫聽奶奶打胡亂扯,隨便搖兩下就成。她認真地搖著,邊搖邊說,那哪成,要好生搖。
從這頭搖到那頭,我們和奶奶越來越遠了。高高的玉米稈將我們遮擋起來,飄散的花粉持續(xù)黏進流汗的肌膚里。玉米葉絨毛細嫩,玉米須纖長卷曲,撓得我渾身癢癢。不一會兒,小瑜突然抓緊玉米稈,說夜里那股酸痛勁又上來了,正從后背一直爬到心口兩端,變成硬邦邦的兩塊。我嚇壞了:“啷個回事呀,蟲子在哪?我看看!”
“不是真有蟲,就是像小蠶咬桑葉那個感覺,麻烏烏哩。”說著,她指著酸痛的地方讓我去摸。我想到母親給我講的話,就只伸出指頭按了按。我一按,小瑜那里真是硬硬的!怪了。后來到城里讀初中,也開始感覺到那種酸痛。母親告訴我,女孩子身體要發(fā)育,或早或晚,都是正常的。可惜,我還沒來得及給小瑜解釋緣由,她就越走越遠了。
“哎呀,干啥子喲!”我見她這樣,不好意思起來。
她背過身去,喘息著對我說:“玲玲,我覺得身上好癢喲,難受得很,讓我撓一撓?!?/p>
天上的云凝滯了,蝲蝲蛄也不叫了,小瑜夾在玉米稈中間,脖子被汗液沁得潤濕,玉米葉順著她頸邊的呼吸,窸窸窣窣地來回晃動。那一陣悶熱過后,一陣涼風(fēng)很快吹過來。她長舒了一口氣,轉(zhuǎn)過身來。
我們就又繼續(xù)往前搖穗。一路搖到土地盡頭時,突然傳來一陣嬰兒哭聲。
扒開玉米稈,我倆探出頭,看到那座紅色瓦房門檐下,有一個女人在給孩子喂奶。她聽到玉米地的窸窣聲,看到了葉子后的我和小瑜,把我倆叫到了跟前。
“兩個小妹,你們叫啥子呀?”問完話,她打量起小瑜,神色驚喜?!懊冕?,你是山下趙哥家嘞娃娃吧!肯定是哩,眼睛跟你爸一模一樣?!蹦桥税斩张趾鹾醯?,面如滿月,笑起來有兩個桃花樣的酒窩。
這女人看出了我們的好奇、害羞和拘謹,便讓我們叫她蓮姐,解釋說家中原先的房子遭大水沖垮了才住到這里。她的男人前些年跟小瑜爸學(xué)過塔建,所以一眼就認出了她。聽到女人一家認識爸爸,小瑜的眼睛亮了一下。
說著,女人大聲喊起男人:“勝哥,給倆小妹沖點牛奶喝喲!”瓦房外的灶房傳來一聲“好”,音色雄渾厚實。我看蓮姐面善敦厚,笑著對她說了聲“謝謝”。但小瑜訥訥地,不敢開口。
蓮姐夸獎我倆孝順懂事。這時,在房里做飯的男人端著一個圓碗走了出來。蓮姐的男人粗糙黝黑,端碗的手背上青筋爆出。
她抬頭,正好對上勝哥的雙眼。我看到她抖了一下,像有塊石頭砸進水坑。她顫抖地伸出雙手,甚至連碗都沒有端穩(wěn),牛奶就猛地順著脖子淌進了她衣服里。那只碗哐當(dāng)一下碎了滿地,她嚇得叫了起來,。
小瑜邊跑邊哭,我不曉得她啷個了,只好隨她邊跑邊追,一點點攆到她面前:“你啷個啦,跑啥子呀?”
她不說話,一腳踩折好幾根玉米稈,屁股坐到葉子上。她的兩腿拱成一座橋,雙臂交疊在上面,把腦袋埋進去。我一連問了好幾聲,她才開了口:“那個男的,眼尾也有一道疤,跟我爸一樣?!?/p>
小瑜說,她是奶奶用米湯、乳糕混著蛋黃一勺一勺喂大的。三歲那年,爸爸從城里帶回一罐白奶粉,開水沖泡后,味道濃郁綿軟,好喝得很,奶奶每次只舍得給她泡一點點。而勝哥端來的奶,和小時候的奶粉一個味。
我糾正她,牛奶是牛奶,奶粉是奶粉,各有各的味道。
“玲玲,哪個好喝些?”她抬起頭來問我,長睫毛濕潤潤的,像只小鹿。
“不好說,我偷吃過弟弟的奶粉,好香哩,但沒味。要我說,最好喝的還是牛奶,又香又甜,剛剛勝哥端的那個就好喝,還冰冰涼哩!”
聽我提到勝哥,小瑜又把頭藏了起來。我坐到她身邊疑惑地問她:“小瑜,剛才你啷個要跑呀?牛奶打翻了,我們應(yīng)該要給人道歉呢?!?/p>
她不抬頭,不說話。
我問她是不是想爸爸了,她搖搖頭,壓著嗓子。
奶奶從玉米地那頭趕來,看我倆踩斷了幾根玉米稈,氣得直跺腳。得知小瑜胸膛打濕的緣由后,奶奶趕忙把她從玉米地里拎出來,一路揪到勝哥家門口。我跟在后頭,生怕小瑜要挨打。
“你個背時女娃子,點都不懂事理,快點給勝哥和嫂子道歉!”奶奶推搡著小瑜的后背,氣喘吁吁地罵著。
蓮姐仍坐在門檻前,看小瑜身上還是濕漉的,馱著背在低頭擦眼淚,她著急地說:“哎喲,趙大娘,這個不怪小瑜,都怪勝哥碗沒端穩(wěn),把小瑜衣裳都打濕了。”她轉(zhuǎn)過頭朝屋里喊了聲勝哥,勝哥穿好一件灰黑色短袖跑出來,遞給奶奶一條干毛巾。
“對哩,大娘你莫怪小瑜,兩個女崽干活累了給她們端了碗涼牛奶,結(jié)果一下沒端穩(wěn)。你快給小瑜裹上,流完汗莫著感冒了?!币娔棠倘跃局¤?,勝哥又趕忙說,“我下半年也要去縣城找趙哥做活,小瑜要是感冒了我不好跟趙哥交代呀!”
小瑜奶奶這才伸手接過了毛巾。她邊擦邊看著勝哥:“勝兒啊,你眼角啷個也有道疤呀?”
“沒得事哩大娘,修電塔遭電焊的火石燙到哩,再正常不過啦!小瑜爸帶出來的我們這些塔工,個個都有這疤,成標(biāo)志了哩!”勝哥爽朗地笑起來,像當(dāng)時的日頭,不偏不倚地落到小瑜身上。
她抬眼看了看勝哥,又扭頭看看遠處的電塔。塔身沐浴在光里,背后的穹蒼藍得純凈,藍得透徹,沒有一絲云彩。塔尖的光最熾烈,好似新長出一個太陽,還沒有萬丈光芒,但也耀眼閃亮。
小瑜奶奶在勝哥家一陣寒暄之后,帶著我們往回走。一路上,她總是感嘆,這勝哥就比小瑜爸小三歲,學(xué)得了建筑的手藝,討了這么年輕壯實的媳婦兒,還生了個能吃能喝的大胖小子,真是有福氣。小瑜什么話也沒說,只是不再像從前那樣挺起胸膛,走路總是蔫耷耷的。
夏日的時光過得慢,我只顧著蕩蕩悠悠沒心沒肺找樂子,扭頭就忘了小瑜身上不舒服的事,她也沒再提了。有一天,萍姐的爸爸趕集帶回來一盒水彩筆,我們“四姊妹”就圍在一起畫畫。小瑜是手最巧的,不聲不響地就畫好了。畫面里就是那座直插云霄的“上”字塔,凹凸分明、有棱有角,每一根電線都鍍上了金色。正三角塔尖矗立在紅太陽下,一個背影站在塔尖上。我們都曉得,那個背影,就是小瑜的爸爸。
如今,小瑜的爸爸回家了,卻換作他每天呆望著鐵塔,等待小瑜回來。
暑假過去,臨近開學(xué),玉米已經(jīng)長好了,隨時可以豐收。奶奶帶著小瑜穿過玉米地,掰下幾根長勢最好的玉米棒子放進袋里。我?guī)椭齻?,拎著大包小包來到勝哥家。這些東西,她們想托勝哥給城里的小瑜爸捎過去。
小瑜奶奶給兒子準(zhǔn)備了新縫制的衣裳和棉鞋,往年腌炕的香腸臘肉,還有一床自己做成的蠶絲被。小瑜則把那幅畫裝進了一個信封,想讓勝哥幫忙轉(zhuǎn)交給爸爸。
在勝哥家,奶奶和蓮姐交談的時候,勝哥去門外的樹上抔來一把李子,清水洗凈后,用水瓢裝著遞到我和小瑜跟前。勝哥蹲下身來,像一張平穩(wěn)的桌子。他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嘴角揚起漂亮的皺紋。他特地挑選了幾個紅李,讓我倆嘗嘗。我一向是自來熟,臉皮厚,咧著牙就抓了好幾個往嘴里塞。小瑜看到他眼尾那道疤橫在眼前,有點怯怯的,捏了捏手指,不敢去拿李子。
勝哥把水瓢放到地上,一只手抓起兩個李子,另一只托起小瑜的手,并示意她攤開手掌。他的手沾了清水,濕漉漉的,輕柔地將她的手背整個包裹住。她垂下的眼瞼抬了起來,在勝哥眼神的光亮里看到了自己的小小影子。
黃昏時分,勝哥要留我們在家吃完飯再走,小瑜奶奶拒絕了。莊稼人喜歡茶余飯后聊閑嘮嗑,但絕不會輕易留在別家吃閑飯。我們與勝哥一家道別后,就順著玉米地往山下走。離開的時候,勝哥往小瑜手里硬塞了一箱牛奶。
奶奶在前,我和小瑜排后,走在狹窄的小路上,兩側(cè)是望不到邊的玉米稈。寬展展的葉子從搖穗時的青綠變得愈發(fā)褐黃,從擁抱天空的形狀長成了低垂進土里的姿態(tài),踩在上面有嗞拉拉的清脆聲響。包裹嚴(yán)實的玉米棒被夏日陽光烘烤得綻開了皮,嬌嫩的玉米須變?yōu)辄S中帶紅的老成。
那時的我和小瑜,依然只有半根玉米稈子那么高。透過頭頂苞米的尾巴,我們看到一頭是夕暉漸漸彌散于夜色,一頭是明月靜寂初升于靛藍天幕。好像在我們的肩上,一邊擔(dān)著日落,一邊擔(dān)著月升。高處的知了歇下了,地里的螞蟻和甲殼蟲開始忙活起來,它們在蓊郁的青草間吹拉彈唱、望月乘涼。
走出玉米地,小瑜感覺自己褲兜鼓鼓的,伸手一掏,摸出一個信封,才突然想起給爸爸畫的畫還在里邊。奶奶罵小瑜不長記性,忘就算了,下次再寄吧。小瑜卻不甘心,急得哭起來,堅持要把畫給爸爸。眼看奶奶又要發(fā)怒了,我趕緊站出來勸,說我陪她去。
小瑜攥著信封在風(fēng)里飛奔著,我都有點跟不上。她的雙手雙腳揮甩起來,橘黃色的云霞和罩著紅暈的山巒都落在了她身后。
跑到勝哥家,我們看到房檐下和堂屋里都沒人,就來到窗邊,見著勝哥和蓮姐正在灶房籌備晚飯。蓮姐弓著身子在灶臺上切絲瓜,勝哥懷抱著兒子,搖晃著手中的撥浪鼓,眉眼笑成兩輪彎月,嘴里念著那曲古老的搖籃曲:
睡吧, 睡吧 ,我親愛的寶貝!
爸爸、媽媽, 永遠陪著你!
唱完后,勝哥俯身親吻了兒子的臉頰,又哼起了新的歌。聽著歌謠,小瑜的眼眶早已濕潤。那一刻我知道,她多希望自己是勝哥懷里那個安睡的小孩啊,可惜她不是男孩,也不是勝哥的孩子。
見小瑜遲遲不行動,我開始催促她,她的眼淚卻越掉越長。
擔(dān)心小瑜的哭聲被屋內(nèi)的勝哥和蓮姐聽到,我急忙把她拉到了屋后。
“小瑜,你在哭啥子呀?”我一邊問一邊給她擦眼淚,“瑜妹你莫哭了,你爸就要看到你的畫了,看到他肯定就要回來哩,你哭啥子嘛?!?/p>
小瑜聽到我的話,反倒失聲痛哭起來:“他肯定不得回來了,村里人都說他在外面有了媳婦和兒子,不得要我勒個掃把星了!”
我手足無措,不懂小瑜為什么臨了又退縮了,不就一幅畫么。我從她手里奪過信封,氣沖沖地說:“你不敢,那我去送!”
她卻狠勁拽住我,使出渾身力氣搶回信封,把我手臂都掐青了。她眉頭緊鎖,紅眼睛惡狠狠瞪得滾圓,冷冷對我說了一句:“不要你管?!?/p>
說完,小瑜就繞過紅房子,拼命向玉米地方向跑去了。我呆愣在原地,還回想著小瑜剛才的神情。她像是一片被酸雨腐蝕后裸露的土地,貧瘠而蕭瑟,彌漫起騰騰冷氣,令我感到不寒而栗。
我只得一個人穿過玉米地。那條路,我走得很慢,很慢,始終沒有等到小瑜回來。未曾想到,那竟是我和她的最后一面。
薄暮的最后一絲霞光從頭頂閃過,細碎的葉片在耳邊呢喃,眼前的靛藍一點一點變成深藍,而后消失于天際。天空中的月亮朗潤起來,星星發(fā)著光,遠處那座高塔插入云端。云霧中,我恍惚看到一個人站在塔尖上面,是小瑜的爸爸。他將星星摘下來安裝在塔頂,照亮了整片田野,有鐵線般的道路從四面八方鋪展開來……
隨著云山的路越建越寬,電塔和高架橋一座座涌入,我也順著這些道路蜿蜒到了城市。童年轉(zhuǎn)瞬即逝,晃蕩的玩性漸漸褪去,我走向了云山之外的世界。
那幾年春節(jié),我回過云山兩次。第一次沒看到小瑜,只見得她奶奶。團轉(zhuǎn)的人問小瑜去哪里了,奶奶說,小瑜進城和她爸過年了。第二次再回去,是我高三的寒假,只見得小瑜的奶奶和爸爸。團轉(zhuǎn)的人又問小瑜去哪里了,她爸說,在城頭進廠打工,過年假期少,就不回來了。
上大學(xué)后,聽母親閑聊說,小瑜嫁人了。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哪個小瑜?還有哪個小瑜,你趙叔家的小瑜。啷個可能???我驚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那時我剛?cè)氪髮W(xué)不久,正感受著學(xué)府書院的古色古香,吹拂著湘江水畔年輕的風(fēng)。嫁人,多么遙遠的兩個字……小瑜說不想嫁人的,怎么會這么早?母親不好意思地向我解釋。
我難以置信:“勝哥的表弟?豈不是都三十好幾了?小瑜不是在城頭打工么,啷個回去了?”
“是,估計比小瑜大十幾歲吧?娃娃都兩個了,屋頭還有一個瘋子媳婦。哎,天曉得她啷個就回來了,聽說是在城頭工作不順,老和她爸吵。幾個月后,你趙叔才曉得這事,氣得半死。我心頭一陣唏噓,給久未聯(lián)系的萍姐打去電話。她告訴我,勝哥一家人心頭愧疚,曾帶著趙叔去找過他表弟。趙叔想拉小瑜回去,但她不肯,怕回村子里被說閑話。趙叔拗不過,大病之后辭了工作,拿了錢回云山村等她。趙叔說了,只要他在,小瑜受委屈了還有個去處,他就在電塔下把她守著。
聽到這些,我心頭下了場大雨,酸楚綿延了好幾宿。小瑜離開云山的時候,有沒有像別人一樣黯然神傷呢?最后分別的那個夏日黃昏,她潛藏著什么秘密?而此后的歲月,我怎就飛也似的匆匆掠過云山的塔頂,未曾給予她片刻的念想與回望。
今年春節(jié),我回村途中路過小瑜的家,滿山上只有這家門上沒有貼春聯(lián),才曉得小瑜奶奶去年冬天過世了。大年三十的傍晚,“上”字電塔便開始沉默工作了,不時閃爍出滋滋的電流。村中戶戶亮起屋燈,點燃鞭炮,放起煙花。全村人都領(lǐng)著孫孫崽崽到山坡祭祖,端著餃子互相串門,繞著云山游來逛去,熱鬧好似趕廟會。
暮野四合,山中人煙漸漸稀少,云山天色慢慢黯淡。下山時,我看見趙叔一人在壩子上靜靜坐著,似乎在望著遠處。因為背對著大山,我看不清楚他的模樣,只看到他瘦削的輪廓,頭上爬滿了白發(fā)。
夜幕中,他像座沒有電線的鐵塔一樣沉默。周倩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