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跟歷史上所有的暴君一樣,沒有自信,要剿滅異己,誅滅一切不表忠、不頌圣、不效力、敢于蔑視威權(quán)的人,并毀滅其思想。出乎他的意料,他遇到了一個不怕死、敢于挑戰(zhàn)他的正氣凜然的大丈夫方孝孺。
方孝孺在明太祖朱元璋統(tǒng)治時期,就顯示出其硬氣,對朱元璋制造的宋濂、宋慎祖孫冤案表示憤憤不平。洪武十三年(1380),宋慎牽連進胡惟庸案,被捕入獄,不久被殺。方孝孺撰《宋子畏壙志》,云宋慎“才智奇雄”,對于他的被殺,人們都不知其故,但愿世事巨變之后,“有愛才者悼其不幸”,守護他的墳墓。宋濂受宋慎案牽連,被定下死罪,雖然皇后和太子合力救了他一命,全家仍被流放茂州(今四川茂汶)。經(jīng)過夔州府(今重慶奉節(jié))時,宋濂一病不起,洪武十四年(1381)五月二十日上吊自殺,含冤死去。作為宋濂最欣賞的門人,方孝孺寫悼詩追懷,云:“安知事乖謬,元造獨何忍?”意為宋先生受到了錯誤處置,老天爺怎么能容忍這樣做呢?又說“是非屬公議”,相信宋先生的功過是非,世人會做出公正的評判。方孝孺用他的方式對朱元璋的專制、暴虐表示了抗議。他蔑視朱元璋的威權(quán),當然也能蔑視朱棣的威權(quán)。
朱棣不僅要消滅方孝孺的肉體,而且要消滅他的思想,但方孝孺的思想、精神不死。胡適先生說:“明成祖殺了方孝孺,滅九族,滅十族,甚至對留有片紙只字的也有罪。成祖那樣摧殘言論自由,但方孝孺的書在他死了一百年后,又都出來了?!?/p>
成祖一死,繼位的仁宗就下令:罰為官奴的方孝孺等人的家屬,恢復平民身份,發(fā)還被沒收的土地;被罰戍守邊疆的外親除留一人外,其余均放還。對受到方孝孺等人案子牽連的人“落實了政策”。萬歷十三年(1585),神宗下詔:“褒錄建文忠臣,建表忠祠于南京?!边@是明王朝對被冤殺的方孝孺等人的公開平反。
方孝孺殉難后,盡管“文禁甚嚴”,其門人王稌(《明史》作“王稌”,《四庫全書總目》作“王稔”)仍冒著殺頭的危險,抄錄、匯編方孝孺遺稿成《緱城集》。宣宗宣德年間,此書開始流傳,距方孝孺遇難不過二十余年。方孝孺集的刻本此后漸漸多起來,保存至今的明刻本有成化十六年本,正德十五年本,嘉靖二十年蜀藩本,萬歷四十年范惟一、王可大本,崇禎十六年本等?!端膸烊珪偰俊吩u方孝孺及其《遜志齋集》云:“語其氣節(jié),可謂貫金石、動天地矣。文以人重,則斯集固懸諸日月,不可磨滅之書也。都濠《南穆詩話》曰:‘方正學先生集,傳之天下,人人知愛誦之?!?/p>
方孝孺的文章,我最喜歡讀的是收入《古文觀止》的《深慮論》。
著名作家、書評家雷雨先生曾問我:“你對方孝孺的《深慮論》怎么看?”我是這樣回答他的:“方孝孺的《深慮論》是關(guān)于歷代王朝滅亡的深層次思考。有人說,方孝孺連自己的死都沒有料到,還談什么‘深慮’?我要反問一句:古往今來,有幾個人能預測自己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因何原因、以何方式結(jié)束生命?不能因為一個人不能預料自己的死,就說他沒有資格談‘深慮’。方孝孺知道拒絕為朱棣起草即位詔書就要死,也知道為朱棣起草即位詔書就能生,在生和死兩者之間,他選擇了死。他為堅守信仰而死,為捍衛(wèi)人格而死。我們沒有理由對他的《深慮論》不屑一顧?!?/p>
方孝孺的《深慮論》,不但文辭優(yōu)美,而且議論透辟。對歷史上朝代興替、王朝執(zhí)政風險,慮之深,思之切,發(fā)他人所未發(fā),足以警示世人。這樣的文章,不是那些有“頭巾氣”的迂腐的讀書人所能寫得出來的。
《深慮論》開頭就振聾發(fā)聵:“慮天下者,常圖其所難,而忽其所易;備其所可畏,而遺其所不疑。然而禍常發(fā)于所忽之中,而亂常起于不足疑之事?!狈叫⑷嬷赋隽酥\劃天下大事的人易犯的過失:常常謀求解決困難的問題,而忽略了容易的問題;防備那些令人懼怕的事情,而遺忘了沒有懷疑的事情。然而禍患常常突發(fā)于忽略的問題上,動亂常常爆發(fā)于不值得懷疑的事情上。
方孝孺講防范風險,自然是為了鞏固明朝基業(yè)。朱元璋沒有為日后的繼位者創(chuàng)造良好的執(zhí)政條件,相反卻種下了禍根,使后人不可能穩(wěn)穩(wěn)地坐在龍椅上。朱元璋吸取漢、唐外戚、宦官禍國的教訓,訂立制度,不許后妃、宦官干政,這自然是做得對的。但他又吸取元朝君弱臣強、威福下移、尾大不掉、漸至敗亡的教訓,將功臣宿將誅戮殆盡,以致沒有為繼位者留下可以倚為干城的將領(lǐng),造成繼位者煢煢孑立、孤獨無助。另一方面,朱元璋又分封諸侯,授命燕王朱棣等全權(quán)處理地方軍務(wù),導致燕王在北方坐大,實際控制的地方成為國中之國。博古通今、政治嗅覺敏感的方孝孺不會看不到明王朝的這些隱患。
方孝孺對建文朝面臨的嚴峻形勢是看得很清楚的。建文三年(1401),“靖難”之役尚未進入關(guān)鍵時刻,朝廷有一些失利,戰(zhàn)局亦未明朗,這時方孝孺就預料到朱棣有可能率軍打過長江,顛覆建文帝的統(tǒng)治。明朝李詡《戒庵老人漫筆》卷三有一篇《黃叔揚傳》,就寫到方孝孺與好友、曾任禮科給事中的黃鋮(字叔揚)密談。他說:“北方不安定啊,蘇州、常州、鎮(zhèn)江對拱衛(wèi)京師、應對北方事變,都非常重要。你雖已去職,當有以教我?!秉S鋮說:“蘇州、常州、鎮(zhèn)江三府中,鎮(zhèn)江最為要害,但鎮(zhèn)江知府不可靠;知府用非其人,是自撤屏障。蘇州知府姚善是忠義之人,但對部下過于寬厚,恐不足以平定禍亂。不過國家大局,不由江南決定,等到北方的軍隊打到了江南,一切都晚了。”他們談得很深入,想到了燕軍打過長江要怎么辦。
清朝王夫之明顯受到了方孝孺《深慮論》的影響。王夫之《讀通鑒論》一書就講到了曹魏的例子:曹魏吸取東漢滅亡于宦官、外戚的教訓,采取措施,防范宦官和外戚專權(quán),但曹魏政權(quán)仍然很快為司馬氏所篡奪。問題出在哪里呢?王夫之回答說:“所戒在此,而所失在彼?!痹瓉硎欠婪读诉@方面,那方面卻出問題了。在這里,王夫之發(fā)揮了方孝孺《深慮論》的觀點。
方孝孺遇難六百多年來,不同時代的人們都懷念他,敬仰他。
在對方孝孺的贊揚聲中,值得注意的是清朝官方對方孝孺的蓋棺論定、魯迅先生和胡適先生對方孝孺的評價,以及南京市雨花臺烈士陵園管理局和浙江省寧海縣委對方孝孺的紀念。
方孝孺對清朝來說,是所謂“勝國”也即被滅亡了的前朝的一位忠臣,但清朝仍在官修的《明史》中給予他很高的評價,肯定了他的“忠”。書中說,方孝孺跟齊泰、黃子澄等人,“抱謀國之忠,而乏制勝之策……百世而下,凜凜猶有生氣”,就是說,方孝孺對朝廷,對國家,忠心耿耿,只是缺乏戰(zhàn)勝燕王朱棣軍隊的謀略;千年以后,他的精神依然鮮活,使人敬畏。
魯迅先生是在懷念柔石的時候提到方孝孺的。他在《為了忘卻的記念》一文中說,柔石和方孝孺都有“臺州式的硬氣”,“而且頗有點迂”。明朝時,寧海屬臺州府,“臺州式的硬氣”也就是寧海式的硬氣。魯迅說的“迂”,不是迂腐,而是迂直,即直率而少變通。
1961年1月11日,胡適先生主持蔡元培先生紀念會,請沈剛伯作學術(shù)講演,題為《方孝孺的政治思想》。胡適先生首先說,方孝孺“是明初一位了不起的人”,“我們的圣人孔夫子在二千五百年前,就提倡‘有殺身以成仁,毋求生以害仁’,這是我們的傳統(tǒng)。在中國歷史上有獨立的思想、獨立的人格而殉道的不少。方孝孺就是為主張,為信仰,為他的思想而殺身成仁的一個人”。
再說一說南京市雨花臺烈士陵園管理局和浙江省寧??h委對方孝孺的紀念。1998年,南京市雨花臺烈士陵園管理局耗資三十萬元重修了方孝孺墓,并在正式出版的大型畫冊《雨花臺忠魂圖集》中,用了將近兩頁的篇幅,登載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方孝孺墓和重修的方孝孺墓的照片。2002年6月24日,該局召開了方孝孺殉難六百周年學術(shù)研討會,南京大學、南京圖書館、南京市地方志辦公室等單位都有學者和研究人員與會。方孝孺的后人由浙江寧海、江蘇江陰、安徽、河北四路前來。這一天,天地晦冥,大雨如注,趙映林先生和我都趕去參加,并在會上發(fā)了言,我們兩人合著的《宋濂"方孝孺評傳》作為會議的禮品書,贈給了到會的方孝孺后人。
2009年3月26日,浙江省寧??h委與南京市雨花臺烈士陵園管理局在雨花臺聯(lián)合召開了明代大儒方孝孺紀念座談會。寧海縣委負責人談到了方孝孺精神對寧海的影響,以及寧??h對學習方孝孺精神的重視。南京大學教授夏維中談到了方孝孺這樣的大儒為何出在浙江。趙映林先生分析了方孝孺精神,并說方孝孺精神是超越意識形態(tài)的。我在會上作了題為《方孝孺為何受到不同時代人們的崇敬》的發(fā)言。
六百多年來,不同時代的人們都崇敬、紀念方孝孺,主要是因為他氣節(jié)崇高、人格偉大。他忠于朝廷,忠于中央政權(quán),反對藩王朱棣憑借軍事實力搶奪中央政權(quán)。他面對朱棣的專制淫威,寧折不彎,舍生取義,士可殺不可辱。他用生命捍衛(wèi)自己的理念,捍衛(wèi)自己的人格。他是孟子所說的“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他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道德、氣節(jié)的典范。方孝孺的正氣、骨氣是超越時代的。
大陸研究方孝孺的學術(shù)專著,趙映林先生的《方孝孺評傳》是第一本。此書撰于1996年,與我的《宋濂評傳》合為《宋濂"方孝孺評傳》,共四十萬字,收入匡亞明校長主編的《中國思想家評傳叢書》,由南京大學出版社于1998年出版,此后重印了幾次。
《方孝孺評傳》脫稿后,趙映林先生仍舊孜孜矻矻,深入研究方孝孺生平、功業(yè)、思想、精神,積二十余年之功,著成《方孝孺大傳》(以下簡稱《大傳》)一部。書中史料羅列詳備,分析、論述詳博,并且文字生動流暢,讀了大有裨益。
《大傳》對方孝孺成長及思想形成的歷史場景做了全面、生動的闡述,以便讀者更好地把握方孝孺思想形成的時代背景,從而理解其思想。《大傳》將他的思想置于儒學思想史與學術(shù)史中進行觀照,以厘清其思想源流與地位。《大傳》對方孝孺的理學思想,法治觀念,政治思想中的民本思想、制約君權(quán)觀點,及實行井田制的主張等,都有清楚、明晰的論述?!斗叫⑷嬖u傳》限于篇幅,不得不略寫某些重要內(nèi)容,《大傳》則做了全面論述,包括“小學”修治說、正統(tǒng)論史學觀、師從宋濂的情況、在家鄉(xiāng)的教學、在漢中以及為蜀王世子師、譜牒學理論、鄉(xiāng)村自治設(shè)計等內(nèi)容,力求完備詳贍。
《大傳》還對方孝孺輔佐建文帝厲行改制,一改朱元璋統(tǒng)治時代的嚴酷,做了詳盡的記敘和論析。建文帝不拘守先祖朱元璋親自制定的大明律,認為此律刑罰過重,于是寬刑獄,赦疑獄,取得了顯著成效。他又推行政府機構(gòu)改革,裁并州縣,精簡機構(gòu),糾正重武輕文傾向,提高尚書的品秩、地位。他還宣布獨子不再從軍,減免蘇州府、松江府重賦,免除欠賦和荒田租,減輕人民負擔。短短幾年,據(jù)說在一些地區(qū)出現(xiàn)了“家給人足,外戶不閉”的局面。這也有方孝孺的功勞。可惜建文帝的改制被朱棣發(fā)動的“靖難之役”打斷了。
《大傳》全方位介紹了方孝孺對后世的影響,主要是政治思想中制約君權(quán)的理論,以及他的殉道精神,并提出了不同于前輩學者(如沈剛伯)的觀點。趙映林先生認為,方孝孺最主要的貢獻,一是政治思想中對君權(quán)制約的闡述;二是法治思想中的“立法利民”;三是他那蔑視威權(quán)、否定“朕即國家”的專制,忠于信仰鑄就的“威武不能屈”,不向暴力低頭,彪炳史冊而不朽的殉道精神。其政治思想對后世黃宗羲、王夫之等人反專制思想的形成,有一定程度的影響。方孝孺敢于指責篡權(quán)的逆臣朱棣,不為他所用、不向他低頭的誓死不屈的精神,更影響了后世無數(shù)的批判專制主義、反專制統(tǒng)治的志士仁人;其以身殉道精神的影響更超過他政治思想對后世的影響。朱棣殺了方孝孺,妄圖以嚴刑峻法盡毀方孝孺的思想,這個目的顯然落空了,邱濬、王陽明的出現(xiàn)就是最有力的證明,更不用說明末清初時期以黃宗羲、王夫之、顧炎武為代表的一批思想家的涌現(xiàn)。
趙映林先生說,方孝孺繼承傳統(tǒng),在繼承中創(chuàng)新,但他構(gòu)建的思想體系未能超出、突破程朱理學的藩籬和框架,即便其中頗多創(chuàng)見,有發(fā)展,并對明初之后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產(chǎn)生了相當?shù)挠绊憽N屹澩目捶ā?/p>