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今本《書隱叢說》中并無明代書帕本的記載,《中國印刷史》《中國文化史》等書中關(guān)于《書隱叢說》記載明代官刻業(yè)繁榮、書帕本盛行的征引應(yīng)為訛誤。追本溯源,諸多書目中有關(guān)書帕本內(nèi)容的抄錄可能是對《日知錄》《書林清話》中記載的借用轉(zhuǎn)述。
關(guān)鍵詞:
《書隱叢說》;雕版刻書;書帕本;征引貽誤
一
《書隱叢說》,十九卷,為清人袁棟所撰筆記雜著。袁棟(1697—1761),江蘇吳江人,字國柱,一字漫恬,號玉田,別署玉田仙史,少勤學,師從沈德潛,屢試不第,遂棄功名,埋頭書案,潛心著述,有《書隱叢說》《漫恬外集》《漫恬詩鈔》《漫恬文存》《唐音拔萃》等作傳世。其中尤以《書隱叢說》最負盛名。關(guān)于此書的得名緣由,袁棟言及:“‘書隱者’,所居之樓名,亦以自號也;‘叢說’者,隨筆所書,無倫序之言也。”[1]《書隱叢說》現(xiàn)存版本有:清乾隆十三年鋤經(jīng)樓刻本(下稱“乾隆刻本”)、吳江柳氏民國10年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續(xù)修四庫全書》本以及齊魯書社1997年“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等,并于《四庫總目》“子部雜家類”中留有存目。其中“乾隆刻本”字跡端正,刻印清晰,檢閱方便,是為祖本,洎后流傳之本,悉從此出。故本文以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以及日本內(nèi)閣文庫所藏“乾隆刻本”為底本,其余翻刻本為參校本,以作校閱。
袁棟著此書援據(jù)經(jīng)史,采擷廣泛,搜集整理了唐宋以來諸多的文萃典籍,研讀其精,剖其指要,“風雨晦明,晨夕一編,自少壯而老如一日”[2],卒有書成。質(zhì)言之,此書搜羅百家,靡不貫覽,涉及音韻戲劇、人物風俗、天文氣象、山川形貌,兼論草木物產(chǎn)、飲食風俗,并釋文化掌故以及神奇異聞,保留了許多清代以及清代之前的文獻典籍,為后人的考訂辨誤與整理工作提供了史料支撐。四庫館臣言:“是書雜抄小說家言,參以己之議論,亦頗及當代見聞。”[3]阮元亦稱此書:“相質(zhì)其征材也,富其考核也,精其論斷也,有識而允當殆異乎!《洞冥》《搜神》之荒渺不經(jīng),以及劍俠邪狎之浮誕艷異者矣?!盵4]袁景輅評價道:“此書可以翼經(jīng);可以續(xù)史;可以備邑乘而垂家訓?!盵5]因《書隱叢說》網(wǎng)羅放失,保留下來諸多今已亡佚的史料,故后世之人對書中所載多有征引。
張秀民《中國印刷史》就曾引《書隱叢說》之言,以陳明代雕版刻印中的書帕本,稱“官書之風至明極盛,內(nèi)而南北兩京,外而道學兩署,無不盛行雕造。官司至任,數(shù)卷新書與土儀,并充饋品,稱為‘書帕本’?!盵6]無獨有偶,類似的表述亦可見于柳詒徵《中國文化史》以及肖東發(fā)《中國編輯出版史》等。以今人所著各類“刻書研究”來看,其大都征引此段以表明代刻書業(yè)中官刻的繁榮;然筆者遍查《書隱叢說》諸版本,卻未能尋覓到袁棟有關(guān)“明代官刻雕造盛行”的記載。故而,前文所言諸書對“書隱叢說”中“官刻書籍”內(nèi)容征引的真?zhèn)尉陀写倘丁,F(xiàn)將《書隱叢說》中涉及雕刻印刷的內(nèi)容呈覽于下。
(一)卷十三“活字板”記:
印板之盛莫盛于今矣,吾蘇特工其江寧本多不甚工。世有用活字板者,宋畢昇為活字板用膠泥燒成,今用木刻字設(shè)一格于桌,取活字配定印出則攪和之,復(fù)配他頁,大略生字少刻而熟字多刻以便配用。余家有活板《蘇斜川集》十卷,唯字跡大小不能畫一耳。近日邸報往往用活板配印以便屢印,換乃出于不得已,即有訛謬可以情恕也。[7]
(二)卷十四“刻書”載:
刻書始于五代,陸文裕謂始于隋文帝開皇年,敕廢像遺經(jīng),悉令雕撰?;蛑^雕者乃像,撰者乃經(jīng)也,非雕刻之始也。然在唐實已刻書,司空表圣一鳴,集有為東都敬愛寺募雕刻律疏印本,疏云:自洛城□□乃焚,印本漸虞失散,欲更雕鎪。則刻書亦不始于五代矣。葉夢得言:雕本不始馮道,監(jiān)本始道耳?;蛟颇咸坪湍夹锌贪寮堄≈?,或云始于蜀毌丘儉,或云始于后唐李鍔,又后唐明宗令國子監(jiān)校訂九經(jīng)雕印賣之,即馮道所奏請也。[8]
上文所述或為膠泥活字印刷的演變或為雕版刻書的起源,從時間上看,雖然貫穿了唐、五代、宋、清幾代,卻并未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明代官刻”的記載。故而張秀民等學者征引《書隱叢說》中有關(guān)明代雕造的相關(guān)記載恐有失真。對此,徐長生在其《清代福建官刻研究》中亦提出質(zhì)疑,他認為《中國印刷史》中呈現(xiàn)的“官書之風至明極盛”等相關(guān)史料,應(yīng)是撰者對《書隱叢說》征引失實而導(dǎo)致的訛誤。[9]
二
書帕本是圖書的一種版本類型。明代官員離京或歸京,大都刊刻一書并附以一帕饋贈同僚好友,后漸成定例,時人便稱此類書籍為“書帕本”。《日知錄》記載:“歷官任滿,必刻一書,以充饋遺,此亦甚雅,而鹵莽就工,殊不堪讀。昔時入覲之官,其饋遺一書一帕而已,謂之書帕,自萬歷以后改用白金?!盵10]四庫館臣稱:“明代覲官入都,例以重貨賂津要,其余朝官則刊書一部,佐以一帕致饋,謂之書帕,其書即謂之書帕本?!盵11]此外,清人葉德輝在《書林清話》一書中提及“明時書帕本之謬”時亦言:“明時官吏奉使出差,回京必刻一書,以一書一帕相饋贈,世即謂之‘書帕本’?!盵12]有關(guān)書帕本的記載大抵如上,此處聊列一二,不再贅述。將上述史料同張秀民等所言“官書之風至明極盛,……并充饋品,稱為‘書帕本’”的記載對比可知,雖然顧炎武等人的著作中沒有明代官刻雕造業(yè)繁榮景象的相關(guān)記載,但二者在涉及明代“書帕本”盛行風氣的記述上卻是大致相同的。由此推斷,張秀民等人所言“書帕本”內(nèi)容很有可能是對《日知錄》《書林清話》等著作的轉(zhuǎn)引抄錄,而非是對《書隱叢說》的征引。
袁棟其人治學嚴謹,《書隱叢說》中就有言:“甚矣,著述之難也,六經(jīng)而下自周秦漢魏以來,諸子代興,百家并作,大約不失之于偏頗即失之于奇詭,不失之于纖末即失之于膚陋,談理者往往以私智穿鑿為能,不則剿說雷同耳,記事者往往以荒誕眩人為事,不則街談巷議耳?!惫试瑮澲藭冀K秉持著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和質(zhì)疑精神,借鑒前人時,不濫采蹈襲,隨意照搬,每遇疑惑往往反復(fù)推詳,窮其源溯,有著自己的取舍標準:“偽者訂之,疑者釋之,大謬不然者辟之?!盵13]而沈德潛對于弟子袁棟此般疑經(jīng)辨古、考訂精詳?shù)闹螌W態(tài)度亦多有贊賞:“凡所披覽,中有心得,偶開一疑,偶尋一問輒反復(fù)推詳,必窮源溯本,辨舛正誤,以歸于至當。其前人已言者汰之,其始以為是而后以為非者改之?!盵14]
治學嚴謹?shù)膶W者,大多在史料考辨方面用心頗多。但正因《中國印刷史》《中國文化史》等著作的可信度較高,致使后世學者在援引參考時,往往未能詳加考辨、審查明晰;加之有關(guān)書帕本的記載,各類官私史籍亦線索不多;一些學者不明實情,便對《中國印刷史》等書中有關(guān)書帕本內(nèi)容盲目照搬,轉(zhuǎn)引借用,以致貽誤不少。通過《中國印刷史》中征引《書隱叢說》內(nèi)容與《書隱叢說》原書的比對,大致可以確定《書隱叢說》中并無明代書帕本的相關(guān)記載。
注釋:
[1](清)袁棟:《書隱叢說·自序》,清乾隆十三年鋤經(jīng)樓刻本。
[2][5](清)袁景輅:《國朝松陵詩征》卷十五,清乾隆三十二年刻本,第15a頁。
[3](清)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二十九《雜家類存目六》,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723頁。
[4](清)阮元:《書隱叢說·阮序》,清乾隆十三年鋤經(jīng)樓刻本。
[6] 張秀民:《中國印刷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37頁。
[7](清)袁棟:《書隱叢說》卷十三《活字板》,第12a頁。
[8](清)袁棟:《書隱叢說》卷十四《刻書》,第7a頁-7b頁。
[9]徐長生:《清代福建官刻研究》,福建師范大學2020年博士學位論文。
[10](清)顧炎武著,(清)黃汝成集釋,欒保群等校點《日知錄集釋》卷十八《監(jiān)本二十一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406頁。
[11](清)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七十四《別集類存目一》,第2364頁。
[12](清)葉德輝:《書林清話》卷五《明時書帕本之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80頁。
[13](清)蔡寅斗:《書隱叢說·蔡序》,清乾隆十三年鋤經(jīng)樓刻本。
[14](清)沈德潛:《書隱叢說·沈序》,清乾隆十三年鋤經(jīng)樓刻本。
作者單位: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